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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殿风来

七月廿七,太子妃寿辰日。

阿南收到朱聿恒送来的天青色冰绡裙,在镜子面前比画着,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算了算了,看在阿言这么用心的份上,去去也无妨。”再说了,公子还陷在放生池呢,有机会见识见识朝廷的派头,或者能和太子妃搭上一两句话,肯定也不算坏事。

于是她骑着马溜溜达达出了应天城,顺秦淮河上游而行。

官道上时有一两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阿南还认出了那个吴家姑娘的车。有几个马车上的闺秀打起车帘透气时,也都用扇子半遮着脸,看见路边有个姑娘单身骑马,都面带错愕地打量她。

阿南倒是不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朝她们一笑。

“请问可是司南姑娘?”站在行宫门前迎宾的小太监早已得了朱聿恒吩咐,一见她的模样便立即迎上来,验看过织金彩线朱砂印的帖子,满脸堆笑地带她和那群闺秀向上方行去。

冰绡衣的裙摆垂地,拖在地上有些不便,阿南的个性哪耐小步慢行,提起裙角几步就跨上了游廊,抬头一望,前方森森古木掩映之中,出现了一带金瓦红墙。

行宫依山而建,层层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台阶最上方是一带白练似的瀑布,倾泻在山顶屋宇之上,化成一片濛濛水气笼罩住下方楼阁,显得仙气缥缈。

看见这般美景,众人都面露神往之色。

引路太监道:“各位姑娘,此处行宫为瀑布分隔,宫殿分列山峰左右,请诸位随我到左峰来。道路湿滑,还请小心脚下。”

山道一转,左峰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木头遇水易朽,左峰宫阙全用琉璃砖瓦搭成,外看光彩生辉,内里幽深阴凉,需要宫灯照明。

瀑布左右两处楼阁中间隔了碧绿水潭,只有一条汉白玉拱桥相连左右。阿南抬头看见右峰是疏朗台阁,八角高台斜挑,琉璃砖砌成八根柱子撑起屋顶,没有墙壁,一片通透。

瀑布不断洒落在琉璃宫阙之上,日光映照着水光,雾气蒙蒙,散射出无数虹霓炫光。下方水潭清澈,只在后方角落中栽种郁郁葱葱的树木。阿南仔细一看,原来后方藏着一具巨大的龙骨水车。

高山之巅并无太多泉水,这宏大的瀑布水流需要龙骨水车循环运送,才得以经年往复。

阿南查看这边的布局,正在赞叹工匠的巧思,耳边忽然传来乐声,随着水风飘散于林间,更显悠扬。

殿内一角有群乐伎正在弹奏乐曲,丝竹管弦好不热闹。

阿南一下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绮霞,忙朝她招手。

绮霞抬头看见她,惊喜之下吹错了一个音。

旁边的方碧眠抬头瞥了她一眼,绮霞赶紧朝阿南飞了个眼风。按捺着将那一曲吹完,才趁着休息间隙跑到阿南身边,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来选妃了?”

“什么选妃?”阿南莫名其妙。

“太孙妃啊!”绮霞看她虽然穿了件漂亮衣服,可是头上只挽了个素净螺髻,插了簇蓝色小绒花,看着实在不像话,当即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给她插上,“看人家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么这样来了呀?这个好歹是金的,先借给你!”

阿南扶着金钗,笑道:“你误会了,我之前在顺天替朝廷办了件事,现在太孙妃寿辰顺便召见我,可能是以示嘉奖吧。话说回来,今天选的什么妃?”

“原来你不是候选人啊。”绮霞一听她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最近皇太孙不是回应天了嘛,太子妃殿下又借着寿辰的名义召见这么多适龄未婚女子,坊间都说,她是要借机相看儿媳呢。”

说着,她又悄悄指指站在栏杆旁的几个姑娘,说:“中间穿浅红纱衣的那个,叫吴眉月,她祖父当年门生遍天下,现在朝中很多大官都称她祖父是恩师,大家都说太孙妃准是她了!”

阿南打量着那个吴眉月,纤纤巧巧的个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娇娇柔柔的模样。

“挺漂亮的。”阿南说着,心里想,可是看起来不太般配,毕竟这个小姑娘站在阿言身旁,可能只到他胸口吧。

“那你说张翰林家那个姑娘呢?”

“太瘦了吧……”

“李御史家的呢?”

“看起来很高傲啊,个性很孤僻的样子。”

今日过来的几个姑娘,环肥燕瘦都很出挑。只是阿南想象了一下她们站在阿言身边的模样,总觉得心里别扭,有种怪怪的感觉。

正想抽空和绮霞聊聊苗永望的案子,忽听得旁边传来击掌声,殿上顿时肃静下来。

“太子妃要来了,我赶紧回去。”绮霞慌忙说着,又指指她头上的金钗,“这很贵的,我就这么点压箱底的东西,千万别丢了啊!”

阿南摸摸这素股金钗,不由得笑了:“知道啦。”

东宫一行人已到山脚下。

太子与太子妃换了肩舆,侍从们列队上山。

朱聿恒落在后方,抬头看向上方,思忖着是否要与父母一起出现在阿南面前。

恰在此时,韦杭之疾步上前:“殿下,顺天有飞鸽急报。”

飞鸽传书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些,但因为不够稳妥,通常都会放飞多只保证到达,携带的纸卷也要以加密文字书写。

朱聿恒接过来,展开纸卷查看,那跟随父母上山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圣上的口谕。

加密的文字转换过来,赫然只有一句话——

切勿近水,远离江海。

圣上特意命飞鸽紧急传递的,居然只是这么一句话。

朱聿恒眼前顿时闪过苗永望溺死在木盆中的身影。他捏紧了纸条,下意识抬头看向上方的瀑布。

太子一行已经转过瀑布,进了水殿之中。

韦杭之站在他身后,听到他压低的声音:“今日行宫的防卫由谁负责?让他立即过来。”

不多时,一个剽悍精壮的汉子匆匆奔来,向他行礼:“行宫护卫使张达年,参见殿下。”

朱聿恒也不多话,示意他随自己山上去,一边走,一边询问具体布防,重点询问瀑布的事情。

张达年谨慎回答:“最近未曾降雨,山顶池水不多,这瀑布由龙骨水车引水上去的,绝无泛滥危险。而且下方池边都围着半人高的栏杆,应无坠水之虞。另外行宫早已仔细清理过数次,整座山并无其他任何上山途径,殿下尽可放心。”

朱聿恒点了点头,大步跨上了山道,走近左岸琉璃殿。

在阿南与一众女子的期盼下,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队侍女。她们或捧行炉,或持伞障,徐徐行来。中间是锦衣侍卫,将乘坐肩舆的太子与太子妃护在正中,后方是贴身侍女和一个肩舆上的年轻女子,最后是带着箱笼盆盂的太监,跟在队伍最后。

这浩浩荡荡数十人,沿山间游廊而上,秩序井然,连咳嗽声都没有。

太子肥胖白净,颌下微须,四个小太监一起将他扶下肩舆。他腿脚似有不便,后方那个年轻女子赶上来,体贴地搀住太子,与太监们一起扶着他上座。

太子妃则轻搭着侍女手腕,含笑站定,向殿内众人点头示意。她已有四旬年纪,因为保养得宜,依旧姿容秀丽,略为丰腴的面容更显温和娴静。

阿南随着众人一起下拜行礼,起身后按捺不住自己爱看美人的心态,打量太子身旁那个年轻女子。

她正紧贴太子身后坐着,似是时刻等着伺候他。二十五六年纪,韶华正盛,头上簪着一朵绢制牡丹,金丝为蕊,红绢为瓣;身上是翠绿的罗衣,绣着品红海棠。这一身艳丽逼人的装扮,因为她容颜太美,居然硬生生压住了。

阿南的目光又遍扫过殿内,满目是花一样的年纪与容颜,却只有偏殿低头弹琴的方碧眠,足以与这个盛装打扮的美女抗衡。

在她打量满殿美人的同时,迎宾已走近太子妃,低声对她介绍阿南。

太子妃的目光其实早已在阿南身上扫过一遍。毕竟她在人群中十分显目——身量高挑,皮肤微黑,孤身一人还透着一股散漫的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应选的佳丽。

阿南迎着太子妃的目光微微一笑,大方行礼:“海客司南,拜见太子妃殿下。”

“哦,你便是在顺天立下大功的那位姑娘?”太子妃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天青色冰绡裙裳的氤氲颜色,让她蜜色的皮肤与英挺的五官更显明亮,深黑的眸子光彩熠熠,双眉浓如燕翅,高挺的鼻梁与颜色鲜亮的双唇,再加上身量高挑矫健,整个人有股摄人的神采,在殿内矫矫不群。

太子妃含笑点头,目光向下,瞧见了她臂环上那颗明亮的珍珠。

这亮眼的稀世明珠,让太子妃一眼便看出,是那日朱聿恒从盒子中唯一取走的那颗珠宝。

她的双眉轻轻扬了扬,瞥了殿外一眼,见朱聿恒尚未出现,难免又打量了阿南一眼,对身旁女官低声吩咐了一句。

齐天乐奏响,太监们抬着小桌案入殿,一一陈设果点看盘,很快便有人将阿南引到离太子妃最近的那一张桌案坐下。

只听得前方击掌声起,女官示意大家肃静。

只见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起身,带领众人一起举杯祝酒。第一杯先祝圣上万寿无疆,第二杯祝山河安稳人寿年丰,第三杯才是太子妃芳龄永驻,身体康健。

满屋皆是女眷,太子显然不适合在此间多逗留,因此按程序向太子妃敬酒贺寿后,只对众人讲了几句场面话,便到后方休息去了。

那个美人扶着太子出了殿门,几队侍卫相随,经过水池上那座高高拱桥,便走入了对面楼阁之中。

众人纷纷向太子妃呈上寿礼,从贺寿图到绣品,目不暇接。太子妃兴致颇高,笑着一一点评,称赞各位姑娘蕙质兰心。

殿内满堂美人言笑晏晏,共饮琼浆;对面瀑布虹彩灿烂,如同仙境;偏殿的管弦正繁,演奏到《贺永年》的中段。正在这一派喜乐之际,忽听得嗡一声尖锐啸叫声,压过了所有乐声笑声,在殿内如同有形的水波般弥漫开来。

随着那声音扩散的,还有疯狂横冲向殿内的巨大水浪——是对面那条倾泻奔流的瀑布突然改变了方向。

流淌不息的水浪猛然间流量倍增,在轰然巨响之中,狂浪上下相激,暴增的水量无处宣泄,便如巨大的海浪打横向殿内猛扑而来,直冲入琉璃殿中。

悬于梁柱之上的宫灯瞬间被激浪扑灭,陷入阴暗。

眼前陡然一黑,又有冰冷的水直击而来,殿内所有年轻少女抱头惊叫,乱成一片。

因为今日女眷集聚,侍卫们早已被屏退在殿外,殿内那几个看来比较老成的女官,也是慌了手脚,呆呆看着那片巨大的水浪直冲进殿,竟无法动弹。

只有阿南距离太子妃最近。她是从各种险境中拼杀出来的人,怪声在殿中响起之时,便已警觉地按住面前几案。此时瀑布向内冲来,她立即抓起面前案桌,纵身而起挡在太子妃面前。

桌上陈设的盘碗尚未来得及滑落到地上,便已在水流的冲击下粉碎。阿南的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木桌板挡不住巨大的冲力,已经逼得她往后倒去。

眼看下一波更大的激浪已经再度涌入,阿南手一松便丢开了破裂的桌板,抱住身后的太子妃滚向后方的屏风,一脚蹬了过去。

巨大的沉香木屏风应声倒下,挡在了她们面前。水流的冲力直击在屏风上,瞬间如同千斤重压。幸好前面有破碎的几案将屏风卡住,否则她们怕是扛不住这重击。

直到水流冲击的声音停止,阿南才掀开屏风,扶着太子妃站起来,推她站到殿基高处。

守候在外的侍卫们终于从殿外冲进来。殿内光线晦暗,依稀看见满殿都是被水流冲得摔倒在地、惊慌失措的人。

太子妃借着朦胧光亮,高声指挥侍卫们救助周边几个摔在水中的姑娘,声音沉稳如昔。只是陡遭大变,她的身体难以保持平衡,要紧紧地扯着阿南的手臂才站得住。

阿南稳稳地扶住她,低声指给太子妃各处需要注意的状况。她目光犀利,在将殿内情形一一禀报的同时,还注意到偏殿的绮霞正仓皇地扶着方碧眠跌坐在地上。

侍卫和女官们迅速救助安抚伤者,亦有女官上来扶太子妃去偏殿安歇。

太子妃见殿内众人虽然狼狈,但水浪退去后并无人失踪,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了握阿南的手。

她虽然全身湿透,但身上雍容气度不减,声音依旧沉静:“这回真是多亏姑娘了,你先歇一会儿吧。”

阿南应声退下,涉水跑到绮霞身边,见方碧眠右衣袖上全是血迹,忙问:“怎么了?”

绮霞语带哭腔地撩起方碧眠的衣袖给阿南看:“刚刚那个水冲来时,旁边吹笙的姐妹摔向我这边,笙管差点插到我眼睛里,幸好碧眠抬手帮我挡住了,可、可她的手……”

方碧眠肌肤雪白,纤细右臂上被戳出了一个血洞,正在汩汩流血,看来格外令人心惊。

阿南见绮霞用帕子胡乱绑扎伤口,便抬手接过帕子,先将方碧眠的上臂扎住,弹出臂环中的银针取酒冲了冲,将伤口旁的竹木屑剔除干净,才用帕子将她的伤处包扎好。

方碧眠疼得面色煞白,曲着右手被绮霞扶起,声音虚软:“绮霞,我……我站不起来……”

“方姑娘太虚弱了,你扶她去休息一下吧。”阿南见她的伤处动一下就裂开冒血,帕子上全是血迹,便帮绮霞将她扶到殿后无人处静躺,嘱咐她尽量不要动弹。

阿南起身回殿,绕过水池。

日光依旧明灿,山林之间水风呼啸。瀑布向下倾泻,仿佛一匹安静的白练悬挂于两山之间。

若不是殿内现在凌乱一片,伤患呻吟不止,刚刚那巨大的水龙激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一转头之际,她看到朱聿恒沿着白玉拱桥向她大步走来。对面高台瀑布耀出绚丽霓虹,七彩光华笼罩在琉璃台阁之上,也笼罩在他颀长严整的身影之上。

水风轻扬他身上的天青色锦衣,水光山色,动人心魄。

阿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他的身上,被攫取了所有注意力。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将手中一块雪白帕子递给她,她才回过神来,接过来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心里升起一股懊恼来——明明差不多的天青色,怎么他穿得俊逸出尘,自己却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我刚去看了,太子妃一切无虞。她说此次多亏有你,不然局面怕是不好收拾。”朱聿恒说着,又仔细打量她上下,确定没看到伤痕才问,“你没事吧?”

“放心吧,我怎么会有事呢?”阿南一边擦头发,一边朝他扬扬唇角,“那边情况怎么样?”

“右峰下临绝壁,与这边相接的唯有这座拱桥,事发之时侍卫已经把守好了这唯一的出入口,可确定安全无虞。”

阿南打量右峰那边的悬崖峭壁,确实无人能潜入,便又问:“这行宫设计如此精巧,借瀑布长流之水而消暑,简直奇思妙想,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

“这我倒不知。六十年前太祖攻下金陵后,因龙凤皇帝身有热病,便在来之前遣人先建了行宫,准备来江南避暑。工图册与建造全都是他那边的人着手的。”朱聿恒说道。

当时天下纷争,群雄并起,本朝太祖也是势力之一,共尊当时的青莲宗敌首为帝,抗击异族。但行宫建好后,那敌首在南下之时溺亡于淮河,因此其实并未来过这座行宫。

阿南恍然大悟,指着对面高台问:“所以那两个水晶大缸,是用来供奉莲花的?”毕竟,当年龙凤皇帝依托青莲宗而起事,自然要设下这排场。

见朱聿恒点头,阿南又脱口而出:“你说,这里会不会是关大先生设计的?”

朱聿恒眉梢微扬:“确有这个可能,我让人查查看当时修建的工图。”

若确实是关大先生所为,又万一能从中找到些“山河社稷图”的线索,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朱聿恒抬头看看日头,向殿内走去:“我先去看看太子妃殿下是否已整肃完毕。这里既有意外,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阿南想起绮霞和方碧眠,也快步向殿后走去,看是否能过去帮一把。结果刚绕过两棵树,差点和对面的绮霞撞了个满怀。

阿南一把扶住绮霞,见她正捂着眼睛,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在殿内找你半天,可能里面太暗了,一出来一道白光猛刺过来,我眼睛都要瞎了。”绮霞抬手将涌出的眼泪擦掉,抓着她的手说道:“阿南,碧眠撑不住晕倒了,现在殿后躺着呢。她的伤口一动就冒血,教坊司也不敢带她下山。要不……你向太子妃求个情,让她至少能进殿内躺一躺?虽然我们教坊的女子低贱,可殿后全是瀑布水风,她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顶得住呀!”

阿南点头道:“行,我去找太子妃求求情,她仁慈宽厚,应该……”

话音未落,忽听得对面瀑布的嘈杂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声惊呼。

阿南和绮霞下意识转头,一起看向对面。

只见一条女子身影从后方楼阁中冲出,顺着桥直奔高台,向着流泻的瀑布冲去。

正午日光猛烈,周围又全是水色晕光,阿南看不清对方低埋的脸。但那艳丽的绿底红花服饰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快步奔向瀑布的女子,正是刚才陪伴在太子身边的美人。

只是她如今步伐惊乱,已全然失去了之前如牡丹般华贵雍容的姿态,只顾着向瀑布奔去。

但在奔到高台上时,她忽然顿住了脚步,那冲向台外瀑布的步伐硬生生停下了,口中的惊呼也陡然停住,像是卡在了喉咙之中,瞬间停顿。

阿南知道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但八角高台虽然四面无墙,那美人所处的角度却十分不凑巧,刚好就在一根柱子之后,整个人被彻底挡住。

阿南忙奔到栏杆旁,与绮霞一起探头去看柱子后发生了什么。

柱子的旁边,就是那个高大的水晶缸。透过明净的水晶缸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柱子后方隐藏着一个灰绿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们,手持利刃,一刀扎进了美人的胸口。

但在这一瞬间,美人也终于发出了最后绝望而凄厉的尖叫声:“救……救命!”

右侧山峰搜检无异后,太子身边的侍卫们大都被调到左殿来了,只有把守在拱桥上的侍卫们离得最近,听到夹杂在瀑布水声中的尖叫,立即向左右张望,寻找声音来源。

阿南指着那根琉璃柱大呼:“在高台上,有刺客!”

那几名侍卫立即转身,向着被瀑布笼罩的高台疾奔。

未等他们跑出几步,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那条衫裙鲜艳的身影已从柱子后被推了下去,随着长流不息的瀑布水流坠入了下方池子之中,清澈的池水迅速被狂涌的鲜血染成一片猩红。

绮霞早已不敢看了,瑟瑟发抖地捂着脸,别开头尖叫。

殿内正在收拾残局的人被惊动,放下手头东西一拥而出,就连朱聿恒也循声出来了。

几个侍卫已经追到了高台之上,阿南对着那边大叫:“刺客还在亭子内!”

可侍卫们却在八角的琉璃顶下面面相觑四下张望,一看便知他们在台上并未寻到任何外人踪迹。

在一片诡异中,领头侍卫发现了亭内血迹,他伸手在水晶缸壁上抹了一把,转头说了声什么,几个人立即长刀出鞘,在高台上搜寻起来。

阿南和绮霞面面相觑,她们明明看到凶手就在柱子后面,怎么这几步路的时间,就消失不见了?

朱聿恒已赶到池边,阿南指着水中急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朱聿恒吩咐下去,一个侍卫立即脱了鞋帽佩刀,跃下水向着鲜血弥散的地方游去。

朱聿恒排开人群向着阿南大步走去,问:“怎么回事?”

阿南一指对面亭子,道:“刚刚那里有刺客躲藏着,把人杀了又推下水去了!”

朱聿恒双眉一扬,立即转向对面,正要下令搜查,只听得头顶轰鸣声响,夹杂着旁边人的尖叫声,在他们耳畔瞬间爆发。

在巨大而尖锐的悠长响声中,头顶瀑布再度涌出巨大水流,万千白浪如雪崩般直击向下方水潭。

浅潭之中怎么可能容得下这骤增的水势,大股波涛凶猛地倾泻奔腾,势不可挡地向着岸上人猛扑而来。

朱聿恒立即拉住阿南,与她一起抱紧栏杆,勉强在浪头之下维持住平衡。

激浪之中,岸上其他人被水浪冲得摔了一地,狂浪冲入殿门,在里面回荡席卷,里面又是哀声一片。

等浪头过去,众人都是惊慌失措,唯有朱聿恒神情冷峻,吩咐侍卫们立即去对面保护太子,以免出事。

阿南抬起头,看见瀑布之下的高台已空无一物,侍卫们连同瓷桌椅、水晶缸都被激浪扫落,如今只剩了空荡荡的八角台。

身旁的绮霞尖叫一声,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阿南衣袖,指着下方叫道:“她……她掉下去了!”

瀑布汇于水池,这些水又自拱桥之下流泻于山间,形成第二折瀑布。那个被杀的美人正被激浪从水池中被冲出,身形冒出水面的一瞬间,便立即向下方坠落,跌下百丈瀑布,怕是尸骨难寻。

阿南略一思忖,立即奔到池子后方,去查看那具龙骨水车。

日光大亮,五彩虹光再度高挂于山间。

细微的“吱呀”声中,巨大的龙骨水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将潭水往上方输送。

众人却只觉得身体发冷,面前仙境般的美景也显得诡异阴森起来。

朱聿恒吩咐侍卫们立即准备返程,又朝着阿南一点头,立即向着对面右峰奔去。

阿南会意,赶紧前去迎接从殿内出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处变不惊,镇定自若地被女官和侍卫簇拥而出,如坐在自己熟悉的高堂华殿之中,从容不迫。

看见阿南过来,她开口问:“司南姑娘,本宫刚才看到,你与那个乐伎最早发现刺客踪迹?”

阿南招手让绮霞过来,回禀太子妃道:“是,我二人当时正在瀑布边闲聊,忽听见对面传来惊叫声,抬头一看,是那位……”

她不知死者身份,难免停顿了一下。

太子妃显然也看到了水中那翠衣红花的衣角,提示道:“袁才人。”

阿南才知道那是东宫之中仅次于太子妃的媵妾,便继续道:“我们看见袁才人一边惊呼着,一边向瀑布奔去,只是瀑布水声太大,将她的声音遮盖过去了,因此除了我们之外,并无他人听见……”

她将当时情形一五一十述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看见一个绿衣人在水晶鱼缸后杀人之时,太子妃终于开了口,问:“什么样的绿衣人?”

阿南仔细回想,道:“因为屋檐上全是瀑布往下流淌,就像隔了一层暴雨,再加上那人又躲在水晶缸之后,更加了一层障碍,因此看得并不分明。袁才人是一边低呼一边跑进亭子的,在柱子后声音忽然停止,我估计她应该是在当时被藏在柱子后的凶手刺中了胸口。而我与绮霞跑到栏杆边时,只看到凶手将刀子从她胸口拔出来的一刻了。那人身上穿着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左右,右手举着一柄利刃,刀子一拔出,袁才人的鲜血便喷涌到了他身上和水缸上,让场景更加模糊了。”

绮霞在旁边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我……我也看到鱼缸后那个刺客了,只是我眼睛痛,看得没有阿南这么仔细。”

太子妃神情凝重,问:“那刺客如此凶残,袁才人岂有生还之理?”

阿南点了一下头:“怕是凶多吉少。”

“真是咄咄怪事。”太子妃沉吟道,“你们二人都看到了刺客行凶,可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这刺客是逃到何处去了呢?”

阿南肯定道:“虽不知他如何逃脱,但据我推测,此人必定还藏身在附近,请殿下务必小心。”

“姑娘言之有理。”太子妃行事爽利,当即命女官整肃好回宫仪仗,又令严密封锁消息,私下找寻袁才人,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

这边正在准备,那边朱聿恒已经护送太子走过拱桥。

太子气喘吁吁地搭着身边太监的手走过拱桥,肥胖的面容上满带惊怒。

显然朱聿恒已将袁才人的消息禀报给他。在走到桥头之时,太子手抚栏杆向着下方望去,见瀑布流泻悬空,下方足有百十丈高,顿时满目绝望。

朱聿恒护送太子与太子妃下山,绮霞赶紧拉着阿南去殿后照看方碧眠。

到了后方一看,情况比阿南所想的还要凄凉——瀑布狂涌波及至此,四周廊下全是水。方碧眠全身湿透,躺在阴湿的青石板上,意识昏沉。

绮霞慌忙上前抱扶起方碧眠:“碧眠,你怎么了?快醒醒……”

方碧眠昏迷不醒,毫无反应。绮霞探探她额头,懊恼不已:“糟了!伤口见水发烧了!”

“别慌,我看看。”阿南将方碧眠臂上湿透的帕子解下来一看,果然帕子湿透,见了水的伤口早已泛白翻卷。

绮霞眼泪顿时就掉下来了:“这……她的手会不会残了啊?都是为了我……”

“别急,伤口虽深,但好歹不大,好好养护会痊愈的。”阿南抚慰她,抬头看见旁边几个侍卫有点面熟,认出是之前随侍过阿言的,便厚着脸皮向他们讨了些金疮药和干净白布,将方碧眠的伤处拭干,妥善包扎好。

山路多台阶,方碧眠昏沉发热,阿南正在烦恼怎么把她弄下山去,见朱聿恒已带着紧急调集的人手再度上山,当下请他调了个缚辇,又找了两个士兵,帮绮霞将方碧眠抬回教坊司去。

“阿南,你先别走。”朱聿恒叫住了她。

阿南“咦”了一声,回头听他说道:“袁才人之死你亲眼所见,当时情形需要你详加复述。”

阿南一想也有道理,便挥别了绮霞,抬头一看,最先赶到的是诸葛嘉和戴耘。

秦淮河上游正是神机营大营所在,因此他们带领增调的士兵最快赶到,迅速封锁现场进行搜查。

诸葛嘉与阿南向来不对付,一看见她脸上就露出“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阿南还他一个“你以为姑奶奶想这样?”的白眼。

负责行宫守备的锦衣卫百户唐翀将工图与名册送来,几人在殿中一一对照,筛选出有作案可能的人。

第一张是所有女眷及其家人的名单。但事发之时,她们都已被护送下山,不可能有机会作案。

第二张是今日乐工的名单。

唐翀禀报道:“当时一众乐工都与女眷一起下山,留在行宫的只有两人,一个叫绮霞,一个叫方碧眠。”

“她们的嫌疑可以排除。事发之时,绮霞就在我身旁,我们是一起目睹袁才人被刺客杀害的。”阿南在旁边说道,“而方碧眠右手重伤,就算她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目潜入右峰,但我看到的刺客下手狠准、拔刀利落,那手绝不可能是受了重伤的。另外,刺客身穿灰绿衣服,方碧眠则穿着教坊统一的淡蓝衣衫,哪有换衣服的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毕竟教坊所有人进行宫内,按例都要搜身记录,若携带了任何无关物什,都会被记录在案。

唐翀是事发时最早赶去现场的六人之一,他带领诸葛嘉与戴耘走到高台上,将当时情形又详细讲述了一番:“当时我一听到示警,知道这边出事,便立即率人从拱桥过来,转过山坳,上了连通高台的曲桥,直冲上高台。从听到呼救声到我们追上曲桥,不到十次呼吸,但就是这么短暂的时间,台上瞬间空空如也,刺客失去了任何踪迹。”

阿南也指着对面道:“而我们在对面,看着刺客在柱子后刺杀了袁才人,又将她从台上推落。那之后,刺客再也没有出现在高台上。”

“就那么凭空消失,简直见鬼了!”唐翀脱口而出,几乎忘了面前还有皇太孙在。

诸葛嘉和戴耘面面相觑,不敢置信:“难道……刺客就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和后方迫近的侍卫们之间,无声无息、凭空消失了?”

阿南点了一下头,朱聿恒则沉声道:“确实如此。”

连皇太孙都这样说,二人虽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按照常理来说,此事绝无可能,不过……”见所有的路都堵上了,诸葛嘉面上带着迟疑表情,开口道,“属下倒是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手法。”

朱聿恒示意他尽可开口。

“阿南姑娘,你刚刚说,当时在对面目击刺杀事件的,只有你和那个绮霞?”

“对。一开始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袁才人被刺杀,才叫喊示警,引得殿内的人出来查看。”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对面水雾迷濛,你又隔着两层水晶缸壁,看到的情形都是扭曲——或许,你们的眼睛可能会欺骗你?”

“你这是指,我当时看错了?”阿南冷笑一声,“诸葛提督,刺客灰绿衣服、比袁才人高半个头、右手杀人行动利落,有细节有动作,我记得清清楚楚。其次,袁才人被推落水,水中冒出大团血花,证明她确实被刺伤了。”

朱聿恒亦肯定道:“袁才人落水后的情形,确是重伤的模样。”

戴耘一直在旁沉吟不语,此时忽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难道……”

朱聿恒看了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只能讷讷道:“属下听了诸葛提督的话,也想到一个可能,只是亦是匪夷所思。”

朱聿恒示意他说来听听,他才迟疑道:“属下喜看坊间戏法,记得一个遁形之法名叫移花接木。”

阿南对这些神秘之事大感兴趣,立即竖起耳朵。

“其实说穿了也不难,就是艺人将一件特制的衣服缝在自己背后,以棉花碎布填充好,看起来便像是背着另一个人般。但妙就妙在艺人将自己的身躯接了一个假人头,而自己真正的头做得仿佛在背后那个假人身上,半真半假的,在模糊光线下乍一看,确实难辨真伪。”

阿南沉吟着问:“你的意思是,当时亭内其实只有袁才人,只是她做了个局,故意让我们以为有刺客,所以她跳下水潭后,我们才找不到那个她假造出来的凶手?”

诸葛嘉赞同道:“所以,当时亭中确实只有一个人在,这样便既能解释袁才人为何突然跑到瀑布旁边,又能解释刺客失踪之谜了。”

阿南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忽然想起袁才人那件衣服是华丽大袖,或许真的能塞得下假人。她刚来了点兴致,想打听那个戏法去哪儿看,却听朱聿恒道:“一切都只是猜测,得等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到来再详加推断。我们现今该做的,就是将行宫严密梳篦,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听他的口气,诸葛嘉和戴耘便都知道他对他们的提议不以为然,识趣地不再开口。

事情交代清楚了,阿南便要甩手走人,但看见唐翀手中的工图,心里又痒痒的,问朱聿恒:“那图能借我看看吗?这楼阁瀑布如此精妙,我想借来研究下。”

如此简单的要求,她料想阿言应当不至于拒绝,谁知他却道:“怕是不行,这是皇家行宫,外人不得妄窥布局。”

“小气鬼……”阿南嘟囔着,转身挥挥手就走,“那我走了,有事就去应天驿馆找我。”

在行宫内弄得全身湿透,阿南回驿站后便立即打水洗澡。

天青色冰绡衣在泥水里滚得皱巴巴的,虽然她不是去参选太子妃的,但一想到自己这副丑模样,不知怎么的就有点郁闷。

解头发时她才发觉,绮霞那支金钗还在自己头上。只是黄金柔软,折腾这一番,不知何时已经弯扁得不成样子了。

她取下来将钗子掰正。虽只是半两不到的素股金钗,但绮霞这样的姑娘能攒钱买一支真金的钗子,实属不易。

阿南晾干头发,便去秦淮河畔教坊司找绮霞,及早将钗子还回去。

秦淮河是脂香粉腻之处,此时初初入夜,灯影映在河中,上下交辉,伴着姑娘们的歌声笑声,更显香艳。

绮霞正在方碧眠的屋内喂她喝粥。方碧眠虽已醒来,但她烧得迷迷糊糊毫无胃口,根本吃不下东西。

绮霞无奈只能将粥碗捧回,口中抱怨着那个吹笙的虹衣:“真是混账东西,把姐妹害成这样,跑得比谁都快!被我抓住非撕烂她的脸!”

“绮霞姑娘如此凶悍,那不是相好的都要跑光了?”阿南站在檐下笑道。

绮霞放下粥碗,作势要打她。阿南忙把金钗还给她,说道:“别恼别恼,我请你吃饭,你要吃什么?”

“盐水鸭!”绮霞毫不客气,立马就去换鞋子,“要箭子巷那家的,我三天不吃他家的鸭子就浑身难受!”

“我看你是三天看不见他家小二浑身难受吧?”

阿南和绮霞在店内叫了一只鸭子,见绮霞的眼睛一直滴溜溜在那个年轻爱笑的小二身上打转,便揶揄道。

绮霞笑着捶她一下,说道:“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嘛。不过像我这种身份,跟正经人哪有缘分啊?也就指望能遇到几个出手大方的恩客,搞点钱养老了。”

正说着,盐水鸭上来了。绮霞撕下一条腿吃着,情绪有点低落:“阿南,卓世子家怎么一夜间塌台了啊?失去这么一个大主顾,我这几天又不停被叫去问话无法赴局,司里的脂粉钱我都要交不起了。苗永望那个王八蛋,死就死了,还给我惹一堆麻烦,刑部这两天传唤了我五次!五次啊,我根本没法开张!”

“别担心,到时候实在不行,我给你支点。”阿南知道教坊司的姑娘每月固定要上交钱额的,便给她倒酒劝慰道,“忍忍吧,查清就没事了……话说回来,为什么事发时你一直待在下面,不回去继续陪那个苗大人?”

绮霞微酡的面颊不自觉便浮上了一层阴霾,她的手下意识摸向了头上那根素股金钗,又仿佛烫手般缩了回来。

阿南打量她的神情,等待回答。

绮霞放下手,悻悻道:“这事……哎呀我不想说。万一官府的人知道我恶心苗永望,那我的麻烦岂不是更大了?”

阿南问:“你与他不是老熟人吗?”

“是啊,五六年了。”绮霞咬住下唇,脸色难看。最终,她还是转换了话题,问,“你那边呢?麻烦大吗?”

“我倒还好,大概是阿言帮我说了话吧。”

“那个阿言什么身份啊,真是神通广大。”绮霞八卦兮兮地贴近她问,“我看对你挺关照的。”

“他?”阿南不觉笑了,转着手中酒杯道,“别乱想,我们没可能的。他快成亲了,而我也已有心上人了。”

绮霞笑嘻嘻望着她:“什么人啊,还能比那个阿言更俊?”

“这个不好比。但在我心里,我家公子就是最好的。”阿南托腮望着窗外,眼中倒映着那些迷幻灯影,表情也蒙上了一层虚妄的温柔甜蜜,就像沉在一场梦境中般迷离。

“是公子将我从绝境中救了出来,也是他送我去学了一身的本事,才造就了现在的我……要是没有公子啊,这世上也就没有阿南了。而且他不仅待我恩重如山,十几年来还对我关怀备至,爱护有加,你说在这天底下、在我心里,谁能比得上他?”

绮霞抿着酒打量她,若有所思。

阿南挑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姐妹……就是荷裳,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还记得她相好是打钹的,一副鬼灵精模样,特别爱说笑,荷裳老是被逗得咯咯直笑……哎你说荷裳整天这么笑,以后是不是皱纹也会多一些?”

“不会。”绮霞夹一筷子菜吃着,说,“荷裳有次赴局时,不小心摔了个挺贵重的玉瓶,实在还不起怎么办呢?她只能去那家做了婢妾,以身还债,和打钹的饶二再也没有缘分了。”

“以身还债……”阿南捏着茶杯愣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轻掐了她一把,“想什么呢?我和我家公子两情相悦、两心相许,跟欠不欠债的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没有,我只是一瞬间脑中就闪过了荷裳,不知怎么搞的……”绮霞见她要生气,赶紧赔不是,“再说了,你怎么可能会是欠债呢?你是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才不是!”阿南坚决道,“我和公子他……”

她一时迟疑,尚未找到具体的话语形容自己与公子的感情,旁边忽传来脚步声。两个公人走了进来,扫了屋内一眼:“谁是教坊司乐伎绮霞?”

“我是。”绮霞一看又是官府差役,无奈地站起身,“两位官爷,这黑天下雨的不会又要叫我去问话吧?早上不是问过了吗……”

话音未落,官差一条锁链就挂在了她的脖颈上:“你的事儿犯了,衙门批了文书,即刻收押!”

绮霞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筷子顿时掉落在地。

阿南忙按住锁链,打探问:“两位差爷,绮霞犯的什么事?”

官差不耐烦道:“登州知府的命案!”

“苗知府的命案,之前官府早已彻查过,已确定绮霞与此事无关了!”

铁链勒得脖子生疼,绮霞不得不抬手抓着点,勉强透气:“是啊,我当时真的不在,你们问过好几次了……”

“我们奉命行事,你有什么话,堂上审讯时再招供!”官差说着,扯起绮霞就走,“走!”

眼见官差如狼似虎,绮霞只能拔下头上金钗,匆匆塞到阿南手中:“阿南,你先帮我保管着,要是我……你把它卖了,好歹替我料理一下身后事。”

“别胡说,你没事的!”阿南收好钥匙和金钗,眼看着绮霞在雨中被官差拉走。

她站在店门口思忖许久,是否该去找阿言询问此事。

可这都入夜了,她要去何处找他呢?总不可能闯入东宫去找人吧?

正思索着,却听雨中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两匹高大墨骊拉着一辆金漆玉饰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帘被打起些许,街边被风雨晕染的灯光照出朱聿恒的面容,让他一贯沉郁的面容,显出难得的温柔。

“怎么不带伞?”他隔窗问檐下的她。

“因为你会来接我的。”正愁去哪儿找他的阿南如释重负,一个箭步跃上了马车。

车内十分宽敞,她在他对面坐下,掸着身上的雨珠,问:“怎么回事,为什么绮霞又被抓走了?”

“是吗?”朱聿恒显然不知此事,道,“我找人替你询问一下。”

阿南挑挑眉:“咦,那你来找我是?”

“这是你之前想看的工图。”朱聿恒从身旁取出一本册子给她,“行宫重地,按律不得私自窥探工图,但……你若在我身边稍微看一下,不算违规。”

“真的?我就知道阿言最好了!”阿南欢喜地接过来,不管马车在雨夜颠簸,立即翻看里面的内容。

扉页之上,赫然便是“上辽行省平章关夺”的落款。

关大先生曾席卷上都及辽阳,自然被任命为上辽平章。

“那座行宫,果然是关大先生设计修建的!”阿南有点激动。

朱聿恒道:“确实是他亲笔所绘图册,你看里面的字迹。”

借着车内晃动的琉璃灯盏,阿南迫不及待翻看里面的内容,发现字迹果然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一样,一手行草笔走龙蛇,仿佛可以看到他写字时那飞快的速度。

阿南正看着,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咦”了一声,将册子竖起,转给朱聿恒看。

那是一簇灰黄的印记,三枚新月形状,合成一朵花的模样。虽已年深日久,但依旧可以看出那笔触不是用笔写成的,应当是用指尖抹成。

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道:“与蓟承明那张地图上的旋涡一样,是六十年前以手指点胭脂绘下的。”

“而且,这印记的形状,与苗永望死时身边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啊!只不过那印记是用青色眉黛画下的。”阿南举着书,看着上面的记号,大感兴趣,“六十年前的关大先生,和六十年后登州知府诡异死亡的现场,居然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朱聿恒缓缓道:“对,这其中,必有关联。”

阿南看着那印记,再一想又皱起眉头:“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姑娘比较邋遢,画完了眉或者涂完胭脂后懒得洗手,随手就在墙壁上、书页上抹掉痕迹,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三捺的痕迹,或许可以凑巧弄得出来。”

琉璃灯光华柔和朦胧,照出朱聿恒凝望她的双眼,里面含着幽微锋芒:“不,绝不是凑巧。”

阿南合上了书,认真地望着他:“有新的佐证出现?”

朱聿恒“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只打起车帘。

雨丝笼罩着外面的世界,他们出了高大的城门,向着东南而去。

“去行宫?好啊,我倒要看看关……”阿南看着车外,敏锐地认出了方向。但话音未落,她又忽然闭了口,朝他眨了眨眼,把脸板了起来,“不行,你叫我去我就去吗?官府又没给我发俸禄,为什么我要替朝廷出力累死累活的呀?”

朱聿恒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淡淡道:“绮霞的案子,我会让他们好好审查的。若有需要,到时我亲自过问。”

“就知道阿言你最好了!”阿南心花怒放,赶紧翻开册子,“来我们再推敲一下,左右双峰之间究竟有没有可以潜渡的方法。”

他们凑在灯下仔细研究那本工图。暗夜山道,又有大雨,马车的颠簸摇晃中他们忽然碰了头。

阿南捂着额头吸着冷气抬头看朱聿恒,见他那一贯清冷的目光因这突如其来的碰触竟有些茫然,忍不住笑了出来:“碰多了就傻了,以后不能凑这么近了。”

朱聿恒抿唇默然,马车徐徐停下,已经抵达行宫。

山路之上撑伞难行,二人披上油绢衣,在防水行灯的光照下,顺着游廊向上而行。

大雨嘈杂地敲打着山峰水潭,石阶湿滑,阿南却毫无所惧,几步跨到了瀑布边,与朱聿恒并肩走过拱桥,来到右峰。

殿阁内依次点起宫灯,照亮这缥缈宫室。

绝壁上挑出来的一点地盘,建筑自然短窄,没有前后殿,只在左右用碧纱橱隔出卧榻,充作休寝之所。

朱聿恒带阿南踏进北边的碧纱橱。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设着床榻与小几,香炉内烟雾已灭,尚存依稀香气。旁边小门敞开着,出去就是曲桥,通往高台。

此处凉意最盛,太子肥胖怕热,自然安歇在此处。

朱聿恒对阿南道:“瀑布第一次出现异状时,我立即带人到这边查看,袁才人还在这里陪侍。不过太子殿下睡眠极浅,安歇后不喜人在周边走动,因此宫女们便都退出候在了檐下,是以无人知晓袁才人为何要独自从后方小门出殿,奔向后方瀑布。”

“不对,这于理不合。”阿南一听便摇头,指着后方瀑布道,“瀑布声音嘈杂,太子殿下既然睡眠浅,歇在这敞开的轩榭中如何安睡?何况袁才人当时边跑边喊,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甚至,在袁才人出事后,太子殿下才刚被唤醒。”朱聿恒说着,走到香炉前,掀开盖子捻起一撮灰烬,递到她的面前。

阿南就着他的指尖闻了闻,双眉微扬:“羊踯躅,蒙汗药中最常用的东西。”

朱聿恒弹去指尖灰迹,声音微冷:“是。”

“这东西,显然是为睡眠警觉的太子殿下准备的。如果不是袁才人突然跑出去,刺客下手的目标就是……”

她没有说出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针对太子殿下而设的局。

朱聿恒的嗓音低沉了下来:“确实,刺客冒这么大的风险刺杀东宫一个妃嫔,可能性并不大。我认为他潜入后不小心被袁才人撞上,才杀人灭口。”

毕竟,这里距离睡在殿中的太子殿下,已经只有几步距离了。

飞鸽传书的内容又一次浮现在朱聿恒脑中。

切勿近水。

圣上定是知道了什么,因此给他发了这讯息示警。从这复杂的布局看来,背后怕是早已预谋良久。

若不是袁才人的异常惊动了众人,太子殿下或许已遭不测。

而刺客一击不成,必有下一次,若不能及早揪出刺客,到时敌暗己明,怕是难以防范反击。

见他脸色难看,阿南安慰道:“怕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过老猎手的眼睛,如今对方已露形迹,只要我们尽快揪住狐狸尾巴,相信太子殿下应该无虞。”

朱聿恒默然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指面前的高台,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凶手当时留下的记号。”

那记号做在琉璃柱上,背向瀑布,因此暴涨的瀑布水并未将它彻底冲刷掉,只显得浅淡。但他们依旧可以看出,那三枚新月痕迹簇成一朵半开的花,似莲如兰,姿态绰约。

朱聿恒指着那个印记道:“这三个月牙的弧度和下方微收的手法,与当日酒楼里那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这个刺客与当日酒楼中的凶手,必有关联——而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阿南断言,又微皱眉头问他,“这么说,绮霞是因此被带走的?”

朱聿恒摇头道:“应该不是。此事我尚未告知任何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这么说,她力压所有衙门,成为他第一个赶来商量的人了。

阿南朝他一笑:“那我可得好好帮你一把,咱们争取从这里挖点‘山河社稷图’的线索来。”

“这案子未必与‘山河社稷图’有关,但与关大先生必有关系——甚至还可因此确定,目前发生的这两桩命案,与青莲宗有关系。”朱聿恒指着工图册上的胭脂痕迹,道,“毕竟,这是同为青莲宗的关大先生当年留下的印记。”

“这印记……”阿南比照着工图上的方位,抬头看向头顶。台顶由石梁构建而成,八根巨大的汉白玉梁延伸向中间,攒出端整金顶,悬挂着一盏三十六支巨大琉璃灯。

阿南手中流光射出,勾住石梁后一个翻身,跃上了台顶正中。

灯台中尚有油迹,她掏出手中火折,点燃了中间的灯芯。

灯芯的火迅速向外扩张延伸,三十六支灯盏中火苗齐齐亮起,覆照在高台之上。

周围水汽氤氲,琉璃灯罩上蒙着散碎水珠。朦胧灯光映着水光,周围波光粼粼,如同仙境绝景。

朱聿恒仰头望着上方的阿南,她笼罩在这虚幻又迷离的光彩中,朝他微微而笑,抬手指向地上:“阿言,你看。”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高台的地面,只见三十六盏灯光汇聚成明灿的一片光团,覆照在他们脚下。

在光团的正中,是灯影形成的巨大淡青色莲花影,与工图上那朵用胭脂涂成的标记一模一样。因为阿南的手刚刚在点灯时碰触了灯罩,此时那朵巨大的青莲正也随着灯影晃动,在朱聿恒的脚下恍惚移动。

原来,关大先生并不用实物来描绘青莲,而是通过精确布置琉璃罩上的灯光,用光影营造出了一朵青莲。

周围瀑布溅起水珠,如无数光点在他们周身乱跳。她在光中,他在影中,两人站在莲花影中上下遥望,恍然如梦。

她看见幽微的光照进他的双眸之中,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种比灯光更为熠熠的光彩落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

穿过世间万物,这一刹那,他的眼中似乎只有她的存在。

阿南心口突地一跳,有些别扭地扭开头,把目光转回灯上。

随即,她发现了一些怪异的端倪,抬手抚灯思索片刻后,低头对朱聿恒道:“阿言,你把工图册上那朵胭脂莲花刮掉看看。”

图册上由陈年胭脂绘成的青莲,正盖在灯盏类目中,上方是琉璃盏的样式,中间是胭脂青莲,下方标注着三十六字样。

六十年前的胭脂早已灰黄干脆,很方便就刮掉了。他们立即看到印记下方显露出了墨迹,原来这胭脂是用来覆盖之前的字迹的。

“七十二。”朱聿恒抬头,告诉阿南下面被覆盖的三个字。

阿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指指灯盏:“我就说这灯盏还留有一半的灯头,原本可以更加华美盛大,灯影的莲花也可以更清晰明亮的。所以,他们在做好灯托之后又临时更改了灯盏数目,是为什么呢?”

朱聿恒略一沉吟,对她招手:“跟我来。”

阿南翻身自汉白玉梁跃下,跟着他回到山壁殿阁中,走到南边碧纱橱。

书橱上放着一叠陈年档案,朱聿恒将它们搬到书案上,说道:“这是从南京六部调集来的、所有与龙凤皇帝及关大先生有关的档案。或许我们可以看看,是否有蛛丝马迹。”

已近亥末,但查根问底的欲望让他们毫无睡意,把档案一分两半,两人坐下便翻了起来。

窗外疾风骤雨,殿内只有他们相对而坐。宫灯以暖黄色的光芒包裹住他们,在雨声和水风中辟出一层只属于两人的静谧空间。

他们在灯下迅速翻阅,查找临时修改灯盏数量的原因。朱聿恒看完一本毫无所获,将它搁到一边,不自觉抬头看向对面的阿南。

阿南睫毛长且浓密,灯光斜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出如同蜻蜓翅翼的一片阴影。阴影之下,是她灿亮的一双眸子,正在飞速扫过面前的资料。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眸一转便看向了他,朱聿恒还未来得及转开眼,两人目光便直直撞上了。

暗流忽然被堵在心口,朱聿恒张了张口,一时难以出声。

阿南却面带愉快的笑容,将手中的册子丢到他面前:“看,杭州府,青鸾台——这边缩减的形制,被调拨去了那里。”

“青鸾台?”朱聿恒在脑中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地名。

低头看向册子上的记录,目光在那上面所绘的图形上一一扫过后,自小在朝堂风雨中历练出来的朱聿恒,忽而霍然站起,带动得烛火一阵摇曳。

他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若,盯着那上面的字许久,目光才缓缓移到阿南的脸上。

而阿南朝他微微一笑:“没错。三千斤精铜,一百二十斤黄金,机栝、杠杆……以及,加工成一定形状的璎珞、宝石、琉璃片。”

阿南的指尖在各式图样上划过,抬眼望着他:“以你棋九步的能力,扫一眼应当就足以将这些散乱的机栝零件组合起来了吧,那是什么形状?”

“青鸾……”朱聿恒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不容质疑的确切,“和顺天地下那只一样内藏机栝的青鸾。只是顺天那只是站立的,而这一只,是盘旋飞舞的青鸾。”

“对,而且可以看出,匆忙调拨物资去杭州建造的这个青鸾台,它的形制规模与我们在顺天城地下所见的一样巨大。”阿南的手按在图册之上,凝重而缓慢地道,“如果按照之前的机关来推算,那么这个青鸾台,可能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另一个牵引点,也就是,决定你下一条血脉的关键所在。” Vb2MnHdwFAToCxPVFylr/jpmpArrZKQqmm40vDPSOfM9iqQJD3JSYKD7HBjB5g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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