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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方之南

奉天门外,提督诸葛嘉正率众将官站在宫墙下,肃穆静候。

远远的,有一骑马溜溜达达地过来。诸葛嘉不动如山,他身后的众人却按捺不住,个个探头去看,低声询问前排的人:“来了吗?”

“按时间来说,该是来了,但这样子,可不像啊……”毕竟,那位雷厉风行、律己和律人一样严厉的殿下,怎么会容许随扈的人这样惫懒?

等那匹马近了一些,众人看见马上人的脸,不觉嗤之以鼻:“是那位花花太岁来了。”

顺天最著名的花花太岁卓晏,歪坐在马身上,一手红豆糕,一手握着竹筒喝渴水,散漫又自在。

神机营官员都穿五色团花曳撒,可唯有这位卓大少,把曳撒改得格外紧身,这夏日的薄衣,每一寸都贴着肌肤,更显得他肩阔腰窄,身躯修长,简直不是来应差的,而是来炫耀自己身材的。

慢慢悠悠喝完了竹筒中的渴水,卓晏潇洒地一转身,正要下马,抬头就看见面前人人肃立、个个垂手,在诸葛嘉的带领下列队静待。他差点被口中的红豆糕噎住,赶紧滚下马,缩着身子挨到诸葛嘉身边,低声问:“嘉嘉,咱神机营……不是来这儿搜查痕迹的吗?怎么一大早全这么干站着呀?”

诸葛嘉横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继续面朝通衢。而旁边人听到“嘉嘉”二字,嘴角都是一抽。

这位相貌柔美的诸葛提督,操练起手下将士极为凶残,神机营上下无不畏为阎罗。可卓晏这个浑不吝,敢搂着这个煞星的脖子叫嘉嘉,令全营上下听得都是肝儿颤。

“卓把牌。”诸葛嘉终于开了口,声音冰冷,“这是进宫当差,你怎么还是这副懒散习性?明日起请准时来点卯,迟到一步,以军法论处。”

“是是是。”身为中军把牌官的卓晏随口应着,一边从马身的锦袋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唰一下打开扇着风,一脸散漫,“整天扒焦土很无聊的啊,再说扒了快一两百担的灰烬了,火药灰加起来够造两个鞭炮吗?根本就不需要咱出马的呀!”

诸葛嘉没兴趣再理会他,卓晏见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也觉得无趣,便怏怏地要缩墙角凉快去,却闻东边六部巷口上蹄声响起,是数十匹快马正驰向此方。

对方从东边而来,背后的日光太过耀眼,卓晏一时竟看不清那群人的样子,只能眯起眼伸长脖子去看。

只见骑手们来得飞快,尤其是当先的那人,玄衣黑马,胯下马极为神骏,马上人骑术超卓。马蹄腾起烟尘,呼啦啦卷过青石铺设的道路,几个呼吸间,那人已经一马当先,来到神机营众人面前。

他一勒缰绳,在人立起来的马上打量着他们,目光在卓晏身上顿了顿。

卓晏仰头看去。这人飞扬凛冽而来,俯视他们的面容在日头逆光中不甚清楚,但只那显露出来的轮廓便已足以慑人。

卓晏甚至觉得,完全不关长相的事。是对方的气场太过强大无匹,导致他出现后,那照临万物的日光都仿佛为了他倾泻而下,臣服在他脚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看清他。

不知怎么的,一种淡淡的畏惧涌上心头,优哉游哉混了二十年的卓晏,膝盖弯有点打战。

他心想,这可真不对劲,世上怎么会有人,只这么一打照面,便令人心折臣服。

而马上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威慑力,在卓晏和他目光对上时,他甚至还朝卓晏点了一下头。

和他凛冽的气场不太相配的,是他的年纪。二十来岁,锦衣怒马,面容极为清俊秀挺。他似乎情绪不太好,神情略有憔悴,但那一双眼睛,看着人时依旧如皎皎寒星,令人畏惧又神往。

不识时务的卓晏挺挺胸膛,笑着凑上前问:“敢问兄台贵姓?小弟卓晏,是神机营中军把牌官。家严是应天府都指挥使卓寿,家祖乃是定远侯……”

这祖宗三代都掏出来的架势,令旁边的诸葛嘉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神情错愕又带点玩味。

而对方在他这样辉煌的家世面前,依旧只略点了点头,便自马上跃下,将缰绳丢给身后追上来的侍从们,朝诸葛嘉一注目:“诸葛提督久候了。”

他声音略沉,不紧不慢,即使因为急速奔袭而带上了些许沙哑,依旧有种慑人的掌控力。

诸葛嘉立即上来抱拳行军礼:“属下不敢。”

被晾在一旁的卓晏有些郁闷。这人懂不懂啊,自己都掏光家底了,他却连个姓都不提。他便有些无奈地示意:“那么……兄台贵姓?”

听他再度出声,对方终于有了回应,他一壁由诸葛嘉引着往奉天门内走,一壁说:“阿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忘记我了?”

他身形挺拔颀长,走路的姿态舒展迅捷,眼神里有遮不住的锋锐,便如一头刚成年的雄狮,正收敛了利爪巡视自己的领地,似带戒备又不可侵犯。

卓晏十分确定肯定笃定,自己不可能见过他。毕竟,这样的人,纵然惊鸿一瞥,也定会过目不忘。

但见对方与自己一副熟稔态度,卓晏又迟疑起来,还在踌躇怎么开口圆一圆场,旁边诸葛嘉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火场杂乱污秽,请殿下小心脚下,照微臣所带领的道路行走。”

“好,有劳诸葛提督。”他随口应道。

“殿下”,这两个字让卓晏“啊”了一声,他惊跳起来,瞪着面前人结结巴巴地问:“皇……皇太孙殿下?”

见他终于想起来,朱聿恒才朝他扯了下唇角:“本王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忘记。”

卓晏脚下一个趔趄,颜面抽搐地腹诽:可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了吧……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屁孩啊!

尊贵无匹的皇太孙,面对他这个幼年伙伴,却十分和气地和他叙起了旧:“说起来,这些年我在顺天、你在应天,有十多年未曾见面了。你什么时候来顺天,又什么时候入神机营的?”

“这个……说实话吧,”卓晏苦着一张脸,讪讪道,“我这么懒散的人,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才不去神机营那种打打杀杀的地方。所以平常十天里有九天是告病在家的,还有一天来画个卯就走——今天就是准备来应付点卯的。”

“人各有志,既然你不喜欢这边,以后有机会,我将你调到更合适的地方去。”朱聿恒说完,沉吟了片刻,又道,“我听说这些年你在应天混迹烟花,得了个绰号叫‘花花太岁’,对风月场所十分熟悉?”

“呃……”卓晏挠挠下巴,不知道自己该露出骄傲的神情,还是应该羞愧一下。

“既然如此,我想向你打听件事。”朱聿恒的声音略低了一点,问,“前次有种蜻蜓簪子流入宫中,几位太妃颇为喜欢,我想采买一些孝敬老人家。”

卓晏顿时大感兴趣,笑道:“这个你找我就对了,北边市面上的簪子以蝴蝶、凤鸟为多,但江南那边流行的可就别致多了,蜻蜓、蝈蝈、蚂蚱,应有尽有。不知太妃们想要的,是哪一种?”

朱聿恒望着身旁红墙,说道:“是一种墨蓝色的绢缎蜻蜓,大约小指长短。蜻蜓翅翼由黑纱制成,用铜丝绷开,轻薄无比,可以随风抖动;蜻蜓眼睛为青金石制成。插在发间时,与活的蜻蜓一模一样。”

“这个……还真没见过。”卓晏抓抓头发,皱眉道,“我见过金的、玉的、木的,可按殿下所说的墨蓝色绢缎蜻蜓可从没有出现过。殿下您想啊,女子用饰物都是为了好看夺目,哪有人在黑发间用墨蓝色饰物的,这种东西势必没人买的。”

说到这里,卓晏再一想,可能太妃们年纪大了头发白了,倒是挺适合戴这样的饰物,又不敢说,只能干笑了一声:“总之,我一年见过的女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的首饰,绝对没见过。”

那蜻蜓如此巧夺天工,必定让人过目难忘,既然卓晏没记忆,那必定是没见过了。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那你替我留意下,若有寻到差不多的,拿几个给我瞧瞧。”

“是,我一定留意。”卓晏忙不迭应了。

说话间,众人进入奉天门。映入眼帘的再不是雄伟壮阔的三大殿,而是一片焦黑废墟。断壁残垣立在被烟火熏黑的殿基之上,在背后鲜红如血的宫墙映衬下,越显苍凉。

诸葛嘉陪着朱聿恒走上台阶,指向后殿尚还立着的半个墙角,说道:“殿下请看,清理废墟的宫人们,便是在那里发现蓟公公的。”

朱聿恒踩着满地熏黑破败的瓦砾与烧朽断裂的梁柱,走到墙角边一看,地上一块一尺四见方的金砖已经不见,露出下面地龙的坑道,向下一望,黑洞洞一片。

顺天府冬日严寒,滴水成冰,因此宫中各座宫殿下均设有地龙。只是,宫中的地龙坑道由厚重青砖砌成,地面又铺设极为厚重的金砖,在起火之时,蓟承明是如何在仓促之间打开这极为坚固的地龙坑道避险的,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诸葛嘉捡起洞旁四分五裂散落的几块石头,用力擦去上面烟熏的痕迹,露出里面莹白的玉石质地来:“这本是陈设在内殿的‘海内一统’玉雕,蓟公公督修宫城时,大约知道这块金砖下就是砌地龙的青砖接缝不严密之处,因此在起火之时,便推倒了旁边这座玉雕,重击向这块金砖,将它连同下面的青砖一同砸开,露出了一个藏身之处。”

朱聿恒自然见过这座玉雕,上面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这砸向地面时,别说金砖,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诸葛嘉回头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着极为修身曳撒、身上还饰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钻进坑道,蹲在地龙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龙并不宽敞,他是中等身材,只能勉强容下他的身躯。

诸葛嘉指着下方道:“殿下请看,奉天殿自元旦后便未再开启,宫中早已将地龙掏净,入口封闭,只要蓟公公沿着地龙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烟气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蓟公公面对眼前空荡荡的地龙,却一步都没有爬动,而是一直跪在这砸出来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烧死。”

蹲在地龙中举着火折子的卓晏顿时跳了起来,却忘了自己头上就是条石,顿时撞得龇牙咧嘴。

他揉着额头,惊骇地看着地上的瓦砾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砖和玉石碎块中,分明印着烧结在地面上的两块黑乎乎的长形印记,显然就是蓟承明当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双腿被烧成焦炭时留下的。

朱聿恒看着那两块痕迹,终于开口问:“跪在坑道中?”

“是,当时内宫监都已知蓟公公进殿后便未曾出来,因此在清理瓦砾时也是多加注意,结果搜寻到了二十二具尸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内殿收拾时,才在墙角发现了这个坑洞,扒拉出了尸骨,确认蓟公公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死状。”

朱聿恒上战场之时,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但看着那两块焦黑痕迹,也转开了眼去,不忍多看。

毕竟,他现在,有点难以直面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将会殒身于何时何地,又会留下怎样的,生命最后的痕迹。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问:“如此死状,似与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场之中,烟熏火燎炙热逼人,蓟公公既已砸开地道,自然会下意识地顺着它往最里面爬,离洞口的火越远越好。”诸葛嘉肯定道,“可为何蓟公公跳入了这地龙之中,却跪在这块地方一动不动,以至于错过了逃生的唯一机会,活生生被烈火烧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问:“蓟承明的尸骨,现在何处?”

“已被内宫监捡拾到骨灰坛子里了。说是尸骨,其实烧得只剩了几片渣子,再加上整个大殿的梁柱都烧朽了坍塌下来,将骨架也压平了,太监们只能连骨头带焦屑都捧进坛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尸骨,还比较完整,好分辨些。”

他们在这边讨论着,而下面胆战心惊的卓晏,哭丧着脸蹲在地龙中,无聊地用火折子晃来晃去照着下面。

在光线之中,有一个怪异的东西,让卓晏下意识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块掌心大的弯月形木头,被火烧过之后已是彻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为上等,木质坚韧,两个尖角虽然被烧得略有残缺,但大体还残存着原来的形状。

“月亮?这是干什么用的?”卓晏捏着它端详着,却发现上面刻着一个极浅的痕迹。

他便将这烧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细审视着。

“那是什么?”朱聿恒在上面注意到他的动静,问他。

“好像是一只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块木头。

卓晏见他关注,忙将焦木举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这块焦黑的千年榫上,浅浅刻着一个痕迹,并不明显,但仔细看,确实可以看得出来。

上面一个斜斜的“×”,下面一竖,宛然是一只蜻蜓。

诸葛嘉在朱聿恒身后看着,出言道:“这应是一个榫卯,为连接木材之物。这种两头弯弯上翘者,名为千年榫,因为形如弯月,又名新月榫。这种大小的榫卯,应当是横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问:“它有何独特之处,能号称千年?”

诸葛嘉指着上翘的两头,说道:“这种榫两头向上弯翘,一旦将榫头拍入双方榫槽之中,便会牢牢咬合。因为万物都有重量,被连接的木头亦会下坠压住这个榫,除非千百年后朽烂了,否则被连接的木头绝不可能松脱。”

朱聿恒反问:“照这么说,在屋顶坍塌之时,除非有一种力量,能将被千年榫结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将它从千年榫的弯角中拔起?”

“是,否则这千年榫,必定会被坍塌的力量折断。”诸葛嘉用修长的五指做了个向上抓取的动作,疑惑道,“可这个千年榫,尽管边角稍有残缺,但,确确实实是完整的,没有折断的痕迹……奇怪,这世上又有谁能有这种巨力,将奉天殿的屋顶提起掀翻,让这千年榫完整脱出呢?”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因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闪过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门口,向梁上那条白影射出一箭后,他看到,自己的发丝与衣服,全都被一种怪异的力量轻轻扯起,向着空中飘浮。

还有,大火刚刚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层殿基上回头望去,十二根盘龙柱上烈火飞卷升腾,仿如十二条巨龙同时喷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种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涌出地面;又似天降龙挂,倒吸地上万物,倾下了这样一场将三大殿毁于一旦的灾祸。

风卷起灰烬在他们周身弥漫,面前这块烧焦的千年榫似乎还散发着那夜的灼热气息。

朱聿恒只觉胸口憋闷,他强抑心神,从诸葛嘉手中取过那个千年榫,一边看着,一边绕过了后方的断垣,沿台阶向下方走去。

卓晏赶紧从地龙里爬出来,也不管身上锦衣蒙尘,随便拍了两下就快步追上了他们。

诸葛嘉见朱聿恒一直看着那个千年榫沉吟不语,便又道:“微臣想,或许是外面的木头没有中间榫卯木质坚硬,因此被烧得朽烂了,摔下来时粉碎散落,便只剩下了中间这个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这种可能。”朱聿恒端详着上面那个浅刻的标记,声音略带喑哑,“那么,这是什么标记,诸葛提督可知道?”

诸葛嘉面露迟疑之色,道:“这个……请殿下容微臣再调查几日。这东西或许是……木作匠人觉得参与修建三大殿是他毕生荣耀,因此想暗地留个标记,也未可知。”

朱聿恒摇了摇头,只沉默地将千年榫横了过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那个模糊刻痕。

这只蜻蜓,与火中飞出的那一只,是否有何关系?

“我倒认为……”朱聿恒缓缓说道,“如果是匠人有意为之,不至于刻得如此凌乱仓促。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匠人之外,这掉在地龙中的东西,还有一个人也能接触到?”

诸葛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殿下的意思,这是蓟承明临死前,刻下的印记?”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将千年榫递还给了他,说:“让内宫监的人好好查一查,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东西,有没有与这标记相符的。”

候在阶下的小太监,赶紧舀起大铜缸中的水,让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烬。

诸葛嘉低下头,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双手上。

澄澈的水流过他的手背与十指,那修长的手指如同白玉冻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莹然生辉,不可直视。

这位殿下的手,当真举世罕见。

诸葛嘉正在恍神间,朱聿恒已经接过巾子擦干了手,问:“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么其他部门的人呢?”

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谨身殿废墟中一条伛偻的身躯,说:“那位就是王恭厂的卞存安卞公公,只是这人脾气古怪,微臣与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听,撒腿跑到台阶边笼手对着那边大喊:“卞公公,皇太孙殿下驾临!”

那条人影没理会这边的喊话,依旧伏在焦黑废墟中撮土。烧黑坍塌的废墟如阿鼻地狱,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场废墟中如此细致撮土,着实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两声,那卞存安终于听到了,直起身看了看这边,拱手朝着朱聿恒行了一礼,也不过来拜见,很快就物我两忘地继续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这个卞存安,见他四十不到的年纪,穿着件颜色褪暗又沾满灰迹的姜黄色曳撒,皮肤黧黑又灰头土脸的,但那专心致志盯着手中活计的样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躯颇有种倔傲的气质。

“那便不要打扰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龙骧卫们整顿起身,“你们若有什么发现,随时知照本王。”

“是。”诸葛嘉应了,又命人奉上一个托盘,向朱聿恒禀告道,“此次我营新研发了一种小火铳,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这种小火铳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叠。殿下若有兴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过。”

他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对新奇强力的武器确有兴趣,便欣然接过。

小火铳入手沉重,是精铁所铸,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药室。火铳通体镀银,更以错金法在铳身上镶嵌出龙虎纹饰,精美异常。

朱聿恒打开火门和药室看了看,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见他已经将小火铳收好了,说:“等我有空了,自行折叠拆解试试吧。”

诸葛嘉知道这种小事断然难不倒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适配这支小火铳的弹丸和火药。

“这般方便携带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制造?”

“此物机栝微小,准头难以调控,是以制造极难,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诸葛嘉解释道,“如今拙巧阁那边的人也说难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还要再等等。”

“无妨,等你有了大量制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马,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指了指那个千年榫,说:“诸葛提督,或许你可以查一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力量,能托举重物拔地而起,脱离这千年之榫?”

诸葛嘉面露犹疑之色,仰头看向马上的朱聿恒,却见他神色慎重,绝非轻言,便恭谨垂手,应道:“是,微臣定会用心细查。”

龙骧卫随扈,朱聿恒刚出午门,韦杭之已经在城门口等待他了。

朱聿恒也不问话,与他到了户部衙门后,便看起了紧急调来的卷宗。

本朝户籍管理极严,寻常生面孔在城内出现,必然遭受多次盘查。一个肤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顺天居住,一定会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来衙门报备,各街坊里长也会记录在案,按月汇报到户部衙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现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会处于他的视野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送来的午膳尚且温热,他想要寻找的人,已经出现了。

短松胡同水井头,六间房东起第三间,三月十八日赁予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称阿南,年可十八许,身长五尺二寸,肤色微黑。自言从南方而来,寻亲未遇临时落脚。孤身一人,并无亲眷。日常或在街衢闲逛,偶有荒诞形态,大约南方蛮荒不识礼数,但并无逾越律法之举。

自南方而来,名叫阿南。

短短数言的奏报,写在各坊市的例行奏报上,夹在黄册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着这张简简单单的纸,看了许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直到凝滞的呼吸让胸口憋闷,他才将这页抽出放在一边,抬头问侍立在旁的韦杭之:“既是租赁的房屋,房东何在?”

韦杭之回答道:“属下已经传唤他了,现在外面候着。”

朱聿恒点头示意,于是片刻后,房东便穿着一身浆洗得板正的细布长衫,站在了他面前。

虽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毕竟第一次来衙门,又见他气度绝非凡人,老头诚惶诚恐,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将那页抽出来的纸按在手边,等韦杭之出去了,才问,“租赁了你房屋的那个阿南姑娘,你可知道来历?”

老头忙点头:“是三月十八来的,老朽上报过里长,一切情况确实相符。”

“她为何孤身一人来顺天,日常行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着广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来的。老朽听说,她原是海边人,因意外坠海折了手脚,所以来应天投靠亲戚,顺便治病。但年深日久,亲戚寻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着。这些天她确有去巷口魏院使那边医治过几次手脚,不过她当初来租赁房子的时候,我看她手脚灵便,也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模样。”

“是海外归客吗?”自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海外时有客商往来,但这样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闻所未闻。“除此之外,她可有什么奇异举止吗?”

“这……”房东努力想着,惶惑道,“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么人都结交,我们这短松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与那边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这……算吗?”

朱聿恒摇摇头,问:“其他呢?”

“其他……虽然一个姑娘家独居一个小院,胆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确实看不出有什么怪异……”

朱聿恒等了片刻,见他再说不出什么来,便淡淡说道:“老人家,你既然进了衙门,想必知道轻重。”

老人悚然而惊,赶紧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这个门,就不会记得贵人所问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案前,凝视着那张写了寥寥数行的册页。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头已经西斜,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进窗棂的日光,渐渐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烫到,他的手猛然收紧,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骤然起身,将那张纸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韦杭之如影随形,跟在他的身后。朱聿恒大步出门,翻身上马。

见殿下上马,就地休整的龙骧卫忙急着站起身,想要跟随。然而朱聿恒却只勒住马回身看他们,马鞭自空中虚斜着重重劈下,示意他们不许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动作,不敢再跟随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临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没有本王允许,不得擅自窥测行踪!”

眼看他只带着韦杭之,一骑快马绝尘而去,消失在街道尽头,护卫们只能徒然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心中苦闷无比——当年殿下随圣上北伐,连圣上都没法阻止他孤军深入敌军后方。如今像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有谁敢螳臂当车,阻拦这位殿下?

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宫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正值盛世。刚刚整修落成的顺天府,崭新整齐,人家林立。

夏日午后,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与韦杭之两骑快马驰过。

胭脂胡同外倚在墙角边等待生意的几个姑娘,抬头看见马上人的模样后,都是精神一振,个个摆出娇媚姿态,朝他们轻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马缰,低声对韦杭之道:“你去前边虎坊桥等我,我稍后就来。”

韦杭之震惊了,他看看那几个姑娘又看看皇太孙殿下,虽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道:“殿下,这……圣上一再叮嘱属下,要时刻保护殿下安危……”

“这边能有什么安危,去!”朱聿恒说着,抬手抽了韦杭之的马一鞭子,催促他的马飞奔而去。

几个姑娘欢喜不已,抢着要帮他系马,他却并未瞥她们一眼,催促马步,径自穿过胡同而去,直奔旁边的短松胡同,只留给她们马蹄扬起的些微尘土。

几个姑娘颓然放松了身躯,靠在墙上嗑着瓜子抱怨,直到后面又从巷子中转出条高挑的身影,她们才再度兴奋起来,挥着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来这边!”

阿南。

这一声呼唤让已经拐往短松胡同的朱聿恒顿住了马。他回过头,在柳荫的遮掩下,看向那几个女子。

前方快步走来的,正是他早上在闹市中惊鸿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颀长,穿着淡黄的窄袖衫子,头发随意绾了个小髻,上面依然插着那只墨蓝绢缎蜻蜓——原本颜色深暗的墨蓝缎,在日光下泛着灿烂的紫色光华,是以让朱聿恒远远便看到了。

那潋滟的光彩,让他的眼睛变得暗沉。他将马系在路边树上,悄无声息地用道旁密密匝匝的垂柳掩饰身形,向着那边走去。

只听得姑娘们笑道:“阿南,来吃瓜子,刚炒好的。”

“真的,还冒热气呢!”阿南的声音略低哑,和一群娇滴滴的姑娘们迥异,一下子便可辨认出来。她手中正握着一把莲蓬,笑吟吟给她们抛了几个,又抓了把瓜子嗑着,满意地点点头,“哇,刘大娘炒的吧,火候刚好,我能嗑两斤!”

朱聿恒隐在垂柳之后,冷冷打量着那个阿南。

其实她五官颇为明艳,只是时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肤花貌柔弱美人,她那双滴溜溜的杏眼就显得凌厉了些;高挺的鼻梁也不带半分温婉气;浓如燕翅的眉毛并未如其他人般绞得纤细;蜜糖色的肌肤也不够白皙。尤其与胭脂胡同的这些娇柔的莺莺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径庭。

“两斤?哎,阿南你矜持点嘛。”穿红衣的姑娘剥着莲蓬,笑道,“你看你,身量这么高,又不肯好好梳妆打扮,这走路虎虎生风的样子,那天让我们姐妹以为是男人来了,白白害我们做许多俏媚眼!”

“哪有虎虎生风,你们这样形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良心过得去吗?”阿南直接往街边条石一坐,荡着一双天足,姿态毫不端庄。

红衣姑娘教导她说:“喏,先把你的脚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势得摇曳多姿吧,不然你这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哦?”

“我从南方蛮夷之地来,不裹脚的。”阿南满不在乎地晃着自己的脚,笑道,“再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试试?”

“骗人吧,整天就见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着,无情地揭发她,“而且你这双眼睛,遇见清俊的男人就放光,总要多看两眼,比我们还不怕羞。”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时路上看见好看的花花草草也总要多看一眼,怎么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刚才买莲蓬,都要挑几个齐整漂亮的呢。”

“啧啧,这理直气壮。”姑娘们笑成一团。

其中一人想起什么,对阿南说道:“讲到好看呢,刚刚过去那个男人长得是真好,一路骑马过来,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气人。”

“气人是气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少矜贵,鲜衣怒马,咱们在顺天府混了这么久,何曾见过这样的少年郎?”另一个黄衫姑娘挥扇笑道,“哎,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准以后就没兴趣看其他人了。”

“有这么好看的人?”阿南剥着莲蓬好奇地问,“他去哪儿了?”

几个姑娘的手一齐往短松胡同一指:“喏,那边。”

一直静立在垂柳之后的朱聿恒,沉心静气听她们东拉西扯了这么久,才惊觉她们说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裙子,站起身真的向他这边走来,他下意识地背转身,见身后就是一家酒肆,便闪身进内。

街边酒肆,里面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划拳起哄,一股市井气息。

当垆的老板娘一看见朱聿恒的模样,立即就快走几步,赶在他前面拉开了一扇透镂祥云蝙蝠的屏风,殷勤笑道:“公子请雅间坐。喝什么酒?是一个人还是约了人会面?”

“最烈的酒。”他只给了她四个字。

老板娘快手快脚把酒送进去,刚掩上门,阿南就从门口进来了。

打眼一瞧,店内依然是坊间那群大叔阿伯们,阿南挑挑眉,这哪有什么格外出色的人物?

老板娘支颐靠在柜台上对着她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么老往我们酒肆钻?”

“无聊嘛,除了你这边,我能上哪儿消磨去?”阿南指指柜台上的牌子,让老板娘给她来一盏木樨金橙子泡茶。

她一双眼睛在店内扫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实是外间几位姐妹指引我来看景致的。”

“你们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给她一个白眼,利落地调好茶水,朝着屏风隔开的雅间努努嘴,脸上挂起了意味深长的笑。

阿南就这么端着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间走了过去。

雅间外陈设着雕镂流云五蝠的木屏风,从空隙中可以看出里面坐了个穿玄色越罗直身的男人,但那脸却刚好被大片流云挡住了,一点模样都未曾泄露。

阿南有点遗憾地放低目光,就看见了他那双手。

木樨金橙的香气暗暗袭来,在这样嘈杂喧闹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间有些许恍惚,移不开目光。

那双手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莹白生晕,十指修长得有些过分,修得极为干净的指甲泛着粉白的光泽,指骨瘦而不显,微凸的骨节显得这双手充满力度。

当他的手指伸展开,就拥有最为优美的弧线,从指尖到手背,显露出来的线条如塞北起伏连绵草原平阔,舒缓自如。当他的手指弯曲紧握,便如江南远山近水峰峦群聚,线条清峭。

而这双手屈伸张握时,又绝不拖泥带水,每一下动作都毫不迟疑,稳准快中带着一种充满自信的强硬力度。甚至因为太过决绝快速,使得他的动作显出一种迷幻的节奏感,让看见他的人便有一种想法,觉得这双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间一切大小事务、难易局面,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泽里看见一朵纯白莲花绽放,阿南就这么端着茶杯拿着莲蓬,在喧嚣的酒肆之中,透过屏风的空隙,驻足凝视着他的手,久久无法回神。

他其实是在拆解拼装一样东西。一根手掌长的镀银圆筒,装搭好后,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药室,连接的把手上,缠绕着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这是什么。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个镶嵌各色宝石的臂环,感觉它还纹丝不动地约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轻扬起唇角来。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铳。

这个长着特别迷人一双手的男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铳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这是无聊到什么程度了……

不,仔细一看的话,他的手虽然很稳定,但偶尔凝滞的动作,让她看出了迟疑的意味。

这个人,不是在排遣无聊,而是借着拆解火铳,用机械的动作,来驱逐内心的紧张与惶惑。

这个习惯,和她当年真像。

只不过,这把可拆解折叠的火铳,她偏偏就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知晓的人,因为,她是参与研制的人之一。

“是拙巧阁的人,又来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计算了一下角度,然后走到了楼梯边,从后方几个雕镂出来的洞口中,企图看清里面那个男人的容颜。

但从斜后方的角度看,只能望到他的半侧面。

他的侧面线条清俊凌厉,窗外日光穿棂而来,自他耳后灿烂照耀,使得他半侧的面容明暗分明,摄人心魄。

即使还没看清他的长相,但阿南已经在心里想,这张脸,可真对得起这双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全顺天府的公子哥儿该见了千儿八百个,可这种凛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寻常可以见到的?

一滴茶水溅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腻的香气和橙子清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她忽然觉得心里沉了沉。

一时之间,她不想知道他具体的模样了。

反正,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看的那一个人。

无论她看见什么样的人,她总是拿来和心里的他比一比,然后发现那个最独特的地方,依然是那个人的,永远不可转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间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么样,其实都没有意义。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声不响就转过身体,坐在了楼梯下的一个小角落里,拳起双腿,剥着莲蓬喝自己的茶。

老板娘给她端了一碟蚕豆来,一边瞥着雅间那边,问:“看到了?怎么样?”

阿南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老板娘嗤笑,掐着腰正要说什么,一转头瞥见门口进来一个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哪儿发财呀?”

“发个屁的财!三月刚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份火丁的职位,上月就被调去宫里救火,结果差点没断送在那里。”李二哥是个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地取下网巾,给一众熟人看自己被烧秃了的头发,嚷着自己这次真是死里逃生,非要众人请他喝酒。

众人赶紧喊老板娘上酒,要给李二哥去去晦气。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却咧嘴笑了,说:“晦气是真晦气,不过运气也不算差到家,你们猜我在宫里救火,是谁指挥的?当今皇太孙啊!”

“皇太孙”这三个字一出来,酒肆里众人顿时就来了精神,赶紧追问:“李二你哪来的好运气?咱们活了几十年,可连七品以上的大老爷都没见过!”

也有人嚼舌:“好家伙!火海险地,皇太孙也去?”

“去!不但去了,还亲自到殿基近旁指挥我们救火。咱这群人都是临时被调集的,第一次进那种地方,能不怕吗?不瞒各位,我当时看见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凶的火势,吓得脚都软了!但皇太孙往我们面前一站,我们上百人立马心就安定了。各方队伍被他指挥得纹丝不乱,他站在火海前那气度,那架势,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孙长什么模样,你赶紧给我们形容下?”

“说到皇太孙,那长相可不得了!只见他身材魁梧,天姿丰伟,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针,金光耀眼,闪闪发亮……”

周围人一听就不对劲,纷纷斥责:“少胡扯了,说实话!”

李二自己也笑了:“说实话,那个火海之中烟尘滚滚,我眼睛都睁不开,哪看得清模样?模模糊糊只见最高的台阶上站着一条人影,个子比身边人都高出一个头,不动不说话也格外威严,那样子……总之我嘴笨,说不出,就是一看绝非凡人了!”

阿南剥着蚕豆,忍不住笑了出来:“李叔,你看见个位高权重的人就这样。得亏是皇太孙呢,要是当时皇帝亲临,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飞升了?”

李二抓抓头,和众人一起大笑出来。

酒肆内有个穿着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捻须说道:“可惜啊,听说圣孙在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热气侵了圣体,不知如今好些了没有?”

又有人插嘴说:“那必定早就没事了,当今圣上不是早说皇太孙是‘他日太平天子’吗?这可是要为天下开太平盛世的未来天子,必定是身体康健,万寿无疆了!”

在笑声中,那酸秀才又摇头晃脑道:“难道‘好圣孙’是平白无故说的?端的是文武双全,机敏异常,把天下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叫‘好圣孙’啊!圣上文韬武略,太子仁厚淳正,又有圣孙天纵英才,我朝盛世已开,万民福祉不尽矣!”

“刘秀才你说话这一套一套的,怎么胡子都白了还没中举?”老板娘忍不住在垆边发问。

又是一片热闹笑语,气氛热烈的众人开始讲起皇太孙出生时,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上梦见太祖将一个大圭赏赐给他,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等圣上醒来后,正值皇太孙呱呱坠地。

三年后圣上登基,而这位皇太孙殿下,也没有辜负祖父的期待,长成了朝臣们交口称赞的“好圣孙”。他十三岁受封皇太孙,十四岁代父祖监国,十五岁跟随圣上北伐,亲历战阵。去年迁都顺天,因为圣上忙于政事,太子肥胖多疾,也是由他牵头主持迁都事宜,把这举国大事完成得干净漂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这可是迁都啊!咱们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搬个家都茫然失措呢,人家轻轻松松就迁了个都!这能是普通人吗?”

谈到这位皇太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老板娘的酒都多卖了三五升。

唯有被屏风隔开的雅间,依旧一丝声音也无,里面的人似乎也没有出来凑热闹的打算。

阿南撑着下巴,看着里面那双手。

他已经停止了拆卸火铳,将它装好后摆在面前,并未离开。

在众人的笑语和关于皇太孙的那些传言之中,他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唯有那极好看的一双手,搁在桌上,越收越紧。那停匀的骨节几乎泛白,呈现出轻微的青色来。

阿南剥了颗豆子丢在口中,心想,看来那位让天下归心的皇太孙,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他嘛。

比如说这双手的主人,比如说,她。

眼看天色渐晚,那个男人也没有出雅间的意思,阿南便起身去付账。

老板娘看见她低侧的鬓发,“咦”了一声,说:“阿南,你戴的这个蜻蜓可真好看,就跟真的一样,哪儿买的?”

“还是阿姐你有眼光,其他人都嫌太素,说要花啊、蝴蝶啊才好看。”阿南轻轻晃一下头,任由蜻蜓在自己发间展翅欲飞,笑道,“本来是一对,后来送了别人一只。”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定情信物!”

阿南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V4Zk1k98ThqR9hLxd9Jwpj6yloIFK8uw2qGuotfkPgOr6SbWATlTPQXfqn8b9f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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