郑天挺教授离开我们已经两周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萦回耳际,历历在目。案前,是郑老生前送给我的著述和他那一封封激励我求学上进的书札。面对着老先生的遗物,不禁潸然泪下。在此,谨将郑老于1980年9月11日晚,对我的一次教诲记录稿,稍作整理,提供给史学界的师长和同志们。
当时,郑老正在北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会议在当天虽已闭幕,但因次日尚要参加全国史学会理事会,故而先生未曾离京。我那个时候,还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做研究生。当晚8时,我进入郑老下榻的海军招待所133号房间。郑老首先对我来看望他表示感谢,随后,便兴致勃勃地听取了我关于毕业论文选题和准备情况的汇报。在汇报过程中和汇报结束后,郑老谈了如下的话:
这次在天津的明清史国际学术讨论会上,也谈到了顾炎武的评价问题。有同志认为,清初三大思想家,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黄宗羲。也有同志不同意这样的估计,认为是顾炎武。这是这次讨论会所争鸣的一个问题,其他还有很多问题,大家都各抒己见,讨论得很热烈。总的说来,天津讨论会开得不错,给人很深的印象之一就是展开了争鸣。历史科学本身是在争鸣中产生,更是在争鸣中发展的。当前,史学界争鸣的气氛逐渐浓起来了,但是还很不够,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你们年轻人,要学会争鸣,要善于争鸣,在学术争鸣中去培养自己的才干。不过,你应当记住,我这里所说的争鸣,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之下开展的科学争鸣。离开了正确思想的指导,那样的争鸣,是不会有益处的。我们要搞好争鸣,就要加强理论学习,踏踏实实地、完整系统地学习马列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完整的科学体系,我们也要用科学的态度去对待它。现在,有一种忽视理论学习的倾向,这不好,应当引起注意。
你对顾炎武的研究,可以把学风问题作为一个重点。他为学以“经世致用”的思想,我看是很有价值的,顾炎武影响后世最深远的,也就在于这个地方。王夫之、黄宗羲的为学,也都有这样的特点,这是应当把握住的。搞思想史,杨向奎先生是专家,杨先生学识渊博,你要好好跟随他学习。
清代270余年间,有许多问题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首先,清代的民族关系问题,这就是清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清代的统治者,尤其是清初的康、雍、乾三朝,是如何处理民族问题的?有什么得失?哪些可以借鉴?这些问题你想过吗?这全是要认真花功夫解决的问题。当然,你的文章很可能不会涉及这些问题,但是,至少要涉及民族意识的评价问题。清初三大师,都有一个民族意识问题。怎样评价他们的民族意识?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能脱离清初的具体历史条件,也就是说,要实事求是地去分析当时的社会矛盾。在清军入关以前,国内的阶级矛盾是主要矛盾,而入关以后,民族矛盾曾一度急剧上升为主要矛盾。这是客观的历史事实,不应当否认。大体说来,在清军入关以后的10年间,即1644年到1653年,民族矛盾是主要矛盾。但是,它并没有直线上升,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趋于和缓。入关后的11至15年间,即1654年到1658年,主要矛盾逐渐向阶级矛盾转化。15至20年间,即1659年到1663年,随着清政权的逐渐巩固,阶级矛盾遂取代民族矛盾而成为主要矛盾。基于这样的估计,对清初思想家的民族意识、反清思想,我们一方面既要看到它的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同时,另一方面对它的历史进步作用也不可忽视。那种对民族意识、反清思想一概否定的态度,我是不大赞成的。但是,把民族意识评价得过髙,褒扬过了头,也就违背历史真实了。我们同样不能赞成。过去的不少研究者,太强调顾亭林的民族意识,说了好些过头话。你的文章在这方面要注意,要把分寸掌握好。
就拿康熙初年的莱州诗狱来说吧,顾亭林被牵涉进去,还坐了牢。试问,既然有人说他不承认清王朝的统治权,那么,他为什么要到山东去投案?他到济南投案,不会没有呈文。呈文用什么年号?能用干支纪年吗?我看不大可能。不论呈文怎么写,只要用了清朝的年号,那就叫作奉正朔,也就是说不是否认现政权了。再说,他穿什么服装去呢?能穿明代文人的服装吗?看来是不可能的,那岂不是自己去献脑袋吗?我说的虽然只是一些小问题,但是可以由小及大,不应当忽视。把这些小问题解决了,对于我们解决大的、中心的问题,是必要的,是有好处的。
历史研究就是这样,要善于紧紧抓住中心问题,去解决那些与之有关的细小问题。这就叫作广泛联系。我们从事历史研究,应当详细地占有材料,广泛地进行联系,多想一些问题,多提出一些问题。广泛联系,这不仅是一个史学方法论问题,而且也是一个是否坚持实事求是的治史态度的问题。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是科学,既然是科学,就应当忠于事实,忠于真理,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实事求是。我们在具体的研究工作中,要做到字字有根据,句句有来历。对那些一时无法考订清楚的问题,可以存疑,但是要提出问题来。提出问题,这是解决问题必不可少的一步。
其次,对一些有重要影响的历史人物,要进行深入研究。譬如对雍正帝的评价,前人有偏见,我们要把它驳正过来。清世宗是清代前期政治舞台上一个承先启后的重要人物,也是中国古代一个有作为的封建帝王,要深入研究他。对乾隆帝的研究也要深入。过去,我们对清初的研究比较多一些,可是对中叶以后的历史,研究就很不够,越往后越薄弱。嘉庆、道光两朝,更是薄弱环节,有待加强。
你问吴三桂有没有研究价值,我看,吴三桂这个人本身,在历史上是没有价值的。由于他既叛明降清,后来又反清作乱,可以说是劣迹昭著。所以,明末人、清人都没有对他进行过深入研究。但是,清初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同他都有关联,因此,把他罪恶的一生做一番整理,还是可以的,是应当做的工作。你在整理中,可以读明清两朝的《实录》、朝鲜的《李朝实录》。另外,还可以读《皇明从信录》《山中闻见录》等书。日本人写过一本书,叫《华夷变态》,这本书当中,记载有吴三桂起兵时的情况,可以读一读。吴三桂乱起之初,他的军事实力相当强,短短几个月,便由云南打到湖南,不得了得很。但是,到了湖南,他畏缩不前了,再也不敢北进。单就用兵上说,这就是军事上最大的失策。如果他北进中原,那么,清王朝的统治能否保持得住,会是大有疑问的。当时,形势对清廷很不利。北方有蒙古贵族的叛乱,南方有三藩之乱,腹背受敌,危险已极。可是,吴三桂军事上的无能,却不能把取得的胜利巩固下来。过去,有人说吴三桂骁勇善战,很会打仗,其实,他在军事上是并不高明的。
与吴三桂同时的洪承畴,这个人你倒是可以搞一搞。此外,多尔衮也要深入研究,他在清初举足轻重,不可忽视。
对任何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我们都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不应该随心所欲地苛求前人,或者是抬高古人。该肯定的就肯定,该否定的就否定。能肯定多少,就肯定多少。前些年,“四人帮”为祸,搞历史唯心主义,好的,无一不好;坏的,则一塌糊涂。史学界被弄得乌烟瘴气。这个教训,我们一定要深刻记取。
编纂《清史》,这是我国史学工作者,尤其是清史工作者的重大责任,也是我多年的愿望。要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各方面的同志通力合作。我目前身体还不错,估计还能和同志们一道工作几年。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和大家一起把《清史》编写出来,我也就安心了。
郑老几乎不间断地谈完上述话,时针已经指到9时整。虽然他神采奕奕,毫无倦意,但是毕竟年事已髙,额上不觉泛起点点汗珠。为不致让先生过于劳累,我便起身告辞。郑老亲自送我到大楼门口。临别,先生握着我的手嘱咐道:“你们年轻人,任重道远。我希望你在清史这块园地上,辛勤耕耘,奋斗不息。”
几年来,我遵循郑老的教诲,试图沿着他所开启的为学路径走下去。但是,玩愒时日,学无所成,有愧于先生的期望。好在承清史学界诸师长不弃,使我得以参加《清代通史》及《清代人物传》的撰写。能为完成郑老的未竟之志而贡献绵薄之力,这大概就是我所能用以告慰先生于九泉之下的唯一的汇报。
原载《郑天挺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