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大片通透碧蓝的颜色,渐渐回旋汇聚成无垠的大海。粼粼水波延伸向天海相接的尽头,雄浑壮阔如此,温柔旖旎如许。
海边悬崖上,不败的鲜花在四季炎热的天气中无休绽放。花丛掩映中栏杆交错,屋梁横架,悬贴在悬崖上的是阿南扼住海峡的小屋。
如此美好的天气,自然而然的,阿南又一次翻过栏杆,向着下方的海水扑去。
大海泛起细微的银白浪花,一如既往轻柔地拥住她。
海湾上白鸟惊飞,无数白点在幽蓝波光中一掠而过,消失在彼岸。
这亮得刺眼的海面,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去,夜色来临。
周围一切迅速退却,她的海湾、她的小屋、她常开不败的花朵全都陷入了黯淡。
她茫然地在水中沉浮,看到公子离去的身影——他所要去的地方,与她隔了千山万水,鸿沟巨堑。
“公子……”她喃喃嗫嚅着,却终究未能奔上前阻拦他。
或许是她内心深处早已知晓,公子是不会为她回头的。
黑暗的大海吞噬了她,她沉入五岁那年的暗夜之中。
双眼涣散的娘亲紧抱着她,将滚烫的面颊与她贴了又贴,眼泪滚滚落在她的脸上。而她迷迷糊糊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在断断续续哼唱的曲子中入睡。
直到疾风骤雨将她惊醒,屋顶漏下的雨与窗外的雷电让她惊惶哭泣,爬起来到处寻找。
母亲正站在礁石上,暴风雨鞭笞着她瘦弱的身躯。
她拼命喊着阿娘,拔足狂奔。
涨潮的巨大波涛淹没了她的声音,暴雨让她重重摔在海滩上。她趴在地上抬起头,透过雨帘和眼泪,看见阿娘模糊的身影坠落在海浪当中。
她急促地哭泣着,猛然间有声音在她耳边低唤:“阿南,阿南?”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抱紧了她,拥住暴雨海浪中小小的她,将她从冰冷黑暗的梦中拉出,抽身回到人间。
她痉挛着,哭泣着,竭力睁开眼,从这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中抽身,恍惚看向面前的世界。
摇曳的火光渐渐明亮,晕晕融融地包围着她。比火光更为温暖的,是将她拥在怀中的一双臂膀。
她迷离涣散的眼神望着面前面容,火光下他散着淡淡光辉,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喉咙与嘴唇干哑撕痛,她只能发出轻微的一些气音:“阿言……是你啊……”
他衣衫满是皱襞,鬓发凌乱,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端严矜贵的气度,可那灼灼如星的目光,在这一瞬却比火光更让她觉得明亮安心。
从冰冷噩梦中抽身后,她望见了烈烈火光,耀眼星辰。
他紧紧抱着她,将她拥在怀中,似乎永远不会放开虚弱哭泣的她。
不知此地是何地,不知此时是何时,可因为他的手、他的眼、他的体温,阿南那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这是……哪里?”
“一个荒岛上。”朱聿恒紧拥着她,用自己的躯体替她挡住吹进来的寒风,往火堆旁凑近了些,低低道,“我们在地下水城被卷入旋涡后,漂流到了这里,你……烧得厉害,是不是很难受?”
阿南意识模糊,只依稀记得他在最后一刻放出日月,将他们牢牢缠缚在一起,没有失散。
她涣散的目光看了看周边,这是一个由几块大石头靠拢而形成的洞穴,说是洞穴,其实四面石缝都在漏风,只是勉强遮蔽风雨而已。
月光斜照入内,也照亮了阿言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目光,那里面,盛着比月光与暗海还要深邃幽深的一些东西。
她张了张唇,艰难对他说了些什么,朱聿恒俯下头,将耳朵贴近她的双唇,听到她依稀吐出“水”这个字来。
高烧让她的脸颊带上一抹滚烫的霞色,呼吸急促短暂,似是一条在岸上徒劳蹦跳的干渴鱼儿,起皮干裂的嘴唇轻微翕动。
“等一下,我去找水。”他小心将她放置在火堆旁,在黑暗中跨出洞口,借着残破的“日月”光芒,用树枝在沙地上挖掘起来。
下方不深处便是湿润的沙子,朱聿恒抬手在沙中压了压,将打湿的指尖贴在唇上。
入口是一股咸涩味,这个岛太小了,并没有能力过滤出淡水供阿南饮用。
他站起身,看向面前黑得几乎成了虚空的大海,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安。
他比阿南早一些醒来,已看过这座小岛,乱石滩上只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耐盐碱的灌木,并无任何水源。
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努力回想当初在海上听江白涟他们说起过的,海上失事的渔民们求生手段——吃什么,生鱼和海鸟;喝什么,鱼血和鸟血……
那时不过聊以消遣的奇闻,却让现在的他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朝着海边深一脚浅一脚奔去。
他以日月微光照亮海边水洼,希望能找到一两条趋光的小鱼。可惜夜明珠的光芒太过黯淡,他又毫无经验,根本无法捕捉到水中的鱼儿。
正当他如无头苍蝇之时,耳边忽然响起迅疾风声,空中传来“呜哇——呜哇——”的叫声,低沉嘶哑,如同猛虎怒号,令人毛骨悚然。
仿佛,半空中有什么猛兽正在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朱聿恒警觉抬头,可无星无月的海上,夜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出空中有什么东西。
孤海荒岛,森冷骇人的虎啸声自头顶再度传来,诡异至极。
毛骨悚然中,他立即转身,疾步上岸。
只听得凄厉风声在耳畔响起,空中有巨大的羽翼扑扇而下。
无意识之中,他手中的日月已经迸射向空中。幽微荧光照亮了夜空,依稀现出一只巨雕的身影,双翼展开足有八尺,正伸出双爪利喙,向着他俯冲而下。
这小岛如此荒僻,居然栖息着这样的猛兽。
朱聿恒反应极快,五指挥动,日月立即回转,削向巨雕的眼睛。
可惜暗夜中只有夜明珠的幽光,海雕的行动又实在太快,他来不及测算击打距离,只听得叮叮铮铮连响,日月从雕头上擦过,精钢丝相互绞缠,在一片清脆声响中,海雕已到了他面前。
他立即身体后仰,整个人重重坠入海水之中。
浪花高激上半空,巨雕翅膀一扇,从水面一掠而过,滑向了前方。
他在水下向前游去,手指触到一块大礁石,才以石头为遮蔽,双手紧握日月,警觉地慢慢钻出水面。
黑暗中风声再度紊乱,雕影向他疾冲而来,似要趁着他刚出水分辨不清之时,将他撕扯吞噬。
朱聿恒后背抵住礁石,以免海雕从背后偷袭。这一次他算准了海雕的移动速度,而且玉片薄刃也不再与它相撞,只以斜斜的角度从它身旁一掠而过,迅疾回收。
黑暗中只听得礁石上厉鸣声与扑扇声不断,被削断的残破羽毛从空中零散飘落。那只海雕被光点所扰,在空中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向下扑袭他。
朱聿恒毫不手软,知道自己采取的袭击手法有效,礁石后华光更盛,打得海雕在半空中哀叫连连。而他躲在礁石之后,又随时可以钻入水中躲避,海雕奈何他不得,只能胡乱扑击,爪子在礁石上挠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
终于,它察觉到自己徒劳无功白白吃亏,在愤恨地几声嘶鸣后放弃了他,转身向着岛上飞去了。
朱聿恒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靠在礁石上的后背,被一些凹凸不平硌得生疼。
他转过身,借着手中日月的暗光,看见石头上附着的,确实是一层密密麻麻的海蛎子。
从水中摸起一块石头,他匆匆砸了一捧海蛎子肉,用衣襟兜住。
暗夜中,他转头看见山洞透出的暗暗火光,脑中一闪念,脊背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海雕看到日月的光芒才过来攻击他,而如今,岛上另一个亮处,是燃着火光的那个洞穴!
系好下摆兜住海蛎子,他从礁石后跃出,立即向山洞奔去。
黑暗中看不清脚下,他脚步趔趄,急冲到洞穴下方,抬头听得风声迅疾,巨雕果然正扑向洞穴。
日月纵横间封住海雕的来势,朱聿恒挡在洞口,以免它冲入洞中伤害阿南。
刚刚在海上奈何他不得,如今他从藏身处跑出来自投罗网,巨雕顿时凶性大发,叫声更尖更利,狠狠向他扑击。
朱聿恒神智超卓,操控日月阻挡它进洞之际,又分出一部分利刃打击海雕。而这边日月带着巨雕在空中翻飞之际,他甚至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阿南。
她烧得厉害,已经再度入睡,伏在火堆旁昏昏沉沉,即使外面声响喧闹,依旧一动不动。
他心中正在担忧,不防那海雕三番两次被他所伤,火光下鹰眼森冷凶狠,不顾一切向他迅疾猛扑。
朱聿恒一个闪身躲过,正要还击之时,忽觉肩上一阵抽痛——
不久之前被阿南剜出了毒刺的肩膀,此时血脉忽然牵动全身,骤然抽搐。
他身体陡震,一个站立不稳,猛然摔在地上。
空中日月陡然一松,巨雕已经突袭至他正面,他此时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唯有竭尽最后的力量将身一侧,避开了要害。
剧痛袭来,鹰爪从他左肩臂上划过,鲜血顿时涌出。
但就在它近身之际,朱聿恒也拼着受它一爪,手中日月蓦然迸射。这一次日月贴身攻击,力道绝非远控可比,刹那间毛羽乱飞,在凄厉惨叫声中,鹰眼被射瞎了一只,一只翅膀也被伤了翅根,失控撞在了上头岩石上。
几滴热血洒在朱聿恒的脸上,巨雕带伤逃离,融入了黑暗之中。
朱聿恒强忍肩臂的疼痛,支撑着坐起来,喘息片刻后,才慢慢扶墙回到山洞中。
阿南人事不知,甚至连蜷缩的姿势都没有变化。朱聿恒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依旧急促而灼热。
他眼前晕眩发黑。“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后,他被旋涡卷入海底,又在水下潜行破阵,实在是耗尽了心力。而鹰爪造成的伤口不小,热流正一股股向外涌出,让他摇摇欲坠。
可,阿南情况如此,他如何能倒下?
朱聿恒强忍剧痛,跪坐在阿南身前,将她扶起靠在臂弯中,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系着的下摆。
因为这一番波折,在他怀中的海蛎子已经压烂了大半。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他竭力挤出一些海蛎的汁水,滴在她唇上,滋润她干涩的双唇。
灌下去的汁水顺着阿南的嘴角流下,高烧令她失去了意识。
他艰难地托着她的头扶正,将海蛎子汁水一点一点挤出来,喂到她口中。
终于,她那焦烫的双唇感觉到清凉,无意识便微微张开了,费力地吞咽着,在模糊意识中一口口喝下了汁水。
等到一捧海蛎汁喝完,她沉沉睡去。
而疼痛让他浑身虚汗淋漓。他脱下衣服观察伤口,左肩连同手臂被鹰爪深深扎出了几道长口子,万幸并未撕下血肉来。
朱聿恒用薄刃在衣袍上切开口子,撕下一条来草草包裹了伤口,因为半边身子痛极了,他再也坚持不住,慢慢地扶着怀中阿南躺倒。
他的伤口剧痛,而她的呼吸灼烫。他无法控制地抬起战栗的双臂,自身后紧紧抱住了阿南。
紧贴着她滚烫的躯体,他将脸埋入她发间。
仿佛,能与她靠一靠,贴一贴她的体温,也能汲取一些力量,缓解一点痛苦。
月光与波光覆照在他们身上,她就在他怀中,热烫的身体如一团火。
半梦半醒,半昏半沉。
在这死寂的荒岛暗夜之中,急促艰难的喘息渐渐平复,眼前的黑翳也终于慢慢退散。
在这一片迷乱之中,他的衣襟被微微牵动。
是睡梦中的阿南用手指扯住了他的衣衫,无意识地拉了拉。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只有双唇嗫嚅,似在呢喃呓语。
朱聿恒低下头,将耳朵附在她的嘴边,听到她喃喃的、低若不闻的梦呓:“阿娘,我好冷……难受……抱抱我……”
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朱聿恒还是用力收拢臂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阿南,你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声音虚浮,面容皱成一团,沉浮在梦中难以走出:“阿娘……唱首歌……给我听……”
朱聿恒紧抿双唇,听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唯有低低呢喃不肯罢休:“要听……好难受……”
篝火燃烧在洞中,摇曳的火光将他的面容与她的面容融化在了一起。
她就如当年那个茫然失措的孩子,明明已失了意识,依旧不肯甘心地呓语。
“难受……唱首歌吧……”
朱聿恒紧紧拥抱着她,在肩臂那抽搐的钻心疼痛中,慢慢凑到她的耳畔,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自出生以来,朱聿恒从未给别人唱过歌。
他在钧天广乐中出生,在阳春白雪中成长。
二十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他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年纪轻轻便博得满朝文武的交口称赞,认为他老成持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如今,那个沉稳整肃的皇太孙被彻底抛弃。他低头凑在阿南的耳边,轻轻为她唱着不正经的乡野俚曲。
暗夜的火光令人迷失,他听着她渐渐沉静下来的呼吸,还有那终于松弛下来的眉心与唇角,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轻,似要伴着她入眠。
“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那一夜在顺天的黑暗地底,从昏迷中醒来的他听到她低低哼唱这首歌,心口激荡悸动,至今不可淡忘。
那时他躺在她的膝上,望着上方的她,舍不得将目光移开须臾,奇怪自己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她长相普通。
而如今的他在火光中拥着她,看着她如今这副狼狈模样,依旧觉得摄人心魄。
以至于,即使他的人生即将到达终点,即使与她一起待在这荒芜孤岛之上,可因为身边人是她,让他亦感到庆幸。
幸好在他身边的是她。
幸好这个世上还有她。
孤岛火光之中,她缩在他的胸前,他拥着她,沉沉昏睡。
太过劳累,伤口的疼痛亦阻挡不住沉睡,而他在浅薄梦境中,又看见了那只黑猫。
它从黑暗中现身,金色的迷人瞳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它缓步走来,一跃而起扑入他的怀中,以熟稔又亲昵的姿态,蹭了蹭他的脸颊。
于是,朱聿恒也无比自然地拥住了它柔软的身躯,忘却了自己身上的伤痛,俯头与它相贴。
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眼前一切都还朦朦胧胧,但火光摇曳下,近在咫尺的黑猫,果然已经变成了阿南的模样。
一如既往,与曾千百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也如往常梦中一般,俯下脸,去亲吻阿南的双唇。
奇怪的是,梦没有如往常般破碎。
他的唇终于第一次触到了她,而不是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抽身醒来。
在恍惚之中,他因为这温热柔软的触感,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侧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发烧与脱水让她的唇瓣失去了往日的鲜润,她的呼吸如此灼热,与他的意识一般狂热——
这太过真实的触感,让朱聿恒在甜蜜的战栗间,又悚然而惊。
迷蒙的双眼在瞬间恢复清迥,他睁大眼看着被自己紧拥在怀的阿南,心口剧震之下,无措地松开了她,恍惚看向身边。
荒岛洞穴。即将燃烧殆尽的火堆。外面漆黑的夜色终于渐转墨蓝,晓光已笼罩住这个海岛。
肩膀依旧持续疼痛。这不是那个曾千次万次笼罩住他的梦,这是真实的世间。
他亲到的,是真实的阿南。
在梦里,他曾一再梦到自己拥着她,却每每在即将亲吻到她时,梦境破碎,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将他抛在暴风雨中。
如今在这样的荒岛上,他竟真真切切地将阿南拥在了怀中,亲到了她的双唇。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阿南,因为脑中的混沌,身体僵硬。
昏睡中的阿南像只贪暖的猫咪,下意识地贴向他的怀中,呢喃着,整个人缩在了他的怀中。
她的手探索着温热的地方,脸颊也贴上了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顺着他的脖颈蔓延而上,让他的耳根顿时沸热起来。
他的手虚悬在她的肩上,一时不敢动弹。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伤后沉重疼痛的手,抚上她的面颊,试着她的体温。
只是不知怎么的,等回过神来时,指尖又停在了她的唇上。
耳边传来她一声舒服的低叹,那睡梦中纠结的眉头也终于松开,她偎依紧贴着他,睡得香甜起来。
他的手微颤着,竭力控制自己俯头再亲一亲这双唇的冲动。
潮声起起伏伏,黎明尚未来临,他还可以拥着一样疲惫伤痛的她,再休息一会儿。
摊在他面前凶险万分的东西——风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风云难测的朝堂,波谲云诡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暂时离得很远很远。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足以让他在阴霾笼罩的人生中,偷得一刻平静满足。
他的心忽然平静地沉了下来,仿佛可以拥着她坦然面对一切,包括那迫在眉睫的死亡。
不知抱着她过了多久,一夜困倦袭来,他凝望阿南的目光有些朦胧之际,忽见她的睫毛颤动,双眉皱了起来。
以为她又不舒服的朱聿恒,双臂将她在胸前拢了拢,却发现她已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地落在他的脸上,似乎一时没认出紧抱着自己的他。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影让她笼罩了一层温柔迷蒙的轮廓,在她那茫然的目光下,朱聿恒一时忽然心虚起来。
他窘迫地转过头去,慢慢地放开了她的身躯,喉口发紧:“你……醒了?”
阿南双眼涣散地盯着他,没说话。
刚从梦中醒来,她还有点恍惚,只觉得眼前的阿言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那素日因太过端严而有些疏离的气质,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让初醒的阿南觉得心口暖融融的,柔软恍惚又真切。
而他的声音,也带着些前所未有的紧张意味:“你……昨晚生病了,躺在地上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
所以他抱着她,逾越了本该恪守的界限。
在他窘迫得不知如何解释之时,却见阿南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意。
她声音嘶哑,轻轻地说:“阿言……我做了个梦,梦见啊……你给我唱曲子呢。”
她声音虽然干涩低弱,但气息已恢复正常,朱聿恒松了口气,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是吗……唱曲子?”
“对啊,是不是很好笑?阿言你这么一本正经的人……你猜猜,你给我唱的是什么?”
“胡思乱想。”朱聿恒别扭地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你口干吗?饿不饿?”
阿南低低地“嗯”了一声,抬头打量四周,又艰难地撑起身子,借着外面的黯淡天光,观察了一下地形。
“是个孤岛,也不知当时水城机关发动,将我们被冲到了哪里。”
阿南浑身无力,勉强抬手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说道:“无所谓……我在海上讨了这么多年生活,还怕这点小风小浪?”
朱聿恒望着她惨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道:“你烧得很严重。”
“没事,是我知道破渤海水城必定艰难,所以下水前吃了过量玄霜,不然的话……我怎么熬得过水下那些阵法?现在后遗药性发作了,要折磨我几天而已。”阿南说得轻巧,可那气若游丝的模样,让朱聿恒知晓绝非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真的?”
“嗯,只是会昏睡几天,难受无力。”阿南抚着额头,感觉眼前金星乱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迫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朱聿恒拍抚着她的背,等她这一阵难受过后,才撑着站起身,道:“岛上没有水喝,我再去海边弄点海蛎子吧。”
阿南看向他的肩臂,问:“你受伤了?”
他尽量轻描淡写:“这岛上有海雕,挺大的。”
阿南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靠在洞中看他在朦胧晨光中走向海边。
他有伤在身,动作无法迅速,只捡了几把枯枝,几个海螺,又砸了一捧海蛎子用叶子包好,天色已经大亮。
所幸一路没有遇到海雕。他回来将火烧旺,又把海螺放在火中煨烤。
两人倚着洞壁吃完海蛎子,海螺汁水已经滚沸,阿南扯两根树枝折断,与他一起夹出螺肉分食,又将里面掏空,预备拿来煮东西。
腹中有了东西,阿南精神也好些了,强忍晕眩俯身过去,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道:“小伤,不算什么。”
“别嘴硬了,赶紧给我看看。”阿南扯住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处。
仓促之间,他的伤口包得十分潦草。阿南将布条解开,看见了两条深深的爪痕,幸好轻按周围肌肤,暂未见红肿发热迹象。虽然伤口看来可怖,但未伤到筋骨,只要不溃烂,愈后应该不会有大碍。
阿南轻吁了一口气,再看他身上原本应该崩裂的阳跷脉,只留了一条淡红痕迹,与胸口纵横的那三条经脉迥异,并未出现淤血骇人的模样。
她抬手轻按那条血线,抬眼看他:“怎么样?”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声音有点不自然:“有点隐痛,但比之前那些血脉发作时的剧痛已经好多了,而且身体也能自如活动,不像之前,发作后数日内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唔……可惜我当时下手终究太迟了,这条血线还是出现了。”阿南说着,感觉自己手按着的胸膛下心跳声急促,这才察觉到自己一直按着他的胸口。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害羞?”她看着他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好笑地帮他将衣襟拢好,然后扶墙慢慢站起身,“这可不行,海岛天气,伤口这样简单包扎肯定会溃烂,就算你命大熬过去,以后整条胳膊也会落下病根。”
朱聿恒没说话,只以目光示意他们所处的境地。
“拉我起来,我看看能不能去岛上给你找点草药……”阿南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扶自己出去。
朱聿恒看她惨淡的面容,犹豫道:“你刚刚醒来,不如等再恢复一点精神……”
“你不陪我,那我就自己去。”阿南扶着石壁,便要向外走去。
朱聿恒见她如此,只能搀扶着她,两个人慢慢出了山洞,走向灌木丛生的海边。
“我们这一个病一个伤的,还真是天残地缺啊……”阿南无力地开着玩笑,举目四望。
晨光下海天碧蓝,一望无际。他们身处的这座小岛,其实只是海中的几块大礁石突出了海面。珊瑚沙堆积出了一小块平坦荒芜的陆地,海鸟或洋流带了种子过来,榕树、秋茄、蜡烛果杂芜地生长在沙地上,形成了一片稀疏的灌木丛。
在洞穴的侧面,一小片碎石沙滩夹在礁石的中间,周围全是光秃秃的黑色岩石。
阿南双脚虚软,靠在朱聿恒的肩上稳住身子,道:“看海水颜色和洋流方向,我们大概已经不在渤海,而是被冲到黄海了——而且不是近海。”
朱聿恒昨日也已想过这个可能性:“搜救我们的队伍应该还在渤海海底捞针,料不到水下城池的出口连通到了这边。要等他们救援,估计猴年马月了。”
“也不知那个浑蛋带着绮霞逃出去了没有,能不能让朝廷寻到黄海来。”阿南口中的浑蛋,当然只能是傅准,“且等着吧,咱们只能先做好在这里自救的准备。”
她观察海岛形势,又指着海边那几块高大礁石道:“那边是鱼虾汇集的地方,但也是虎头海雕的巢穴,你看到那两只蹲踞在崖顶的大雕了吗?”
朱聿恒“嗯”了一声,这才知道昨晚偷袭自己的巨鸟名叫虎头海雕:“有一只眼睛和翅膀已经受伤了。”
阿南瞥了他的肩臂一眼,仿佛看到了昨晚他与海雕缠斗的危境,顿时怒从心头起:“哼,等我恢复些,看我不杀过去替你报仇!”
听她用这么虚弱的口气说这么凶狠的话,朱聿恒不由得低头微扬唇角。
毕竟这一世,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般维护过他,而这个人,正是他梦寐魂牵的那一个。
不知不觉,肩臂的疼痛也轻了不少,这荒芜海岛,在他眼中也竟焕发出了异样光彩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两人现在自然不敢惊动那两只巨雕。一起摸进灌木丛,阿南强撑着匆匆寻了些草叶,又赶紧回到山洞。
将草叶捣出汁液,阿南把朱聿恒的衣襟拉下,仔细地给他敷好。
伤口触到草汁,伤口剧烈抽搐,但朱聿恒咬紧牙关,尚在可以忍耐范围。
只是……她凑得太近,那微启的双唇就在眼前不远,让他唇间尚留着的触感仿佛燃烧了起来,直抵胸臆,扩到四肢百骸,最终烧遍全身,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阿南目光瞥着他,诧异问:“很痛吗?你身上很烫。”
“火太旺了……洞中有些热。”朱聿恒说着,将头扭向洞外的大海,不敢看她。
阿南力气不济,帮他把绷带慢慢包好,坐下来靠在洞壁上调匀气息。见他一直看着外面,她便道:“阿言,你这个家奴,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了。”
朱聿恒心口突的一跳——难道,她察觉到了自己之前对她所做的……
他心虚地回头望着她,目光闪烁波动。
而阿南唇瓣微噘,问:“海底水城的通道打开时,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绑在一起?”
听她提起的是这事,朱聿恒暗松一口气,又陷入另一种窘境。
“因为……”他垂手摸着悬垂于腰间的日月,低低道,“我担心分开后,再也找不到你。”
燃烧的火堆中,忽地传来噼啪一声爆响,隐隐震在他们的耳边。
“其实这样也对。”阿南沉默片刻,喉咙略带低哑干涩,“我们两个人在海上,总比一个人强。”
朱聿恒没有回答,他听着阿南那比往常更低沉一点的声音,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那时候,阿南是不是要放弃她自己呢?
她明知道服了玄霜后昏沉无力,被卷入旋涡必定九死一生,就算侥幸逃出水城,漂流到海上也无力自救,最后只会葬身鱼腹。
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挥别了海客们,一路带着他披荆斩棘,最终摧毁了地下水城,替他和绮霞打开了生路。
想着她只身阻拦傅准的疯狂行径,朱聿恒忽然在一瞬间想,那时的她,可能真的不在乎葬身于这大海之中,不在乎这世间了。
因为她和竺星河,已经永远没有同路而行的可能了。
因为竺星河。
一种异样的酸楚悲伤涌上心头,啃噬着暗沉的心口,让他无法作声,只紧抿住双唇,极力压抑自己的呼吸,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抱歉,我将你绑到了这里,害你和我流落荒岛。”
“说的什么话,这次要不是你,现在不知道我漂到了哪里,能不能活下来呢。”阿南却朝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笑容黯淡却真挚,“总之,多谢阿言你救了我。”
因为她绽露的笑意,朱聿恒心口热潮波动,他担心自己的耳根又红了,不由自主地便抬手摸了摸脸。
阿南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加深了。
“哎阿言,之前在春波楼将你赢到手后,带你回家的第一夜……你也是这样烧着火,脸颊上抹了一片黑灰。”她疲惫的神态终于显出一丝松快,抬手在自己脸上指了指,示意他赶紧擦擦,“兜兜转转这一圈,你连伺候我的模样都没变呢……那卖身契真没白签。”
“还不是你失职,没有好好教我?”在这荒僻的岛上,朱聿恒也不再黑着脸谈及此事,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吃瘪的事实。
阿南心情大好,精神振奋起来,觉得身体上的痛楚也退散了些。她靠在壁上恢复精神,笑微微道:“那,等我再躺一会儿,待会儿教你下海摸鱼!”
荒岛之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两人只熬到了黄昏,见几只海雕并无动静,便赶紧拖着残躯去谋食。
玄霜药效未退,阿南不敢出洞太远,坐在礁石下,盯着前方被夕阳染红的海面,一边关注虎头海雕,一边教朱聿恒捕鱼。
她的流光在水下绑了绮霞和傅准,如今已经没了,便借了朱聿恒的日月来,将他的精钢丝与月刃拆了一条给自己,先聊充流光。
而朱聿恒折了根枝条,把顶端修得稍为尖锐,站在水中静静等待着鱼儿过来。
鱼儿一直没来,朱聿恒凝神静气,顺着平静的水面慢慢看过去。
水面清澈,他没有看到鱼,却看到了阿南倒影,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橘色的水面上,她的模样清楚倒映,颜色温暖。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蜿蜒地向下生长出修长的身躯。
她只穿着窄袖薄衣,当时为了方便水下行动而腰肢紧束,躯体纤毫毕现,曲线玲珑。
海风偶尔吹来,水波荡漾着,便将她的影子扯得波动迷离起来,不容许他将她看清。
就像他追索了这么久,他拥抱过她,也偷偷亲过她,可他们之间却依旧蒙着一层穿不透的迷雾,让他无法彻底而清晰地触碰到她。
无法掌握,无缘求索,无可奈何。
未等收敛心神,他听到阿南低叫一声:“阿言,右手边!”
顺着阿南指着的方向,旁边的水洼中有一条鱼正飞快地游过水洼,尾巴一甩就要钻入旁边洞中。
朱聿恒的手腕一抖,树枝迅疾刺出,却扑了个空,让鱼儿逃走了。
明明是看准鱼身而刺的,而且他对自己手部的控制力很有信心,居然会一击落空,让朱聿恒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阿南虚弱地靠在礁石上,指指水下道:“阿言,你被眼睛骗啦!光照在水底和陆上不一样,鱼儿在水中时会显得离水面较近些。你待会儿扎鱼的时候,对准鱼的下方试试看。”
朱聿恒从未捕过鱼,自然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点了点头,凝神静气等待下一条鱼过来,树枝利落地向着鱼身偏下的地方扎去,准确地刺入了鱼腹之中。
他欢喜地将正在拼命挣扎的鱼提起来,给阿南看。
“是海鲈鱼。这鱼看起来凶凶的,但肉质紧实,很好吃!”阿南扯过几根草茎搓成绳,将这条不住打挺的大鱼串了嘴。
朱聿恒换了个地方守着那个水洼,准备再抓一条鱼。
天色未晚,晚餐已有着落,周身的处境并不算好,但病魔与死神都暂时退却。两人心下轻松,阿南也来了点精神,托腮和静待鱼儿的朱聿恒闲聊:“阿言……不对,你一直在骗我,其实你又不是宋言纪,我不该叫你阿言的。”
朱聿恒抬眼望着她,唇角微扬:“可我确实叫阿琰,当时就告诉你了。”
“阿琰,阿言……”她有些口音,说话咬字时尾音略微上扬,所以阿琰和阿言念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她念了两声,问,“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小名。琰是天子征伐逆乱的玉圭。”
“文绉绉的。”阿南斜靠在洞壁上,随口道,“哪像我,我的小名就是阿囡,我娘都没给我取名。”
“阿囡……”朱聿恒低低念着,仿如细细咀嚼,“昨天晚上,你一直喊着你娘。”
“是啊,我梦见我娘了……梦到她离开我的那一天,狂风暴雨,她终究没能逃离海匪窝。”如血的晚霞中,阿南望着西沉的斜阳,眼中倒映着血与火的光芒,“她牵着我在密林里跑啊跑啊,她的手……今生今世,这世上谁也没有她那样的一双手……”
朱聿恒不由得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她母亲的手,不知道是怎么样的。
夕阳一点一点沉入海底,阿南自嘲道:“我娘临去时烧糊涂了,还伤心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遗腹子,是个女儿……她一直期望自己生个儿子,为我爹报仇雪恨。可她大概不会想到,最后她的阿囡也成了海匪,司南……四海凶名赫赫的女海盗。”
她以云淡风轻的口吻,来掩饰自己多年前的伤痛。
朱聿恒不愿让她再强装下去,他目光搜寻着水底的鱼,口气也尽量显得不经意:“那,司南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是因为她的公子,所以她才拥有了这个名字吗?
“是我自己。”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名字并不是竺星河给予的,“可能是女子天生敏感一些,在茫茫大海之上,我总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大家说我比北斗司南更准确……我想,或许这就是我生来的天赋吧。”
而你,也是唯一能指引我走出人生迷航的那个人。
朱聿恒心中这样想着,站在及膝的橘红海水之中,望着水波中她时隐时现的面容,定定地看了许久。
“其实我以前叫司灵。”阿南不是个习惯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人,话锋一转,便聊起了其他的事情,“南海上的人口音不纯,所以按照我们的编号,大家会随意起个差不多发音的名字。”
编号,这难道是海客们内部的规矩?
朱聿恒很有分寸,并不打探这些,因此他只问:“所以,你的编号是四零?”
“对,我是司灵,四零。我有个好朋友叫桑玖,还有司鹫的,他们是三九和四九。后来我立下了大功,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名字了,编号就转给了司霖,结果他被人嘲笑捡我的漏,因此一直讨厌我……”
她的声音脱离了沉重,朱聿恒也终于出了手,手腕一抖,尖锐的树枝迅疾刺中了一条六七寸长的鱼。
“这条鱼也不小,我们吃一顿够够的了。”阿南朝他招手,又指指旁边礁石,“阿言,你再去摸一把海白菜,咱们塞在鱼肚子里一起烤,也是一道好菜。”
朱聿恒依言摘了一捧石头上飘荡的绿藻,在水中清洗干净,带着它跋涉过水洼,来到阿南身边。
阿南早已把过往抛在脑后,只折了两条树枝插入两条鱼的口中,一绞一扯,便将鳃和内脏全部拉了出来,洗净后用海白菜把肚腹塞得满满的。
朱聿恒帮她提着鱼,阿南与他并肩往洞中走:“来,我教你烤鱼。”
朱聿恒点点头,心中不觉升起一丝遗憾。
波光粼粼,倒映着夕阳余晖,金光霞色照在她的脸上,跳跃的光点如同斑驳的蝴蝶聚了又散。
突如其来出现在他人生中的她,亦如这样一只光怪陆离的蝴蝶或蜻蜓。可他却很想知道她的过往,想了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情、那些人。
她如何从孤岛上的阿囡,长成现在这样的阿南……
所以在回到石洞中,阿南教他烤鱼时,朱聿恒忍不住问:“那个海盗的窝点所在,你还记得吗?”
阿南挑挑眉,问:“怎么?”
他给鱼翻着面,顺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话,我派一支船队,帮你去剿灭他们。”
“早就没了。”阿南靠在石壁上,望着他的神情中有伤感亦有骄傲,“在我重新踏上那个岛时,他们就注定活不了。”
朱聿恒的手顿了顿。
他恍然想起祖父给他看的那份卷宗。苍茫大海之上,有幸逃出匪窝的渔民中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白衣缟素的少女独自驾着小舟,将海盗们聚居了二十余年的海岛夷为平地、只身解救了岛上所有妇孺的传奇。
她离开的时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为红衣,码头与海湾的盗匪尸体引来了无数的海鸥与鱼群,数日不散,就如人间炼狱。
但朱聿恒想着当日的可怖场景,却只望着她,温声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的。”
阿南朝他一挑眉:“即使我是个女儿,即使我成了她最痛恨的海匪?”
“可她的女儿,做到了所有儿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南望着他怔了怔,长久以来的心结,仿佛在这一刻被解开。许久,她终于轻舒了一口气,朝着他一笑:“阿琰,你真好……别人总说我杀孽太重,以后会受反噬的。”
“以怨报怨,以仇报仇,这是本分。”朱聿恒不假思索道,“对待恶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难道还要用菩萨心肠?”
“阿琰,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阿南朝他莞尔一笑,顿时开心起来。
焦香扑鼻,鱼已经烤好。
他们一人一条无油无盐的烤鱼,像两个野人一样啃着。不过这两条鱼都很肥,海白菜吸了鱼油,也算能勉强果腹。
阿南一边吃着,一边随意问:“对了,海底水城坍塌时,青鸾台带着我们沉入海底之前,你看到台上的浮雕了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当时太过仓促,我只匆匆瞥了一眼。”
“太好了,其实我当时急着破阵,没来得及留意,还好你留了心。那上面雕的是什么?”
“高台有四个面,一个面两处浮雕,一共八幅。”朱聿恒回忆道。当时水下太过匆忙,幸好他记忆力与观察力极佳,虽然一瞥之下,依旧记得清晰。
“北面是元大都之火、黄河决堤,东面是钱塘湾和渤海湾;西面是玉门关月牙泉、昆仑山阙;南面是……”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只从火中抽出一根枯枝,将枝头的火敲灭,在地上画了个大致轮廓出来。
左边是一座雄浑绵延的大山,峰脉山峦层叠绝多。
“按照傅灵焰的青莲琉璃灯所示,这处地方很有可能地处西南,西南的话……”
阿南毕竟是海客,对于陆上的山川湖泊并不精通。而朱聿恒自小便处理各地事务,自然比她熟悉:“那些山脉雄浑顿挫,看起来像是西南的横断山脉,等我们回去后,以青莲灯圈定大致方位,再看具体方位。”
阿南点头,又问:“八幅浮雕,按照四个方位算来,南方应该还有一幅吧?”
“是还有一幅,但……”朱聿恒神情却变得迟疑。他手中的枯枝在地上轻敲着,思忖道,“我看不懂那上面的内容。”
阿南奇道:“雕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看不懂?”
“许是仓促之下我没研究出来,但那上面凹凸不平,仿佛只是石头天然的纹理,根本未加雕饰,甚至连表面都不曾打磨过。”
阿南思忖问:“那,纹理是怎么样的?”
朱聿恒心思缜密,虽然只是仓促一瞥,内容也不甚明晰,但还是以枯枝在地上绘出了线条。
一条线自西而来,线在中途又分出一股,中间夹杂着一块扁如鞋子的形状,再汇聚于一起,向东南而斜下。
“而在鞋形的南面,是杂乱一片青红交错,现在想来,若雕琢加工之后,可能是朱阁碧树模样。”
“关大先生之前提示的阵法地图,大都是就地取材而加工。所以这条线,大概就是拿来替代河流的,应该是一条自西向东南而流的江河,河中有个鞋子状的沙洲,南面则是人烟聚集处。”阿南捏着下巴道,“这事还得着落在琉璃灯上,等你回去后,确定了大致方位再对照一下当地的山河,应该就能找到了。”
朱聿恒缓缓点头,又道:“但为何那七幅浮雕都精细入微,唯有这一幅,却不曾有任何雕琢打磨的痕迹呢?是当时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关大先生以此在暗示什么?”
“不管是什么,总之,我相信你肯定能解决的。”
她肯定的语气,让朱聿恒瞬间觉得,面前的迷雾似乎也没那么无从下手了。
抬手抚上自己身上那些血痕,他低低道:“如今想来,我反倒有些感谢那个给我埋下这些毒刺的人了。毕竟若没有这‘山河社稷图’,我们又如何循着线索,去破解那些会倾覆天下的可怖阵法,阻止灾祸呢?”
阿南是海盗出身,并不理解他对这山河天下的眷眷之心,但见他坚定果毅,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怨怼,反而迎难而上凛然无惧,不由得心旌激荡,道:“至少阿琰你以后的路,如今已经明朗。我想,只要你能找到关大先生设下的那些阵法,将阵眼中的青蚨玉取出,那么你身上的毒刺便不会破碎,奇经八脉也就不会断绝。或许……你能如傅灵焰的孩子一般,好好活下去!”
朱聿恒凝重点头,道:“是,下一次,我们必定能赶在阵法发动、毒刺崩裂之前,将它们控制住,消弭于未然。”
阿南隔着火堆望着他,想说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没有开口。
吃完烤鱼,天色已暗。阿南教朱聿恒去外面找了些树枝草茎,用火熏燎掉小虫和虫卵,垫了两个粗糙的小床。
朱聿恒将自己那件已经扯出了好几个口子的外袍脱下,烘干之后铺在里面那张床上。
天色已晚,他们编好树枝拦住洞口,以免虎头海雕夜间偷袭。
火掩得只剩些微暗红,在黑夜中慢燃。暗暗的山洞内草床草叶柔软,就像一个暖和的小窝拢住阿南身形。她软软地趴在床上,将脸靠在朱聿恒的衣服上。
干草的清香,熏燎的焦味,海水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在空无一人的荒岛上,他们在石洞中相依为命,他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拢住,让她这么厚脸皮的人,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怪怪的别扭感,难免心旌摇曳。
这垫在她身下的衣服,虽然在海水中浸泡了许久,湿了又干,但那上面熟悉的熏香味儿,似乎依旧淡淡存在。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想到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一起被关在困楼中,她也曾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还在逃脱时奚落他:“熏的是什么香?挺好闻的。”
不由自主地,阿南将脸埋在臂弯中,暗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