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学术思辨录》
序言

杨向奎

清初学术思想是对中国传统学术思想的反思及总结，在学术史上，这是一个光辉的时代，梁任公曾经把它比作西洋史上的“文艺复兴”。但我们一直到近百年前，并没有出现一个科学复兴时代，我们始终在传统的经史上旋转，而没有走出这宏大的包围圈。也就是说，我们的学术思想仍然停留在中古时代。我们发现并提倡人文主义最早，在两千年前，我们的哲人们就不听命于“神”，而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这方面，老庄学派是走在前面的。老子是楚国的“史老”，来源于申，本来是沟通天人的媒介，但他们最先反对天神（上帝），而认为是“道”（自然）产生了宇宙万物，而不是神。他们充分认识了自然，也掌握了自然规律。我们可以说，这是哲学史上的伟大的革命运动，他们的思想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将永放光芒。儒墨并兴，由自然返回人间，儒家发挥了人文主义而提倡“仁”，墨家更深入了解自然而有《墨经》。

儒、墨、道三家，决定了中国两千年来的学术发展和哲学水平。两汉经学，是儒家与经学结合之自然结果。原始经学，《易》《诗》《书》《礼》本来不与儒家相关，但自孔子而后，据为己有，以儒家思想注经，遂使古代经典儒家化。西汉后，儒家成为学术思想界正统，于是经学成为我国人民的教科书，其影响之大，真正是“莫与伦比”。墨家科学表现在《墨经》中，我们以为，墨家之自然科学成就，在当时的世界上是首屈一指的，可以与它稍后的希腊科学比肩而传世。但秦以后，墨学不传，儒家一统，谈伦理而不谈科学，遂使《墨经》沉沦，而墨家“天下无人，墨子之言也犹在”的预言，徒成豪言壮语！

但儒家并没有停留在经学上，宋明理学发展了儒家哲学，尤其是程颢一派发挥了“仁”的思想，遂使儒家思想在哲学史上处于领先的地位。哲学主要是“本体论”，它追究本体即宇宙的根源，探讨它的性质，然后作“美德之形容”。科学讲宇宙，哲学谈本体。对万物说，宇宙是本体；对人类说，天地社会是本体。天地与社会结合起来，即中国传统的“天人”之学。理学家讲究天人之际，而程明道出色当行。宇宙之大德曰“生”，在自然科学领域，主要也是探讨宇宙之“生”的起源、原理及其结构。哲学是科学的先导，也为科学做总结。没有“生”就没有宇宙，更没有人类、万物。而具有人类的宇宙，就现在所知，只有地球。地球具有生生的条件，这条件是和谐的、善良的，也可以说是美的，我们的哲学家就称之曰“仁”。仁是造化之源，而草木枝干为造化之流。生之性又谓之息，息即信息或消息。生有信息，川流不已而天地成化，也就是宇宙万物形成而活跃起来。因之我们的宇宙是一个活泼的宇宙，是充满生机的宇宙，理学家形容它“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充满生意的宇宙，宋代理学大师程明道对它做了充分的发挥。清初思想界对宋明理学做了种种反思，但没有及大程之谈“仁”。至戴东原时，乃对于“生”的哲学做了适当的发挥。

戴东原说：“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谓之息。”我们可以解“白”为素，“素”即素质或原素。果素具有生之性谓之息，息即信息，息即能量。有了信息、能量而宇宙万物成，宇宙万物成是谓“成化”。成化是化育万物，化育万物而哲学家为之作“美德之形容”，谓之曰“仁”。生生为仁，是程明道的主题思想，而戴东原继之有所发挥。天以生为道，而生生之谓“易”，无“易”无法谈“生”，于是东原谈一阴一阳而天地生生不已之道。阴阳的理论，在我国哲学史上凑附着许多模糊概念。其实，原义等于科学家之所谓正、负，我们说正电子、负电子，也就是阴电子、阳电子。任何事物都有正负，亦都有阴阳，否则不生不长而乾坤息矣，“乾坤息则无以见易”！这在科学上是常识，在哲学上也应当是简洁明了的概念。

天地之大德曰“生”，没有“生”则没有一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也没有生命。而没有时间的空间是黑洞，是“乾坤息矣”！以此，天地而不生生是天地之不仁、不诚。哲学不能与科学背道而驰，我们的“仁”的哲学，和任何一位物理大师所理解的宇宙，都若合符节。因而可以说，我们的哲学思想并没有被科学抛在后面，但我们的科学却被我们的哲学抛在后面。于是而有“五四运动”之提倡民主与科学。

戴东原不仅发挥了我国的传统哲学，而且也发挥了清初顾炎武、阎若璩所创立的朴学，有了朴学，才有所谓乾嘉学派。乾嘉学派以皖及扬州为大宗，皖即江永、戴震及程瑶田，而扬即王念孙、王引之及阮元。戴震出于江永而传于二王，于是戴震为皖、扬两系不祧祖矣。

陈祖武同志能思善学，此《清初学术思辨录》大作，结合清初社会实际而谈学术思想，这是最正确的方法之一。我们不能脱离实际社会而谈社会思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都与当时之社会相关。继梁任公、钱宾四诸先生之后，祖武此书，将脱颖而出矣。

1990年春节于北京
原载《清初学术思辨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6月版 ojS2LmuyArJqMgQRbVEX9ndSByWxj5TsSma4KLEC0XPvPLSyPSCXViduGlQPzNI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