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踪既已泄露,阿南与楚元知略谈了谈,立刻回绮霞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她回归时带的东西并不多,如今辗转三年,手中也不过几件贴身衣物,几个路上练手的物件,几包日常急用的药粉。
唯一与来时不一样的,是那一串青鸾金环。
绮霞摸着这精巧至极的金环,啧啧赞叹:“殿下送给你的呀?”
阿南点头,在灯下转侧着它,让那些流转的光华照在自己身上,就像当初与阿琰携手相伴的璀璨日子还围绕在自己身旁般。
“可能我来陆上走这一趟,失去了很多,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吧。”阿南抚摸着金环上的青鸾,笑容不无伤感,“至少,我的生命里有了一段独一无二的日子,遇到了举世无双的一个人,还握过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双手……”
那双手,曾抱过她、牵过她、与她十指交缠。
手的主人,还曾紧紧抓着她,不顾一切地深深亲吻她。
她轻叹了一口气,竭力将伤感驱出胸臆。
和阿琰在一起欢欢喜喜,那她走的时候,也不许以伤心告终。
“阿南,别走行不行?”绮霞挽着她的手,眼中尽是不舍。
阿南摸了摸她的小腹,说道:“放心吧,干妈这个名额给我留着,我肯定会回来看你和孩子的!”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啊!”绮霞噘着嘴,嘟囔道,“最好、最好是别走,我一个人生孩子,真的有点怕怕的……”
她也已经懂得,江白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阿南眼圈终于还是红了:“别担心,金姐姐养孩子有经验,会帮你的。再说了,这孩子这么乖,当初咱们死里逃生时多艰难啊,他都一直好好的,肯定是个省心的好孩子。”
“嗯……大夫们也这样说。”绮霞摸着微凸的肚子,含泪而笑,“唉,阿南你就不能跟我的娃学学,你就不省心,大雪天都要走。”
“我从小在海上生活,没经历过冬天,这三年在这边可冻坏了。”阿南捏着身上厚厚的衣服,苦不堪言。
“可是那边日头大啊!你看你变白了不少呢,在海上晒得黑乎乎的,哪有如今水灵啊!”
阿南抬手看看手背,不由得笑了:“真是有得有失。”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有我有阿晏有小北还有楚先生金姐姐!而且我真觉得,皇太孙殿下心里有你!我在教坊司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殿下看你那眼神我一看就懂!他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的!”
阿南笑了笑:“一样不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站在朝堂最高处的人,见过的肮脏手段比我们多千倍万倍。虽然我可以理解他,但我接受不了他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把我当成他随手借用的工具。”
绮霞瞪大眼,不敢置信:“不可能吧?殿下居然……会如此?”
阿南自嘲笑了笑:“他对圣上亲口坦诚,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对皇帝承认,是因为我一身本事,所以他想要驯服我,用来帮他破阵!”
绮霞震惊了:“他……他真的这么说?”
阿南点了点头,将青鸾金环用锦缎包好,压到了包袱最底下。
绮霞呆呆思索着,又猛然按住她的手:“可是阿南!你觉得他对你是假的,难道他对皇帝说的,就是真的了?”
阿南怔了怔:“他对皇帝祖父说的话,还能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可殿下说不定有苦衷呀!之前我听说,朝廷在各地追缉海客,一直担心你因此受牵连,毕竟,在西湖劫走要犯被海捕通缉那个女匪,我一想就是你呀!但朝廷很快就撤掉了你的罪名,你现在过得好好的,还能跟着皇太孙殿下自由行动,你说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阿南也一直想问为什么。
阿琰啊……愿意为她豁出性命的阿琰,想要驯服她为己用的皇太孙,这两个为什么会是同一人呢?
而她又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情爱,抛却一切回到海上继续做那个一往无前的阿南,可每每午夜梦回,抚摸着自己的旧伤,想象着阿琰身上正一条条侵吞他生机的“山河社稷图”,她又觉得心口钝痛,万般难舍。
“你想,也许殿下欺骗的,不止是你呢?或许他欺骗的,还有皇帝,还有朝廷,甚至还有……”
他自己。
她是海客,是劫狱的女犯,也是前朝余孽的得力干将。
阿琰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了多大努力,让朝廷接纳了她,赦免了她所有的罪状,甚至重用她,让她成为破阵的领头队长呢?
甚至,他是怎么说服了暴戾的皇帝,让本来要将所有与皇太孙的病情有关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她——全都要一律清除的皇帝罢手,容忍她留在皇太孙的身边,得到了自由自主的机会?
无数个夜里,她曾因为温暖与冰凉、打击与包容、残酷与温柔的复杂交织,从梦中醒来,久久难以入眠。
而如今,她才释然地呼出胸口那口气:“要是这样,那我可以稍微原谅他了。”
绮霞急道:“所以,你去找他好好问清楚呀!如果你因为误会而一个人远走海外,剩殿下一人在这边,那该多遗憾啊!”
阿南摇了摇头,说道:“他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能算了,但他不应该在调查到我父母身份后,为了更好地控制我,移花接木给我弄了假父母。你说,这事我怎能原谅他?”
绮霞暗吸了一口冷气,心说不愧是皇太孙殿下啊,这种事情居然也能不动声色干得出来?阿南从小就没有了爹娘,她娘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结果他竟然剜了阿南最重要的逆鳞。
“那……我想这其中必定也有理由的,比如说,比如……”绮霞绞尽脑汁,可也无法想出借口替朱聿恒辩解,只能固执道,“哎呀总之,殿下真的喜欢你!只要是见过你与殿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对你的心意!”
见她这急吼吼的模样,阿南不由得笑了出来:“是吧,不愧是我,阿琰利用着、利用着,终究还是喜欢上我了!”
绮霞揪住她的包袱:“所以,你会留下来的,对不对?”
“不会。”阿南行云流水般将包袱打好,放到枕边,“你知道刚刚我和楚先生聊了些什么吗?”
绮霞迷惑地摇摇头,阿南朝她神秘一笑,道:“我搞到了一条拙巧阁的秘密通道,虽然二十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试一下总没关系的。”
绮霞傻了眼:“什么?你不是回海上,而是去拙巧阁?”
“对呀,傅准那个浑蛋,在我身上埋下了些可怕的东西,所以我得趁着他不在,好好去搜寻搜寻,最好能彻查到结果。”
“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个浑蛋对你做了什么?”虽然算是救命恩人,但绮霞一想起傅准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阿南,拙巧阁那边人多势众,你一个人过去会不会有危险啊?要不,还是先找皇太孙殿下商量一下?”
阿南抬手轻抚着自己臂弯的旧伤,默然摇了摇头。
“不用,我现在离他远点比较好。等我把傅准的老巢掀个底朝天,或许我们能有碰头的机会。”
拙巧阁位于长江入海口,比中原要温暖许多,但冬天依旧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这座海陆交界处的岛屿。
夏日烂漫的野花早已枯萎凋谢,柳树也落尽了树叶,但玉醴泉还在倾泻喷涌,一路的亭台掩映在常青树木之间。
当年的秘密通道,二十年后居然还存在。阿南顺江而下,悄悄在岛后偏僻处寻到路径,顺高大的假山而绕,从婆娑的海桐树荫之中穿过,来到了律风楼东北侧旁挑出的那座小小厢房之前。
这座被她和朱聿恒冲毁的藏宝阁已经整修完毕,外表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谨慎起见,为免像上次一样被困在其中,阿南先在后方窗口处将铁质栅栏动了点手脚,确保自己在需要的时候随时能从中脱出,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困于其中。
寻了两块木头踩在脚下,她小心翼翼地潜入。
毕竟傅准这人心机深沉,在上次出事之后,说不定会专门增设针对她的机关。
然而步步行去,经过轻拂她头顶的帐幔安然缩回卡槽,傅灵焰的画像经过重新装裱修复后依旧挂在后堂帐幔后,除了颜色更显鲜亮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奇怪,难道傅准太忙了,在失踪前还没来得及更改这座密室的机关设置?
还是说,他料定了她以后不可能再来到这边,所以才会安心让这边维持原样?
心下虽然疑惑,但阿南向来不怕事,有问题等出了再随机应变也行。她遇事向来急智,每每能在千变万化的机关之中化险为夷,亦是这行的传奇,三千阶的名号决不仅仅只因她亲手所制的武器及机关之出神入化。
一步步行去,她深入房内,绕过重重书架,先走到傅灵焰的画像面前,向她行了一礼。
画像上的傅灵焰正当绮年盛貌,手持那管龙凤帝亲手替她所制的金色竹笛,静静地坐在宫苑之中,目光似穿透了六十年的时光,与她深深对望。
她是如何脱出金绳玉锁,挣开情爱纠葛,从当年在九州各处布下绝杀死阵的凶戾女杀神,蜕变为后来她所见的慈祥老婆婆的呢?
而自己呢……阿南站在傅灵焰面前,心下涌起难抑的伤感。
她又究竟有没有机会,能与傅灵焰一样,最终找到自己,看清自己该走的路,探索到自己该前进的方向?
深吸一口气,将所有一切暂时先抛诸脑后。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查清楚,傅准究竟在她身上设下了什么东西,导致她的旧伤竟与阿琰的“山河社稷图”相连,成为伤痛同命的两个人。
她垂下眼,避开傅灵焰那双仿佛能洞穿她的眸子,转而走向旁边的书架,查看起架上卷轴来。
傅准神秘失踪,她压力大减,手下也加快。调暗了手中的火折,拆开一个个卷轴册页,她飞速扫一眼便立即收好,寻找下一个。
一个架子看完,里面不过是些各门各派的阵法布置、绝技法例、机关图示之类的。若是平时,阿南自然有兴趣坐下来慢慢研究,但此时她心系自己的伤势,只想先找到与自己有关的内容再说。
换了一个书架,上面全是书册,她随意翻了翻,蹲下来时看到一堆正待修复的卷帙。
而在卷帙之间,正有一个卷轴压在最下面。
她握住这个卷轴,小心将其抽出来,迅速打开。
入目是海岸曲折,远山层叠,赫然是一幅九州疆域图。
原本无甚稀奇的画卷,但因为她上次引水冲毁了藏宝阁,使这幅画的主要画面虽存,但画卷边缘被水浸消融,模糊露出了下方的痕迹。
山河之下,还有一幅隐约的潦草勾画。
她立即将画卷举起,对着窗口的光亮处一照。
只见底层果然藏有另一幅图,是四肢俱全的人体描画,只是身躯倒卧,头下脚上,手脚蜷曲,姿态怪异。
但,那古怪的手脚搁置,却恰好与上方的山河相合,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人的左腿膝盖处,正与山河图中的玉门关一点重合。
而她深深记得,自己在玉门关的阵中发作的,正是左腿腘弯旧伤。
她迅速扫过其他的地方,确证了四肢旧伤对应的确是之前破过的阵法,目光立即移下。
人形倒仰的额头眉心,赫然便是横断山脉处。
玉门关的照影地道之前,傅准曾经告诉过她,她身上的六极雷,除了四肢之外,一个在心,一个在脑。
“那个王八蛋,居然还不承认我身上的旧伤与阿琰的‘山河社稷图’有关!”阿南愤愤地捏着画卷,立即在上面寻找第八个阵法的踪迹。
她四肢旧伤对应的阵法都已相继发作过,眉心的伤处在西南,既然傅准说还有一根毒刺埋在心脏,所以她立即看向那人形的心口处。
但因为形体扭曲怪异,而且画卷中心处没有遭受水淹侵蚀,所以厚实的表面纸张之下,她一时竟看不出下方那具人体的心口所在。
阿南急躁皱眉,想要将上下两张叠裱在一起的画卷分开,但这东西是个细致活儿,上次朱聿恒拆傅灵焰的笛子都花了不少时间,她现在哪有办法静下心来慢慢劈画。
一急之下,她取出随身火折子,将其点燃,将画卷放置在火光之前,映照下方的图案。
她的火折由精铜反射,光亮无比,在卷轴下方映照出粲然一团圆光。
刺目的光亮顺着躯体而上,她沿着心口看去。
那是江浙一带最为繁华之处,顺着长江而下,她看到有几个字压在长江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阵法所在的详细地点。
她心下涌起急躁,火折子略微再往前凑了凑,想要分辨出字迹下方的具体方位。
然而就在火折的光聚拢之际,一道火光忽然从画卷上迅速冒出,浓烟烈焰立即笼罩住了她手中的画卷,整张纸迅速被火舌舔舐成焦黑。
阿南立即收拢画卷,同时抓过旁边的毡布,迅猛拍打画卷之上的火焰。
那火不知是由何物所燃,顽固无比,她的拍打竟全无用处,火焰还是径自向着中心蔓延,眼看整个卷轴即将化为灰烬。
阿南一咬牙,臂环中的小刀弹出,在卷轴最中心处飞速划过。
从四周向中间聚拢的火苗,虽然延伸得飞快,但终究没有她下手快,中间残存的那一块被她迅速截取,紧握于手心。
阿南心知这定是傅准在画卷上动了手脚,宁可将其毁去也不让人得手,心中正在暗骂之际,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传来。
她立即闪身缩在黑暗中,屏息静气一动不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有人迟疑问:“不会是你看错了吧,里面哪有火光?”
“怎么可能!我真的看到窗间透出来的光了,绝对是火焰,一跳一跳在晃动!”
几个弟子说着,贴近窗户看了看。
这藏宝阁是重地,显然一向是严密闭锁的,因此二人一时间也未曾想到来检查门户。
阿南藏身架子后,正在思索遁逃之法,谁知她今天走背运,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响起,问:“怎么了,你们不是坤土堂的弟子吗?围在这儿干什么?”
“见过滢堂主!”过来那女子显然是薛滢光,几人忙答道,“适才我们经过此处,从窗户间看到了一点火光,因此过来瞧瞧,以免水淹之后又遭火灾……”
“火光?”薛滢光有点不相信,“阁主离开之时,这边关门落锁一切妥当才走的,怎会忽然冒出火光?”
说着,她顺手在门上一推,谁知“吱呀”一声,被阿南打开锁后虚掩着的门应声而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薛滢光站在门口看向室内,一声冷笑:“青天白日的,居然有宵小敢闯拙巧阁?传令,结阵,封锁所有出入口,封闭码头!”
藏宝阁内机关复杂,傅准又不在阁中,他们自然不敢入内。阿南躲在角落,倒想看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须臾,搁置重物的声音传来,一个大炉子抵在门口,熊熊火焰之上加了湿柴,顿时烟雾滚滚。
弟子们挥着扇子,将浓浓烟雾扇向室内,窗户紧闭的室内顿时烟熏火燎。
阿南捂着口鼻,心下暗道:薛滢光,算你狠,这是要把我当老鼠,活活熏死在里面?
再一辨认烟雾中的异味,她心下更是把薛滢光骂了一百遍——烟雾里面还掺了黑烟曼陀罗。
也就是说,外面的人虽不敢进来,但她若抵死不肯出去,也会吸入迷药,倒在里面失去所有力量,无法做任何抵抗。
浓烟已让她眼睛无法睁开,屏息闭眼间,她捏着鼻子摸到那扇动过手脚的窗户旁边,然后猛然提纵,跃上窗台,一脚踹开了铁窗栅,直扑向外。
窗外的弟子们听到破窗的声音,顿时冲来围堵,企图将她挡住。
阿南深吸一口气,早已飞扑向下,顺着玉醴泉倾泻的方向,直落在下方一棵高大的海桐树上。
海桐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她踩踏在粗壮的枝条上,借着弹力向前疾冲,在枯黄的草丛中打了个滚,随即起身奔向前方,扎入了芦苇丛中。
“给我追!”薛滢光率先追了上去,“码头已经封锁,我看这贼子能逃到哪儿去!”
阿南越过枯萎的芦苇丛,疾奔向岛后的秘密路径。
踏着埋在地上的管筒,她向前飞奔,以最短的直线距离奔逃。
然而,就在拐过一个转弯时,对面竟有另一个人奔来。
两人都在埋头疾速狂奔,哪料到拐弯处会有另外的人出现,此时已收不住脚步,眼看便要撞在一起。
还好阿南反应极快,硬生生瞬间转侧过了身躯,只与对方斜斜擦过,避免了同时撞个头破血流。
饶是如此,对方也已摔倒在地,打了个滚后,才颤抖着手撑起身子。
正要继续奔逃的阿南一瞥到他的手,停下了脚步,失声问:“楚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来人正是楚元知。他喘息未定,哑声道:“南姑娘,我……我来找璧儿。”
阿南错愕不已:“金姐姐?她怎么会来这里?”
楚元知面如死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仓促递给她。
阿南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仓促的行笔难掩娟秀字迹,显然是金璧儿所写——
“我已知该去往何处,待解疑释惑后即回。小北若问起,便说我出门急事。”
阿南皱眉还给他,问:“那你怎么知道,她来这边了?”
“我见她出走,便赶紧去码头驿站处打听,才知道今日早时,她上了一艘船离开了杭州,那船,正是拙巧阁雇的……”
阿南想了想,眉头一扬,问:“她来拙巧阁打探了?”
楚元知有些茫然:“打探?打探什么?”
阿南怕后面的人追上来发现她,当下示意楚元知往芦苇丛深处走了十余步,才压低声音道:“昨晚我到你家,与金姐姐聊了些事情。她已经知道是你的六极雷失控,导致了徐州驿站那场大火。但她与你二十年夫妻,深知你的为人,我们都认为背后肯定还另有一个动手脚的人。看来,金姐姐说的已知去哪里寻找,应该就是拙巧阁了。”
楚元知不敢置信:“可她一个弱女子,又常年不出家门,如何能来得了拙巧阁?”
“金姐姐表面柔弱,内里坚韧,比你想象的可要能干许多。我们先找到她,再询问细节吧。”阿南示意他猫下腰,小心点跟自己走,以免惊动搜寻她的人。
两人都是熟悉拙巧阁的人,在芦苇丛中也未迷路,逐渐接近了码头。
枯柳衰阳,码头果然停着一艘外来的船。
薛滢光带着众弟子搜寻到了这边,正站在码头查看。
船老大招呼着船上乘客下来,只见一个两个都是提着包袱的中年男女,显然是年关将至,拙巧阁寻来做短工的。
隐在芦苇丛中的楚元知一眼便看到,陆续下来的人中,赫然就有金璧儿。她混在一群肤色黧黑、一看便做惯了粗活的人中间,颇有些格格不入。
薛滢光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多看了两眼。
她们之前曾一起去过玉门关。但金璧儿当时脸上毁容的疤痕未褪,在人前一直戴着帷帽,拙巧阁的人并未见过她的长相,自然也认不出她来。
薛滢光草草询问,知道她是绣娘,来织补阁中布幔帷帐类活计的,又看她一双手确是干惯了家务活、擅长针黹的模样,便也转移了注意力,率人又去别处搜寻刺客去了。
阿南与楚元知悄悄跟着金璧儿一行人,沿着拙巧阁蜿蜒的路行去。一路上,一群工人陆续被分派到各个地方,最后只剩下金璧儿和几个婆子。
再往前走,路径尽头出现了一座荒僻的小院。
小楼显然空置已久,婆子带着金璧儿等人进入,说这边帷幕虫吃鼠咬,显然是要全换新的了。如今新的布匹已经送到,她们得赶紧把布匹裁剪缝纫好,赶在年前挂上去。
几个人进内又是量尺寸又是对花色,正在忙乱间,金璧儿抬眼看见院外花窗处,有个人向她招手。
她依稀看出那是阿南,一时不相信她会出现在这里,手中下意识整理着布匹,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见婆子走到她身边,一指旁边的耳室道:“金娘子,你去隔壁量一量门帘尺寸,看看哪种花色合衬。”
金璧儿忙应了,拿着尺子过去耳室。
小小屋内只有一扇支摘小窗,显得暗暗的。她量着门框大小,心神不定地望着门外,果然看见阿南溜了过来,观察四周无人,又挥手示意后方。
院垣后,楚元知的身影随之出现。金璧儿手一颤,木尺差点掉在地上。
二人挤进耳室,阿南回身掩了门,压低声音问:“金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金璧儿神情有些慌乱地避开楚元知的目光,死死攥着手中木尺不说话。
阿南打量她的模样,说道:“金姐姐,我知道你自己肯定来不了这里,说吧,你究竟是怎么来的?”
楚元知却没说话,只抬手握住金璧儿的手,示意她跟自己回去。
他那双受损后一直颤抖的手,握着她的力道,一如这些年来的不离不弃。
见丈夫甘冒大险至此寻她,金璧儿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终于敞开了道明一切:“南姑娘,我跟你说过,元知与我这辈子的错,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罪魁祸首了。但是……”
就在阿南向楚元知打听拙巧阁暗道之时,她也在屋内关注着,想着要不要趁阿南潜入拙巧阁时,托她顺便查一查当年徐州驿站的事情。
就在此时,她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站了一个隐在黑暗中的青衣人。
她惊慌之下正要呼喊,那人却已利落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拖到角落。
他声音腔调低沉古怪,在她耳边问:“你想知道,当年你丈夫设的火阵,为何失效殃及无辜吗?”
对方如此准确地将她盘绕于心头多年的疑窦与重压说了出来,金璧儿慌乱震惊之下,一时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而对方见她如此,便说了声“明日早些带上户籍文书去松亭口,拙巧阁在招女工”,随即放开她,退开了一步。
金璧儿惊疑不定,尚未反应之时,那人已经转身向窗外跃去,转瞬之间无声无息消失。
就如他来时一般,别说金璧儿,就连屋外的阿南与楚元知都未曾察觉。
她辗转难眠,思虑一夜。第二天一早,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去了松亭口。
松亭口在僻静的街道交叉处,凉亭中正有牙婆带着十余个女人过来。她假装进内歇脚,注意对方,果然是拙巧阁要找绣娘,正在此处挑选手脚勤快能干活的女人。
在家中畏畏缩缩生活了四十来年的金璧儿,此时鼓起最大的勇气,强自镇定上前询问,说自己家中贫困,想着寻一份工来做做,补贴家用。
拙巧阁的人听她确是本地口音,又让她与绣娘们一起试了活计,便让她过来,年前做一个月短工。
可她没想到的是,刚下码头,自己的丈夫居然已经潜入了这边来寻她,到得比她还早。
“那个指引你来这边的青衣人,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原因?”听完金璧儿的讲述,楚元知喃喃。
“为了引我们入陷阱!”阿南心中一凛,立即跳了起来,“楚先生,快带金姐姐走!”
楚元知自然也明白过来,这定是拙巧阁利用金璧儿设的陷阱。他拉起金璧儿,向外奔去。
然而对方既已将他们引入拙巧阁,在重重机关中,哪还有他们逃跑的机会?
耳室狭窄,门口轰然声响,头顶安装的铁闸早已落下,眼看便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们压下。
楚元知立即带着金璧儿后撤,免得被铁闸一夹两段。
但,就在他们后退之际,却听得风声呼啸,楚元知眼睛一瞥后方,顿时脸色大变。
后方砖地已经旋转变换,下面无数铁刺突出,只要他们一回身,便要踏入铁刺之中,脚掌必被穿个通透不可。
此时前有铁闸后有铁刺,三人已呈进退两难之势。
楚元知一咬牙,抬脚一勾面前的凳子,将铁闸抵住,同时将金璧儿一把推了出去。
金璧儿在惊慌失措之中,打着滚扑了出去。
就在她滚出铁闸之际,凳子被轧得粉碎,仅仅停滞了半刻的铁闸再度落下。
金璧儿的身体已经大部分钻出了铁闸,但右腿还卡在闸内,眼看要被铁闸硬生生截断。
楚元知一个箭步扑上去,抵住金璧儿的右腿往前疾推,要拼了自己的脊背粉碎,换得金璧儿逃出生天。
金璧儿被他一把推出铁闸之外,仓皇地回头看向他,见铁闸正向着他的身躯落下,眼看要将他压得粉身碎骨。
她顿时吓得肝胆欲裂,大叫出来:“元知!”
话音未落,只听得轧轧声响,铁闸已如泰山压顶。
楚元知紧紧闭上了眼睛。
死生诀别之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只向金璧儿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快跑,别回头看惨死的自己。
但,压在他脊背上的铁闸忽然停止了下落的力度,悬停在了离地不到一尺的地方。
他错愕不已,脚尖仓促在壁上一蹬,快速滚出了铁闸,回头看向后方的阿南。
阿南已经根据墙面的振动与地面的痕迹,赶在铁闸落地前锁定了操控中心。
此时,她已掀开耳室的桌板,露出了下方的铁扳手,一脚蹬在上面,竭力要将它控制住。
可是铁闸沉重无比,怕有千斤之力,即使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她也只是稍微缓了一缓下落的力量,而无法让它再度抬升。
楚元知隔着那只剩了一尺不到的铁闸口,看向阿南。
电光石火间,楚元知只看到她一抬下巴,示意他立即带上金璧儿,逃出险境。
未待他犹豫迟疑,只一刹那,铁闸便再度重重落下。
阿南手中的铁扳手忽然一沉,对方显然早已料到他们三人逃离时,她可能会寻到铁闸的控制处而启动这个扳手,因此旁边早已设下了后手。
扳手连接处忽然旋转,数道钢爪探出,将她的右手紧紧扣住,锁在了扳手之上。
阿南当即抬脚蹬在扳手下方,竭力缩手,意图抽出禁锢。
但已经来不及了,扳手轰然下坠,直接陷进了地下。
眼前一黑,精光闪动,下方数道钢箍弹出,骤然收紧,她的手尚未抽出,眼看整个人即将被紧紧缚住。
陡然面临绝境,阿南却毫无惧色。她一向最擅机变,此时足尖在扳手上一点,左右脚掌缠在铁杆之上,整个身子忽然之间便横了过来,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原本必中的钢箍,从间隙中穿插了过去。
身后有人轻微地“咦”了一声,显然对方并没料到她在这般间不容发的困境之中,居然还能顺利脱出樊笼。
阿南右手被制,但左手立即抄向臂环,上面的钩子弹出,被她一把抓住,探入了钢爪机窍之中。
后方的人自然不会任由她脱逃,身后呼啸声传来,劲风将她笼罩于内。
阿南右臂被锁,身体无法脱离扳手,唯有双腿可以自由活动,她倒提身子,向后疾踢,黑暗中只听风声骤急,对方被她踢个正着,趔趄退后恼羞成怒,“唰”一声轻响,手中长刀已向她袭来。
阿南整个人借着钢爪的力量,倒悬于半空,听风辨声躲避凌厉刀锋,几次险险从刀口上越过,避开对方攻势。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坚持不了多久。毕竟,对方可以从四面来袭,而她被钢爪困于方寸之间,完全陷入了被动局面。
更何况,她的四肢受过重伤,一时腾挪闪移虽然撑得住,但大幅度的动作已使关节隐隐作痛,时间一久必定反应不及。
因此,她一面借助灵活走位躲避对方,一边分心二用,左手持着小钩子插入扳手内部,直探钢爪的衔接处。
可那钢爪嵌在扳手之内,衔接处深藏于钢块之中,她一时根本无法触及内部。
对方显然也已不耐,抓住一个空隙,手中刀尖进击,狠狠向着她的胸口刺了进去。
阿南双手在机关处,唯有借助双脚拆解躲避他的攻势,此时对方已经进击至胸口门户,她的双腿显然无法回护。
万急之中,她足跟在扳手上一抵,膝盖上顶,拼着自己的膝盖被刀尖割出一道血口子,身体蜷缩着凌空上翻,整个人倒立翻上了铁扳手。
对方的刀擦过她的膝盖,在铁扳手上划出一道火花,随即“当”的一声,死死卡在了铁扳手与下方机栝的相接处。
而阿南因为动作太过迅猛,被制住的右手腕也在瞬间“咔”的一声脱臼,剧痛袭来。
但伴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轻微的“咔嗒”一声,让她在绝望中精神一振——是她左手中的钩子,已探到了连接处。
她顾不上脱臼的右手,身子倒下一旋,狠狠踹向对方。
对方手中的刀子卡在机栝中,尚在弯腰拔出,此时被她这重重一撞,后背剧痛,手中刀子撤手,趔趄后退摔倒于地。
听到对方倒地声,阿南知道自己已争取到一瞬喘息,立即加快了手下动作。
钩子在钢爪底部摸索着掏挖,终于触到了相接处。她狠命撬动关节,直到轻微的“叮”一声传来,右手骤然一松,那死咬着她的钢爪终于弹脱开来。
就在她的手陡然得脱的刹那,黑暗中伏击她的人也已再度扑击上前。
阿南自然不愿与他缠斗,强忍疼痛将自己脱臼的右手腕接上,随即跃上扳手,掏出火折子“嚓”一声点亮。
黑暗瞬间被驱散,她来不及注意对手,看到上面封闭机关的是木质板材,便向上狠狠一撞,试探厚度。
如她所料,这种耳室中的机关布置因为无法提供支撑,自然不可能太过沉重繁杂,上面的板材并不太过厚实。
因此她不假思索,拔起下方卡住的那柄厚实大刀,狠狠戳进上头木板,随即抓紧刀柄,身体倒悬,双脚向上狠命一踹。
“哗啦”声响中,木板断裂,光线投下。
她抓着刀柄挂在半空中,抬脚将正冲上来的人重重踢开,借力荡身向上。
就在她身躯倒仰破洞而出之际,她胸口气息一岔,整个身子一软。
她心中暗叫不好——薛滢光扇入藏宝阁那个烟雾中的黑烟曼陀罗!她虽然反应迅速,可还是难以避免地吸入了一些。
在这紧急时刻,药性竟然发作了。
她狠狠一咬下唇,翻上地面,向着耳室小窗扑去,拼命维持神志清明,不让迷药吞噬自己。
但,就在破窗而出之际,她才发现脚下竟然是水池,她一个不查,差点栽入冰水中。
扣住窗户,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的情形,瞳孔猛然骤缩——
玉醴泉中有巨大的波浪冲击而起,向着她扑来。
阿南反应已经迟钝,但也知道回到室内便是再入龙潭,下意识身子后倾,反手勾住窗棂,挂在墙上避开波浪当头冲击。
一波尚未远去,随即有如雷的声响轰然,第二波潮水直冲而来。
骤急的水浪直冲而来,这下就连她扣住的窗棂也无法幸免,在轰鸣声中,她连人带窗重重摔了下来。
就在坠落之时,阿南一脚蹬住身下的墙壁,脱开正在失控坠落的窗棂,一手趴住了窗沿。
尚未等她稳住身形,身后陡然一暗,遮天蔽日的水花第三次激荡,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
阿南抬头看去,巨浪排空,水花高溅,被激上半空的水波映着日晕,拙巧阁中虹霓四垂,如数条彩带横斜围绕这个梅花开遍的东海瀛洲,绚烂得令人心惊。
阿琰不是说,傅准失踪了吗?
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有如此能耐,不动声色设下这般阵法擒拿她?
未等她理出头绪,水面上波浪狂涌,已重重拍向了她。
阿南收敛心神,正要破水迎上,猛然间身体一软,全身顿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重重跌在了水中。
倾泻而下的水浪,挟带着巨大的力量,扑头盖脸地压在她的身躯之上。
而她的手抬了抬,想要挣扎之际,冰冷的水已灌入了她的口鼻。
内外交困中,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沉入了眼前的漫漫黑暗中。
蒙蒙细雪笼罩着应天,金陵这座帝王州,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更显肃穆庄严。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的事务,觉得肩颈略带了些酸麻。他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窗外风雪。
庭中一杆杆凤尾竹细细直立,竹叶梢上略积了些薄雪,压得枝条微弯。
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瀚泓快步进来,禀报道:“殿下,神机营那位楚先生,忽然过来求见……”
按理,楚元知区区一个神机营监造官,是没有资格见皇太孙殿下的,但瀚泓因常见他在殿下左右出现,于是便进来通报了一声。
朱聿恒心知楚元知来见自己,必定是有要事,心下再一想,又不觉微惊,难道是和阿南有关?
他来不及召见,径自起身向外走去,看见站在外间的楚元知,立即便问:“楚先生有何要事?”
“殿下,南姑娘她……出事了!”
楚元知将拙巧阁之事仓皇说了一遍,又急道:“南姑娘将我们救出后,我与璧儿在秘密水道边等待了许久,因拙巧阁搜寻甚急,于是我们又将船撑到了回杭州的必经水路等待,但一直未曾见到南姑娘回来……”
朱聿恒神情微变,转头吩咐瀚泓道:“我写一封信,以南直隶工部的名义,安排人到拙巧阁去一趟。若阿南真的失陷,就出示信件,说……咱们这边工部重修长江水利,需要南姑娘相助。”
瀚泓拿着他的手书,赶紧转去工部盖印。
但过不多久,他便脸色难看地回来了:“工部办事的人说……圣上最近在整顿南直隶事务,严令不得借公事名义来办私事,殿下此举,怕是不妥。”
朱聿恒微皱眉头,将书信拿回来,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着宫中而去。
毕竟,二十年来,这是他的祖父第一次敲打他。
到宫中之时,皇帝正与南直隶户部的人在殿内查看账册,高壑请他在殿外等候。
朱聿恒站在阶下,将那封手书揣在怀中,静静等待着。
夜深人静,雪下得急了,朱聿恒的发上与肩上都落了一层雪。饶是他穿得厚实,也觉得穿透狐裘而入的风如针刺般寒冷。
吏部的官员们陆续出来,看到站在阶下落了满身雪片的皇太孙殿下,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又不敢开口,只向他拱手行礼,便赶紧出宫去了。
皇帝也终于踱到了殿门口,见他还等在下面,终是轻声一叹,招手示意道:“聿儿,进来吧。”
朱聿恒迈开僵硬的脚上了积雪的台阶,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拉住了他,抬手将他头肩的落雪拂去,望着这个比自己已更为高大的长孙,责怪道:“怎么不及早进殿来?”
“皇爷爷有公事相商,孙儿找您是私事,不敢擅入。”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道:“公事私事,都是咱老朱家的事。过来,你看看这两年南直隶的账,问题出在哪里。”
朱聿恒走到案前,将历年账册迅速翻了一遍。
他有棋九步的能力,心算自然极强,将账册翻到底后掩好,道:“以孙儿看来,问题出在九江。邯王府中出了个能人,预提了费用后延递缴纳,同时在各项支出上分摊比例最终拉低税赋,这几年也不知有多少款项因此被截留在邯王府上了。”
皇帝显然对九江的赋税早有怀疑,但户部的人有所顾忌,哪敢如他这般一口说破,自然都是有所保留。
拍了拍他的背,皇帝将账册丢回龙案,然后拉他坐下,问:“怎么,不让你假公济私,你这傻孩子还深夜冒雪,来皇爷爷这边讨说法了?”
“孙儿这不算假公济私。拙巧阁既然与朝廷合作,便该知晓阿南如今对我们的重要之处。只送一封信去,是孙儿为了不伤和气,找个托词给他们面子而已。”
皇帝瞥了他一眼,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书信,向他推去。
朱聿恒接过一看,居然是拙巧阁送来的。
他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拙巧阁擒获了阁中积怨已久的仇敌。该仇敌当年曾杀入阁中,亲手屠杀了长老毕正辉,后毕正辉之弟毕阳辉奉朝廷之命看守海外大盗,又于放生池捐躯。该女匪已于日前落网,为昭报两位兄弟在天之灵,洗雪当日拙巧阁所蒙之羞耻,特向朝廷请示,斩妖女于二位兄弟灵前,以奠英灵。
朱聿恒放下信函:“如此看来,拙巧阁是明知朝廷对阿南有庇护之意,才提前上书,阻塞咱们救护之路?”
“你看这信上所说,朝廷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杀人复仇?司南的罪行已经被他们总结出来了——其一,她杀了拙巧阁二位要人,如今拙巧阁要以命偿命,这是江湖恩怨,朝廷不便插手;其二,拙巧阁的毕堂主是在替朝廷办公务之时丧生的,从朝廷角度来说,也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或者反对的理由。”
这滴水不漏的一封信,写得如此到位,显然,对方早已将一切都计算在内,断了后路。
朱聿恒盯着那封信,神情渐冷:“傅准失踪,拙巧阁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听说是傅准出发前往玉门关之前,所托付的代阁主,至于是谁,朝廷没时间关心。”皇帝漫不经心,只拍了拍他的手,说道,“诚然,司南对朝廷确曾有功,但功过相抵,她帮你破解过几个阵法,朝廷也已经赦免了她劫囚、杀人等各桩大罪,就连谋逆重罪,因你保证她已与海客们决裂,朝廷也不再追究了。聿儿,你若再以朝廷之力施压救人,是为不理不智,置皇太孙身份于何处?”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心口浓重的郁积下,面前的抉择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将拙巧阁的信件交还到皇帝手中,说道:“是,孙儿知道了。”
见他神情淡然,已恢复如常,皇帝颇为欣慰:“聿儿,此等无知海客,与你有云泥之别,及早抽身,方为明智之举。”
朱聿恒唇角微抿,朝皇帝点了一下头,说道:“孙儿告退。”
他出了东宫正殿,向着自己所居的东院而去。
瀚泓跟在他的身后,却见他迎着风雪,原本迟缓的脚步忽然越来越快,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大步向前,他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瀚泓心下微惊,想到阿南如今身陷拙巧阁,而殿下又迫于圣上施压,无法去救她,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迈入东宫,楚元知还等在殿中,见他无功而返,立即迎上来问:“殿下,不然……让诸葛提督他们去交涉交涉,或者,让墨先生说说情?”
“拙巧阁与阿南的恩怨,没有这么简单。”朱聿恒却只朝他们一抬手,便进入了殿中。
他扯开了自己领口的珊瑚钮珠,将朱红团金龙的缂丝锦袍一把脱掉,抓了一件玄黑暗云纹的圆领曳撒套上,摘了玉冠,束紧了腰身,换了快靴。
瀚泓心下大惊,伸手想要拦住他:“殿下……”
朱聿恒却断然推开了他的阻拦,向外走去。
楚元知见他大步穿过风雪,神情决绝,一时错愕。
而一旁的廖素亭立即便知道了殿下的用意,立即跟上,急道:“属下跟殿下一起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将南姑娘安然带回到殿下身边!”
“拙巧阁不是你能对付的,而阿南和它的恩怨,也总得有个了结——如今对方人多势众,阿南陷落包围,这世上,唯一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下了台阶,出门拉过马匹,便立即翻身上马。
瀚泓扑上来抓紧他的缰绳,急道:“可是殿下,您不能去!圣上的意思您难道不懂吗?朝廷如今与拙巧阁合作破阵,不能插手干涉江湖恩怨……”
“谁说朝廷要插手?”朱聿恒说着,抬手取过旁边小摊上一个面具,罩在自己的脸上。
消失……
他追索的一切,他执着的一切,都会一一失去。
他寻找的阵法已消失;他的目的地在风雪中迷失;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已死去;掌握他秘密的人失踪……
如今,他心上的、梦里的那个人,也面临着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危机。
可,纵然天雷无妄之阵将张开深渊巨口,要把他重视的一切都吞吃殆尽,他也必定要劈开那无敌黑暗,将他要守护的一切,拼命抢夺回来。
他握紧了马缰,抬头看细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他身边的人呆呆看着马背上戴着蚩尤面具的黑衣殿下,一时只觉天高地迥,全身寒气都从毛孔钻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悲伤。
而他再不说一句话,拨转马头,冲入了风雪交加的暗夜之中,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