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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命神机

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照得整个顺天城殷红明亮。

阿南生活习惯不太好,也不回家做饭,在街边吃起了烤鹌鹑和糯米圆子,就当晚餐了。

尾随她至此的朱聿恒站在石墙后,静静等待着。迥异于平静的外表,他的心思很乱,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阿南。

若有可能,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若能悄悄将这件事解决掉,那将是最好的。

毕竟,他的命运,不属于他自己。

祖父曾经属意的太子,并不是他的父亲。在勇悍的二皇子和机敏的三皇子对比下,朱聿恒的父亲虽稳重端方,但肥胖臃肿又有心疾、足疾,尚武喜功的皇帝着实不喜欢这个大儿子。甚至,他曾当众对二皇子说,你兄长身体不好,以后天下之事,你要多加努力。

皇位之争,残忍过世间所有。只需皇帝一念,父亲会失势,母亲会流落,他的弟妹会全部葬送在东宫之中。

所以这二十年,朱聿恒一步步走来,负担沉重,艰难无比。然而在这超出负荷的压力之下,因为天生的骄傲,他却执意努力,做得比所有人期待的,还要更出色、更完美。

他是父母的希望,也是朝廷的期望。东宫一切的安定平衡都着落在他的肩上,经不起半分折损。

所以——朱聿恒伫立在黑茫茫的穷途末路之前,深长地呼吸着,心头却比冰雪还要冰凉清明——他不能死。

他的父母需要他,他的弟妹需要他。他一定要活得很好,才能保住东宫这看起来尊贵极致的一切。

就算只剩下一年,他也必将直面这一切,扫除面前所有障碍。

阿南慢悠悠地吃完晚餐,起身沿着高墙往短松胡同行去。

即将夜禁了,街上行人寥落。她拐入巷道,两旁的高高院墙遮挡住了夕阳余晖,阴暗笼罩在她的身上,竟像是一拐弯就入了夜。

阿南脚步轻快,在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还扯了一朵野花,拈在手中嗅了嗅,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

朱聿恒目送她进了家门,站在路口树下静静等了一会儿。

四下寂静无人,她家的阁楼窗口亮起了灯。

朱聿恒伸手入怀,将诸葛嘉今日送的那柄小火铳取出,“咔嗒”一声拉开,填好火药,装好火绳,握在右手中。

他的左手笼在袖中,紧紧握着第一次北伐时,祖父赐给他的短剑“龙吟”。

一瞬间,他又觉得有些可笑。

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一个街坊四邻都证实独居的女子,有什么必要值得他这样如临大敌?

于是他放开了那柄火铳,隐着龙吟,在昏黑下来的夜色中,翻进了她的院墙。

这是六开间的连厦中的第三间,左右墙连接着邻居,只在各家院子中间用一人高的院墙围住自家院落。

小院不过两丈见方,进去就是堂屋。堂屋内除了一张几案两张圈椅外,空空如也,一片寂静。

朱聿恒抬头看向二楼,考虑着是直接闯进她的闺房,还是将她引到楼下来。

还没等他决定,楼梯口亮起了一点微光。

是阿南提着一盏灯,从楼上下来了。

前堂一览无余,朱聿恒下意识地闪身,避到了后堂。被木板隔开的后堂,立着六个高大柜子,依次排列在屋内。

此时他也顾不上思量这奇怪的格局,快步躲到了一个柜子后。

黑暗中,灯光在堂屋停了停,移向后堂而来。

她出现在门口,明亮的灯光流泻在她周身,但毕竟无法照出各个柜子后面的情形。

朱聿恒靠在柜子上,听她在门口低声笑问:“是不是你呀,邻居家的小猫咪?敢偷偷进入我的地盘,我可不会放过你哦。”

在此时的暗夜中,她低沉清冷的嗓音,气息拖得悠缓,如同耳语般温存。

朱聿恒屏住了呼吸,面前的黑暗凝固一般死寂。

“啧啧,叫你出来还不听,真是不乖。”她说着,再停了片刻,便将手中的灯轻轻一转,那上面的罩子如同莲花般旋转着关闭。

灯光骤然熄灭,周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在一片黑暗中,阿南把灯搁在旁边桌上,然后抬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随着她的掌声,天花板上忽然有细微的光屑散下,笼罩住了整个后堂。

朱聿恒错愕地抬眼看去,黑暗中,那些发着光的微尘均匀地静静散落,如同降下一屋细薄的雪花,恬静无比。

静闭的室内,微尘半浮半沉,因为太过轻微,飘落的速度也慢得令人诧异,仿佛那些光屑可以永远悬浮在半空中一般。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这如梦似幻的诡异场景,屏息静气。

而她也并不急躁,静静等待在黑暗中。

许久,朱聿恒终于忍耐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轻轻呼了一口气。

那薄雾一般的微尘中,因此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条波纹。被搅乱的荧荧微光,自他藏身的第二个柜子后,向着前方微微荡去。

但就是这么微小的一缕荧光,呈现在周围的黑暗中,便十分鲜明。

阿南抬起左手,手指滑过右手臂环上一颗靛青的宝石,疾挥而出。

一道新月般的弧光自她的臂环中急速滑出,在黑暗中闪了一闪,向着光屑轻微波动的地方,旋转着飞了过去。

新月带着弯转的弧度,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向着柜子后斜斜飞了进去。

只听得“铮”一声轻响,朱聿恒万万没想到,她射出的那弯新月,竟折拐入柜子后方,射入了他的肩头。

骤然受袭,肩膀剧痛,饶是他竭力忍耐,压抑的低呼还是自他口中泄露了出来。

他挥臂以龙吟去斩那弯新月,新月脱离他的肩头后,带着流光迅疾缩回,轻微地“咔”一声,带着他的鲜血,缩回了她的臂环之中。

阿南抬手取过旁边的灯,“嚓”一下转开灯罩。罩子上自带的火石迸出火星,再度点燃了灯焰。

她提着灯,一步一步向着第二个柜子走去。

朱聿恒强忍肩头剧痛,却无法忍耐自己的呼吸。空中的荧光变得紊乱无比,一波一波自柜子后往前翻涌,如波澜缭乱。

他靠在柜子上,握紧龙吟,等待着她过来的那一瞬。

阿南的脚步,随着灯光渐渐近了。然而她走到柜子边,却停了下来。

只听得“嚓嚓”两声轻响,她右手一挥,一条流动的光线自臂环中射出,在前侧的柜脚上转了一转,便立即缩回。

然后她抬起脚,狠狠踹在柜子上。

整个柜子顿时向后方倒了下去,原来刚刚流光那一闪,靠向朱聿恒那侧的柜脚已经被她射出的线斩断。

柜子后,本就已经受伤的朱聿恒,被倾倒的柜子再度砸中。

幸好朱聿恒反应极快,将倒下的柜子一把掀翻,连退数步,免于被柜子压倒在地。但也因此他的伤口被剧烈动作撕裂,鲜血迸出,湿了半肩。

他急促的喘息声,让阿南微微笑了出来。

她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她的容颜,脸颊上唇角愉快微扬,一双眸子深黑透亮得令人心惊,就像一对黑色宝石浸润在冰水中,射出寒月般的光华。

“真可惜啊,你的身量怎么会这么高?我算准了要割你脖子的,结果只伤到了肩膀。”她声音轻缓,脚步轻捷,就像一只猫,轻轻巧巧地向着朱聿恒走来,“你是什么人?来我家中做什么?”

朱聿恒不再答话,伸手从腰间取出火铳,对准了她。

阿南还未看清是什么,但隐约折光让她立即察觉到那是金属器具,可能是一件武器。她果断一挥手,将手中的灯向他狠狠砸了过去,同时闪身避到了一个柜子后面。

朱聿恒反应也是极其迅速,她砸过去的提灯瞬间被他反踢了回来,摔在她的面前,油花四溅,地上顿时升腾起两三朵火苗。

他不再躲避,谨慎而小心地慢慢向她藏身的柜子靠近。

而躲在柜子后的阿南早已调试好了自己的臂环,她的手指搭在了臂环上小小的一颗黄玉上。

弥漫的光屑已经落地,时明时暗的火苗照得屋内影迹扭曲,暗潮涌动。

就在距离柜子仅有三尺之遥时,朱聿恒踏出了一大步,斜身向着她扑来。

阿南抬起右手挡在了面前,手指一动,臂环中有弥漫的光喷射而出——是一张网,用极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暗淡的火光下,恍如一蓬金光笼罩住朱聿恒全身,随后立即收紧。

朱聿恒的上半身被笼罩在网中,却在她收网的一刹那,将右手的武器对准了她,晃亮了左手的火折子。

“解开。”他冷冷说道,火铳口从网孔中突出,直指向面前的阿南,而他的火折子即将进入火门。

“这东西……我好怕啊……”阿南站在他的面前,并未收回手中的网,看着他手中巴掌长的小火铳,脸上满是玩味。

朱聿恒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上,一双眼睛锋利而冰冷:“解开。”

“好吧,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哦。”阿南抬手一挥,笼罩在他身上的网顿时收缩撤走,“你可知道,拙巧阁替神机营做这小铳的时候,是谁攻克了最难的一步,让它可以在折叠收缩的同时,填充火药的药室依旧严密封锁?”

拙巧阁——朱聿恒迅速在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称——诸葛嘉将这支小铳献给他的时候曾说过,这是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的。

他心念电转,不答反问:“是你?”

“当然是我啦。而且悄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因为我并不想替姓傅的做事,所以这小火铳的药室虽然严密,可强度是不够的。试射可能没问题,但后面就无法再严密闭锁承压了。你用过几次了?千万别点火,随时会炸膛的。”她慢慢地扯着细网,捏成指甲盖大小一坨,重新塞回了臂环中,问,“还有,你能这么早就拿到这东西,是拙巧阁的,还是神机营的人?”

他没有理会,手中小铳依旧稳稳地指向她,锋利如刀的目光看向她发间的蜻蜓:“跟我走。”

阿南挑挑眉:“不信我说的?”

朱聿恒含糊地说道:“我对你……还有鬓边的蜻蜓,有点兴趣。”

“哦,是吗?”阿南含笑抬手,抚上了自己鬓边的蜻蜓,然后取了下来,“这个?”

蜻蜓装在一支细钗上,她双指轻按,蜻蜓与下方的钗身顿时分裂开来。在淡薄的火光中,蜻蜓颤动的翅翼如要振翅飞去。

唯一令人诧异的是,这只完好的蜻蜓尾巴上,有一条细细的金线,短短一截自体内拖出体外。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卸掉臂环,跟我走。”

“好啊,那你先把蜻蜓拿走。”她唇角微微一扬,左手轻拈蜻蜓身体,一手把尾部的金线扯住,轻轻一拉,“接好了哦,不要眨眼。”

只听到轻微的“嗡”一声,蜻蜓的翅膀立即挥起,脱离了她的双手,展翅飞向了空中。

在即将燃烧殆尽的火苗暗光映照下,蜻蜓在他们头顶映着火光飞翔旋舞,一派舒展自然的姿态,飘摇轻逸,久久盘旋。

它薄纱的翅膀画出轻微的金线轨迹,在他们之间掠过,那曲线简直令人着迷。

恍如一场幻觉。

他的目光不由得跟着这只飞翔的蜻蜓,从阿南身上移开,看向斜上方。

就在这一瞬,阿南当即转身,飞扑着撞向旁边的墙壁,将墙上一条绳索一拉。

她一动,朱聿恒手上也随之“砰”一声巨响,火光冒出,赫然已经发射出了火铳。

然而,阿南刚刚说的话,是对的。

就在火药被点燃的一刹那,弹丸并未从枪管中飞出,小铳炸膛了。

巨大的冲击让朱聿恒的火铳脱手飞出,猛砸在了墙角。而他整个人被震得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抵上了墙壁。

就在此时,天花板上的翻板打开,上面有大桶的水没头没脑朝他倾泻而下。

他下意识地紧闭上眼,抬手挡在自己脸前。

而阿南转过身,右手轻挥,臂环中新月般的流光再次闪动,向着他疾射而去。

那锋利的刃口,飞速旋转着,眼看就要割开他的喉口。

地上的火苗,终于被水花激起的气流卷灭。

最后光芒一闪即逝的瞬间,照亮了朱聿恒挡在脸上的那双手。

这双她一眼难忘的手,被炸膛的火铳震得流了血,莹白的手背上,被水冲洗成淡珊瑚色的几道血痕,却让他这双手有了更加触目惊心的冲击感。

这新月一旋一转后,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合乎她所有梦想的一双手了。

这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在她的心中掠过。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收束了臂环。

新月在朱聿恒的下颌轻微地一闪即收,锋利的锐口只在他的下巴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便飞速回归了她的臂环之中。如同鸽子千里跋涉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窝,轻微的“嗒”一声,镶嵌回属于它的那道小小缝隙,严丝合缝。

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在生死之间,已经走了一个来回。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放下手,静静看着她,并不说话。

而阿南在黑暗中扬起手。那只蜻蜓终于停止了在空中的旋舞,随着舒缓下来的气流,静静落在她的掌心。

她将它重新安装至钗头,插回自己发上,说:“你走吧。”

朱聿恒站在黑暗中,任由残存的水滴落在他的身上。他用一双深黑得几不可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声音喑哑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趁我没改变主意,你快走吧。”阿南提起灯,打了个哈欠,“要是你有良心的话,帮我收拾好屋子。”

朱聿恒并没有良心。

他抛下阿南狼藉的屋子,骑快马到虎坊桥。一直在这里等待的韦杭之,看见皇太孙殿下如此狼狈地到来,震惊惶惑不已。

而朱聿恒唯一一句话就是——

“把诸葛嘉叫过来。”

临近午夜,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响在街上,踏破顺天府的夜禁。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率七十二骑精锐直入顺天。

韦杭之已候在城门之内,看见他们到来,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街衢巷陌,被马蹄和火光惊动的百姓有几个胆大的,偷偷开一条窗缝张望一眼,便立即将窗户紧闭,落好窗闩。

“是神机营的人,好像领头的还是那位诸葛提督!”

这位凶名赫赫的神机营提督,纵马直奔短松胡同而去。

七十二名精锐在巷口下马,团团围住六间平平无奇的连厦,各自备好火铳,装药实弹。大部分人拿着短铳、长铳,另外有四个身材魁伟的提着碗口铳,就地寻找支架,将碗大的铳口对准房门。

韦杭之看这架势不妙,便压低声音对诸葛嘉说道:“殿下的意思,他要活口,务必。”

诸葛嘉点头,吩咐下去,碗口铳先不动,仅作威慑,其余长短铳依旧荷实,对准门窗不准挪移。

“好吵……”阿南嘟囔着,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离开后,阿南苦哈哈清理好屋子,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就被吵醒了。

但随即,她就清醒了,一把掀开被子,凝神静听外面的声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短松胡同而来。很快,她家前后门都传来了呐喊声,火把的光隐隐透进窗缝来。

阿南跳下床,赤脚跑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窗缝向外张望。

她租赁的房子与隔壁五户人家连在一起,外边数十人马将连栋的人家一律围住,但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中间这一间——也就是她住的房子上。

阿南皱起眉头,想起那个潜入自己家的男人,不由得郁闷至极:“小没良心的……你是朝廷哪只鹰犬?我都放过你了,你居然还叫这么多人来杀我?”

再一想,她就更郁闷了——不能早点来吗?早知道还有一场大闹,她为什么要累死累活收拾屋子?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巷陌,也照亮了围困短松胡同的那群人。

青蓝布甲白铜钉,每个人的腰间都带着火铳、锡壶和短刀。

阿南的目光落在领头的那人身上。火光投在他的面容上,凤眼薄唇,肌肤苍白,清秀中透着一股狠戾,正是南直隶神机营提督诸葛嘉。

阿南不由得苦笑出来:“啧啧……不得了不得了,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诸葛提督大驾光临啊?”

像这种大人物,深更半夜率众来擒拿她这样一个孤身女子,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而且他居然连攻城略地时用的碗口铳都拿出来,对准她窗口了!阿南思索着,抬手抓过梳妆台上的蜻蜓钗子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她理出头绪,隔壁传来“嗷”的一声尖叫,随后就是重重摔倒的声音。大概是邻家那位年迈的阿婆受不住刺激,吓晕过去了。

这声响仿佛是揭开了序幕,被围住的其他几家,老弱妇孺们纷纷哭喊出来。毕竟,深更半夜一睁眼,看见碗口大的火铳就架在自己家门外,谁能承受得住这种心理压力?

在周围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中,阿南淡定地用蜻蜓钗绾好头发,合拢了窗缝,落好窗闩。

屋外诸葛嘉一挥手,旁边一个壮汉站了出来,声如洪钟地大喊:“屋内所有人,统统出来,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否则,格杀勿论!”

旁边几户人家赶紧抱起孩子、扶着老人,踉跄出了门,远远逃出了短松胡同。

唯有中间阿南所住的那一间,悄无声息,连灯火都不曾亮起。

扛碗口铳的人避开一条路,让其余人携带短刀与火铳进入屋内。但那碗口大的铳口始终对准阿南的屋子,火绳也依旧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着。

诸葛嘉看向各处埋伏,所有人握拳表示准备完毕。

一声呼哨响起。扛着木桩的两个彪形大汉率先撞破了大门,墙头上的人同时轻捷地翻入院墙,破开前堂大门涌入。布置在后院的人也一起跃入,闯进后堂。

松明子照亮了堂屋所有角落,里面空无一人。

诸葛嘉迈入院内,环顾四周。一个士卒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听了听,确认了声响后,踹开东厢房的门。

漆黑的屋内,有一道白色人影快速闪过,衣衫下摆一晃,就隐入了角落之中。

火把的光随即照入,众人涌进屋内待要抓捕,却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墙角只立着一个博古架,紧贴着墙壁,根本不可能藏人。

诸葛嘉示意士卒们慢慢靠近,他们将博古架从上至下敲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机关手脚之后,才将架子挪开。

墙角一显露出来,众人就看见了悬缩在墙角的一件白色衣衫,被黑线拉着,长长一条悬垂在那里。原来黑线连接在门上,线上用活结系上衣服,等他们一开门,衣服便滑进了博古架后,让他们以为屋内有人藏在了后面。

持火把的一个士卒忍不住问:“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诸葛嘉还未回答,伏在檐下的阿南忍不住轻笑出声,说:“当然是为了把你们引到这间屋内呀。”

她声音不大,语调轻松愉快,和当下这紧张的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神机营所有卫士齐齐打开铳上火门,点燃火绳,呈包围守护阵型将诸葛嘉护在中间,铳口对准了上方各处。

长长的火绳缓慢地燃烧着,被夹在每一个士卒的手指中。只要有需要,火绳立即便可塞入火门,引发一排乱射。

“这么多火铳,好吓人哦!”阿南笑语盈盈,却并不现身,“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这样大家都能好好的,平安回家不好吗?”

“需要保平安的人,是你吧?”诸葛嘉沉声道,“现在屋内屋外对准你的,一共有五十柄火铳、十柄连珠铳、四架碗口铳。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火药弹丸会全部打在你的身上。劝你不要负隅顽抗,躲躲藏藏没有用,立即给我现身!”

“哎呀,你们一群大男人半夜闯入我闺房,人家可是未出阁的大姑娘,羞都羞死了,怎么敢现身?”她语带笑意,似在调戏诸葛嘉。

诸葛嘉脸色阴沉,缓缓抬起右手,又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挥下去。

毕竟,殿下要的,是活口。

见诸葛嘉不动,潜藏在檐角的阿南笑了一笑,瞥了窗外那群正用各式火铳对准自己小屋的人,同情地“啧啧”了两声:“准头和杀伤力这么差的东西,诸葛提督,你争点气,好好改进改进再拿出来对敌吧。”

说完,她并不对他们发动攻势,只向外一挥手。一线流光直射斜对面的高墙,她拉紧臂环一收一放,火光中只见一个身影掠过短松胡同,没入了黑夜之中。

如夜枭横渡,一闪即逝。

纵然门外有零落的一两个人仓促放了火铳,但也根本来不及对准她的身影,也不知射向了何处。

只听到她的笑语渐渐远去:“听我一句劝,真的不要动我的屋子,赶紧走吧!”

声音渐远,小院内外只剩下一片死寂。

诸葛嘉顿了片刻,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先撤出去。”

众人依旧呈戒备姿势,一群人警惕地举着火铳,慢慢向着门口移去。走了不到三步,抬头关注上方的一人忽然失声“啊”了出来。

众人抬头看去,一条小小的黑影正从梁间蹿过,迅捷无比。

不知是谁的手下意识一动,手中点燃的火绳霎时进入火门,轰的一声,火铳击发,直射向那道黑影。

只听得“喵”的凄厉一声,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梁,原来是一只猫。

仿佛被火铳震动,梁间忽然簌簌落下大片的粉尘,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内,如同白色的雾气弥漫,所有人被包围在内。

众人先是个个捂住口鼻,以为是毒烟。但随即发现,那些没完没了落下的粉尘,似乎只是普通的面粉。眼看面粉越落越多,弥漫了满屋,众人都下意识地去拍头发衣服,口中抱怨。

唯有诸葛嘉脑中一闪念,顿觉额头冰凉。门被前面的人堵着,他第一时间向窗口扑去,同时大吼:“灭掉火把,快跑……”

话音未落,轰然声响,整间屋子已经爆炸开来。

剧烈的气浪将整间屋子震得坍塌,断裂的木头砖瓦铺天盖地埋掉了留在屋内的所有人。

只有诸葛嘉及时冲破窗棂扑入了外面小院。窗下正是一口小池塘,他在巨震中狠命扑向水浪和淤泥。

身体陡震,轰然落水。诸葛嘉口鼻中顿时冒出血来。他张口想要减轻耳鸣剧痛,却忘了自己正扑入水中,淤泥顿时涌入他的口中,脸颊也被水拍得高高肿了起来。

泥块砖瓦在空中飞了一会儿,才噼里啪啦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身上。诸葛嘉却没感觉到疼痛,因为他眼前一片昏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根本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留在屋外的人也被震得口鼻流血,趴倒在地,甚至有人晕了过去。

诸葛嘉吐掉口中淤泥,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神志,看到火光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世界依稀有了淡薄而扭曲的轮廓。

神机营那些熟悉的将士的脸也终于一一呈现在他面前,嗡嗡作响的耳中涌入黑夜中妇孺的啼哭、人群的喊叫。五间房同时被震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在惊恐呐喊。

诸葛嘉勉强起身,靠在墙上,看着下属们拼命扒着瓦砾堆,救助被压在下面的同袍。

剧痛让他大脑陷入空白。过了许久,他才看到一只递到面前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手指极为修长,即使虎口处裹着绷带,依然无损整双手的坚韧稳定。

诸葛嘉不敢去握,只受宠若惊地碰了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勉强道:“请殿下降罪,微臣……办事不力,有负所托!”

“是本王大意了。”朱聿恒没有怪罪他,只轻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行礼,“就是知道她不好惹,本王才特意宣召你们神机营,因为其他人,可能更不是对手。”

毕竟,若没有那毫厘之差,他或许已丧生在她那抹流光之下。

诸葛嘉听着他的话,狠狠地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请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会抓到那个女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朱聿恒却缓缓摇头,声音坚决:“不,本王要她活着。”

诸葛嘉愣了下,不得不低头应了:“是。”

朱聿恒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后方断壁上,又问他:“你伤势如何?营里的将士呢?”

“微臣只是被爆炸震晕了,恢复几日就不打紧。至于营中兄弟,在短松胡同死了八人,伤了……四十余人。”

“还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朱聿恒眼神渐敛,嗓音变冷,“爆炸是怎么回事?民间向来不许囤聚火药,是否能彻查她的火药来源,追寻踪迹?”

“不……不是火药,是面粉爆炸。”诸葛嘉喉咙有些发紧,解释道,“最普通的、做吃食用的面粉。被我们的火把引燃了纷飞的粉尘,然后就……”

“面粉?”

“是,之前卞公公来神机营送火药时,曾对属下提过,说即使不是火药,其他粉尘——比如面粉,弥漫飞扬时也十分危险,可能发生爆炸。但因属下未曾想过真有人将这东西拿来伤人,因此事发之时反应不及,没能迅速决断。”

月色晦暗,映照得朱聿恒的面容半明半暗。他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和神机营受伤的兄弟们都好好养伤吧。此次行动中殉职的将士给予厚葬,照顾好家小。”

“是。”诸葛嘉恭谨应了。

“还有,今日本王拿到的那种可拆卸小火铳,你说一共制造了三支,那么除去本王那支之外,其他小火铳现在何处?”

诸葛嘉忙回答:“除殿下这一支之外,另有一支封存营中备用,余下那支正要送呈圣上。”

“不用送了,这东西得全部检验彻查一遍,尤其是……”他顿了一顿,才缓缓说,“为了方便拆解,导致零件强度不够,使用几次之后就会变形,导致炸膛。”

诸葛嘉看着他的虎口,终于明白了他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背的汗迅速渗出,霎时就湿透了身上中衣。

他立即伏首请罪,声音嘶哑颤抖:“微臣死罪!微臣身为神机营提督,却将此等危险物事进呈给殿下,以至于损伤圣体,臣请殿下从重责罚,臣……万死难赎其罪!”

“只是些许损伤,没什么大事,诸葛提督不必太过自责。”朱聿恒好生安抚他,目送神机营将他搀到旁边树下休息,才走到阿南消失的高墙前,抬头看了看。

韦杭之禀报道:“殿下,如今正在夜禁之中,顺天城门封闭,相信对方插翅难飞。只要在城中搜捕,必定可以将人犯擒拿归案。”

朱聿恒却没回答,回头看着或倚或坐的伤兵们,思索道:“插翅难飞倒也不见得,眼下她就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堂而皇之出城去。”

韦杭之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大步向着巷子口走去:“走吧,我们要送给她一个好机会。”

天色即将破晓,银河横亘于天,颜色淡薄。

阿南站在河畔柳树下,远远听着短松胡同那边传来老老少少的哭声,叹了一口气:“贪图美色果然误大事,要是刚刚直接把他杀了,也不至于被神机营的人找上门,害得左邻右舍这么凄惨。”

再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冤枉死了——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她贪图啥美色了啊!

她这几个月布置房子,各种添置、改造,好不容易弄得稍微舒服了些,这么一下化为乌有,简直损失惨重。

懊丧间,她瞥见后方火光闪动,人声隐隐。看来,神机营的人不肯放弃追踪,大有把顺天府翻过来搜寻她的架势。

如今还在夜禁,根本无法出城。就算在城内躲到天亮,各城门又肯定会严密搜寻,恐怕留在顺天,会有麻烦。

阿南思索着,一个翻身隐在了树杈上,盯着下面疾驰而过的神机营将士。

神机营的人在附近街巷大肆搜寻,但最终无果,只能放弃。

他们清点人数,将被压塌在房梁土墙下的伤员救出,安置在巷中。受伤的士卒有十多个,被震伤的有二十多个,或昏迷或呻吟地靠在巷墙上,等待着救治的人到来。

阿南从巷墙后欺近,听到诸葛嘉中气不足的声音:“阿四,去看看营中人怎么还没来,不是叫他们快点抬缚辇来,把伤员抬回去救治吗?”

一听到抬伤员的缚辇就要来了,阿南眼睛一转,立即绕到巷子后方。探头一看,躺在地上的每个人都有轻重不同的伤势,一片混乱中,根本没人注意到巷子尽头这些伤兵。

她将躺在最末那个昏迷的伤兵肩膀搭住,一下就拖进了巷子拐角。然后剥下他的衣服。

谁知衣服才脱到一半,那伤兵的眼睫毛颤了颤,居然有醒转的迹象。阿南当机立断,一掌砍在他脖子上,那伤兵还没睁开眼,又软了下去。

阿南把他捆好塞在角落,套上那套布甲,又抹了伤兵身上的血污在自己脸上手上涂抹。想了想,她把发钗拔下来,取下钗头那只蜻蜓揣进怀中,只用一根钗身绾好了头发,套上头盔。

然后,她悄悄爬回巷子口,往地上一躺,假装昏迷。

折腾了一夜有点累,神机营的人赶来时,阿南都快睡着了。夜色浓黑,火把的光在她身上照得并不分明,神机营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满身血污神志迷糊的样子,立马将她抬上了缚辇,往城外神机营大营送去。

阿南半眯着眼睛,躺在缚辇上被人抬着往前走,觉得要不是衣服上血腥味太臭,这待遇还是挺舒服的。

神机营执行公务,守城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替他们开启了城门,恭送出城。

出皇城门一路向南,大片开阔平地中正是神机营所在。阿南和伤员们被鱼贯抬进神机营,因为人太多,一群人被放在军中医馆前的空地上等待。

在周围的呻吟声中,阿南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便假装艰难地撑起身,趔趄地摸向后边。

旁边士卒一看她那样子,立即呼喝道:“别乱放水!到后头茅厕去!”

“哦哦,好……”阿南压低嗓音胡乱应着。等一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立即就直起身子,寻找出去的路径。

神机营校场十分广阔,周围遍布几十栋军营,第一次到来的阿南一时找不到通往大门的路。

她正在四下张望,寻找出路,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转头一看,一个肥胖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星无月,校场旁边四下无人,亦没有灯火。只有依稀的天光从他的背后投来,让她辨出对方身材极胖,似有两百来斤。

她心里暗叫不好,正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却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说:“原来是营中士卒,那你跟我来,替我做件事。”

阿南捂着胸口,含含糊糊粗着嗓子回答:“属下……属下刚刚在巷子中被爆炸震伤,现在胸口痛得很……”

“那你该在医馆外等着治疗,到这边来干什么?”他声音有些古怪,压得极低,却也难掩尖锐音色,“看你还撑得住,走吧。”

阿南无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方走去。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叫什么名字?”

“小人……刘三儿。”

“来营中多久了?”

“有两年了。”

“你上司是谁?”

阿南心中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麻烦鬼骂了一百遍,口中说:“小人是诸葛提督麾下。”

“呵……神机营不都是诸葛提督麾下吗?”他似在冷笑。

阿南装傻:“哈哈哈,是啊。”

一路行去,两人已经走到中军营附近,他却拐向了另一边黑咕隆咚的巷道。

阿南跟在他的身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正考虑着是否要把他干掉好逃跑时,忽觉周围陡然一暗,已经失去了那个胖子的身影。

阿南立即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臂环,警惕地看向四周。

暗夜中,轻微的“咔嗒”声响起,然后便是“吱”——“咔”——几声拖长的声音。

她从还未懂事起就浸淫在机关术学之中,对这声音何其熟悉,这分明就是机栝启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身,环顾四周。

沉闷的“咔咔”声响起,数根柱子挟着风声自地下钻出,柱顶上的机关飞速启动,地面急剧下陷,周围巷道的墙壁瞬间与梁柱拼合,向她压下。

阿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眼看自己即将被困,她按下臂环勾住上方横梁,足尖一点便跃上了正在拼合的墙壁。

时间太过急迫,她跃起时从间隙中一张,发现了外面黑暗中有一条淡薄的影子,便立即侧身扒住那正在徐徐关拢的墙壁,向着那条影子射出了一道丝纶——

只要给她一个借力点,她就能趁着机关尚未关闭时跃出,第一时间逃离。

可惜,就在丝纶缠上了那道影子的时刻,她才发觉那并不是可以借力的东西。

那是负手立在巷道外的一个人。

悬挂的灯火从树丛后隐约透露,她依稀只辨认出对方穿着赤红的薄罗衣,艳烈的红色因为他的身材而显得格外端严。

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机关已经启动,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阿南的身躯,往后疾退,重重向下坠落。

而独自站在空地外的朱聿恒万万没想到,他只不过是想观察一下她如何落入神机营的困楼之中,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向身后的韦杭之打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便被她和机关的重力拖了进去。

丝纶收缩,朱聿恒重心失衡之际趔趄斜飞,眼看即将重重撞在正要闭拢的墙壁之上。

幸好他机变极快,脚尖在墙壁上借力,半空中硬生生又腾挪了一尺半上去,堪堪从正在关闭的缝隙中跃了进去,免去了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悲剧。

然后他在黑暗的机关内狠狠坠落,顺着丝纶的轨迹,扑在了阿南身上。

刚撑起半个身子的阿南,一下又被他压倒在了地上。

“你……要死啊!”阿南捂着自己的肋骨痛骂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急忙抬头向上看去。耳边已传来“咔嗒”一声,周身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四壁已经彻底关上了。

机关立即启动,伴随着轻微的“咔咔”声,他们周身轻微震荡。

阿南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嚓”一声点亮,查看周边情况。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左右两边墙面正在缓缓推进,向中间挤压过来,虽然速度很慢,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阿南立即去按住墙壁,指尖快速从墙上抚摸过,然后将耳朵贴在正在向内挤压的墙壁上,屈起食中二指敲击了几下。

墙壁是厚实的松木拼接而成,敲击时阿南听了听声音,足有三四寸厚。而且,敲击的回声沉闷中带着些异常的金属回音,外面应当有厚实青砖,还包着铁皮。

她抬头看向上方,封死的实木板,估计和墙壁材质是一样的。

举着手中光线暗淡的火折子,她回头看向朱聿恒。而他坐在黑暗中,她手中的光线照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端坐在地上的姿态,沉静舒缓,似乎早已习惯了身处险境。

阿南正要说什么,墙壁的移动陡然加快,撞在她的手肘上,火折子“啪”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密闭的空间内,一片漆黑,只听到她和他的呼吸声,伴随着机栝启动声,轻微交织。

阿南蹲下来摸了几下火折子,但机关内动荡不宁,圆筒状的火折子早已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她几次摸不到,心头火起,恼怒非常,摸黑冲过去狠狠踹向他。

朱聿恒虽然在黑暗中,反应却十分敏锐,她第一脚踹到了他,第二脚便被他伸手抓住了小腿。

阿南用力缩了两下脚,可他的手掌坚实有力,她竟无法挣脱开他的手。她恨恨一咬牙,一旋身用另一只脚去踢他,他听到风声,利落地再度伸手,抓住了阿南另一条小腿。

双脚被他一扯,阿南情知无法脱身,干脆借势往前倾去,重重坐到了他的腰上。

朱聿恒没想到她会这么厚颜无耻地直接坐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后,松开了她的腿。

阿南“哼”了一声,拔出钗子就对准了他的咽喉:“放我出去!”

见她压在自己身上不下去,他顿了顿,将头偏向一边,避开她缠绕在自己脸颊上的呼吸:“出不去。”

“怎么可能有出不去的机关?”

“这是神机营的密室,名叫困楼,是诸葛嘉按照家传绝学布置的,我从没进来过,怎么知道如何出去?”

阿南想想也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那就快点给我叫人!叫大声点!”

“啪”的一声,朱聿恒平生第一次被人扇了巴掌。

他不敢置信,愤恨恼怒正涌上头来,黑暗中听到风声,她似乎抬手还要给他一巴掌。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冷冷地反问:“叫什么人?”

阿南用力扯自己的手,可他的力量那么大,她没能成功,便哼了一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说:“神机营的人。知道有自己人陷在当中,他们不会不过来看吧?”

他握紧她的手,任她如何拉扯,也不曾放松分毫:“没人看见我进来。而且操纵机关的人在旁边墙外,这困楼密闭封锁,谁能听得见我呼喊的声音?”

他说得有理,阿南无法反驳,无奈翻了个白眼,想要甩开他禁锢着自己的手。但握着她的手掌很有力,即使他被她压在身下,依旧不曾颤动分毫。

她正想要从他掌中抽回手,又忽然间察觉到不对。于是她干脆伸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抚上了他的手掌,重新抚摸了一遍。

略薄却极为有力的掌心,薄薄的皮肤下优美起伏的骨节,比一般人都要长的手指,约束别人时那干脆利落又极为稳准的力度……

摸着这双天下无匹的手,她迟疑了片刻,再抓起他的右手摸到了虎口处包裹的布条,顿时失声叫了出来:“是你!”

他知道她已经从自己受伤的手上认出了他,手略松了一松。

“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抱臂冷笑,“我跟你无冤无仇,可你却先潜入我的家中要杀我,又叫来神机营的人抓我,现在还把我困在这里。一晚上三次置我于死地,你挺狠的啊!”

他见她认出了自己,便说道:“因为你的蜻蜓。”

阿南便问:“我的蜻蜓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极为平静:“两个多月前,顺天府宫中大火,有人捡到一只绢缎蜻蜓,圣上让查一查来历。下午我看到你佩戴的蜻蜓,觉得很像,便跟你回家,想仔细看看是不是一样,谁知你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攻击我。”

“正常人看到家里进贼,都会攻击的吧?”

他冷冷道:“正常人会报官。”

她嗤笑:“正常人想要看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求借一观?”

“正常人的东西,怎么会与宫中大火有关?”

阿南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用膝盖狠狠撞了他的侧肋一下。

距离太近,她撞他的力度自然很小,他仿佛没有察觉,只撑起上半身问:“所以,你那只蜻蜓,哪里来的?”

阿南怒道:“我在街上买的!我在集市买的!我在你大爷摊上买的,行不行?”

“我大爷早没了。”他冷哼。

阿南无言以对,唯有夹紧膝盖再次狠狠撞向他的肋骨。

可惜这一次,她的膝盖还没来得及触到他身体,便被他直接绞住,往侧面一分,她还没来得及叫疼,两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他自上方压住了她,抬手虚按在她的咽喉上,凑近她一字一顿地道:“束手就擒吧!”

阿南才不怕他,拔下自己的钗子,直接冲他刺去。

轻微的“噗”一声,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阿南记性很好,就算在黑暗中,她也准确地刺中了他受过伤的左肩。要不是发钗卡在了锁骨间,她还恨不得在里面搅一搅他的肉。

伤上加伤,他痛得身体直打哆嗦。手臂一松,他的头压在了她的肩窝上,压抑的喘息喷在她的脖颈和脸畔,顿时让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两人这姿态,有些……不对劲啊!

彻底的黑暗中,他身上罗衣轻薄,所以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宽厚的胸膛下是收窄的腰身,小腹肌肉结实,而自己正张着双臂被他压在身下,甚至,双腿还夹着他柔韧细窄的腰身……

一股温热的血直冲脑门,阿南还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了,却在瞬间觉得自己的脸颊连同耳根都发起烫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推开朱聿恒,将他掀到旁边去,然后将发钗在他衣服上抹掉了血,把自己的头发紧紧绾好。

手腕擦过肌肤,她摸到了自己滚烫的脸颊——没想到,这么厚的脸皮,也抵不住这尴尬局面啊。

她定了定神,问黑暗中的他:“你还有空抓我?这墙壁待会儿压过来,我们都会被挤死在里面!”

在黑暗中衣服窸窣,应该是他坐起了身,疼痛让他的声音微颤:“你怕了?”

“怕你个鬼。”阿南悻悻一甩手,就撞到了墙壁。

她愣了一下,再也顾不上他,抬手试探了一下剩余空间,暗自皱眉。

那墙壁竟然已经移到了她周身六七尺开外。他们活动范围已经很小,而且还在不断收缩中。

在一片黑暗中,阿南敲着墙壁,叫朱聿恒:“喂,墙壁在动,我们都要被挤成肉饼了!现在咱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还是暂时先同舟共济比较好吧,你说是不是?”

见他没动弹,局势紧迫,阿南也没空和他聊下去,只拔下自己头上的钗子,顺着木头接缝纹理,一路摸到榫卯相接处。

厚达三四寸的松木壁,接凑处两两相对,用楔钉榫接合。她用手摸了一回,木头厚实无比。再用尖锐的钗尾刺入木头的相接处,探了探那边的铁皮,她顿时心头安了下来。

所以她将钗子插回头上,回头问那男人:“想不想逃出去?”

“带你逃出去?有什么好处吗?”

阿南听他这波澜不惊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行了行了,蝼蚁尚且贪生,能多活几天是几天,总比现在就死在这里好对不对?现在如果你不肯和我合作的话,最多一刻钟,我们就要被挤成肉饼。你就说你想不想死在这里吧?”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这就对了嘛。”她满意地说,“是这样的,之前我的手受了点伤,有些复杂的手势和特别需要力量的动作,我还没法做到。好在你的手很不错,只要你按照我的话去做,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脱困,我保你不会出事。”

朱聿恒知道她住在短松胡同是为了医治手脚的,也并不奇怪,只问:“要我做什么?”

阿南抬手测了一下墙壁间仅存的距离,知道时间快到了。她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

用手摸到墙上之前确定过的位置,她用钗子在缝中一撬,迅速顺着缝隙滑下来,将钗子插入缝隙中,竭力钉了进去。

虽然木头无比厚实,但任何楔钉榫的构造,在她眼中都只是纸糊屏障。

楔钉榫,即是以一根楔子作为锁扣,搭住两根木头,接扣在一处。只要那根锁扣横在中间,两根木头就如同天生结合在一处,牢不可分。

黑暗中,阿南翻转手背,用指甲一路弹去,听辨木头的声音,立即就确定了楔钉所在的地方。

她试着用钗尖一探,再用指尖细细抚摸,发现制作这道木板壁的木匠手艺非凡。那一根楔钉并不是直接打进去,而是卡扣在两条木头之上,只露出小指甲盖大的一块,其余部分完全隐藏在了木头之中。

然而,面对这样的难题,她却在黑暗中露出了笑意,轻快地喃喃:“小把戏。”

她将手中的发钗旋拧出一截。精钢打制的钗身,卸掉了外面一截空壳后,露出了里面的尖端,呈流畅的螺旋形。

她将螺旋形的钗身按在楔钉之上,抬手将它重重地旋转着拧了进去。等到钗子没入大半,确定已经接牢,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手触到他之后,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拉起他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她引导他紧握住自己的发钗,说:“来吧,找一找角度,当你感觉到手感不一样时,就立即向左右扳动卡住角度。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手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掌心的热意透过他手背上缠绕的布条,温温地熨烫入他的肌肤之中。

他皱起了眉,淡淡“嗯”了一声。

他被她指引着,将手按在了墙壁之上,觉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细长的一枚精钢打制的长钉,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习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给自己的钢钗后,用力向外拔了几下。木质的楔钉已经被钗子旋牢,随着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缓缓被起了出来。

木板挤压得很紧,楔钉起出的速度很慢。

这么厚的墙壁,外面还砌着厚实砖块,包着厚铁皮,她真的以为,能从这么小的一根木条之上击垮?

他不以为然,便干脆听从她的指挥,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紧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轻微扳动,寻找着受挤压最小的角度。

他并不知道她所谓的手感是什么,但在轻微扳动的过程中,在一个刁钻的倾斜角度,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略微的卡滞。

于是,他停下了手,维持着那个角度,问她:“找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

“对。”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阿南选择了相信他,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钉。

轻微的“咔咔”声中,两堵墙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贴近了距离。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将她圈在臂弯中一样,而黑暗更加重了这种暧昧的情愫。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贴上了她的背。

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身体,用力的姿势让他身体略微颤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紧贴着她,而她靠着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紧,让两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觉地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别扭地转开了头,避开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在几乎已经没法腾挪的空间里,还是竭力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避免与她肌肤相亲。

她贴在墙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难得,这没良心的浑蛋居然还是个君子。

轻微的“咔”一声,楔钉彻底取出,榫卯立即松动。不待两块木头咬合,阿南摸到相接处用力一拍一转,木头立即松动。

她抓住松动的那根木头,抬脚狠狠蹬去,咣咣好几声,终于将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条卸了下来。

还没等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已经如法炮制,拆掉了另外几根木头。第一根松动之后,挤压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几根木头轻而易举。至于砖块就更容易卸掉,只需要她以钗尾撬掉中间黏合的灰浆,便可以一块块分开取出了。

而外面的铁皮,因为里面木头和青砖已经十分厚实,与她刚刚测算过的一样,铁皮并不算太厚。

困楼已经收缩得只剩两尺宽,他贴在墙上,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但听着木头落地的声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墙壁?”

“对,赶紧帮忙多拆几条吧。”她举起臂环,对准后面的铁皮,将棱形箭头发射出去,“毕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咚咚咚”三声,铁皮上出现了呈三角分布的三个小洞。她一扯臂环,将箭头收回来,然后再次发射。

借着小洞中透出来的光,他看见她绕着三个中心点,在铁皮上打出了三个“品”字形均匀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个点。

墙壁并未停下,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

阿南却仿如毫无察觉,抬手又在铁皮上给打出的三角加了几个洞。

他贴在墙上,皱眉嘲讽道:“这铁皮这么厚,你打出这些小洞不过米粒大,难道我们要化成风吹出去?”

“化什么风,这是生铁,硬,但也脆,这是我们逃生的机会。”阿南说着,带他将拆卸下来的厚实木条捡起来,卡在了中间。

木条的一段,抵在铁皮上,正好对准被她打出来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则压在后面逼上来的墙壁上。

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粗大的木头被抵在中间,压得吱吱作响。

他这才惊觉,问:“你是要用困楼自身的力量,破开外面的生铁?”

“猜对了。”阿南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到扑哧几声,木头已经在墙壁的巨大压力下,从铁皮间穿了过去,沿着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头都将铁皮掀出了一大块。

压过来的墙壁已经越来越近,空间只剩两三尺见方,他们两人完全紧靠在一起,甚至连转身都已经很难。

三个被木条顶出的洞,绝对不足以让他们出去。他借着刚打出来的空隙间透进来的细微光线,看向被木头以“品”字形围着的中间那块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让他用力将三根木头扳转,聚拢斜卡在中间连接的地方。然后抬头看他,说:“来,踹一脚。”

透进来的光线太稀薄,一条条刺在黑暗中细如银针。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和表情,但却分明地看见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惊,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将她控制住。

可她机变极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个人腾起,向三根木头的相接处双脚踹去。

沉闷的一声响,厚实的木头撬开了中间的铁皮,墙上豁然开了个大洞,光从桶口大的破口处骤然射进来。

朱聿恒没想到,她这一脚居然真的能在墙上破开大洞,一时倒怔了怔。

而阿南当机立断,双脚先迈了出去,然后撑着腰,整个身体以拱桥状小心地避过尖利的铁皮断口,眼看就要钻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刚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带,松脱外面那件暂时披上的脏污布甲,整个人就像蜕去了蝉衣的一只蝉,轻轻巧巧就借势滑到了困楼外。

原来她先过双脚而不是先过上半身,就是因为要防着他。

只是她没注意到,被她拆下来塞在布甲中的那只蜻蜓,也在布甲脱掉时随之滑落了出来,轻微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他站在已经挤得无法转身的困楼内,提着布甲,盯着这只蜻蜓,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而她戏谑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啧啧啧,刚刚还同舟共济呢,一破阵你就翻脸啦?”

他将那件布甲掼在脚下,厉声道:“站住,不许走!”

“才不呢,我最讨厌憋闷的地方了。”阿南轻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还故意在那个洞口招了招。

里面传来的呼吸声越显沉重,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睁睁看着她跑掉了。

“你也赶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这么高大,恐怕挤不出这个洞。”阿南愉快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对了,最后问一下,你衣服熏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他停顿片刻,终于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大姑娘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吼:“放肆!”

那崩溃的模样让阿南笑了出来,不过立刻就停止了。外面居然有神机营将士在,察觉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声音,立即奔来查看。

大机栝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间,阿南选择突破口的时候,早已确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缩到了梁柱和横梁之间,藏身在死角内。

刚刚躲好,她就看见之前那个身材肥胖的男人惶急地带人进去启动机关,复原密室。

随即,身负重伤的诸葛嘉也强撑残躯,被人搀扶着来到了这边,看着破了个大洞的困楼,气得一边咳嗽一边吐血。

阿南冷眼旁观,心中思量着,一向下手狠辣的诸葛嘉,之前没有动用碗口铳直接把自己连房子轰成渣,现在又把困楼调得如此缓慢,似乎目的只是想捉她,确实没有下杀手的意思。

是在忌惮自己,还是在忌惮……

她看着从大开的困楼中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通明的灯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颀长,又自带威仪。

这男人……

阿南快气炸了。看来,他被自己拖进来的时候,早就有了预谋,其实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话来着。

一想到被他们炸掉的小院,阿南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报了,绝不愿意背负隔夜仇的,免得遗患无穷。但,如今时间有点紧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闷热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涩的香让她觉得舒适呢,还是因为她压在他身上时,心中涌起的异样感觉……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镇住了心猿意马。

“小没良心的,再放你一马吧。免得给公子惹来麻烦。”

天色渐亮,她也懒得调戏神机营这群可怜人,偷偷摸到了马厩。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顺眼的马,再挥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划一切,便飞身上马,当着那些正早起操练的士卒,横掠过大校场,冲出了营门。

士卒们面面相觑,还在疑惑为什么营里会冲出个骑马的女人,后面将官已追了出来,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机营日常训练时,虽然拿着火铳,但只用作操练,不填药不装弹。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领了火药填装好火铳,那匹马早已跑出了火铳的射程。

而跑到马厩牵马准备追赶的人,刚一拉扯马缰,栏杆牵动了被阿南动过手脚的梁柱,棚顶全部塌了下来。

上百匹马惊慌失措,跟炸了马蜂窝似的,在营内横冲直撞,真正是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骑着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鲜艳,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喷薄而出,远山近水全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整个世界熠熠生辉。

阿南纵马从溪涧跃过,清凉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半夜颠沛,又在密室中困了这么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马甩掉那双沉重的马靴,脱掉袜子,光脚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脸上手上残余的血污痕迹,仰头看蓝天白云。朝阳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点点,交织在一起混合出一种令人无比愉悦的香气。

美好鲜亮的世界,让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

黑暗中,氤氲而温柔,清冷而静谧,像静夜一样笼罩着她,却又无从捉摸。

不知不觉,阿南的唇角微扬起来。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5EywQA0vKH2nHH9ifT6C7Ai1aykH6aocIKK+66HYA1DUmwSrOq3PLCoPmXRDyG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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