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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雾迷津渡

阿南轻松愉快,赤脚跋涉过清凉的溪水。那双腌臜又不合脚的靴子,她干脆就不要了,湿漉漉地光着脚上了岸。

刚刚上岸,她又立即缩回了水中,折下一枝芦苇含在口中,捏着鼻子潜进了水里。

岸上,搜寻她的人已经发现了那匹被她放走后朝着山路往前奔跑的马。此时一部分人去追马,另一部分人在查看溪中动静。不过很快,他们就随着那双漂走的靴子,追往下游去了。

阿南在海岛长大,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游泳,此时潜在水中悄无声息,直到四周除了山风没有任何声息了,才浮出水面,顺水向前游去。

只穿一件窄袖贴身的白色中衣,她在水中就像一条银鱼,斩开水面飞速向前,只见一条水线在湖面上细细绽开,渐渐荡为无形。

游累了,阿南就仰躺在水面上,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听着耳边水声鸟鸣,顺水漂流。

前方水面逐渐开阔,时近中午,五月中旬日光温热,晒得水面微烫,所有的鱼都伏在岸边石缝安安静静。阿南也略微动了动手脚,靠近了水边,在树荫间漂流。

不防有个声音在水面上传了过来:“娘,娘,有人落水了!”

阿南偷眼一瞥,看见远远的一艘小船从柳荫下划出,船头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急得指着她这边喊叫,船尾有一个船娘摇着橹,飞快地朝她过来。

这么热心善良的小女孩,不能让人家失望啊。

于是阿南干脆动了动手脚,假装自己有气无力地在水中挣扎。

船娘靠近她,伸手让她抓住自己的手,和小女孩一起竭力将她拉了上去。

阿南趴在船舷边,装模作样吐了两口水,然后气若游丝地向这对船娘母女倾诉:“我爹娘没了,狠心的叔婶要把我卖掉。我被人追到这边,走投无路只能跳了河……幸好遇到姐姐救命,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船娘听她这么说,眼圈就红了,从舱里拿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粗布衣服给她,说:“你先披上吧,我正运货到应天府,妹子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

阿南披上衣服,随口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开封府,请阿姐帮忙捎我到徐州,到时候我自去投靠他们。”

船娘满口答应,那个小女孩看着阿南落汤鸡似的可怜样,便从口袋中摸出两颗糖,递了一颗给她,说:“姨姨吃糖,吃了糖就不伤心了。”

阿南抚抚她的头,接过糖看了看:“是高粱饴啊,这糖好甜的。”

“是啊,甜甜的,软软的,阿爹买给我的。”小女孩开心地说。

阿南觉得这糖太腻,但见她见牙不见眼的可爱模样,便笑着放入口中慢慢抿着,问:“你爹怎么没有和你娘一起撑船啊?”

“阿爹欠了很多钱,别人来抓他,他就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阿南“咦”了一声,又问了问,才知道她那个爹嗜赌成性,欠下赌债后逃之夭夭,剩下母女俩生计无着。幸好母亲娘家是跑船的,帮衬着她们赁了条船,从顺天到应天来回撑船运货,风里来雨里去,也只够母女俩勉强生活。

阿南靠在船壁上,帮小姑娘扯些麦秆编绳子,一边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爹阿娘叫我囡囡。”

阿南不由得笑了:“那咱们真有缘,以前我叫阿囡。”

其实南方的女孩子,都叫阿囡或者囡囡,她们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两个。

囡囡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问:“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现在啊,不叫阿囡了。”她望着粼粼照进船舱的波光,微微而笑,轻轻地说,“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给了我一个名字,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神机营一番混乱,直折腾到中午,却终究一无所获。

士卒们陆续回营,唯一带回的消息是,犯人可能坠河了。

一个海外归来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朱聿恒写了张手书给工部,让将京郊大运河的各段主事都召集过来,有要事交代。

见皇太孙殿下劳累了一夜,还要去工部,诸葛嘉拖着伤体一再请罪,朱聿恒只能好生安抚他,说道:“无须担心,本王并无大碍,只是你们那困楼,可能还得多加改进。”

一说到改进,诸葛嘉当即道:“这机关研制之初,便说可大可小。大者,可用于行军打仗、两军对战;小者,可用于储藏机密文件,又可用以刑讯威慑。只是之前都是用牛马做实验,就算它们力大无穷,各个被困住后都是无从逃脱,不知此次……如此厚实的牢笼,怎么会让那犯人逃脱……”

朱聿恒神情淡淡,说道:“人与牲畜自然不同,何况天下有些人智计无穷,足以上天遁地,困不住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殿下所言甚是,困楼发动需要时间,里面的人确有机会动手脚逃脱。”诸葛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恭谨道,“其实,微臣之前与刑部商议过,是否能用死刑犯来代替牲畜,用以试验机关。但圣上将奏折留中至今不发,不知圣意如何,殿下若有机会,是否可帮我营询问一二?”

侍立于旁的韦杭之听着,顿时眼皮跳了跳,着意多看了诸葛嘉一眼。

但见诸葛嘉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凤眼,肌肤白皙面若桃花。之前听说他算顺天府第一狠人,未曾与他有过多接触的韦杭之还有些不信。但这一刻,听到诸葛嘉提议用活人来试验机关的这一刻,他信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白皙如玉的五指持着白瓷压手杯,手指似比白瓷的质地还要莹润。他没有喝茶,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水,低垂的睫毛压着幽深的双眸,沉静似水。

诸葛嘉尚不死心,又继续道:“殿下……”

朱聿恒终于开口,制止了他:“不必询问了,留中是本王的意思,这样的折子,下次别再呈上来。”

诸葛嘉应了声“是”,虽没再说什么,但朱聿恒一看就知道他不服,觉得要是圣上的话,或许不会反对。

“将活人投入这困楼,万一机关出了差错,一时控不住,怕是会将人活生生挤成肉饼吧?”那黑暗的困楼内,危机寸寸逼近的焦灼感还在身上,朱聿恒一时感觉不适,“诸葛提督若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说看。”

“臣以为,就算会出差错,可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死。还不如拿来试机关、武器,替我朝做点微末贡献,何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一具身躯,苟活那些日子又顶什么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

死。

这一个字,让朱聿恒的心头狠抽了一下,如同淋漓的伤口被人撕开,连耳朵都“嗡”的一声作响,瞬间失了世间所有声息。

他一言不发,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桌面两下。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看着他阴沉的神情和锋利的眼神,诸葛嘉和神机营一众官兵立即跪倒在他面前,齐齐噤声。

朱聿恒强行抑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都起来吧。”

卓晏正想起身,一眼瞥到诸葛嘉还跪在身旁一动不动,众将士更是个个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也低着头维持着一脸沉痛的模样。

停了片刻,朱聿恒才又开口道:“纵然是死刑犯,该怎么死,也有怎么死的规矩。人乃是世间至矜至贵之物,士大夫薨逝、百姓辞世、烈士死节、囚犯受戮,各得其所,都得让天下百姓心悦诚服。斩首示众与试验机关,虽然都是死,但若擅自逾矩,便难服天下万民之心。是以规矩得立在那里,任谁也不得擅改。”

诸葛嘉赶紧应了一声“是”,俯首垂眼,神情恭谨。

“当权者制定刑罚,并非嗜杀,用以震慑后来者,桩桩条条律法有定,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名实相符,死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朱聿恒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顿了顿,他起身示意龙骧卫起驾,并对诸葛嘉说道:“我看你这困楼,该多琢磨琢磨的不是拿什么人试验,而是如何改进,才是正经。比如说,把铁皮加厚铸造在里面,或许被困者逃脱的机会就没这么大了。”

顺天府周边河段不少,京杭大运河中大小船只往来何止千百。到了九河下梢天津卫,河道更是加倍繁多。

就在同一天,各河段的主事们接到了工部的命令,让他们仔细关注、筛查河面各来往船只的情况,尤其是神机营附近河段,务必要将每一艘船都查得巨细靡遗。

最终,是通惠河关口的几个河夫,报告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们相熟的一个船娘,驶一艘平平无奇运货南下的小货船,吃水多了三寸半。

“那些河夫常年清理河道,多是光棍鳏夫,因这船娘长相不错,因此日常就颇为关注。据他们说,这艘摇橹货船只有一个船娘,她带一个小女儿,总是谨慎装货,绝不会超过吃水线的旧痕。”河道主事在河上数十年,对于船只再熟悉不过,“何况,三寸半,刚好是多带一个人在这种小船上的重量。因此在船娘等候过桥口时,有个河夫就着意往舱内看了看,果然发现货物当中,露出了一片衣角。”

“那就先盯着,看看那艘船究竟要去往何方。”朱聿恒吩咐道。

旁边领着主事过来的工部侍郎忙应了:“是,已经命人盯紧,另外其他船只的排查也依旧在进行。请殿下示下,等那艘船到北运河段时,是否派人上船搜检?”

朱聿恒摇头道:“没必要,此人滑溜异常,在水上绝难捉捕,何况若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寻找不易。你们只需把她的行程时刻汇报过来就行。”

待二人应了退下,瀚泓从殿外进来,神情似有不安:“殿下,魏院使那边的诊籍已拿到了,确有一位女病人阿南,来治手脚旧伤的。”

朱聿恒抬手接过,扫了一遍。

女病患阿南,海客归来,重金求诊。

疾见:手足筋络为利刃挑断,又经接驳后重新续上。故双手双足常于阴雨日抽痛颤抖,不可遏制。患者又诉十指不复灵活,愿以任何代价换得双手如初,但确已回天无力,憾矣。

配丹皮赤芍炼蜜丸内服,红花血竭活络油外敷,长年调理,三五年或有微效。

朱聿恒将这薄薄两页诊籍按在桌上,想起在困楼之内,她让自己帮忙起出楔钉榫的时候,说过她的手受过伤。看来,她确实是在魏延龄那边治疗双手。

“只有这些?”

“是,奴婢只在那边找到这些,毕竟……也没法询问魏院使了。”

“哦?他怎么了?”朱聿恒眉头微皱,抬眼看他。

瀚泓叹气道:“真是医者无法自医啊!魏院使昨日给殿下看病完毕,回家时忽然跌了一跤摔到了头,他给自己配了服药,结果当晚就中风倒下了!如今躺在病床上,口眼歪斜,手脚僵死,除了眼珠会转外,整个人只会嗬嗬发声,连便溺都拉撒在床上了,真叫人痛惜。”

朱聿恒垂眼看着案上的钧窑笔洗,沉吟不语。

瀚泓见他没表态,似对魏院使的病情毫无兴趣,便搬了折子离开,口中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魏院使,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一年。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朱聿恒知道这个答案。

魏延龄大概是想要,用这样的决心,来向他表态。他这下,确实能做到对朱聿恒的病情守口如瓶,就连皇帝,也无法从他的口中撬出这个秘密了。

但他这举动却并未让朱聿恒觉得安心,相反的,只让他觉得心口那焦灼的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

哪怕是绝望中的一点点希冀,他对魏延龄的诊断结果,其实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或许……或许呢……

可就在这一刻,因为魏延龄对自己决绝的手段,他看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最终的裁决。

可他无法告知任何人,无法求助于任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苦守这个秘密,孤立无援地自救。

三万里弱水浩荡奔涌而来,他即将没顶,除了阿南、除了那一再出现的蜻蜓或蜉蝣,他已经没有其他能抓住的稻草。

四天后,徐州的消息终于传来,阿南离开了那艘船,有个少年已经雇好车在等她,两人一起往开封去了。

开封。

朱聿恒手边正有一封加急送来的奏报。开封地势低洼,今年入夏后,黄河上游降雨频仍,河堤难守。

一旦河堤失守,周边受灾百姓将何止万户。朝廷自然得派人前去督察,如今工部正上报了人选,请圣上选定。

朱聿恒略加思索,在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毕竟,历年河堤数据,他都有所涉猎,就连工部主事也没有他精通。

临出发当日,他去宫中辞别圣上。

祖父勃然大怒,恼恨道:“工部这么多官吏,难道真的无人可用了?天下这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你哪儿忙得过来?再者你刚休养月余,就要跋涉险地,此事,朕不赞成!”

朱聿恒忙笑着安慰祖父,说:“天下之大,万事纷纭,陛下忙碌大事,孙儿就略微帮您干些小事,本是分内事。何况孙儿将养月半有余,身体早已大好,陛下不必挂怀。”

皇帝端详着他,又问:“你身体真大好了?唉,那个魏延龄,朕本来对他抱以厚望,谁知也是个庸医,竟一剂药把自己给弄倒了!”

朱聿恒随意道:“孙儿也听说了,大约是摔到头了,这种事毕竟无可奈何。”

皇帝眉头紧锁,面露烦躁之色,似还要反对他去开封之时,外面有太监匆匆进来,站在殿门口低头向他们行礼。

皇帝心情不好,喝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陛下,王恭厂……出事了。”

“出事,又炸了?”皇帝拍案怒斥,“这群人怎么管火药的,三天两头出事!前几月出事不是刚换了个内臣太监吗?这回是谁?”

“是……王恭厂内臣太监卞存安,正在殿外请罪。”太监战战兢兢说出了那个倒霉蛋的名字。

“让他滚!滚去受死!”

太监吓得屁滚尿流,退下时哀求地看向朱聿恒。毕竟满朝都知道,当今圣上发怒之时,除了这个孙儿,谁也无法平息他的雷霆震怒。

朱聿恒想起自己与卞存安的一面之缘,便说道:“陛下息怒,这卞存安办事稳重,之前还叮嘱过诸葛嘉,连面粉飞扬都要注意的,应当是个谨慎之人。此次事故或另有隐情,就让孙儿替陛下去瞧一瞧吧。”

“你又揽事上身。”皇帝烦躁地挥挥袖子,说,“还要去开封呢,你就少费心管这些了,好好收拾行装去吧。”

“是,多谢陛下!”

朱聿恒出了宫门一看,门前跪着一个身材枯瘦的太监,正是卞存安。

上次只遥遥望了他一眼,如今朱聿恒仔细打量这个人的模样,不由得微皱眉头。

宫里稍有地位的太监都十分注重修饰,熏香描眉的都大有人在。可这人不但不修边幅,连脸都没洗干净,上面还有灰黑的火药烟熏痕迹,又被汗水冲出黑一道白一道的沟壑,几乎是张大花脸了。

他还穿着上次那件颜色褪旧的姜黄色曳撒,手肘袖口处都磨出毛边了,衣上还被烧出了几点黑洞,显然王恭厂这次爆炸,他就在现场。

朱聿恒示意他跟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问道:“卞公公,你担任王恭厂的内臣太监有多久了?”

卞存安口舌似不太灵便,说话僵硬,声音也有点嘶哑:“今年二月底。”

“哦?那你之前在何处?”

“内宫监。采石场匠人把火药放多了,奴婢多嘴说了几句。王恭厂见奴婢略懂此事,便调过去了。”

“短短两年就能接手王恭厂,想必卞公公你在这方面确有才干。”朱聿恒说着,又问,“你在内宫监时,如何知晓火药之事?”

“奴婢不幸,十三岁被乱军胁迫裹挟,曾与管火药的士卒相处。”

这个卞存安,不仅外表腌臜,语言也甚是无趣,似乎与人多说一句都不情愿似的,一板一眼,语言都少有起伏。

朱聿恒也不再与他多说。二人到了王恭厂一看现场,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故。

说大吧,就是一个火药库爆炸,震塌了三间库房。但要说小吧,又确实不小,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是内宫监的太监。

“此事说来,就是我们王恭厂倒霉!”

朱聿恒还未进院子,就看见因掌管火药出疏漏而被贬职的现任二把手曲琅,皱着苦瓜脸一脸晦气,指着停在院中的一具尸身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仗着自己当初与卞公公认识,居然上门来讨要火药。这东西进出都是有账目的,谁敢私自给他?结果他被卞公公拒绝后,还偷拿铁锹自己去挖,这不火星子蹦出,直接把自己给炸死了!依本官说,他死得可真不冤!”

朱聿恒转头看向卞存安,问:“是这么回事?”

卞存安垂头道:“是,此人名叫常喜,奴婢当年在内宫监时与他相识,但也并无多大交情,忽然来讨要火药,奴婢自然是不允,结果……唉!”

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确是被当场炸死的。

死者的情况也很快报了过来:“死者是内宫监太监常喜,认了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为干爹,因此手上也有点小权,是内宫监木班的工头。”

内宫监负责宫内一应营造修缮事务,能做到木班工头的,也算是个肥差了。

朱聿恒问:“他一个木班的,来索要火药干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卑职等不肯给。”曲琅梗着脖子道。

朱聿恒见旁边仵作似有话说,便示意道:“尸身有何异常?”

仵作忙禀报道:“尸身确属被炸死无疑。只是……在死者怀中,小人找到了这个……”

他将用白布包好的一本东西,呈到了朱聿恒面前。

是一本被炸得破烂的册子,想必常喜生前将它放在了怀中,因此在火药爆炸之时,他的衣襟和怀中册子首先被炸到。

此时册子已经残破稀烂,又被火烧得只剩线装的那一条边,上面残存最大的纸片也只有鹅蛋那么大一片了,其余的或如指甲或如鱼鳞,简直惨不忍睹。

朱聿恒看了一眼,只看得出是本蝴蝶装的册子,残留的纸上也没有字,只有几条横平竖直的线,似乎是本画册。

他本不以为意,但目光落在那最大的一片残页上,看见了工笔细线绘制、半条龙身层层盘旋绕在柱上的画面。

因为残缺,这条龙和它所盘的柱子,已经没有了上面的梁托和下面的柱础,但普天之下,能用这种十八盘金龙的,唯有紫禁城奉天殿。

这是——奉天殿的工图摹本。

朱聿恒盯着这残页焦黑的焚烧痕迹,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一夜,在雷电艳烈的夜空之下,十二条盘在金丝楠木柱上的金龙,一起喷出熊熊烈火的可怖情形。

“把现场,好好查一查。”朱聿恒站起身,走到坍塌的库房前,看着那一地的狼藉,缓缓道,“尤其是,这本册子,上面如果还有残余的碎片,全都要集起来,一片都不能少。”

虽然大事小事不断,但该去的地方,终究还是要去的。

瀚泓打点行装,朱聿恒将一应朝廷事务交托完毕,即将出发之时,新任内宫监秉笔太监万振翱也将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人事案卷送了过来。

“奴婢奉命查探蓟公公与那千年榫上刻痕的关系,如今已有眉目,恭呈殿下览阅。”

翻开卷宗,朱聿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蜻蜓模样的图样。

猝不及防,他的睫毛微颤了一下,顿了顿才查看旁边标注的字样。

蜉蝣。

原来那刻痕,不是他要寻找的蜻蜓,而是一只蜉蝣。

朱聿恒再细看那图样,确实与蜻蜓有所不同,蜉蝣的第一对翅膀较大较长,后面那对翅膀则偏短偏小。

他回忆蓟承明身死之处出现的那个千年榫,上面如同翅膀交叉的痕迹,确实也是两条较长、两条较短。

这朝生暮死的蜉蝣,与阿南鬓边扑扇的蜻蜓,不是同类。

片刻的惊诧,骤然的落空,他心绪于大乱中起伏,只觉胸口憋闷难受。

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看下去。

正月初九,玉皇诞日,蓟承明于祭殿后墙见《罗浮葛仙翁登仙图》,大笑拍墙,叫道:“蜉蝣,蜉蝣,原来如此!”众皆不解其意。

正月十三,蓟承明探访京郊葛仙观,回来后面有得色。臣等于今亦寻访葛仙观主,询问得知:葛仙翁即晋葛洪,蓟承明当日去往观中,询问葛洪后人何在,家学如何。观主告知:二十年前,葛家后人获罪,全族流放云南充军,只余一个外嫁女留存。

朱聿恒看到这里,抬头问万振翱:“此事可信度如何?”

“奴婢听说,观主当年曾亲访杭州葛岭,此事应该不假。”

朱聿恒见后面已没有什么要紧记载,等万振翱留下东西退出后,命人立即去刑部,将杭州葛家当年的案宗调取出来。

东晋两位葛仙翁,一位是葛玄,另一位便是葛洪。后人为杭州葛岭和广东罗浮两处。

其中,葛岭一脉因二十年前靖难之役时,为逆军统管火药器械而满门获罪,除已出嫁的女眷外,全部流放云南充军。

而葛家人研制的器械之上,常留有蜉蝣印记。因葛家先祖葛玄于夏日池塘畔见蜉蝣朝生暮死,散落风中,感念人生零落,因此才修习老庄之道,故借此以怀先祖。

朱聿恒的指尖,在卷宗后的一行人姓名上一一划过,停在一个名字上。

葛稚雅。

在全家流放前两年,她嫁给当时顺天军的一个把总,如今,这个把总和他的父亲,已经因为在靖难之役中战功显赫,擢升为应天都指挥使,他的父亲更是封为定远侯。

她的丈夫姓卓,膝下唯一的独生子,名叫卓晏。

六月初七,皇太孙朱聿恒亲率工部一应官吏,到达开封。

山道已被流动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树横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黄泥汤水淹没。

马蹄打滑,骑马坐车都已经不可能。朱聿恒率众弃车下马,蹚着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临时被抓进钦差开封队伍的卓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平时洗脚都要加艾叶菊花。此时他在泥水里蹚着,连鞋子都掉了,脚被泥浆中的碎石划破,深一脚浅一脚流了不少血,简直想直接趴在泥浆里装晕,等着别人把他抬出去。

可看看前面皇太孙殿下伟岸的背影,他也只能抹一把脸上的泥浆,委屈万分地艰难挪动,一边在心里把那个点他来开封的人骂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发誓要是自己知道对方是谁,保准打得他满脸开花找不着北!

一群人浑身裹着泥浆,艰难来到府衙,开封知府却并未迎接京中来使。他在黄河大堤上亲临指挥,已经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门了。

全城安危,系于大堤。朱聿恒草草换掉了满是淤泥的华裳,穿了套便于活动的素净衣服,立即带着一干官吏去了河堤旁。

开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销骨立,正在督导士卒劳工们加固堤坝。朱聿恒与一干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将历年的河道图研究透彻,此时对照着实地山河走势,圈定了最为重要的几处位置,设定了三重堤坝减缓水势,力求保住开封。

见京中来的高官们都身涉险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顶的百姓们也纷纷从高处下来,听从指挥装沙袋扛石头。人手多了后,众志成城,暴雨虽大,但堤坝被加固了一层又一层,洪水的冲击看来已无法再令其动摇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开封知府探头看着下面浪涛,喜道:“这下可好了,开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谁料耳边忽听得轰隆之声作响,如同雷霆骤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黄河九曲十八弯,他们只看见在模糊的雨帘之中,前方有极长的一片堤岸绵延坍塌,激起铺天盖地的水波,如同远古巨兽,向着他们直扑而来。

巨浪滔天,声势浩大,脚下河堤一阵剧震。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个个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边的棚柱,稳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头查看水势的开封知府,此时身体一歪,脚底打滑,眼看就要从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应极快,在旁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之时,一伸手就将开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将他拉上来。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扑来的黄浊狂潮已经奔至,整座堤坝瞬间被冲溃坍塌,在狂呼声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浊的泥水劈头盖脸向朱聿恒打来,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暗。

风浪夹杂着木材、杂物、混乱的人群,在这一刻狂涌而至。

黄河大堤,终究还是失守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丝念头,耳畔轰然作响,朱聿恒已经被混浊的水淹没。

他在水中憋着气,一手挥开面前的浊水,一边抓紧开封知府的手,免得这个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发生不测。

激湍浪头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艰难冒出头,看见旁边尽是汹涌相撞的浮木与杂物,被迅猛的浪头携着朝岸上狠狠撞击,凶险无比。

幸好,他们就在堤坝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开面前的浪头,竭力先将已近昏迷的开封知府推上去。

然后,他扒住破损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从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团漆黑淹没。击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啸刮过耳边的飓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一道剧烈的刺痛,直划过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烧灼开来。

像有一把钝刀敲断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让朱聿恒无法呼吸。

与两月前身处三大殿的烈火一样,他的身体僵冷,彻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进了激流之中。

已经上了岸的众人蜂拥而来,所有人惊惶狂呼。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带着众人飞扑下水,想要将殿下救起。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狂涌的浪涛在崩塌的堤坝之上激荡,黄浊的激流将一切卷走,朱聿恒的踪迹彻底消失。

“……在看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听到有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因为他神志恍惚,耳朵隐隐轰鸣,外界的声音也仿佛水波一样流动,似幻如真。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着他的手指,轻轻缓缓地一根一根抚摸过,回答说:“你来看看这双手嘛,这骨骼,这韧度,这柔软性……”

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并不如抚摸他手掌的动作那么轻柔,略显低喑,在此时朱聿恒刚刚复苏过来的听觉中,仿佛午夜梦回时的耳语,让他有一种脱离噩梦的恍惚虚浮感。

这声音,他认得。

阿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

脚步声响起,旁边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近了一点,嗤笑道:“不就是一双手嘛!让我看看你拼死捞起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对哦,我还没看过他的脸!手这么好看,脸应该也不差吧?”阿南放开朱聿恒的双手,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抹,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说,“这满脸淤泥,又披头散发的,谁看得清他长什么样。”

“别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没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顺天你就闹得够大了,这回再被人发现,麻烦可就大了。”

“我会怕麻烦吗?”说是这样说,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恋恋不舍道,“好想把他带走啊,这双手能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来开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复发的伤该静养了。再说了,你现在是从顺天逃出来的,就算你能带他走,又哪有时间调教新人?”

顺天,大火……

朱聿恒的脑中,似乎被一根锐利的针猛然贯穿,让他混沌的大脑陡然清醒过来。

他听到阿南懊恼道:“他不是开封人啊,他就是神机营算计我的那个浑蛋。”

“什么?那你还把他救上来!要按我这暴脾气,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脚踹下去!”

“别啊,他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双手吗?这双手很好用的……”

她没再说下去,只紧握着他的手。她掌心的触感,让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楼的黑暗之中,她贴着他的手背,指引着他将那楔钉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现在模模糊糊中回忆起来,那时她的声音与覆着他的手,其实都是在算计自己。只是那时的黑暗,让这一切显得暧昧起来,以至于现在想来,一切恍然如梦。

但也只是一瞬,她最终还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身。

朱聿恒竭力睁开眼睛。模糊昏黄的视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她弯腰洗手的身影。

粼粼波光从她的脸颊后逆照过来,闪闪烁烁之中,她的身形晕成模糊一片,无从看清。

他只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未曾回头一顾。

只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渐远:“你现在手废了,别像以前那样逞强了,要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和公子交代?”

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传来:“救都救了,你就别啰唆啦……而且这次黄河堤坝坍塌,也有我的责任……”

这最后的话,让他神志猛然恢复,陡然睁大了眼睛。

顺天大火,黄河崩塌,她都在其中。

她究竟做了什么,她背后的公子,又是谁?

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天色昏暗下来,后背是滩涂渗上来的冰冷,在入夜之后透出寒意。

天河疏淡,头顶是旋转的繁星。

他艰难喘息着,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灯火随着河岸迤逦而来,无数人打着火把,焦急惊惶地顺着泥泞的河岸奔跑寻来。

白天昏黄混浊的河水,此时倒映着火光,一时河岸上下火光通明。

他全身泥浆,是一直随他左右不离的韦杭之最先认出了他,急扑下滩涂,蹚过泥浆,来到被放置在稍高处的他身旁,跪伏着查看他的情况。

朱聿恒勉强动了动手指,但不知道是因为意识模糊,还是因为胸肋间的疼痛压过了一切,他张开的唇只是轻微地颤抖了几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见他呼吸微弱,韦杭之不敢动他,只示意身后人将准备好的缚辇抬过来,把他小心翼翼抱到上面。

周围的人都紧张惶恐,一声都不敢出。唯有泛滥的黄河,水流湍急,鸣声如雷,震得所有人胸腔中的心跳急剧,几乎透不过气。

朱聿恒被抬下河岸,一群人围上来,却又个个不敢碰触,只敢连声询问殿下感觉如何。

他微张双唇,从喉口挤出几个字:“河堤……如何了?”

众人面露迟疑,却又不敢不答。随行的工部侍郎艰难开口道:“河堤……原本是守住了,可当时突发地动,堤岸崩塌数十里,激起洪水倒灌,以至于……加固的河堤彻底坍塌,开封……已遭患了!”

“是我落水时……那巨响和巨浪吗?”朱聿恒低低问。

“是。”

暴雨初歇,夏日的夜空,长庚星熠熠独明。

开封城的恸哭与哀号声,远远近近传来,笼罩了这座被冲垮殆半的古城。

那一刻朱聿恒望着头顶孤星,绝望地攥紧了自己抓不住任何东西的、空空的双手。

这一切,到底是天命,还是定数?

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守住了大堤,守住了这一城百姓的生命福祉之时,偏偏会有那一场地动,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和上次一样,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开封所有名医被召集前来,望闻问切、诊脉观舌之后,却谁也查不出皇太孙殿下忽然脱力落水的原因。最终的结论是风雨大作,皇太孙连日劳累奔波,又在救助开封知府时出手太过迅猛,以至于经脉骤然拉扯受到损伤,导致晕厥。

大夫们给他开的,依然不过是几剂安神补养的汤剂。

时近午夜,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渐减,便屏退了所有人,强撑着坐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查看之前剧痛的右肋。

他心中隐约的猜测成真了。

自章门穴而起,带脉、五枢、维道一路凝成血色红线,绕过他的腰腹,狰狞骇人。

一纵一横,两条猩红血线,一条四月初出现,一条六月初出现,如毒蛇捆缚他的周身,一般无二,触目惊心。

魏延龄的猜想是对的。他的奇经八脉,将会每隔两个月,损毁一条。所以他剩下的时间,只有十二个月了。

一年。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灾后是最易民变的时候,朱聿恒稍加恢复,立即就投入了赈灾、抚恤、安置等一应事务,在最短的时间内要让局势人心稳定下来。

他只给祖父上了一封奏折,说自己办事不力,无颜面见圣上,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想改道前往应天,拜望太子与太子妃,以叙天伦。

祖父的回信很快来了,说:“江南好风景,聿儿可在父母膝下多盘桓几日,无须挂怀京中事务。”

前往应天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看到的,是自开封府到怀庆府、从祥符到郑州,各路州府、十余县城尽成泽国,各地屋宇塌陷,被水冲走、淹死的人数以万计,城郭周边尽是浮尸。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那些贯穿身体的剧痛,也不是身上那些受损的血脉。

——而是在无数人的安危系于他一身时,他却无力承担他们的期待,最终使得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下了马车,在六月毒辣的日头下,长久地伫立在高山之巅,凝望着下面洪水肆虐后,苍黄的大地。

冷汗从他后背沁出,锦绣罗衣全部湿透,粘在了他的后背上。

四面八方逼来的热风,让他又想起了两个月前,四月初八,三大殿在雷电之中轰然燃烧坍塌的那一刻。

在他经脉受损之时,也是灾变产生之刻。无论那灾变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

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天意,还是人为?

如果是他的过错,那么开封、怀庆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要在他受罚的那一刻,遭受天灾,家破人亡?

如果与他无关,那么他经脉诡异受损的时刻,为什么也是天灾人祸降临之时?

天意高难问,长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围困于至高之巅、烈日之下。

蒸腾的热气灼烧了他的视野,他恍惚又看见,那一日烈火中飞向他的绢缎蜻蜓。

还有,烧焦的千年榫上,蓟承明刻下的那个蜉蝣印记。

以及,在一室黑暗之中,阿南比野猫还要迫人的明亮双眼。

让她旧伤复发的大火,是不是,那日让他重伤的三大殿烈火?

因地动而坍塌的黄河堤坝,她却说是她的责任,那么,这次地动与洪水,与他这次再度发作的病情,又有何关联?

他呼吸急促,胸中堵塞着悸动的恐慌,令他眼前尽是混乱光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如坠噩梦。

若他真的抓住了她,是否就能阻止这些频仍的灾祸,逆转自己的人生,推翻只剩一年时间的预言?

阿南有些意外,从开封回到徐州后,发现船娘带着女儿,还滞留在洪水泛滥的码头边。

“妹子,你来得可巧,这阵子黄河水患,我的船被官府征用了,连船上载的货物都一并买去了。如今我正要空船回杭州看看我娘去,妹子你去哪儿,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

“行啊,那我随阿姐一起去。”阿南对身后少年挥挥手,身形轻捷地跳上了船,“司鹫,你自己走吧,我们三个女人带你一个男人不方便。”

司鹫早已习惯她的性子,抬手目送她的船离开后,才恍然想起,急忙对着河面大喊:“阿南阿南,你没带钱!”

可乱糟糟的河面上,他的喊声哪有人听见。

身无分文的阿南,厚着脸皮在船上蹭吃蹭喝,一路顺水南下。抵达杭州时正是傍晚,小船晃晃悠悠地进了清波门。

清波门是水门,由水道直接入杭州城,不远处就是西湖。夏日黄昏,水风送凉,也送来了采莲女们细细软软的歌声,隐约唱的是一阕《诉衷情》——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阿南托腮听着,抬手拉下一朵拂过鬓边的荷花,闻了闻香气。

多云的天气,惬意的清风,想到公子可能也正看着她面前这片湖,也正和她一样沐浴在此时的夕阳辉光之中,阿南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弯起,好像胸口都流溢出了一些甜蜜的东西。

可是,一想到自己没能实现对公子的承诺,守住黄河堤坝,她的心又沉了下来。

是她无能,才导致黄河两岸屋毁田坏,流民万千。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那带着累累陈年伤痕的双手,那些甜蜜也渐渐转成了苦涩,最终郁积于心,难以驱散。

西湖波平如镜,她们的船从白堤锦带桥下穿过,向着雷峰塔而去。但就在船划到放生池边时,却有一艘官船自旁边划来,横在了她的船前。

见只是两个女人一个小孩,船上官兵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走快走,不知道官府有令,这段时间不许接近放生池吗?”

“马上走马上走,对不住啊官爷。”萍娘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忙忙地撑船逃离。

阿南扬头看看,绕着放生池那一带,有多只官船在巡逻视察,好像在守卫中间那放生池似的。

萍娘划着桨,看前面有个船家正沿着苏堤划来,便在交错时问了一声:“大哥,那边是什么地方啊?”

那船是带人游赏风景的,船家对西湖十分熟悉:“你说三潭印月那边?那里本来有东坡先生镇湖的三个石塔,现在已经残损了,只剩下一个放生池。百年来湖中淤泥绕放生池堤堆积,现在有个湖中湖,岛中岛,楼中楼,景致很不错的。”

萍娘疑问:“那怎么官府守着不让接近呢?”

“往常都可以进的,只是前两天官府进驻,巡防不许进入,听说啊——”船家一摇船橹,船已经滑过她们舷侧,“有大人物下榻此处,是以禁绝船只出没。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到西湖放生池来。”

阿南回头遥望放生池处,只见一圈弧形堤坝,杨柳如烟笼罩着当中曲廊。圆形的画廊中间,是高出水面半丈有余的石基,上面小阁错落,曲栏连接,掩映在垂柳之中如同蓬莱仙岛。

“这地方可真不错啊。”阿南靠在船舷上,垂手拨着清凌凌的水面,赞叹说,“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地势绝佳。”

囡囡好奇地问:“姨姨,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阿南笑着抚抚她的脸颊:“就是打架肯定能打赢的意思。”

萍娘无奈笑着,心想小姑娘看见这烟柳画舫、亭台楼阁能不能欢喜一下啊,就算伤春悲秋吟个诗唱个曲也正常啊,这分析起打架地势是怎么回事?

西湖并不大,船很快就靠了长桥。传说这里是梁祝十八里相送的地方,是以虽时近黄昏,但来此游玩的人仍络绎不绝。

暮色笼罩的西湖异常迷人,蜿蜒起伏的秀丽山峦拥住一泓碧水,晚霞笼罩在湖面上,氤氲蒸腾,朦胧迷幻。

“多谢阿姐了,我就在这里下。”阿南说着,扯扯身上衣服,有点不好意思,“这,阿姐你看,我穿的还是你的衣服……”

她这一路自然不能不换洗,所以现在穿的是向萍娘借的一件粗布衣服。

萍娘爽快道:“没事,我住在石榴巷水井头,妹子你安顿好了,把衣服送回给我就行。”

囡囡有点舍不得阿南。她一向跟着母亲跑船,难得有人能和她说话聊天。此时她依依不舍地牵着阿南衣角,问:“姨姨,采珍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最后你采到珍珠了吗?”

“当然有啦,我最后寻到一片蚌海,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珍珠贝。我抓了最大的几只装在篓里,到船上去撬开,挖出了好几颗大珍珠!”阿南随手拉起衣袖,给囡囡看了看自己臂环上的一颗珍珠,笑道,“喏,这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一颗。”

“哇……”囡囡抬手摸了摸,羡慕地说,“真漂亮,在发光。”

阿南怕她用力按下去,到时候启动机栝就糟了,便笑着收回了手臂,随手把上面这颗珍珠抠了下来,放到囡囡手中,说:“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哇……”囡囡捏着这颗比她拇指还大的珍珠,一阵惊叹。

“嘘——”阿南示意她不要被她娘听到,“等姐姐走了再给你娘看哦。”

囡囡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阿南笑着俯身贴了贴囡囡的额头,轻声说:“下次要是遇到了,再给你讲姐姐去过的地方。”

“嗯!”囡囡的眼睛发着光,比那颗珍珠还亮。

长桥离雷峰塔不远,此时又是游玩的人都要雇船回家的时节,只见大小船只在湖岸边穿梭来去,船帆如云,桨橹如林,渔船、游船川流不息。

阿南告别了囡囡母女,一个人沿台阶上了码头。

湖岸不远,便是酒楼店铺云集处,热闹非凡。来往的人都穿得光鲜靓丽,唯有她因为在船上只能草草梳洗,头发散垂在肩头,穿一身从萍娘那儿借的土布衣裙,打着补丁又明显短了一截,连小腿都遮不住。

此情此景,阿南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催人泪下。

“再插根草标,估计就能当街卖身了。”阿南自嘲地扯扯过短的裙摆,走上了台阶。

热闹非凡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的酒楼传来香气,惹得好久没吃饭的阿南肚子咕咕叫唤。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正思忖着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是该低调地走开,还是先大摇大摆地吃点东西时,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是门口的伙计将她搡到了旁边:“走开走开!你是哪来的渔娘,堵着店门口干什么?妨碍我们做生意!”

阿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脚底一趔趄,后背撞在了后方拴马的石礅上,顿时痛得她直吸冷气。

那伙计不依不饶,见她还站着瞪自己,就继续挥手赶她。

阿南揉着自己的肩膀,盯着面前伙计那只手,心头火起。她暗暗抬起了自己的右臂,也无所谓这里是闹市了,准备让这伙计先丢掉一根手指头。

“走不走,你走不走?”伙计还在嚷嚷着,耳后忽然一声闷响,一根竹子重重敲在了他的后肩上。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没来由欺负人?”

阿南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胭脂胡同认识的绮霞,此时正拿着手中笛子抽那伙计呢。

伙计见是个歌伎,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笛子,正要夺过去,绮霞身后有个男人挥着扇子挡开了他的手,打圆场道:“得了,不就是在你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吗?至于大呼小叫,把一个姑娘家吓得眼泪汪汪吗?”

出声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冠上镶白玉,手中洒金扇,一看便家世不凡。那一身青罗金线曳撒极为修身,系着簇金的腰带,腰身加一寸太宽、减一寸太长,更显得身姿修长,如茂松修竹。

他长相也颇为俊美,原本该是姑娘们心中好夫婿的人选之一。只可惜他揽着绮霞又笑嘻嘻地打量着阿南,一股招蜂引蝶的风流相,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哟,是卓世子啊!”伙计脸上立即堆起谄笑,赶紧躬了躬身,应和着,“您说得是!我还不是怕脏了地方,让您在店里吃饭不愉快?”

“有什么不愉快的,我瞧这位姑娘也挺顺眼的。”那位卓世子瞄了瞄阿南从过短的裙裾下露出的那截光裸小腿,问绮霞:“是你姐妹吗?天可怜见的,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绮霞忙解释道:“她叫阿南,不是我姐妹,是良家子。我之前在胭脂胡同时,她还送过我笛膜呢,对我特别好!”

“我那时候在玩竹子,也就是顺手弄个竹膜的事。”阿南倒没想到这姑娘这么热情,有些不好意思。

“良家子啊……”卓世子揽着绮霞的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阿南。

乍一眼看,这姑娘并不打眼,毕竟和时下流行的那种纤柔美人差距甚远。但多看两眼的话,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越看越有味道。

那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亮得似猫眼石,在阳光下熠熠闪着琥珀色的光;那又艳又翘的双唇,和玫瑰花瓣一样颜色鲜亮,一看就血气丰沛精神充足;那破衣烂衫也遮不住的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玲珑曼妙……

这女人,跟其他姑娘都不一样,不是一碗白水一盏清茶,这是一坛烧刀子酒啊。

卓世子眼冒贼光,那脸上的笑容越显殷勤,揽着绮霞的手也松了松,问:“看姑娘的样子,好像遇上难事了,要不我请你用个饭,再送你回家?”

阿南挑挑眉,猜不透这个不识相的花花公子来历,便没理他,径自转头和绮霞叙起了旧:“我说呢,前段时间没见到你,原来你来杭州府了?”

“胭脂胡同姐妹太多啦,我学艺不精,就来这边混口吃的。”绮霞啧啧地帮她将一绺乱发抿到耳后,笑道,“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啦?卓世子既然要做东,别拂逆好意,走吧。”

阿南皱眉道:“可我不想吃这家东西。”

“那咱们去吃对面那家。”卓世子揽着绮霞就往斜对门的另一家酒楼走去,绮霞也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来。

看着那伙计和掌柜的黑脸,阿南心下畅快了点,加上现在也确实饥肠辘辘的,也就跟着他们进去了。

卓世子带着两个姑娘进酒楼,一个是浓妆艳抹的歌伎,一个是破衣烂衫的乡间姑娘,周围自然全是异样眼神。

他倒是毫不在意,径自点了一桌菜,等酒上来后就说:“来,绮霞,吹个曲儿助助兴。”

绮霞一吹笛子,那声音呕哑啁哳分外难听,卓世子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哎呀,刚刚生气打那个伙计,把笛膜打破了。”绮霞不好意思地放下笛子,说,“那我给世子唱个曲儿吧。”

卓世子开心拊掌:“好,好!你的笛子驰名京师,可向来不曾在别人面前开口唱过,我今日真是有幸了。”

结果绮霞一开口,阿南就痛苦地捂住耳朵,转向了一边。

难怪她从来不在人前唱歌,这魔音传脑简直毁天灭地。

卓世子显然也震惊了,抽搐着嘴角转向另一边。两个听众一左一右痛苦扭头,目光刚好对上,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苦笑。

幸好此时,饭菜上来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给绮霞递筷子,一个给绮霞布盘碗:“来来来,吃饭吃饭。”

绮霞先喝了口汤,问卓世子:“世子的同僚在那边吃饭,不需要去招呼吗?”

“我付账就行了,他们不会介意的。”

阿南“咦”了一声:“同僚,你是官府的人?”

“不怕告诉你,我身份可厉害了。”卓世子打开那把金丝象牙扇子,遮住自己半张脸,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说出来别害怕哦,我是神机营中军把牌官!”

“哦……”阿南没有被吓死,反而支着下巴望着他,笑嘻嘻地问,“你们这么多人出动,是要抓什么江洋大盗吗?”

“说实话,其实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卓世子满脸遗憾地说,“我是被我爹逼着到神机营混日子的,所以就隔三岔五告假,没事点个卯就跑。谁知上个月底神机营被人夜袭,我们诸葛提督南下应天搜寻刺客,我呢,因为对杭州熟悉,就被分派到了这儿。”

明知道他来公干是假,花天酒地是真,绮霞还是笑吟吟地给他斟酒,柔声安抚:“世子真是辛苦了。”

阿南则把自己那晚在神机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除了那个男人外,没人看过自己的脸,面前这个卓世子更是毫无印象:“那你们不是应该在顺天府搜查吗?怎么南下了?”

“就是不知道刺客跑去了哪里啊,所以神机营有的人留在顺天搜寻,有的去天津、开封,我家在应天,就一路南下了。”

绮霞掩嘴而笑:“那怎么又不在应天呢?”

“我爹最近在杭州府巡查,我娘也到西湖边的庄子上避暑了。”卓晏倒转扇柄敲着桌子,笑道,“你们不知道,我爹娘最是恩爱,因为我娘不喜嘈杂,所以我爹费尽心思才在宝石山上给她寻访到了一座清静小居,那景色绝了,前揽西湖,后枕黄龙,左看保俶,右观流霞,改天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看看。”

“哎呀,世子又骗人了,我不信你敢带我这种烟花女子去见你娘。”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么漂亮,说不定我娘一看就喜欢你……”

那边两人打情骂俏,这边阿南以惯常的懒散调调歪靠在椅背上,先用臂环上的银针暗地试了试菜,确定没有异常,又见卓世子和绮霞一起拿筷子吃着,毫无异样。

她现在肚子正饿,便跟风卷残云似的,一下子就扫光了桌上菜。

卓世子见状,招招手又让上了几道菜:“别急,我估计大家伙要吃很久呢。反正大家都知道找不到那个女刺客的,只是过来虚应故事,你们都慢慢吃。”

绮霞睁大眼睛,惊问:“夜袭神机营的……是个女刺客?”

“是啊,听说是个女壮士,身高八尺,腰阔十围!连我们诸葛提督潜心研制的困楼都关不住她,被她破墙而出了!”卓世子浑不在意,压低声音对阿南笑道,“大家这么熟了,悄悄告诉你啊,那密室刚建好试验时,我就在场,那机栝启动后真有万斤之力,我亲眼看见两头大蛮牛被困在里面,活生生挤成了肉饼!这回也不知是什么怪力女,居然能破墙而出,冲破神机营那重重防御就跑了!”

阿南心说,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啊,你就悄悄地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这个当事人了,会不会熟得太快了一点?

不过毕竟正在吃着人家请的酒菜,阿南还是善解人意地做出了错愕震惊的表情。绮霞则掩嘴低呼:“真的吗?好可怕哦……”

卓世子点头:“所以你们要是看到特别粗壮或者怪异的女人,记得通报我们,有赏金的。”

“好的,一定。”两人一起点头应着。

饭吃得差不多了,饱暖之后就生出了其他心思。阿南心里痒痒的,厚着脸皮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对了,你们神机营里,是不是诸葛提督最厉害啊?有没有人……唔,地位很高,还长得……挺英俊的?”

毕竟,那天晚上那个人,被困机关的时候,诸葛嘉那诚惶诚恐带伤过去解救的样子,看来地位绝对不低啊。

卓世子挥着扇子,以一种“我辈中人”的意味深长的表情瞅着她笑:“有啊。我们神机营中,长相俊逸又地位不在诸葛提督之下的,只有一个人啦。”

阿南赶紧看着他,等待他吐露出来的真相。

“那就是内臣提督,我们的宋提督宋大人了。”他笑眯眯地夹一筷子菜吃着,不无同情地瞧着她,“诸葛大人是我营的武将提督,而宋大人呢则是内臣提督,是圣上亲自派遣来的、宫中最信得过的太监,制衡监督全营。”

阿南手中的筷子顿时掉了下来:“太监?”

卓世子点点头:“宫中很多太监都长得格外清秀的,你不知道?”

阿南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筷子都忘了捡。

那双让她叹为观止的手,那令她产生异样情绪的身材,那令人心旌摇曳的气息,那个她不曾看清面容却觉得肯定风华绝代的男人——

居然是个太监。

太监。

难怪胭脂胡同那么多姑娘招他,他却不解风情视若无睹。

难怪被困在密室中时,他还如此有风度,尽量不碰她的身体。

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调动神机营,连诸葛嘉都要为他奔走。

原来,是个太监,而且地位不低。

看着她脸色铁青的模样,绮霞忙给卓世子打眼色。而他想笑又不忍,只能拼命挤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我们宋大人当年确实长得挺秀美的,很多姑娘都对他倾心,你也不是唯一一个,想开点。”

“没……我没对他倾心。”阿南只有硬着头皮这样回答,根本没来得及追究他口中“当年”二字。

脸都没看清,倾什么心啊。

——只是,想起那狭窄空间中,她握住过的那只手,他散在她耳畔的呼吸,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阿南感到淡淡忧伤。

绮霞见她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忙岔开话题问:“阿南,吃完饭送你回家吗?你家在哪儿呀?”

阿南苦着脸,瞎话张口就来:“别提了,我才不回家呢。我兄嫂逼我嫁给一个老头,我一气之下就一人跑这边来了。等我在这边躲几天,也许他们见没指望了,能饶过我。”

“这么可怜?”卓世子正义感满满地拍胸脯,“把你兄嫂的名字和住处告诉我,我叫人去教训他们一顿!”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阿南忙推辞。

卓世子还想说什么,对街的酒楼里已经走出一群神机营的士兵,看见他在窗内和两个女子吃饭说话,顿时都朝他们暧昧地笑。

有个年纪大点的军官对他喊:“卓把牌,又抽空调戏大姑娘呢?赶紧去搜寻那个女刺客吧!”

“去去,真不解风情。”卓世子笑着站起身,从荷包中掏出一张名帖给阿南,“我得先走了,要是你兄嫂逼急了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撑腰!”

绮霞在旁边附和:“对呀对呀,卓世子对我们姐妹可好了,他最怜香惜玉的。”

阿南接过名帖一看,巴掌大的名帖上用金线绘着狻猊,周围烟雾缭绕,烘云托月地现出上面“卓晏”二字。

不过等她翻过来看背面,顿时嘴角抽了一下。

文德桥畔,定远侯府。卓晏,字安分,又字守己,号消停,别号乖静闲人,又号八风不动居士。

阿南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爹娘求神拜佛想让儿子别再折腾的模样,捏着名帖忍不住笑出来:“多谢啦,你真是好人。” bDUV7YiO6q/bdVAd0AWJXtp/ajaeKskAL9nQCgM3RTiuA8dwDv3/shGV96Iwgw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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