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创作是一次通俗化讲解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尝试。这里引出了两个问题:谁是拉康?为什么要通俗化?
第一个问题既容易回答又不容易回答。我们可以说,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是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精神分析家。他1932年从巴黎大学医学院博士毕业,成为精神科医生,同时开始了跟随鲁道夫·勒文斯坦(Rudolph Loewenstein) 长达6年的个人分析。1934年,他加入隶属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的巴黎精神分析协会(Société Psychanalytique de Paris),1938年成为巴黎精神分析协会的正式会员。随后,他高举“回到弗洛伊德”的大旗,反对当时主流的自我心理学和客体关系学派,这两个学派被他认为是对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教义的背离。他从1953年开始每年定期举办讨论班,通常是每两周一次,虽然中途历经过几个不同的场地,但这一教学活动一直持续到他逝世。1960年,他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决裂,1964年因此不得已创立了自己的协会,也就是著名的巴黎弗洛伊德学派(École Freudienne de Paris)。1966年,《拉康文集》( Écrits )的出版为他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他也一跃成为“二战”后法国最有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家。
以上这些是可以在任何有关拉康的介绍性书籍中查到的信息 [1] ,但是它们还并不足以构成我们对这个人感兴趣的理由。因为,除非我们身处当时的环境或者了解这些理论层面的争议,否则这些信息无法引起任何来自我们心中的共鸣。
拉康又是一个相当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认为他是弗洛伊德以后最伟大的精神分析家,是他延续了精神分析实践的生命,如果没有他的出现,精神分析至少在法国可能会走向衰败的命运;也有人认为,他不过是一个装腔作势的江湖骗子,人们在他的讨论班上说着一些大家都不理解的内容,而不理解一些理论从不意味着我们不可以把它说得头头是道;有人赞扬他的勇气和真诚,因为他粉碎了精神分析理论中存在的虚伪的、理想化的窠臼;也有人批评他固执、鲁莽和不负责任,认为他创造的“短时会谈”(séance courte)玷污了精神分析有史以来的正统实践。我们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人,无法被轻易归类,对代表社会主流意见的心理学外行来说,他既无法让人心甘情愿地称赞,又很难让人毫不留情地痛斥。对此,他的高中班主任在他的成绩单上写道:“雅克(拉康)很聪明,但是他很古怪;此外,他的工作不同常规,我们抱怨他的手法有点走在了规定之外。”
对他感兴趣的人,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有的人对他在精神分析理论和临床上的洞见感兴趣;有的人对他具有强烈个人特色的说话方式和背后存在的有趣灵魂感兴趣;有的人是参加了他在巴黎高师(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的讨论班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拜入其门下;有的人是上了他的躺椅之后,因为这种临床的神奇效果而深受震撼;精神科医生们钟爱参加他在医院举办的临床演示 ;迷茫彷徨的年轻人们则寄希望于跟随他进行一段分析后,开启自己新的人生道路;遭了灾的女子希望跟他分享内在体验,而这些分享,她们从别人那里是得不到回应的;读了他《拉康文集》的人则不远万里从阿根廷或者中国飞到巴黎,渴望从他身上觅得精神分析的真理。
来自不同角度的对他的兴趣——或者说是移情(transfert)——的多元性,印证了那句老话:“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并且我们认为,这句话在他身上的效果更加突出。他的例子鲜明地展示出,人们可以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对同一个人产生兴趣,并把他安插到各自生命的故事中的不同位置上,至于那些完全在心理学(psy)领域之外工作的人更是如此,他们直接或间接受他的理论或临床影响,包括数学家、哲学家、人类学家、语言学家、艺术家、导演、作家等等。这使得我们看到两个有趣的现象,一个是在出版物中,经常会出现以“不同的人对拉康的印象”为主题编写的合集 [2] ;另一个是精神分析的跨学科性,这一点是拉康理论对不同学科的借鉴以及反过来对它们的启发所导致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类似“拉康与海德格尔(Heidegger) ”“拉康与克尔恺郭尔(Kierkegaard) ”“拉康与文学”“拉康与女性主义”的专题研究或论文,甚至在有的学校,精神分析专业就被叫作“精神分析与跨学科研究”。
那么,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由拉康的教学、实践和著述辐射扩展而成的广大网络,我们如何能够在这样一本10万字左右的小册子里进行解读呢?我们说,我们放弃了这个目标。在这里对拉康的著作进行整体化的解读是不可能的,它们由26年的《讨论班》、两本著作集和其他一些文献构成,我们甚至无法单单讲解其中一年的《讨论班》,因为这种讲解只能针对专业的人群,或者只能抵达非常肤浅的程度;我们同样无法厘清拉康的教学对精神分析实践的贡献,遑论对其他人文科学的贡献——今天,这种贡献正在不断发酵,众多精神分析领域诞生的新的论述要么是从他的思路继承发展而来,要么通过反对他而获得一种新的理论表述的价值。针对不同的、具体的理论,人们要在两个立场上选择其一,但绕不开的,是拉康卓越的贡献。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无法走在解读他的道路上,而这种解读因为两个原因,可以变得更加富有意义。
第一个原因是拉康著作众所周知的晦涩,作为一个个人生活和理论实践紧密相连的思想家,他的写作渗透着一种“巴洛克式”的风格,其特点是大量的长难句使得理解每一句话都构成一种挑战,而整体拼凑起来就变得更加不知其所云。这里面有他故意为之的因素——一来避免读者滥用精神分析的理论,二来是促使读者在他用文字浇筑的迷宫中发现自己的道路。同时,拉康会根据他写作时针对的对象,调整自己的写作风格,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他关于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 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像乔伊斯一样构造了不少新词,使之成为他最艰深晦涩的文章之一。这个原因使得对于那些无法直接阅读他的《讨论班》的读者来说,阅读通俗化的理论讲解,是了解其思想不可或缺的一步。
第二个原因我们认为更加重要,即拉康构造的精神分析理论的魅力——传递这种魅力恰恰构成了本书写作的目标。这种魅力超越了单纯的精神分析的临床实践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理论往往相比其他的精神分析家更容易和不同的人文学科产生关联、互相影响。自弗洛伊德发明精神分析起,精神分析理论就开始渗入其他的人文科学领域,甚至是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人们对精神分析理论感兴趣,并不一定是为了成为分析家或者更好地进行临床工作。这一点和科学心理学有相当大的差异,非专业人士也可能想了解心理学的知识,比如为了更好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和情绪,但这个过程容易停留在浅尝辄止的阶段,人们往往在实验或者统计心理学前停下自己探索的步伐。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一些更大胆的论述,突破严格的实证科学的方法带来的种种束缚,前方正是一整片精神分析理论的开阔地。科学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去知道,它不会考虑欲望、负罪感和享乐(jouissance)。对此,拉康说道:“科学会对所谓的人性造成一种不可呼吸的效果。”而精神分析相比科学的话语,处在例外的位置,它具有一种“人工肺的功能” 。相比科学普遍化的尝试,精神分析的伦理学强调个体差异和每个人的独特性,这方面极端的例子是对于一些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有些分析家会主张针对每一个主体发明一种适合他的诊断,而不是将他对应到某个现有的诊断中。
本书共分为四个章节,分别以镜子、父亲、女人和疯子作为讨论的主题。同时,这四个主题分别呼应拉康的想象界、符号界、实在界和症状界,四界共同构成了一个波罗米结(nœud borroméen) 的四个圆环。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以按部就班的方式介绍拉康的理论。我们不想复述太多其他书籍中已经讨论过的内容,也不想将精神分析停留在理论和临床的二分之间。我们希望能够传递一些有趣的东西,因为拉康教学的魅力很重要的一部分,即为阅读他的乐趣:刚接触他的读者可能单纯是因为被他的概念或者论述吸引,比如欲望、享乐、父之名(Nom du Père)、对象a,或者他所谓的“女人不存在”“真理是享乐的小妹妹”等;更进一步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他的思维方式的独特之处,被他的真诚和勇气所打动,为他在真相面前从不畏缩的态度折服。因此,从他的教学中提炼出一套严谨的教条化理论,会带来失去阅读他的乐趣的风险,这是我们在这本书的写作中试图避免的。本书针对的对象是任何对拉康的精神分析感兴趣的读者,包括完全不了解精神分析的人。但我们相信,专业的心理领域工作人员或者对拉康有一定了解的读者,也能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有所收获。这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我们期望在这里交出了一份令大家满意的答卷。
[1]
对拉康的生平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卢迪内斯库.拉康传[M].王晨阳,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0.
Jaudel N.La Légende noire de Jacques Lacan[M].Paris:Navarin,2014.
[2]
例如,2018年出版的《给拉康的信》(Lettres à Lacan)收集了众多分析家和作家写给拉康的幽灵的信,2021年出版的《奥尔尼卡?拉康复生》(Ornicar ? Lacan Redivivus)中则汇集了拉康的家人和来访者对他的印象。
Laufer L.Lettres à Lacan[M].Vincennes:Editions Thierry Marchaisse,2018.
Miller J A,Alberti C.Ornicar ? Lacan Redivivus[M].Paris:Navarin,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