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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上明月

一夜好眠,第二日醒来,阿南的烧退了下去,朱聿恒的伤口换了药未见红肿,两人都是精神见长。

甚至运气好像也变好了,朱聿恒出去找海蛎子时,居然在沙滩上抓到了一只脸盆大的海龟。

阿南馋涎欲滴,亲自上手将海龟杀了,处理放血,把龟壳敲裂上下掰开,架起石头当炉灶,倒仰龟壳在火上煨烤。

龟壳下小火慢烧,肉香在洞中蔓延,让又饿又累的两人盯着海龟,脸上都是垂涎期盼。

偶尔目光交汇,看见对方那仿佛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他们都忍不住笑出来。

折下树枝当筷子,两人围在火堆旁,用筷子撕下鲜嫩的龟肉,吃得十分欢欣。

一个大海龟下肚,吃饱喝足有了点精神,两人商量着伐木做筏,离开小岛。

岛上并没有高大树木,只有丛丛灌木生长,最高也不过堪堪长到他们头顶。

朱聿恒的左肩臂有伤,脆弱的日月也无法拿来砍伐,二人便先选取了几棵大点的灌木环切掉根部树皮,预计过几天枯萎脆干后,再以脚踩断,便于收集。

其实傅准应该知道洋流方向,而且官府在渤海遍寻不着后,也肯定会逐渐扩大搜寻范围,最终找到这边。但他们可以等,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和关大先生留下的阵法却不可能等。

“实在不行,我们错过玉门关那一次,专心安排昆仑山阙那一场巨变吧。”朱聿恒见阿南着急,反倒劝解她,“而且照你上次所说,我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应声子母玉,可能有三份,一份在阵法之中,一份被植入我的身上,另外还有一份在我身边某人的身上。若按照这般推断,西北遥远的地方影响不到我,而那个潜伏在我身边的人又不在,或许我这次能躲过或者延缓‘山河社稷图’的发作呢?”

“也有道理啊。”反正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急也急不来,阿南和他索性也就丢开了。

在灌木丛中蹲久了,阿南有些晕眩。朱聿恒便道:“你如今身体尚未好转,先回去休息吧。”

“好,我回去歇一会儿,你记得别累着左臂。”

阿南去旁边水坑捉了条鱼,慢慢绕过小岛,走向灌木背后的石洞。

海风猎猎,就在她快走到洞口时,风中忽然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低沉嘶哑,如同猛虎怒号,令人毛骨悚然。

阿南抬头看去,半空中有只巨大的鹰隼盘旋,盯着她的目光森冷骇人。

虎头海雕占据这海岛多年,早已将其视为领地,如今有人类入侵,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阿南将鱼丢进洞穴,警惕地抬手以臂环对准海雕,慢慢地退向洞口。

虎头海雕十分机警,在空中一再盘旋,待到阿南略一侧身准备进内时,它瞅准机会飞扑而下,向她直击。

“好啊,刚好鱼吃腻了,今晚就先把你烤了!”阿南手中流光疾射,一点精光直贯鸟身。

惨叫声中,虎头海雕毛羽纷飞断裂,早已被精钢丝缠住。那本就被朱聿恒伤过的翅根再度受伤,整只翅膀折了下来,从空中一头栽下,重重撞在了礁石上。

虎头海雕十分凶悍,落地后依旧张着翅膀在扑腾,阿南提起精神赶上去,一脚踏住它的脖子。

忽听得风声再起,耳边那令人不快的呜哇声再度密集传来。

阿南抬头一看,海岛上空不知道何时又出现了几只海雕,体型比她脚下这只稍小,此时正一起在空中盘旋,紧盯着下方的她。

“好嘛,一家子全来了,看来我和阿琰十天半月的存粮都不愁了。”阿南脸上笑嘻嘻,心里暗暗叫苦,自己现在状况堪忧,要是被这一窝雕缠上,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幸好,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阿琰在呢。

想到阿琰,阿南心头一轻,同时又有个念头闪过,让她忙乱中反而升起一阵雀跃。

“阿琰!”她大喊一声,一脚踢开脚下的虎头海雕,在它疯狂扑腾之时,迅速将身体后缩。

激烈的动作使她眼前发黑,她跌进石洞,只觉一阵晕眩。

而海雕呜哇叫着,早已争先恐后扑入洞中。

洞口狭小,它们一拥而进之时,阿南手中丝网激射,顿时将它们全部笼住。

可雕群来势太过凶猛,扑啦啦的混乱声响之中,她的丝网反倒被雕群所拽。阿南头晕眼花,气力不继,手臂一松,顿时被群飞的雕们拖出了洞口。

就在她心里大喊不好时,身侧一双手伸出,将她的腰牢牢揽住,止住了她跌出去的势头。

自然是朱聿恒。他已经赶了过来,情急之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阿南自从他怀中抬起头,却一指面前网中的海雕道:“阿琰,快去抓住它们!”

朱聿恒讶异看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何要和这些鸟过不去。

“你的日月仓促到手后,现在并未研究出它真正的用处,一直都只会用撞击来扩大攻击,引导刃力外扩。”阿南说着,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扯住精钢网,“可玉石和夜明珠都是易碎之物,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傅灵焰纯用击打之力的话,她应该考虑更坚韧的金属。你觉得,她为何要选择最善应声的青蚨玉,又切磨得如此薄利?”

朱聿恒低头看着握在手里的“日月”,那散开如片片莹薄花瓣的珠玉光片,如今躺在他掌中已经不再完美,其中几片薄刃已经残损。

“应声。”他收拢了手掌,仿如抓住了脑中电闪的念头,“只有如此薄透的青蚨玉才能在气流中相互应和、共同振动!”

“而要训练日月的应声之法,这些空中的鹰隼,无论是动向还是力道,都是最好不过了!”阿南一扬手,任由网中的几只虎头海雕脱逃向空中,“阿琰,既然你有伤在身,手臂无法用力,那就试着不借助蛮力,纯用控制来调动‘日月’试一试!”

骤然脱困的这几只小海雕,有的惊惧而逃,向上急飞;有的凶性大发,向下猛扑;还有两只已经晕头转向,飞得跌撞回绕,毫无方向性可言。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光芒如篷,四散飞击,每一点光亮看似混乱无序,却都利落切断了海雕们的去向,迫使它们不得不嘶叫着惊飞而回。

只见四五只小雕在空中盘旋回绕,四下冲突,却总是穿不透朱聿恒控制的那数十点光亮。

六十余片薄刃在空中飞旋,气流与朱聿恒手上的劲力自然会让它们在虚空中轻微振动。所有薄刃应声而动,又带动其他薄刃再振,力量层层叠加,互相扩散频震,旋转的力量更为锋锐,角度更为飘忽。

海天之中、日光之下,只见数十灿烂光点陡然集中又倏忽散开,回旋勾绕,斜穿牵引,薄刃上下翻飞似万千萤火,将所有海雕牢牢困住,比阿南那有形的丝网更为牢不可破。

五只虎头海雕被围在纵横倏忽的日月光华之中,即使尽力左冲右突,依旧无计可施。

阿南望望朱聿恒的手,再抬头看看空中那些无处可逃的海雕们,心中不由感叹——

阿琰这可怕的计算能力啊……

其实她并未见过傅灵焰出手,只是提出了一个概念而已,甚至这概念让她去做的话,也是肯定做不到。

但朱聿恒,硬是凭借着自己那惊世骇俗的棋九步算力和控制得毫厘不差的手,将她的设想化为了现实,分毫无差地具现了出来。

就在阿南惊叹之际,日月光华倏忽一散,朱聿恒毕竟是初学者,而且日月残片有缺,无法均衡力量,终究还是出了差错。

一片青蚨玉在空中一斜,擦过一只海雕的翅膀之时,疏漏了计算那缕疾风的力量。它的爪钩缠住了玉片后的精钢丝,将钢丝连同玉片一起绷紧,让他再也无法操控。

朱聿恒放弃了这片薄刃,任由海雕带着它在半空扑棱,只专心操控其他的数十片免得散乱。

但发狂乱飞的五只海雕,行动轨迹混乱无比,日月的轨迹终究乱了。

眼见第二条精钢丝缠上了海雕的翅膀,两只被缚住的海雕又穿插乱飞,两条精钢丝顿时绞缠在了一起,朱聿恒的动作甚至有了左支右绌的迹象。

阿南见他还要坚持,立即出声叫道:“阿琰!”

朱聿恒这才恍然如初醒,他居然和这群虎头海雕赌上气了。

光华陡然一散,除了空中被绞缠住的那两条之外,其余如流星飒沓,尽数回到他的掌中。

原本凶性大发的虎头海雕们早已疲惫惊惧,此时束缚一散,它们立即四下惊飞,再也不敢回头。

唯有那两只被缠住的小雕,脖子、翅膀与身躯都被牢牢缚住,扑腾了片刻后,自半空坠下,栽在地上。

朱聿恒将它们拖回来,阿南与他一人一只将翅根攥住,解开上面缠绕的精钢丝,口中忍不住道:“阿琰,你真是惊世奇才!”

朱聿恒将解下的精钢丝收回,声音有些许发闷:“还是有缺陷,算漏了一部分。”

“已经很了不起啦,毕竟你初学嘛!”她说着,见他还是因为失误而有点低落,便用手肘撞了撞他,说,“你啊,不必这么求好心切的,只要再给你一点时间,你一定天下无敌!”

朱聿恒拎着一只雕去海边拔毛开膛,洗剥干净,阿南则在洞中将火烧得旺旺的。

一只海雕被烤得吱吱冒油,另一只则被他们用树枝扎了翅膀,半死不活地龟缩在洞中瑟瑟发抖。

“先留着吧,下次想吃的时候再杀,这样我们随时可以吃新鲜的了。”阿南虽然讨厌鹰隼类,但是看到这只虎头海雕那可怜的小模样,又忍不住蹲下来扯了扯它的翅膀,回头问朱聿恒,“阿琰,你知不知道驯鹰啊?”

驯鹰。

朱聿恒的心口突的一跳,在火上翻烤的手也骤然顿住。

抬眼看阿南正漫不经心逗弄着那只抓来的虎头海雕,朱聿恒那跳动的心口才缓了一缓,略松了口气,尽量平淡道:“知道,诸葛嘉养过。”

阿南笑问:“你说,要是给这只小雕喂点小鱼小虾,把它给驯熟了,它以后是不是能帮我们捉鱼啊?”

朱聿恒别开头,道:“驯鹰很难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熬。而且这种海雕与海东青之类的不一样,估计不太好调教。”

“那就算了,还是吃了吧。”阿南顿时没了兴趣,见海雕绑了翅膀后还一跳一跳想往外跑,她揪过一把草又捆了鹰爪,终于让它消停了。

“对了,诸葛嘉那家伙不是整天板着脸没人气的吗?他居然会驯鹰,你跟我讲讲?”

“我也是听说的,”朱聿恒做贼心虚,寥寥几句带过道,“诸葛嘉说他曾遇过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因为它被所有人欺负,只有他伸出了援手,所以它便认定了主人,一世忠心地跟随着他。”

阿南回头瞄瞄那只海雕,笑了出来,贴着他耳朵问:“你说,现在我当坏人,你当好人,咱们能骗过它,让它乖乖听你的吗?”

“不能,驯鹰的成功率很低。”朱聿恒望着她那促狭的笑容,声音有些喑哑。

“说起来,你们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后,还安排个方碧眠给他弹弹琴唱唱歌,虽然后来发现她可不是个善茬——你说这个行径,是不是就和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觉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边的。

不过如今局势如此,他们都知道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是以她口气轻松,他也不必解释。

沉默片刻,朱聿恒终究只是摇头道:“不,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只鹰,不是演戏。”

“你怎么知道?”阿南随口说着,见雕已经烤好,便也将这些闲事丢在了脑后,“或许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吱吱冒油,香气诱人。

阿南迫不及待将它撕下来,和朱聿恒一人一只,道:“赶紧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鸟翅虽没什么肉,但也让他们尝到了久违的油水,得到巨大满足。

“咱这也算大鱼大肉,日子过得不错了吧?”阿南一边呼呼吹着热烫的鸟翅,一边和朱聿恒笑语,“而且我最讨厌海雕啦,有吃它的机会绝不放过的!”

朱聿恒替她撕着鸟肉,问:“海雕怎么了,为何你讨厌它们?”

“因为小时候我差点被一只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来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们。”阿南一边往口中塞肉,一边道,“你不知道南边海岛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张开能有七尺,最喜欢吃海岛上的猴子。我那时才五岁,又瘦又小,它们当然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原本大快朵颐的她怔了怔,满足快乐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来。

朱聿恒翻烤着手上的鸟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最终,阿南只叹了口气,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经过那里,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话……我早已丧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涌起割裂般的疼痛来。

她将手中的骨头丢进火中,望着外面的海,洞内陡然安静下来。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问:“等回去后,你要去找他吗?”

“不会。”阿南低下头,抓一把干草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污,“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结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绮霞的事……只是引线而已,我们这些年来的矛盾,早该彻底炸开来了。”

从顺天城百万民众的存亡,到黄河决堤的流离失所,再到带领海客与青莲宗一起介入动乱灾民闹事……一路走来,他不动声色轻描淡写,而她终于无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从小到大憧憬向往的梦中人,其实是自己从五岁到十四岁虚构出来的幻像。

他早已长成她不认识的模样,那个温柔握住她的手,将狼狈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经只存在她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了。

“为什么要回陆上呢?要是我们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远做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饱饮四海匪徒盗寇的鲜血,为他扫除一切障碍,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

朱聿恒打断她的话,道:“不好,因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驶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声音如此坚定,让她那原本冰凉迷乱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温柔热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朝他一笑,虽然笑得十分难看:“这是绮霞说的。她说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可现在我觉得她说得真对啊,没有人会爱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对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现在,十九岁,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时候了。”

“阿南,你不是为某个人而长到十九岁的。你是凭着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语调更因平淡而显出异常笃定,“你过往的十九岁,比世上大多数人的九十岁还要精彩壮阔。所以就算没有达到最终目的,就算你选择与竺星河分离,这一番经历,也不算枉费。”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静静将脸伏在膝上靠了一会儿。

朱聿恒见手边的肉已经微显焦黄,便撕下鹰腿递给她,示意她趁热先吃点:“再说,十九岁也没什么,我还比你大三岁呢,岂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着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头看他,面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为人,为了安慰我,居然这么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将手中的肉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别太难过,先吃东西。”

阿南望着他,眼角湿润,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胸臆中所有的郁积全部吐出,彻底不留。

然后她接过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着,似是要用大吃一顿将所有抑郁驱赶出自己的胸臆。

“只这一次,以后就不难过了。”她声音低沉,略带含糊,却郑重如发誓,“我是纵横四海的司南啊,可以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为他要死要活一辈子。天下之大,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呢!”

遇上了记仇的阿南,海雕们过上了惨不忍睹的生活。

等到身体恢复些,阿南与朱聿恒便找到了它们筑在海崖上的巢穴,每天过来找它们。

朱聿恒拿它们练手,练得它们七荤八素,每天都要在崖壁上撞个百八十次。

而阿南在旁边与他一起揣摩新手法,一边在礁石上晒盐。她还采集蚌蛤捣出汁水,将龟壳钻洞,用细沙和炭灰做了两层过滤,那汁水便清澈清甜,再用螺壳将水收集起来煮沸存放,就随时有水喝了。

日子稳定,他们在海岛过上了大鱼大肉有盐有水的好日子,朱聿恒的肩伤也逐渐愈合。

他身体恢复、手法渐熟,虎头海雕们日子更惨了,这对雌雄双煞整天闲着没事干,净琢磨着如何用日月发挥缠、绕、绞、结,一套套全在它们身上试了个遍。

没过几日,海雕一家个个折腾成了秃毛,只只变成惊弓之鸟,整日缩在巢穴中,任凭他们用什么鱼虾来诱惑,也不敢再出来了。

被削了皮的灌木已经枯萎,海雕也不敢再冒头,于是他们开始忙忙碌碌地编制筏子,捉鱼捕虾,又在火边烤熟烤干,以备回程食用。

经过数日折腾,小岛上的灌木基本被清空,他们的浮筏也编好了。

“灌木枝条还是太细弱了,无论怎么编织,也无法同时承受咱们两个人的身躯。”阿南思量着,最终决定编两个浮筏。

“分处两个浮筏,万一海浪将我们分开呢?”朱聿恒问。

“绑在一起就行啦,到时候可以一前一后分担浮力。”

朱聿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便坐下撕树皮去了,准备编成绳子,将两个浮筏紧连在一起。

阿南在旁边看着,点数着手指道:“螺壳在海浪中会倾倒,咱们带不了水,还得编几个细眼大网兜,到时候里面多放些贝壳养在筏下,若是缺水,可以靠这个解渴。对了,还要编几条席子,不然在日头下暴晒,咱们非被晒干不可。”

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就把树皮撕成丝,搓成细线,再编织打结。

朱聿恒折树剥皮,将两条浮筏紧紧束在一起,过来帮她干活。

两人靠在一起搓着树皮,灌木的皮既细且小,编起来颇为不易,朱聿恒从未干过这种活计,看着细细短短的一堆线头,有些无从下手。

“来,我教你。”阿南说着,以右手食指将线头按在手背上,一转一捻,然后拿起递到他面前。

短短线头,被她打出了一个完美的结。

“用一根手指打结,刚好还可以练一练你关节和指腹发力的巧劲。食指练成后,依次再练习中指、无名指、大拇指和小指,直到五根手指可以同时成功打结。”

她说着,又拿起十条丝线两两并拢,分开五根手指按住它们,随意揉搓,抬起了手向他示意。

十根线头已经变成了五个结,整整齐齐,干净利落。

“认真干吧,不许偷懒。”她笑着把一团线头塞到朱聿恒手中,“就算你没有岐中易了,也不能荒废了练手。记得要持续不断地练习,千万别懈怠。”

朱聿恒点头,按照她教的法子编织树皮草茎,说道:“日头这么大,你回去休息吧,这边我来就可以。”

“好啊。”见红日已经西斜,阿南起身指着夕阳,说道,“阿琰,一直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等海面变黄浊,出现了沙尾痕迹,那便是近海了。看晚霞这么灿烂,明天肯定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朱聿恒点头,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

“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到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阿南笑着朝他挥一挥手。她身体已经恢复,手脚利落,在礁石上看了看水下,流光扎入水中,一条黄花鱼便被提了上来,啪嗒啪嗒地在夕阳中蹦跳着,活泼生猛。

“虽然有点吃腻了,但最后一顿了,咱们还是得多吃点。”她提着鱼示意朱聿恒,“就当是,告别宴吧。”

她欢欢喜喜在海边拾掇好黄花鱼,脚步轻快地回到洞中。

朱聿恒目送着她的身影,攥着树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双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阿南……”他低低地,如同耳语般道,“你又开始着急了。”

阿南将黄花鱼烤得外焦里嫩时,朱聿恒也将浮筏上的一应工作处理好了,回到洞中。

“你这回好慢啊,编了几个网兜?”阿南看着他因为打结过多而显得僵倦的手,帮他按摩了一遍,说,“这可不行啊,以后别太累着自己,要把手的灵敏和准确给保持住。”

朱聿恒“嗯”了一声,垂眼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阿南感觉他的手背筋络已舒缓下来,便收拢了自己的手指要收回。

手掌忽然一紧,随即被一片温热包裹住,是朱聿恒翻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他握得那么紧,如溺水之人攥住了浮木般固执,令阿南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抬眼看他,正想问怎么了,耳边忽传来呜哇一声,是那只被他们抓来的小海雕忽然跳出来了,衔着她的衣服扯了好几下。

这只小海雕一开始总是蜷缩在洞穴一角瑟瑟发抖,结果吃了几天他们丢的鱼肠后,居然神气起来了,不用和其他小海雕争食,毛羽油光水滑的,比它那几只秃毛兄弟可精神多了。

此刻,它正伸长脖子,咬着阿南的衣角,向她讨鱼杂吃。

“去去,刚吃过又来要,馋不死你。”阿南从朱聿恒的掌中抽回了手,反手拍一下它的头,扯着它的脖子和朱聿恒打商量,“明天就离开了,要不要我们把它烤了吃掉?”

海雕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回过头,不服地向她的手背啄去。

阿南哈哈笑着,将它抓到洞外,解了束缚往外一丢,说:“算了算了,雕肉又不好吃。”

海雕在外面扑腾着,望着站在洞口的阿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自由了。

良久,它扇着许久没用的翅膀,以古怪生疏的姿势,歪歪斜斜飞走了。

阿南目送它远去,回身看向朱聿恒,问:“怎么啦,你刚想说什么?”

朱聿恒沉默望着她,可突然被打断后,想说的话似乎再也无勇气出口。

他垂下眼,望着火堆道:“没什么,明天就要走了,我有点紧张。”

“怕什么,你在海上生活这么久了,途中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了,足够安全返回的。”阿南将路上要用的东西清点完毕好,分成两份放置好,“我观察过这几日的天气,不会有大风大雨,很适合出发。”

朱聿恒看了看被分开放置的两份物资,没说什么,只默默与她一起漱口净齿,各自在洞中睡下。

火光暗暗,山洞之中蒙着沉沉寂静。

想到明日便要离开这座小岛,投入辽阔叵测的大海,朱聿恒一时无法入睡。

“阿琰……”转侧中,阿南的声音轻轻传来,“你回去后,要注意傅准。”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声。

“我觉得在海底时,傅准的所作所为,肯定有问题。”

“确实,他这人值得深究。”黑暗中,朱聿恒声音有些发闷,“但傅准担任拙巧阁主十余年来,他们与朝廷一直有合作关系,而且听说,配合得很不错。”

甚至,上次他们大闹瀛洲,将拙巧阁闹得损失惨重,经神机营交涉后,傅准也爽快接受了有人潜入朝廷队伍中闹事的解释。虽然他肯定已查知一切,但至少表示出了不打算与朝廷翻脸的态度,这点毋庸置疑。

更何况,朱聿恒在被困水下濒临死亡之际,是傅准及时送了气囊,让他活了下来。

若傅准或者拙巧阁对朝廷有异心,那么他这个时候根本不必出现,更不需要带着他们寻到阵眼,最终破掉关大先生设下的水城。

“关大先生与傅灵焰都是九玄门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若要破解关大先生留下的阵法,可能确实需要傅灵焰后人的帮助。”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调匀了气息,以最平淡的声音问:“傅准的个性如何?或者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阿南毫不迟疑道,“那个浑蛋,总有一天我要打断他的腿!”

朱聿恒听着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但……不论如何,我觉得他会是你破解‘山河社稷图’的关键所在,你,还有你的祖父、父亲,一定要牢牢盯着他,从他身上咬出些重要东西来。”

她又开始着急了,仿佛要将一切重要的东西都在此刻交付他一般。

而朱聿恒静静躺在草床上,借着余烬火光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南,低低回答:“好。”

夜已深了,阿南的鼻息很均匀,朱聿恒却未能入眠。

他心绪起伏,激荡芜杂的情绪让他直到月上中天依旧无法合眼。

洞外,墨海上一轮金黄的圆月被海浪托出,逐渐向着高空升腾。

万顷波涛遍撒月光,千里万里碎金铺陈。无星无云的皎洁夜空,只有圆月如银盘如玉镜,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端详他。

她贴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点。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均匀而绵长,就如沉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一般。

他听到阿南低低的、悠长的一声呼吸,像是叹息,又像是无意义的伤感,在他身边默默呆了片刻。

这一刻,她离他这么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逸散在他脸颊上的气息,温温热热,在这样的月夜中,让他的心口无法抑制地波动。

就在他怀疑太过剧烈的心跳声要出卖自己之时,阿南终于站起了身。

她轻手轻脚地提起地上的一份物资,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朱聿恒没有阻止她,在暗夜涛声中静静地保持着自己的呼吸,任由她走出山洞。

直到踩在沙子上脚步声远去,他才默然坐起身,看向她的背影。

她踏着月光向海滩走去,涨潮的水已经托起被绑在礁石上的浮筏,起起落落。

蹚过及膝的潮水,她臂环中的小刀弹出,利落地斩断两只浮筏相接的部分,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丢在一只浮筏上,翻身而上,抄起了枝条编成的桨。

圆月光芒冷淡,猎猎海风即将送她离开。

但在她就要划动浮筏之际,胸中不知怎么的,忽然传来难以言说的留恋与不舍。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昏迷中曾萦绕在耳边的、阿琰轻轻唱给她听的歌,忽然压过了所有海潮,劈头盖脸地淹没了她。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山洞,似乎在留恋里面那些相守的日夜。

她看见朱聿恒站在洞口,火光与月光映着他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暗夜中看不清神情,可他确实是在看着她。月光下,那双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阿南的胸中,忽然涌起难言的心虚与怅惘。

朱聿恒跃下山洞,向着她快步走来,毫不犹豫地涉入海滩上的潮水之中,跃上了另一个浮筏。

“怎么了,是觉得晚上启程比较好吗?”他望着她问,紧盯着她的双眼如同寒星,灼灼地望着她,不肯移开半分,“那我们现在出发?”

阿南无法避开他的目光,唯有长长深吸一口气:“阿琰,我要走了。你以后……一切自己保重。”

朱聿恒握紧了空荡荡的掌心,逼视着她,一字一顿问:“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要回去的地方,不是你的目的地。”阿南狠狠回过头,望向南方,“阿琰,我……有点怕冷,不想在这边过冬。”

“因为竺星河吗?”朱聿恒没有给她留情面,毫不犹豫便戳破了她的托词,“阿南,你不是纵横四海名声响当当的女海客吗?结果因为一个男人,你落荒而逃,要钻回自己的窝里,再也不敢面对?”

“没有,你误会了。”阿南别开脸,声音带了些许僵硬,“我只是想家了,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海上去。”

朱聿恒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

在他的逼视下,阿南终于叹了一口气,那紧握着船桨的手松脱,无力地垂了下来。

“别拦我了……阿琰,就让我这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逃回去吧。我现在有点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我想回家缓口气……”

若不是生性固执坚毅,又陡遭巨变无法分心,她真想狠狠哭一场,把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发泄出来。

只可惜,她在刀口浪尖上长大,生就了一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哪怕与公子决裂,她也宁可用豁命的决绝去迎向凶险万状的死亡,而不愿让巨大的痛苦激浪将自己彻底淹没。

月亮隐在了云层之后,晦暗的月光抹在粼粼波光之上,只有暗处与更暗处的区别。

朱聿恒无法控制自己,听她剖析着对竺星河的感情,忍不住吼了出来:“所以,你人生的理由、你行事的方向,只为了竺星河吗?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全是为了别人?”

“别逼我了,阿琰!”阿南挥开手,狠狠道,“人这一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了哪条路,以后就只能顺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我,走的是女海匪那一条,我背弃不了自己的出身!”

即使她所有的过往都被否定了,以十数年心血经营的人生就此夷为平地,惨烈而茫然,即使她的路已经断了头,可她还有家。

她想回到属于她的那条海峡,依旧做那个俯瞰所有来往船只,不沾染任何人世悲欢的女海盗,让孤独与执着成为她的双翼——

就像西面来的那些船头上、伸展着巨大双翼迎风站立的胜利女神,一往无前,破浪前行。

看着她决绝的面容,朱聿恒紧抿双唇,胸口似被日月的利刃所割,先是一阵冰凉,继而锋利的疼痛蔓延,无法遏制。

“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朱聿恒低低地重复着她的话。

“对,没有。”阿南说着,狠狠从浮筏上站起了身,一把抓过船桨,最后看了他一眼,“阿琰,我走了,回去做我的女海匪了。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她的桨在水中一划,便要向着月下大海出发。

然而,就在船桨触水的一刹那,原本无声无息的水面忽有大朵涟漪疯狂涌起,船桨瞬间脱手,被水面吞噬。

阿南不料在这孤岛之上居然会有突变。她反应虽快,但正在情绪低落之际,又对孤岛毫无防备,一时不察,身体难免向海面倾去。

幸好她久在海上,左脚稍退,右脚足尖一点,只略略一晃便维持住了平衡。

刚稳住身形,异变又生。

万千绚烂光华倏忽间自水面而来,携带着海浪水珠,向她袭来。那是片片珠玉在暗夜中幽荧生光,映照着乱飞的水珠,如碎玉相溅,密密交织在她四周,竟无一丝可以逃脱的缝隙。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骤然向她发动了袭击。

阿南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发难。如今他们一个在浮筏上,一个在水中,距离不过三尺,这近身攻击,她如何能及时应对?

腰身一拧,她仰身向海中倒去,整个身体几乎平贴海面一旋而过,只以足尖勾住浮筏,险险避开这暴风骤雨般的玉片水珠。

幽光与月光相映,水波动荡上下交辉。她后背在水面上一触而收,在紊乱波光中看到上头交缠穿插而过的日月之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不是与她嬉闹玩笑的一击,若她没能及时避开,此时早已被他制住。

海水与汗水同时涌上她的脊背,一片冰冷。

手在浮筏上一撑,她再度仰身而起,厉声怒喝:“阿琰!”

朱聿恒仿佛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击落空,他迅速变换了日月的去势,倏忽间华彩飞纵,再度席卷了海面上下。

这一次,他将她周身彻底封锁,再不给她任何机会。

阿南避无可避,唯有右臂疾挥,手中大片银光弥漫,要以精钢丝网收束他指挥的万点华光。

朱聿恒紧盯着手中射出的六十余颗光点,他那令阿南赞叹的控制力,如今也照旧没有让她失望,细小的光点准确无误地探入了丝网眼中。

他的手,与阿南的手,几乎同时一拉一扯,彼此收束。

精钢丝与精钢丝一齐收紧,紧绷的力量互不相让。

但,他们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筏上。朱聿恒的双脚在水中沙地,足可借力,而阿南的身子却随着浮筏,被他的力量扯了过去。

阿南气恨地一甩臂环,迅速将精钢网脱手,身体如银鱼跃起,扑入水面。

与此同时,朱聿恒亦如她所料,因为手上拉扯的力道猛然一松,身体难免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倾。

他的日月已经被她的网缠住,但阿南的臂环之中,却还藏着其他武器。

流光划过夜空,比月光更澄澈,比波光更潋滟,直取朱聿恒的咽喉。

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般,她手中流光飞逝,直夺他性命攸关之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如看不到那抹流光般,根本不管她的攻击。身体惯性后倾的同时,他手中日月骤扬,带动丝网与海浪,在空中弥漫成巨大的罗网屏障,仗着自己强悍的力量与掌控力以攻为守,向着她反扑而去。

在这壮阔无匹的攻势面前,流光纵然再锋锐,也绝难穿透那磅礴的屏障。

阿南的身体已经扎入水中。她力量不如他,不敢直面那凌厉气势,流光疾收,一个旋身在水中转了个圈,想要尽量离这个突然疯狂的男人远一点。

可还未等她游出半尺,水上水下忽然縠纹波动,在暗夜之中虽看不分明,但阿南对水下波动了如指掌,立即便察觉了水下有破碎散乱的力量,划开水浪,向她迅速聚拢——

渔网。

这荒岛之上,哪里来的渔网?

阿南脑中一闪念,立即想起下午她教了朱聿恒快速编织的方法之后,便回山洞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这段时间,设下捕捉她的圈套!

怒火中烧,可如今她猝不及防已处下风,又不知道围拢的渔网究竟有多大。她唯有倒转身子,以足尖勾住浮筏,腰肢用力一拧,将它扯得半沉入水中,以求撑住那正在收拢的渔网。

只听得哗啦声响,她连人带浮筏,一起被网缠住。

阿南一脚蹬向浮筏,为自己尽量撑出最大活动空间,臂环中利刃弹出,割向缠绕过来的网罟。

网眼又密又实,用灌木上剥下来弃用的皮编成,那打结的手法,自然就是她下午刚教会阿琰的。

这个白眼狼,将她悉心教导的东西,转头就用在了她的身上!

冷哼一声,她挥臂以利刃狠狠将其斩断。

头顶银光闪动,她抬头一看,被她不得已弃掉的精钢网,在月光下被朱聿恒所驱动,向她裹袭而来。

轻薄而坚韧的丝网,就连她操控起来都很难,可他能以日月同时于数十处发力,那精钢丝网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生命,收缩自如,听命于心。

“可以呀阿琰,你出息了!”从天而降的银影即将笼罩全身,阿南却毫无惧色,“我舍命救你、悉心教你,结果你要用我给的东西,把我给绑了!”

朱聿恒听若不闻,精钢丝网被他掌控着,陡然暴涨,封住了她所有可以突破的方向。

阿南暗暗心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俨然已足以驾驭一切,世间万物俱在他手中操纵自如。

她足尖猛踏,浮筏立时斜倾,挡在她的面前,勾住了从天而降的丝网,又骤然倒下,眼看就要借力将丝网撕扯成两爿。

朱聿恒手中日月迅疾斜飞,那丝网被他远远掌控着,如一片银云瞬间飞散又骤然聚拢,堪堪擦过倒下的浮筏,飞掀而起,避开了被撕破的命运。

但,阿南何等机敏,只丝网这一瞬间的起落,她已经飞跃上浮筏翘起的那头,轻捷的身影在丝网上一滑而下,直取朱聿恒。

日月迅速回防,月光下丝丝缕缕的光华划出璀璨轨迹,追逐她的身影,就如蛛丝追逐一只蜻蜓的踪迹。

然而,他的日月如今分别要顾及水下的罗网、水上的精钢丝网,又要追击阿南,而阿南便是为他制造日月之人,怎能不知道它的弱点——

它的攻击范围虽广,但如果太过近身,反倒极难及时回防。

只一瞬间,阿南已欺近了他。

流光亦不利于近身攻击,因此她仗着臂环中弹出的利刃,向他进击。

日月倏忽回防,将他全身护住。

在穿插变幻的光华中,阿南看到了唯一一个能让她下手的、转瞬即逝的空档——

因为有数片珠玉的残缺,他的左肩臂,露出了小小数寸空隙。

只要她抬手挥臂,她臂环上尖锐的小匕,便能刺入那处破绽。

而那一处,正是他暗夜中替她找水时,被海雕利爪撕扯过的伤处,也是她刚刚为他换完药,伤口尚未结痂的地方。

然后呢……

她重新撕裂他的旧伤,将再也无法阻拦自己的他丢在这荒岛之上,自己驾着浮筏离去吗?

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她的手没能挥出,一错眼的机会就此失去。

日月在她周身纵横,精钢丝网与藤编罗网于半空水下同时收紧,三股力道将她彻底牢牢捆缚,再也挣扎不得。

如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她跌落在浅海岸边,咸涩的水花将她淹没。

而朱聿恒在及腰的海水之中向她跋涉而去,将她连同外面的丝网与藤葛一起紧紧抱住,托出海面,向着岸上走去。

阿南被他打横抱在怀中,不甘地挣扎着。

但朱聿恒对她丝毫不敢大意,虽已掌控住她,那紧拥她的臂膀却不曾松脱半寸,牢牢地制住她的身躯。

直到离开了海面,他似乎也脱力了,跌坐在岸上,将四肢挣动的她按倒在沙滩之上,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尽管这辈子被人压制的概率很少,但阿南还是莫名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

这不就是上次阿琰半夜过来试探她身份,将她按在床上、然后被醒来的绮霞喊破时的情景再现嘛!

阴沟里翻船,而且居然还在同一个人身上翻两次,阿南恨得牙痒痒的,屈起膝盖狠狠撞向他:“浑蛋!口口声声当我家奴,结果,对主人下手的狼崽子!”

“是你食言,先辜负了我!”朱聿恒俯身压住她的腿,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定定盯着她,“你说过你会帮我,会与我一起,会一直陪我走到最后!”

月光在他的背后,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晦暗中她看见他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中,写满愤恨与不甘。

他压制她的身躯,那凶狠绝望的力道,似要将所有一切挤出她的人生,只由自己彻底侵占她的全身心,让她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面对他疯狂的行径,阿南一时竟心虚地呆了呆,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质问。

“阿南,我不会再让你抛下我,不会再让你背弃我,绝不!”

明明是他先动手,明明是他翻脸无情制住了她,可此时他声音嘶哑气息紊乱,反倒成了她理亏的局面。

阿南喉口哽塞,偏转头竭力避开他的逼视:“可是阿琰,你与公子势同水火,绝不可能共存……若我留在你的身边,我该怎么办?公子对我有大恩,你也一直与我同生共死,我不走,我帮谁?我该站在你们哪一边?”

虽然是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可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个问题清清楚楚摆出来,摊在面前。

秋夜海风冰冷,两人身上又都是湿漉漉的,寒气侵入肺腑,无法可挡。

朱聿恒无法回答她的话,只是紊乱的气息终于渐渐平缓,眼中的狂烈火焰也逐渐熄灭了。

是,她说的没错。

他不会放过要颠覆天下的竺星河,竺星河也绝不会放弃与他为敌。

虽然极不甘心,可阿南迄今为止的人生,烙满了竺星河的印记,甚至是因为竺星河,才有了现在的阿南。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十四年前疾风骤雨的海上,让他紧紧抱住那个差点丧生于雕爪的孤苦幼女;让他看着她一日日蜕变成如今举世无匹的阿南;让他占据她的眼、她的心,从此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只因此刻,嫉妒疯狂地噬咬着他的心,他此生没有如此嫉恨过一个人。

他疯一般渴求将竺星河挤出阿南的人生,让自己占有阿南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彻底攫取她的全身心,永远不分给别人一丝一毫。

可,阿南不属于他。

这真真切切的事实,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灼热混乱的疯狂渐退,朱聿恒终于冷静下来,俯身抱起她,一步步走回洞中。

阿南不再挣扎,而朱聿恒拨亮了火堆,将她轻轻放在草床之上。

她郁闷地蜷起身子,瞪着俯头帮她解开罗网的朱聿恒。

火光明灭,在他的面容上投下暗暗的阴影,浓长的睫毛被拉得更长,覆盖在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上,偶尔轻微一颤,就像在心尖尖上划过一样,令阿南的胸口也是一悸。

她的目光又从他的脸上慢慢下移,转到他正在帮她解开束缚的手上。

这双手,依旧骨节清峭,甚至因为她这些时日的调教,更添了一分力度与精准。

可,他的指尖上如今遍布着细小伤痕,那是他在水下为了救她时,不顾一切拼尽全力,被日月勒出来的密密伤痕。

阿琰。这是用自己的体重托起她,让她逃离天平险境的阿琰;也是在旋涡中紧抱住她,用身躯帮她卸掉激流冲撞的阿琰;是宁可窒息在水下,也要用双手替她打开生存通道的阿琰……

不知怎么的,本来憋在阿南胸口的那股愤怒,不知不觉就泄掉了。

朱聿恒将最外面那层藤皮网解开,而刚刚一番激斗,精钢丝网已显残破。

他的双臂绕过她的身躯,解开乱缠的罗网。网绑得太紧,他贴得太近,眼中跳动的比火光还炽烈的光芒,像是要将被他凝视的她一起焱焱燃烧。

阿南抓着已经被撕扯得不像样的精钢丝网,不知怎的,一向控制自如的手指,此时忽然有点不听使唤。

“我来吧。”朱聿恒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丝网,研究了一下结扣的构造,便立即推断出了勾连方法,将扯破的地方一一连接起来。

他没有做过这些,开始还略显生疏,但一上手之后,便进展飞快,眼看精钢丝网便重新联结成片,疏密均匀,已与她的相差无几。

阿南默然接过,将它慢慢塞回自己的臂环中,抬眼看着朱聿恒:“你翅膀真是硬了。”

“阿南……”朱聿恒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他嗓音微哑,可紧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甚至带着些狠意,“我知道你想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可我,不会让你走。”

在她说“阿琰,你好好活下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点恨上了她。

她明知道,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而阿南瞥着朱聿恒,暗自心惊,狼崽子已长成虎豹,自己可不能轻易招惹他了,得跟他说清楚才行。

“阿琰,在知道你与公子之间不可能善了之后,我便横下一条心,要一个人回西洋去。”她坐直了身体,任由明暗不定的火光打在自己脸上,决绝道,“我这辈子,注定要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我违背了当初对公子的誓言,也背弃了之前对你的承诺,我,问心有愧,但……”

她盯着他,在跳动的火光下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别无他法。”

她并不想逃避。她甚至豁命为多年的兄弟挡住强敌、拼死为公子杀出血路、舍生为阿琰打开渤海归墟,以求履行自己的诺言。

可她死里逃生,没能为公子牺牲,也未能替阿琰殉难。

不惧死亡、不怕炼狱的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万难的抉择。

这一切,她难以宣之于口,可朱聿恒与她一同走到这里,自然早已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抉择。

月光冷淡,火光炽热,在这明暗的交界之中,他的眼睛比洞外的大海更为明澈炽亮,倒映着她的模样。

“阿南,我不会逼你做决断,更不愿让你为难。”朱聿恒声音低喑,却无比郑重,“可我……阿南,我想活下去,想在这人世间多待几年。至少,不是这么快,不是这数月时光……”

距离魏延龄给他下裁断,已经过去了半年。

“山河社稷图”每隔两个月发作一条经脉,如今他身上已经有四条纵横血痕,而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七个多月了。

他的人生,已只有二百个日子。

死亡步步来临,迫在眉睫。

即使一贯强硬决绝的他,也难免心怀不可遏制的恐慌悚惧。

这世上,谁都知道自己终将面临死亡,谁都无可避免地在走向死亡,可,谁也未曾见过死亡。

就如一头狰狞的怪兽,静静蛰伏在他不远的前方,它早已亮出了獠牙,只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将他一口吞噬。

难言的绝望顺着心跳蔓延全身。他难以自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一样,她的手并不柔软纤细,上面有细小凌乱的伤痕,在许多不应当会用到的地方,藏着长久训练留下的薄茧。

但,这双对女人来说太过坚实的手,却让他贪恋不舍。

他颤抖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静静地贴了一会儿。

凌乱温热的气息散逸在她的掌心,让阿南一时呆住了。

未曾想过这一贯坚定高傲的人,这一刻竟会如此脆弱,如同失怙的幼童,茫然无措。

“阿南……”她听到他在她掌中的呢喃,低哑如同呓语,微颤一如谵语,“别离开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其余的事情——海客的、前朝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事波及你。”

阿南心口微颤,定定望着俯头于掌心中的他。

她想反驳他,告诉他所恳求的是不可能的,却听到他又说:“我与竺星河之间的恩怨,我自己会解决,纵然你想要插手此事,我也绝不会允许你介入其中,绝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语调凌乱,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等于是哀求了。

尊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在她面前摒弃了一切尊严自傲,这般脆弱彷徨,茫然无依,让阿南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睛热烫。

“至少,再想一想,再……考虑一夜,无论如何,等天亮了再说。”他终于抬起头,深深凝望着她,竭力平息自己急促凌乱的喘息,“如果天亮了你还是要走,我也不会再拦你。但或许,睡醒了之后,你会改变想法……再休息半夜,好吗?”

阿南终于还是在他铺好的草床上睡下了。

幽暗火光之中,朱聿恒静静守着她,看着她再度闭上眼睛,半梦半睡。

他想起那条被她解开的浮筏,担心潮水会将它冲走,便走出石洞,去海边将它紧紧系好。

东方未明,天空墨蓝。他望着海上孤冷的一轮明月,静静伫立了许久。

这一生中,他面临过数不清的极险局面。北边的战乱、南方的灾荒、朝堂的风云、社稷的变故……天下之大,他从繁华两京到荒僻村落,都一一在握,胸有乾坤。

可此时此刻,他真的没有把握留住阿南,就像挽回一支已经离弦的箭。

难以排遣心头的苦闷,下意识的,他握着手中日月,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掌中光辉乍现。

在珠玉清空的共振应和声中,一道道斜飞的光华,在夜空中穿插成道道星痕,聚散不定,灿烂无匹。

即使精钢丝将指尖勒得生疼,即使面前的虚空中并无任何来敌,即使他知道或许一切毫无意义,他依旧不管不顾,让日月在自己面前开出世间最绚烂的光彩。

在条条斜斜飞舞的光华中,蓦地,朱聿恒猛然收紧了自己的手。

他握着收拢的日月,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汹涌海潮之前。

潮水上涨凶猛,那些飞扑的浪尖已经堪堪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

锦绣外袍已经给阿南做床垫所用,他仅着单薄素绉,秋夜的海水扑在身上,显得格外冰冷。

而这冰冷仿佛让他头脑更为清醒,他猛然抓住了脑中一纵即逝的疯狂想法,哪怕只是黑夜的蛊惑。

毫不犹豫地,他便转过身,向着海雕所在的悬崖走去,大步涉过涨潮的沙滩。

他需要阿南,他绝不能放开阿南。

他迷恋这个生机勃勃一往无前的女子,那是照亮他黑暗道路的唯一一颗星辰。

所以,她一定要从竺星河那里拔足,一定要属于他。

天色渐渐亮了。

孤岛的清晨,微凉的风中带着清新的咸腥气息。没有鸟儿的鸣叫,只有潮起潮落的声音,永不止息。

阿南一夜未曾安睡,只在清晨的时候因为疲惫而略微合了一下眼,但未过多久便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睡着。

她从草床上爬起,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天边,一轮红日正将海天染出无比绚丽的颜色。

粉色天空中,五彩朝霞倒映在淡金色海面之上,橘红深红浅红紫红品红玫红……无数绚烂颜色随着海水波动,就如被打翻了的染料,随着水波不断涌动,每一次波浪的潮涌都变幻出新的颜色,呈现出令人惊异的艳丽。

在这绚烂的海天之中,她看见了站在海边的朱聿恒,他正回头深深凝望她。

朝阳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金红颜色,蒙着绚烂光华。

阿南不知道他一夜不回,伫立在外面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看海上日出?

“这么早起来了?”不知怎么的,阿南有点心虚。

或许是因为昨晚她不声不响地逃跑,或许是因为阿琰埋于她掌心时那些暧昧的波动。

她看见阿琰微青的眼眶,明白他昨夜也与自己一样,一夜无眠。

她走出洞口,刚在万丈霞光中向他走了两步,却见他忽然抬起手,似是阻止她上前。

阿南不明其意地停下脚步,却见他在逆光之中微眯起眼,凝视着她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一把小弓对准了她。

阿南愕然,却见朱聿恒已经搭弓拉弦,眼看就要向她射来一箭,她当即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虚按在臂环之上。

朝阳已经跃出地平线,世界金光灿烂,暖橘的色调均匀渲染着海面。

“阿南,看好了!”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沙哑,在灼目的光线之中,他松开手中弓弦,一支树枝制成的箭倏忽向她飞来。

难道他因为生气她昨晚要不辞而别,竟然要将她杀伤在这海岛之上?

震惊之下,阿南望着这射来的箭,下意识地一侧身,要避开它的轨迹。

出乎意料的,这支箭来得既慢且轻,根本没什么杀伤力。而且,就在它横渡过小岛,即将到达她的面前之际,它的箭杆忽然在空中轻微一振,转变了方向。

阿南大睁双眼,目光定定地望着面前这道射来的箭。

红柳枝制成的柔软箭身,经过了弯折之后,形成了一个极为微妙的弧度。它借助弓弦的力量向她射来,却并不是笔直向前,而是在金光灿烂的空中划出一个弯转的弧度,斜斜飞转。

然后,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动着它,让它那斜飞的弧度变成了圆转的态势。它呼啸着,以圆满回归的姿态,顺着回旋的气流重新转头向着朱聿恒而去。

如跋涉千里终于归家的识途老马,不管不顾回头奔赴。

弯曲箭杆回头的一刹那,朱聿恒抬起手,将那折返而回的箭牢牢抓在了手中。

他凝望着她,被日光映成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着金色的天空,也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她走来,将那支回头箭递到了她面前。

阿南定定地看着这支去而复返的小箭,许久,目光缓缓上移,抬头看向朱聿恒的面容。

晨风微微吹拂着他们的鬓发,而朱聿恒的手紧握着手中小箭,岿然不动。

“以前我曾在军中遇到一个神箭手,他射出的箭可以绕过面前的大树,准确射中树后的箭靶。因为箭杆如果比较柔软的话,射出去后会在空中震荡,出现一定的挠度,弯出一个微弯的弧形。”他缓缓地举起手中粗糙的木弓,声音嘶哑而郑重,“阿南,我想证明给你看,开弓,并不一定没有回头箭。你曾奉为圭臬的道理,其实,都是可以推翻的。”

所以,他以岛上的树枝为弓身,搓树皮为弓弦,做了一把小小的弓。

苦思了一夜,纠结于去留的阿南,望着面前手握回头箭的朱聿恒,眼中忽然涌出大片湿润。仿佛眼前这片金光灿烂的大海太过刺眼,让她承受不住心口的激荡。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地下还有一堆弯曲的箭身,看来昨夜他试了很多次,才制出了这样一支箭。

他不是娴熟工匠,这把弓做得颇为粗糙,红柳制成的小箭,柳枝细弱,又被刻意烤制弯曲,似乎也是一支不合格的箭。

可凭着这简陋的材料与仓促的时间,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双手,为她制出了回头箭。

“阿南,开弓会有回头箭,撞到了南墙,那我们就回头再找出路。射出去的箭能回头,人生也有无数次改变方向的机会,走错了一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起点,再出发一次,或许,你能到达比之前更为辉煌的彼岸。”

他握住她的手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将这支小箭轻轻的,又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低声道:“现在,你是那个五岁的、未曾遇到任何人的小女孩。你不再亏欠他人,你回来了,以后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

阿南紧紧地抓着他的箭,眼中的灼热再也控制不住,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她望着深深凝望自己的朱聿恒,任凭眼中涌出来的温热,全部洒在了这无人知晓的孤岛之上。

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想,若是可以的话,她真想将之前十四年的委屈与错误全部斩断,在此时此刻,泼洒入面前这灿烂的海中,从此之后,再也不回头留恋。

“若帮助我真的让你为难的话,那你……就走吧,回到海上,永远做纵横四海快意人生的司南。”

阿南望着他,含泪迟疑着:“阿琰,我……”

话音未落,站在她面前的朱聿恒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眼看着便向沙滩倒去。

阿南下意识抬手去挽他,却不料他身体沉重灼热,重重倒下去,她仓促间竟被他带得跌坐在了沙滩上。

海浪涛声舒缓,她身旁的朱聿恒却呼吸急促凌乱,意识也显得昏沉。

“阿琰?”她看见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心下迟疑,抬手一摸他的额头,竟然烫得吓人,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朱聿恒强行睁开眼睛,想说什么,却只勉强动了几下嘴唇,不曾发声。

阿南的眼睛下移,看到他素衣上的斑斑血迹,立即将他身体扳过来。

只见他那原本已快要痊愈的伤口,如今不但重新撕裂,而且后背还新添了好几道鹰爪深痕,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是那几头海雕?”

“你昨晚丢在沙滩上的物资,被它们盯上了,我怕你重新搜集又要耽搁行程,所以……可是我昨夜脱力了,黑暗中吃了亏……”朱聿恒声音沙哑模糊,勉强抬手指着礁石旁,“东西在那儿,你趁着潮水,出发吧。”

阿南没有理会他所指的方向,她只抬手抚摸他热烫的额头,哽咽问:“我一个人走,然后把你丢在岛上等死?”

朱聿恒没说话,因为发烧而带上迷茫恍惚的眼睛盯着她,许久也不肯眨一下眼。

阿南抱紧了他,想象着阿琰独自坐在凄冷海风中,带着这样的伤,一遍遍给她制作回头箭的情形,心口悸动抽搐。

费尽全力筑起的堤坝,终究在这一刻彻底垮塌,她再也无法狠下心抛弃他离开。

“我不走。我会陪你去玉门关,去昆仑,去横断山……我们一起破解所有阵法,找出对抗‘山河社稷图’的方法!”阿南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紧紧盯着怀中的他,像是要透过他的面容,彻底看透他的心,“可是阿琰,你不许骗我,不许伤害我。我想走的时候,就能自由地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这片辽阔的大陆,还是舍不得那些出生入死的过往。

抑或,她是舍不得自己雕琢了一半、尚未完成的作品——

从三千阶跌落的她,是不是,能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到他的身上,让这世上的另一个人,成就她当初的梦想?

“好。”她听到他低低的,却不带半分迟疑的回答。

而他也终于得到了她的回答,就像是这片海天中最美好的誓言:“那我们,一起走。”

相连的浮筏,终于一起下了海。

他们在海上漂流,触目所及尽是无边无际的蓝色。天空淡蓝,海面深蓝,夹杂着白色的云朵与浪花,单调得眼睛都发痛。

幸好他们有两个人,也幸好朱聿恒身体强健,在阿南的照顾下很快退了烧,恢复了神志。

在漫长的漂流中,阿南抓鱼捕蟹,照顾他的同时,也会逗弄逗弄偶尔经过的海鸟又放飞。

朱聿恒精神好的时候他们就隔着浮筏聊一聊天,口干舌燥的时候就躲在草垫下躲避日头,互相看看彼此也觉得海上色彩丰富。

阿南最擅掌握方向,他们一直向西,前方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浅,沙尾越来越密集。

这是大江以千万年时间带来的沙子堆积而成,他们确实离陆地不远了。

白天他们随着太阳而行,而夜晚的海上,总是迷雾蔓延。周身伸手不见五指,世界仿佛成了一片虚幻,只有身下浮筏随着单调的海潮声起伏飘荡。

有时候沉没在迷雾之中,朱聿恒会忍不住怀疑,阿南真的随着他回来了吗?

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从头至尾只是他在海上漂流的一场幻觉?

于是半夜猛然醒转的他,总是偷偷借着日月的微光,去看一看另一个浮筏之上,阿南是否还在。

——幸好,她每次都安安静静地伏在草垫上,确确实实地睡在他数尺之遥。

“阿琰,你老是半夜偷偷看我干吗?”

终于有一次,他被阿南抓了个现行,而且还问破了他一直以来鬼鬼祟祟的行为。

朱聿恒有些窘迫,掩饰道:“我听说海里会有巨兽出没,尤其周围全是海雾,我们得防备些。”

“我们漂流这几日,已经是近海了,哪会有海怪。”暗夜中传来阿南一声轻笑,她坐了起来,声音清晰地从迷雾彼端传来,“再说了,海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太多了,其实都只是巨鲸、大鱼之类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两人没了睡意,又在这迷雾中飘荡,不自觉都往对方的浮筏靠近了些,开始闲聊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来。

“阿琰,回到陆上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呀?”

“唔……洗个热水澡吧。”朱聿恒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一股湿漉漉的咸腥海水味,“你呢?”

“我受不了生鱼和淡菜了,你要请我吃遍大江南北!”

听着她恶狠狠的口气,朱聿恒忍不住笑了:“好,一起。”

“那我要吃顺天的烤鸭,应天的水晶角儿,苏州的百果蜜糕……”她数了一串后,又问,“那阿琰,你要去吃什么?”

他停了片刻,声音才低低传来:“杭州,清河坊的葱包烩。”

阿南心口微动,手肘撑在膝盖上,在黑暗中托腮微微而笑:“嗯,我也有点想念了。”

前方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闪烁的光,并且渐渐地向他们越漂越近。

阿南“咦”了一声,坐直了身躯盯着那点光亮。

幽幽莹莹的火光,在海上浮浮沉沉。鬼火随着水浪漂浮,水面上下相映,尤觉鬼气森森。

朱聿恒心道,总不会刚说海怪,海怪就来了吧?

眼看那朵火光越漂越近,蓝火荧光破开迷雾,贴近了他们的浮筏。阿南抬起船桨将它推开了,任由它漂回迷雾之中。

朱聿恒有些错愕,他看清那是一块朽木,上面有一具扭曲的白骨,跳动的幽光正是白骨磷火。

“那是什么?”

“海盗们洗劫渔船时,往往会将渔民掳去当苦力使唤,若有反抗不从的,便会将他们绑在船板上,任他们在海上漂流……若木板翻覆则活活呛死,葬身鱼腹;若木板朝上则干渴而死,日晒雨淋消解骨肉。刚刚这也不知在海上漂流多久了,只剩下骨中磷火在夜晚发光。”阿南望着那点远去的幽光,低低道,“水手们都很怕这样死去,因为迷失在海上的人,魂魄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只有家乡的亲人在他们的故居招魂,才能让他们回来……”

朱聿恒与她一起默然目送那点磷火远去,忽然想起死于海贼之手的她爹,不由转头看向了她。

“我爹当年,便是如此。”阿南坐在浮筏上,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靠在膝头,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是夏末,他得在最热的季节受罪,而我娘被掳到了匪巢中,熬了五年……她本想一死了之,却发现自己腹中已有了我,只能忍辱偷生在匪窝中生下了我……”

生下她的时候,母亲其实是绝望的。她身陷匪窝之中,被蹂躏被践踏,而她女儿将来的命运可能比她还要凄惨。

所以在阿南五岁时,她趁着海盗们火拼的机会,带着女儿偷偷逃跑。只是她还未上船,便被后面的海盗一箭射中后背,阻断了逃跑的可能。

她带着阿南躲在岛上丛林中,箭伤得不到救治,伤口溃烂,高烧不止。但她不愿带着女儿乞怜苟活,只叮嘱阿南一定要逃跑,宁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鱼腹,也不要重回匪盗的巢穴。

阿南去给母亲偷伤药,在穿过沙滩时,那些火拼失败后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内的海匪,因为炎热潮湿的天气,鼓胀的尸体从沙子中冒了出来,被她踩到时猛然爆开。

她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吓得大哭起来,也因此被海盗发觉,虽侥幸逃脱,却再也没法帮母亲偷到药了。

母亲弥留时,担心自己也变成腐尸留在女儿身边。她爬上礁石,在暴风雨中投入激浪,尸骨无存。

即便是十五岁便随军北伐、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朱聿恒,听着她这讲述,也仿佛跟着她一起沉入了惨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时刻。

“母亲死后,公子收留了我,送我去公输一脉。我拼命地学习磨炼,才得以追随着公子,一路跟着他杀出血路,平定四海……”阿南说到这里,因为喉口气息哽住,顿了许久,才摇头黯然道,“现在回头看看,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而去;我没能拉住滑往深渊的公子,也丢掉了我娘给我的锦囊。我在这世上就像一缕游魂,我……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哪里配叫司南?”

一只手隔着浮筏伸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陷入压抑自责。

“别担心,我们一起,总能找到方向的。”朱聿恒不容置疑道,“就算你父母都去世了,就算你丢失了记载来历的锦囊,但只要细加探查,我们总能找到你的家。”

他声音如此笃定,让阿南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她又摇头,反问:“找到又怎么样呢?早已家破人亡,寻回我本来的姓氏,又有何意义?”

“至少,我们不能让你爹娘的魂魄永远在海上游荡。”

阿南脸上现出一抹惨淡笑意,喉咙却有些喑哑:“阿琰,你又不是海上的人,还信这个?”

“以前,我不信。”朱聿恒的声音认真而慎重,“可现在我信。因为,我想要你安安心心,不带遗憾。” omR2H+0T/C/x4b5xorOQiPQP8vDOCydPqNNn2SAlgLmqjeFr/K6NqR68/QCRVX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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