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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路过蜻蜓

一年。

三百六十五日。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

听到太医艰难吐出的“一年”结论之后,朱聿恒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竟只有这些数字。

他将自己的手从太医的手指下收回,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的意思是,本王只剩下,一年寿命了?”

他声音平淡,神情沉静到略微僵硬,仿佛刚刚被下了诊断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太医院使魏延龄起身后退两步,跪伏于地,惶恐悲怆不敢抬头:“微臣……不敢妄自揣测,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因为太过宏伟开阔而显得空荡的殿内,宦官宫女们早已被屏退,此时静得一点声息也无。

朱聿恒没有理会那些安慰自己的话。他坐在窗前,太过刺目的阳光从他的身后透进来,尘埃在光芒中静静飘浮,但随即隐入了阴暗中,再也不见踪迹。

就像他以后的人生,不知去向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聿恒终于开了口。他语调尚算平稳,只是嗓子似被人掐紧,气息有些短促:“可有医治之法?”

“微臣……微臣死罪,微臣无能为力……”魏延龄将额头抵在金砖上,声音喑哑。

朱聿恒看见他的额头在地上磕得红肿,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魏延龄面前,将他搀扶起来:“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其实本王心中也早有预感,生死有命,并非人力所能改变……魏院使不必苛责自己。此次召魏院使来,只是让我肯定此事而已。”

朱聿恒抬起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脖颈。

在那里,一条隐隐浮现的红色血痕,正从小腿蜿蜒而上,贯穿他的半侧身体,直没入咽喉。

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自筑宾穴而起,一路经冲门、大横、期门至天突、廉泉,最终扼住他的喉口,如血线横锁,无从挣脱。

朱聿恒记得很清楚,这条血线的出现,是在一个半月前。

四月初八。

寻常的一日,天气阴霾欲雨,一早便感觉到闷湿。

他如常入宫,替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祖父处理公务。

自太祖废除中书省之后,皇帝便需每日亲自批改奏折,宵衣旰食,夙夜无暇。后来虽设殿阁大学士入宫咨政,但主要还是分理各地雪片似飞来的奏折。太子坐镇南京,是以北京日常政务,多交由皇太孙朱聿恒与大学士们商议处理,重要事宜再由朱聿恒呈报皇帝亲自裁夺。

四月庚子,和往常一样,事务冗繁。各部送过来的公文足有四五百份,饶是朱聿恒批阅速度极快,但等到处理完一切之后,也已是入夜时分。

天气阴沉,雷电交加,眼看就要下雨。

回文华殿的路上,朱聿恒正遇到从五军营巡视回来的皇帝。皇帝略有倦怠,但看见他后便振作了精神,停了车驾向他示意,说道:“聿儿,朕今日心情甚佳,你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民间有隔代亲的说法,其实皇家也一样。人人都知道,皇帝可以委派太子去镇守南京,但这个皇太孙却是自小就在身边抚养,连北伐出征都随军带着,片刻舍不得相离。

朱聿恒应了,简单向身边人交托了些事情,随着圣驾进了奉天门。

刚入宫门,忽听到轰然巨响,天空之中雷电大作。

朱聿恒在奉天门下抬头看去,宏伟壮阔的紫禁城笼罩在交织的紫色闪电之中,爆裂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艳烈的光线在空中灼烧出刺目的痕迹。

三层玉石殿基之上的奉天殿,在紫色的夜空之下,沉静而肃穆,那巨大的十一开间大殿,如坐镇中央的玺印,万古不可动摇。

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见状,立即说道:“陛下,臣等奉命修造紫禁城,共近万房屋,无有如奉天殿雄伟牢固者。眼看暴雨欲来,陛下可进奉天殿内暂避。”

皇帝隔窗看了看面前广阔的丹陛,还未回答,在裂空的雷电之下,又有更加剧烈的声响传来——

是远远近近的雷电击落在宫城之内,大地都似在动摇。

“可,进奉天殿吧。”

听皇帝应了,众人忙将他从马车扶下,上了肩舆,沿着玉石台阶快步而上。

三大殿壮美无比,平日只在重大庆典之时开启使用。见皇帝来了,奉天殿的值班太监忙命打开大门,恭迎圣驾。

奉天殿上一次开启,还是在四个月之前,紫禁城落成大典时,百官朝贺于此。如今殿内久未开启,隐约有浮尘气息。

朱聿恒扶皇帝在殿上巨大的九龙案前坐下,耳边又听到一声巨响,这座本应稳如泰山的大殿,竟也隐隐震荡起来。

随驾的宦官奉上了热茶,皇帝端着茶盏,看向门外雷电交加的情形。

就在大殿正前方,几束巨大的亮紫色雷电正猛击在殿前镏金的铜龟铜鹤之上。一瞬间,那两座龟鹤爆出刺目金光,火花四溅。

蓟承明低声喝止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令他们赶紧关门。

朱聿恒走到门口,站在檐下抬头看天空云层,然后听到了雷声之中的异常声响。

他一把按住了正在徐徐关闭的殿门,一步跨出门槛,警觉地抬头看向头顶。

巨大的梁柱,由铜制的十八盘金龙密密匝匝环绕,上面是稳固相接的横梁、层层绘彩的斗拱飞檐。檐下悬挂的巨大宫灯,此时正在风中急急横飞,险险将坠。

朱聿恒眯起双眼,扫到宫灯摇曳的影迹之外,檐后透出的一抹白影。

他一言不发,抬手抓过正在檐下休整的一个禁宫卫的弓箭,弯弓搭箭,拉满弓弦,在雷电劈下的一瞬,他手中箭矢直直射向斗拱之后,穿过那些繁复的结构,直射向那泄露出来的一角白色。

嚓的一声,那一片白色衣角被钉在了后方梁托之上。

朱聿恒正要叫人赶上去看看,但就在这短暂又嘈杂的一瞬间,爆裂的雷电急促响起,他自小养成的敏锐感觉,令他忽然之间脊背发麻——

有一种看不见又摸不着,却仿佛能卷起所有东西升腾而上的力量,将他的头发和罗衣下摆微微扯起,散在空中。

那吸力擦着他的肌肤向上涌动,带来轻微又异样的麻痒感,令人毛骨悚然。

朱聿恒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自己向上飞扬的轻罗衣摆,听到了周围细微如蚊、春河冰消般的毕剥声。

那是大殿梁柱上,原本明亮绚丽的五色亮漆,正在纷纷开裂。

是那种诡异的力量,正如旋涡吸噬,似要将所有人扯入某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圈套之内。

呼吸停了半个瞬息,朱聿恒抛下那条梁上白影,转身飞扑进殿内,拉住皇帝的手,急促道:“陛下,快走!”

戎马出身的皇帝反应亦是极快,他霍然站身,茶盏都不曾放回案上,便随着朱聿恒急奔出殿。

茶杯坠落于地,碎片与茶水一起飞溅。几乎与此同时,朱聿恒已经与皇帝一起迈出殿门。

左右台阶需要多绕两步,皇帝没有松开朱聿恒的手,带着他直接踩着中间玉石雕砌的云龙浮雕,急奔而下。

凹凸不平的石雕,本不是行走之处,两人几步迈下,到第二层殿基之时,殿内宦官才回过神,个个从殿内拥出,顺着台阶往下跑。

朱聿恒护住皇帝,送他下了第二层殿基的台阶后,转头看向后方。

紫色的巨雷击在宏伟无匹的殿宇之上,在刺目的光线之中,营建完成未足半年的奉天殿,前面的十二根楠木盘龙柱忽然同时燃起巨大火焰。

那火焰喷射向屋檐,他们从下面望去,就如柱上的金龙同时喷出烈火,吞噬了上面巨大的斗拱、粗大的横梁、灿烂的金色琉璃瓦。

火光炽烈,第一层殿基上还未逃出来的太监们,被猛烈喷出的火舌扑倒在台阶上,一个个带着火苗骨碌碌滚了下来,哀号声此起彼伏。

朱聿恒不敢停留,搀着皇帝奔下第三层殿基,两人在殿前宽阔的地上站定,回头再望去。

奉天殿和后面的华盖殿、谨身殿有连接的廊庑,这三座大殿都是落成不久,油漆鲜亮,此时火苗舔舐所到,各处顿时蔓延出大片火光,只听得密集尖锐的风火之声呼啸,三座殿宇几乎同时被包裹在了火舌之中,熊熊烈火势难遏制。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那被火焰吞噬的三大殿,在下一道雷电劈击过来之时,终于伴随着隆隆巨响,轰然倒塌。

剧烈的震动,让脚下的大地久久动荡,如同地震。

在三大殿焚烧倒下的这一刻,火旁众人都下意识地转身偏头,躲开那些横飞的灰烬和火星。

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盯着面前那起火的殿宇,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在那愤怒之中,又有无法遏制的悲凉。

他营建了十五年的宏伟宫殿,以巨大楠木构建成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的奉天殿,只存在了半年不到,就此毁于祝融。

人力有时而穷。在天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天子不涉危局,在朱聿恒的劝说下,皇帝先行回宫,留下他指挥救火。侍卫与宦官们火速在旁边偏殿搜集水桶瓢盆等物,在金水河中就地舀水救火。内宫也紧急调集唧筒,取水救火。

然而,如此巨大的宫殿,在起火后怎么可能依靠区区几桶水扑灭火势?朱聿恒率领众人登上殿基,勉强靠近汹汹火海,站在栏杆边便感觉到炽热逼迫。

等唧筒送到,一股股浇向火海的水,还未碰到火焰便哧哧连声地蒸腾成白气,恍若千万条诡异的白蛇向天狂舞。灼热的水汽激出无数炭灰烟烬,向周围四散喷发。

耳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是摇摇欲坠的一截墙角,被火烧得朽烂,在水浪的冲击下,向着朱聿恒这边倒塌下来。

众人四散逃逸,朱聿恒也下意识地连退数步,避开火星。

在灼热的风焰扑过身边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从火中飞出的一点灿烂金芒。

他在火场咫尺,反应极快,手臂一招,便将那一点灿烂夹在了双指之间。

是一只绢缎蜻蜓。

蜻蜓只有他小指长短,用墨蓝缎做身体,四片翅翼用极细的铜丝绷开,悬系在身体两侧。在此时的风火之势中,那四片透明薄纱翅翼被火星灼出破洞,不停微颤,如同一只活的蜻蜓要振翼飞去。

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子的首饰。

可这里是前朝大殿,天下威势极盛之处,又自元旦起便封闭未再开启,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边轰然之声爆起——不再是外界的坍塌声,而是他剧烈的耳鸣,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下来。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个身躯强烈地激荡抽搐起来。

随即,小腿上一点锐痛骤然爆发,经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似乎有一条灼热的火光迅疾延烧上来,从小腿至喉口,强烈剧痛,连呼吸都无以为继。

火光烈烈,呼声连连。在满宫的凄惶之中,朱聿恒以巨大的意志力,将火中飞出的蜻蜓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强行抑制自己近乎痉挛的半侧身体,用最小的幅度撞倒在栏杆之上,慢慢地滑倒,倚坐支撑在栏杆上。

如此混乱的时刻,人人都在关注那坍塌后尚在燃烧的大殿,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痛苦战栗的皇太孙殿下,隐入了栏杆后。

他在漫天交织的雷电之中,映着不远处的熊熊火光,艰难地屈起脚,将裤管捋上去。

炽烈的电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看见自己小腿筑宾穴上,一片殷红的血痕。那血痕自下而上如一条紫黑血箭,狰狞游走入皮下脉络,直向他的身躯冲上来。

伴随着他血脉中久久不息的那种剧痛,仿佛是一颗诡异的种子正扎根进他的身体,嗜血的根须在他的血脉之中延伸,无可遏制。

鲜妍明媚的初夏花影,在窗外的风中静静摇曳。深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发病时可怕的一幕,留下的痕迹,尚在朱聿恒身上。

而他按着那条血痕,兀自感觉到那血脉抽搐的隐痛,不曾离去。

“殿下……”面前的太医院使魏延龄额头红肿,神情悲郁,老泪纵横。他颤巍巍地跪在朱聿恒面前,连连叩首:“微臣相信……太医院中人才济济,天下名医不计其数,只要殿下悉心寻访,苍天不负有心人,九州天下能人辈出,定有人能挽救殿下……”

“不,本王要你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朱聿恒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魏延龄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若走漏一丝风声,你自当知道后果。”

魏延龄呆了呆,仰头看朱聿恒。

朱聿恒的面容略显苍白,因此而显出一种云石雕塑般的硬朗质地:“本王发病昏迷时,顺天府的太医们,已经诊断出正确结论了。本王,不需要其他解释。”

那一夜,三大殿被雷电焚毁,朱聿恒晕厥昏迷。

等他醒来,才知道自己倒地后,一直不省人事。太医们施了一昼夜金针,才终于将他救回来。

太医院使魏延龄当时奉命在外,替已经致仕的老臣诊治。皇帝命院中所有太医齐聚东宫会诊,副院使汇聚众人出具的医案,认为是皇太孙殿下连月来忙碌疲惫,加上受雷火惊悸,导致阴维脉受损,神志一时出岔。

“阴维脉主抑郁、入心脉,民间有癫痫病人便以此入手医治。殿下是突遇剧变,导致阴维脉受损,因此才人事不知,神志陷入昏迷,只要多加休养,便应无碍了。”

按照他阴维脉的受损情况,这一番解释似确有道理。皇帝担忧他的身体,让他免了日常的事务,在万岁山下宫苑中静养,又急召魏延龄赶回京替皇太孙诊治。

却不料,最终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

“本王是因为惊惧所以发了病,圣上也认为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朱聿恒说着,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魏延龄,一字一顿问,“魏院使,你说,是不是?”

魏延龄与他对视片刻后,终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低低地应道:“是,请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

等到魏延龄退下,殿内便只剩得朱聿恒一个人。

在人前强行提起的那口气,忽然之间就泄了。

他神情恍惚,伸手拉开桌台的抽屉,将里面那只蜻蜓取了出来。

被火舌舔舐过的绢缎蜻蜓,翅膀卷曲残破,但下面极细的铜丝依旧坚固地撑开破败的翅翼。

它停在他的掌心之中,若不是翅膀残损,与真正的墨蓝蜻蜓毫无区别。当他呼吸稍重时,那四片残破的薄纱翅翼便在气流中不停微颤,仿佛要振翅飞去。

他曾查过宫中的记录,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饰物。而那一群汇聚于宫中的能工巧匠,也从没人制造出这般纤小又这般栩栩如生的蜻蜓。

它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起火燃烧的奉天殿之内?

它的主人是谁,谁能造出这种精巧近于妖物的东西?为什么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它会从火中飞出来?

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身上诡异的病情陡然发作,是巧合,还是必然?

朱聿恒握着这只蜻蜓,在阴暗深殿内徘徊,双脚在机械踱步中变得僵直,身体却如麻痹,丝毫不知疲累。

一年。

如果魏延龄所言不虚,或许这就是他如今拥有的,仅剩的人生。

等到这个时辰过去,就少了一个时辰。等到这一次太阳落山,就少了整整一天。

等到这一年过去,他便要永远沉入黑暗之中,被泥土消融了骨血。

可他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他所要面对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游魂一样走了多久,直到手上刺痛,他才低头看去。

是手中的蜻蜓,已经被他捏破。那薄纱翅膀中的铜丝残破,戳破了他的皮肤,小小一点血珠从他的指缝间沁了出来。

这血色让他一时控制不住意识,像是火星灼烧了他的心智,他发了狠似的抓住这只刺破自己手指的蜻蜓,一下撕扯了开来。

谁知那两对薄纱翅膀不只是简单缝在墨蓝缎的蜻蜓身体上,蜻蜓内部有着精巧而细微的机窍,数十个细小无比的构件结合在一起,连接外面的翅膀。如今被他扯开,蜻蜓体内咬合的细小金属部件全都散落于地,轻微的叮叮声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可闻。

而蜻蜓那缝缀着两颗小小青金石的头更已脱离了身体,耷拉垂下,残破不堪。

朱聿恒将蜻蜓举到面前,看见已经空了一块的蜻蜓身体内,黑缎中塞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这蜻蜓的身体不到小指一半粗细,谁知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机窍。

朱聿恒怔了片刻,抬手将里面那个捻得小小的纸卷一点一点抽出来。

纸卷极薄,又在撕扯中被机栝刮破,已经有些残损。

朱聿恒极慢极慢地揭开纸头,缓缓展开。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寥寥八字,写在小纸卷上,却是逸态横生。

写字之人学的是王右军书,而且颇得精髓。字迹虽小,却是间架停匀,清气横绝,让人仿佛能从这几个字中窥见璀璨的星空万里。

可惜纸卷残破,这几个极美的字也受损了。

朱聿恒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贴身宦官瀚泓快步进来,大脑才有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瀚泓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吃了一惊,忙问:“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

朱聿恒没立即回答,低头将蜻蜓和纸卷放入抽屉中,才问:“何事?”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奉圣上之命而来,正在外候见。”

朱聿恒“嗯”了一声,定了定神,抬手取过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他放缓呼吸,松弛下自己的嗓子,命瀚泓将地上散落的零件一一捡拾起来,一个也不要漏掉。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站在厅前等候皇太孙驾临,清瘦的身躯即使穿着严整官服,依然透出一种绰约感。他年未而立,相貌柔美中带着些脂粉气,所以他这个提督当得十分郁闷。

按例,神机营中有两位提督,一位是皇帝派遣的内臣,一位是朝廷委派的武官。很多人第一眼看见面目姣好的诸葛嘉,都以为他是宫中派来的提督内臣,可其实他是靠着彪炳战功,或者说杀人如麻,当上提督武官的。

长期被当成太监的诸葛嘉,心理可能也因此扭曲了,操练起营中士兵来狠厉非常,神机营上下叫苦连天,却谁都不敢忤逆他。

朱聿恒曾与他共同随圣上北伐,两人自然相熟,随意见了礼后各自落座。

诸葛嘉抬头看见朱聿恒的脸色,在面前晨光中蒙着一层潋滟的光华,依旧是脱俗的风采,却似显苍白暗淡。

他想起这位殿下前几日因病昏厥,如今看来精神也不算太好,便长话短说:“臣等奉圣上之命,调查三大殿起火一事,如今稍有眉目。微臣已将其中案情上禀圣上,圣上说,此事交由殿下全权负责,因此特来向殿下禀报。”

这次三大殿焚烧坍塌一事,朱聿恒身在现场,对当时情形巨细靡遗尽在眼中,因此皇帝也早已跟他说过,待他的身体好转后,再仔细查查此事。

朱聿恒问:“此事由你营主持调查?工部、刑部和内宫监呢?”

“圣上钦定,此案由工部牵头,我营与王恭厂参与办案。只因在清理火场废墟时,有疑似硫黄火药燃烧后的残渣。而京中熟稔火药之事的,不外乎我们二部了,故此被调来帮手此案。”诸葛嘉解释道,“不过我营与王恭厂将火后废墟搜寻了个遍,发现以残渣推断,火药分量不过三二两,是内宫监的人大惊小怪,将雷火劈击的焦痕也认成火药痕迹了。”

朱聿恒也深以为然,当日起火原因虽然不明,却绝非火药爆炸的情形。

“这几日本王在此休养,也将起火时的情形一再回想,认为此次起火十分蹊跷。”在心头翻来覆去了千百次的东西,虽掀起过惊涛骇浪,但此时朱聿恒说得缓慢而平淡,似不带任何情绪,“按理说,雷击屋顶,应是劈中高处一点燃烧,但本王却分明看到,那火似是从十二根梁柱上同时开始燃烧的。”

说到这,他顿了片刻。奉天殿十二条金龙盘在柱上一起喷火的场景历历在目,太过诡异骇人,现在的他回忆起来,还沉在那种惊心动魄之中。

诸葛嘉愕然:“这,殿下的意思是,三大殿并非毁于雷火,而是本身存在问题,以至于起火焚毁?”

“至少,奉天殿被雷击之后,片刻间便燃起如此大的火势,本王觉得,与常理不合。”朱聿恒说着,搁下茶碗抬眼看诸葛嘉,“蓟承明呢?他是内宫监掌印太监,监造三大殿也是他的分内事,让他带着宫建图册来见本王吧。”

“殿下有所不知,蓟承明来不了了。”诸葛嘉叹道,“此次火中遇难共二十三人,有一位便是蓟公公。”

朱聿恒倒是没预料到,叹息道:“蓟承明主持内宫监多年,迁都时本王亦与他颇有接触,是个能吏,此次殒身火海,是内廷的一大损失。”

“而且,蓟公公的死……颇有疑点。”诸葛嘉比画着手势,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摇头道,“他死状颇为诡异,微臣一时不知如何对殿下描述,不若殿下实地看看,或许能有所得。”

朱聿恒略一思索,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待本王换件衣服,去三大殿走一趟吧。”

诸葛嘉忙道:“那微臣先去将现场清理一番,以便殿下查看。”

瀚泓自小跟着朱聿恒,知道他如今不喜别人触碰自己身躯,便让宫女们把衣服放下后就退出,随即自己也转身带上了殿门。

在空无一人的内殿,朱聿恒解开赤红的团龙罗衣,轻薄的夏日白色中衣下,透出蜿蜒细长的一条血痕,从他的颈部一直延伸向下,深入衣襟之内。

朱聿恒扯开中衣的衣襟,盯着等身铜镜中的自己,看着身躯上那条血红脉络,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在火海中出现的这条血痕,自筑宾穴而起,经府舍、期门、天突、廉泉,一路凝成血色红线,纵劈过他的右半身,狰狞骇人。

太医们说,这是血脉受损后留下的痕迹,只要服用活血化瘀的药物,过几日自然便会消退。可他却只看到,这赤红的诡异痕迹一日日加深,比毒蛇的芯子更为鲜艳可怖。

一年。

他所有不祥的预感,随着魏延龄的诊断,都已转成最坏的结果,落定在面前尘埃之中。

天下最好的名医,在宫中奉诏多年,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但魏延龄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依旧选择将真相和盘托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病只是暂时潜伏,再过不久,必定还会继续发作。

魏延龄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他日后这一年的艰辛遭际,又担心皇帝会一再施压逼迫,强命他医治,才会赶在他第一次发作之时,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盘托出。

朱聿恒盯着这条缠身的血痕,眼神冰冷如刀。

但最终,他只是抓过架上衣饰,将锦缎华服披在身上,掩盖自己身上的致命伤痕。

玄色箭袖袍服被镶嵌了殷红珊瑚的革带紧紧束住,玄衣领口略高,拥住脖颈后又被珊瑚扣锁住。随着盘领扣轻微地“嗒”一声扣拢,遍体银灰色的祥云织纹遮没了所有痕迹。

朱聿恒定定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锦带玉佩压住玄衣腰线,密织的云纹显出隐淡的华贵。他的身量颀长挺拔而绝不荏弱,除了神态略显疲惫,他依然是往日那个站在王朝顶端、意气风发的少年。

谁会相信,他只剩下,极为短暂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诊断错误?

像是要抛弃镜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挥袖,转身大步离开阴凉的深殿,不管不顾地跨进了面前的日光之中。

随扈的龙骧卫已经候在宫门口,一起向他行礼。他略一颔首,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马鞭自空中虚斜着重重劈下,率先冲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气中,马蹄的起落快捷无比。热风自两颊擦过,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惨白云翳蒸腾散开,一些残忍而坚硬的东西慢慢浮现,如冰雪消解后露出的荒芜大地,冰凉,黑暗,不可转移。

像是终于醒悟过来,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阵冰冷。

一年。

如果真的只剩这点时光,那么,即使他骑上最快的马,哪怕他是夸父,也无力追上这太阳,扳转中天。

过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过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终结之时。

冰凉寒气自朱聿恒的心口一点一点钻进去,然后顺着血液的流动,一寸一寸扩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后,他全身寒彻,僵直得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他纵马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飞驰,胯下马太过神骏,竟将身后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离。

万岁山就在紫禁城北面,但朱聿恒选择了绕护城河而走,毕竟他不便横穿后宫。

转过角楼,京城的百姓聚在护城河边买卖交易,讨价还价,一片喧闹。

红墙金瓦,人声鼎沸,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就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终于醒转,勒住了马,僵直地立在河边等待着跟随自己的人。

冠盖满京华,于他却是穷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挡住那闪烁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挡住面前的繁华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头投下温热气息,树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短,让他无比深刻地感觉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地,又要逝去一天。

而他站在这急速飞流而去的时间之中,无人可求告,无人可援助,甚至连将这个秘密说出口的可能性,都没有。

能容许他悲哀无措的时间,也只有这么短短一瞬。等到身后人追上来,他便再也无法容许自己的脸上,露出绝望与挣扎。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着,直面眼前的世界。

于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见了正蹲在河边,挑拣着渔民木桶中鲜鱼的那个女子。

看见了,她发间那一只绢缎蜻蜓。

这一刻,日光明媚,阳光映着波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恍如金色阳光营造的一个虚妄梦境。

梦境的中心,虚妄聚焦的地方,是她发鬟上那只如同要振翼飞去的墨蓝蜻蜓。

绢缎的躯体,四片透明的薄纱翅翼,夏日的微风轻轻自她的脸颊边掠过,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颤,在她的发间轻扇不已。

与那只从三大殿的火中飞出来的蜻蜓,一模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死死盯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飞向他的蜻蜓,这戴着蜻蜓忽然降临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让朱聿恒想起他纵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随祖父上战场时,砍下迎面而来的敌人首级的那一刹那。

刀锋无声无息,他只觉得手腕上略有迟滞,刀光已经透出对方的脖颈。鲜血温热飞溅,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瞬间,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过,胜负立分。

诡谲的命运、迫在眉睫的死亡,却在不经意间让他窥见了一线生机。

恐惧而充满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这种巨大的激荡,缓了一口气,朱聿恒的目光从她发间的蜻蜓下移,然后,看向了她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并不算好看的手。手指虽长,但对女人来说略显粗大了,上面还有不少陈年伤疤,大小不一,纵横交错。

她正蹲在那个渔夫的摊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鲜鱼。普通人捉鱼,一般捉鱼身,而她看准了一条肥鱼后,右手张开扎向鱼头,大拇指自鱼鳃中掐入,其余四指张开,制住鱼嘴和鱼头,将一条大鱼轻易便提了起来,手法既狠且稳。

那条鱼试图挣扎,可腮部被掐住,无力地蹦跶了两下便软了下来。

她拎着鱼示意渔民,说:“就这条吧,帮我穿起来。”

她说话带着江南口音,声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显沙哑低回,与朱聿恒听惯的宫女们的莺声燕语相去甚远。

她的头发只简单绾了一个低低小小的发髻,上面停着那只绢缎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着一件窄袖越罗黄衫,肌肤并不白皙,在阳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颜色,清澈而润泽。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两寸宽的黑色臂环,上面镂雕细密花纹,镶嵌着各色珠玉,珍珠玛瑙青金石,既杂乱又耀眼。

渔夫拿过两根稻草,穿过鱼鳃,提起来给她。

她接过来,却又说:“阿伯,你这样绑鱼可不行啊,没等提到家就死了,鱼会不新鲜的。”

说着,她又取了两三根稻草,单手几下搓成草绳,然后利索地掰开鱼嘴,将细草绳从鱼鳃穿出,引过鱼尾两下绑死。

整条鱼便被她绑成了一个半圆形,弓着鱼身大张着鱼鳃,看起来无比可怜。

“喏,以后阿伯你卖鱼就不用带桶了,捕到鱼后这样绑好堆在船舱里,偶尔给鱼洒洒水,我保你的鱼卖一两天绝不会死。”

渔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鱼离了水必死,你这法子能行吗?”

“鱼也和人一样,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这样绑鱼迫使鱼鳃张开,就算离了水也能张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试试看吧。”

她笑吟吟说着,脸颊微侧,似有拎着鱼回头的迹象。

朱聿恒悚然一惊,猛然回头避开她的目光,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就拨转了马头。

身后,随扈的人已经赶上来,候在他身后。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绪,催促马匹,向着东南而去。

龙骧卫一行数十人,跟随在他的身后,自街心驰骋而过。

那个少女和其他人一样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远了,她才噘起嘴,拍去马蹄扬在自己身上的微尘,在再度热闹起来的街边集市中,拎着鱼随意闲逛。

在拐向奉天门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马回望,看向那个少女。

随侍在他身后的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听到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杭之。”

韦杭之立即拨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视着人群中时隐时现的身影,略微顿了顿,抬起马鞭,说:“穿黄衣服、拎着鱼的那个女子,本王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韦杭之诧异地回头看向那个女子,心念电转。殿下虽已经二十岁了,但因为圣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顺天府和应天府之间。十四岁就监国的他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许是因为一直站在权力的巅峰,让他过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为止,似乎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产生过兴趣。

可人群中这个姑娘……韦杭之心中满怀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来第一次产生兴趣的姑娘,为什么是这个模样,又为什么会在惊鸿一瞥的瞬间,让殿下注目。

但随即,韦杭之便收敛了心中错愕,低声应道:“是。”

再无片刻迟缓,朱聿恒率一众人直出城门,韦杭之独自下了马,招来沿途路上的暗卫,让他们不着痕迹地去查一查那个女子的身份。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个人都忠实地去执行,也都不自禁这样想一想。

只是谁也不知道,交会时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将会如何改变九州天下,又会决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YkgZcPREu6UTDuulwEO6qYj4FoRO+noAwoSbODgJChmi5i49RuQR4eCCePlo0OL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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