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在浸润着神话灵感的氛围中诞生的,艺术家只要知道如何诠释这些原型,就能召唤出人类灵魂中的能量。
尼采曾在某处宣称,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形式的东西乃是内容即‘事情本身’” 。外行人一般只对主体内容感兴趣,虽然要透过形式上的特征来观赏作品,但是他们对形式毫无察觉,就像透过一块玻璃在看似的。尽管如此,但对于艺术家来说,形式必须是第一要务。莫奈笔下的静物与毕加索笔下的之所以截然不同,不是由于主体内容相异,而是因为形式特征的对比悬殊。静物画的主体内容,显然就是一种淡漠、中立的秩序。所以在艺术家看来,任何对形式特征毫无感觉,只要求墙上有些明艳花朵的购买者,都是一场灾难。我们只要估计一下这种灾难降临到艺术家创意宝库中任一作品上的可能性,就知道他在现代世界中遭遇了多少悲剧。
但是,我对外行人的这种共同倾向有话要说。其实,主体内容所做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即便是在最抽象、最不“文学”的艺术作品中。外行人只要花一晚上读一下弗洛伊德的书和保罗·克利的《教学笔记》( Pedagogical Sketchbook ),就能打开眼界,看到蕴藏在作品中的沟通力量。举个例子,就连圆圈、点、直线、曲线这种明显很简单的绘画形式,你也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保罗·塞尚画了两个苹果,其中一个被刀切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或者至少展现在我们潜意识中的就是一小部人间喜剧,像任何法国画家笔下的三角形一样活泼生动。人类的肉眼贪图美色、无可救药,假如我们把眼睛从画布、颜料等极其高雅、冷淡无情的艺术材料上移走,转而观看由跳跃的男女胴体构成的鲜活调色板,也就是舞蹈剧场,又会如何呢?无论有没有形式,本性都会用它的庸俗意愿左右我们!
保罗·克利的一幅无名画作(水彩、铅笔纸面作画,德国,1914年)
所以,我恳求各位,不要再费神讨论舞蹈中的主体内容这种外行人的问题了,也就是不要再思考这一整个问题了,因为它太过宏大。相反,我们可以只专注在一个不太复杂的方面,也就是舞蹈中的神话素材问题,包括神话、传说、童话和寓言素材。与所有的艺术一样,舞蹈也是在浸润着神话灵感,既丰富又原始的氛围中诞生的。随着现代化和科学化的发展,人们渐渐不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舞蹈所处的那种语境因而瓦解,使得舞蹈失去了最初形而上学的支持。这个危机其实影响了所有的艺术,因而触发了一场广泛的转型,将人们的兴趣和注意力从超自然力量转移到了自然风景上。艺术家面临的大问题,也变成了如何处理当今世界中的海量素材。
“希腊”舞者(美国,1920年)
然而,与此同时,人们对过时的神话素材仍然抱有相对微弱的怀旧兴趣,这种怀旧兴趣一直困扰着逐渐成熟的现代意识。在意识觉醒的世界中,我们面临着诸多挑战。一些比较脆弱的人出于种种原因拒绝接受这种挑战。那么充斥着神与鬼的古代世界,便为这类人提供了一个宛如奇迹却又令人满意的避难所。神话、传说、童话、寓言混合着半封闭的春梦禁地中虚幻的丝缕和泡沫,或优雅地呈现在奥伯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的画作中,或在人类学中被故弄玄虚地宣扬鼓吹(“相似律” [1] 和“土壤的肥力”),不断地入侵现代艺术实验室。在需要消遣放松的时候,现代精神会允许自己从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里找点乐子,这(当然)是看在大师级工匠的面子上。因为他们让这些东西拥有了有意味的形式,取得了美学和风格上的成就。就像作为静物的鲜花和柠檬一样,水泽仙女和农牧之神、图腾徽标和献祭少女都提供了一种既无害又颇具吸引力的基底,让最纯粹、最高级的艺术能够结出令人惊叹的硕果:例如芭蕾舞中的皮鲁埃特旋转(单脚尖着地旋转)、安特雷沙(向上直跳并在空中多次互击小腿)、收与放、跑与跌。
但是现在,我们先打开弗洛伊德发人深省的著作《梦的解析》,以及卡尔·古斯塔夫·荣格振聋发聩的大作《潜意识心理学》( 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 )。然后,读一下斯蒂·汤普森(Stith Thompson)所著的六卷本《民间文学母题索引》( 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 )。最后,再回到19世纪象征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那灵感四溢的作品中。我们都学到了什么呢?我们了解到,在有人类居住的整个世界,神话、传说、童话和寓言中的事件与角色尽管有着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的名字和外衣,但从古至今基本上都没变过。我们还了解到,在幻想和睡梦中令我们感到不安或快乐的,正是这些神秘兮兮、亘古不变的事件与角色。俄狄浦斯和俄瑞斯忒斯、太阳鸟和毒蛇不仅出现在学者的研究中,也出现在精神病院里,还出现在我们的枕边。换句话说,神话学并不是老套过时的糟粕,而是原型意象和动态意象的现存综合。这些意象天然蕴含在人类心灵中某种永恒、根本的层面里,并且将其彰显出来。人类赖以存在的根本能量正是源自这个层面,生活中影响我们的驱动力和恐惧感也出于此处。当蕴含着知识性、现代性的觉醒意识乘着进步的车轮、插上进步的翅膀一往无前之时,这种桀骜难驯、编织梦想、制造愿望的深层意识一直坚守在它原始的鬼神伴侣身旁。
那么很显然,在我们的意识世界中,这些神话原型形象削弱了我们对理性的兴趣,直接触及潜意识的重要中心。艺术家只要知道如何诠释这些原型,就能召唤出人类灵魂中的能量。因为这些象征符号一直十分强大。真正了解其秘密的艺术家,也许依然会扮演“魔法师”的角色——他们宛如掌管着强大符号的祭司,创造奇迹祛除瘟神,为社区带来纯净与和平。不过在解读其威力的时候,我们应该倾向于用心理学而非神学术语:如今,天堂和地狱被重新解读成潜意识所在的腔室。而当艺术家用诗歌招来雷雨云砧,用舞蹈唤动大地之神时,我们对他的敬畏应当一如往昔。
我们可以放心地说,在现代,许多用神话意象塑造的更为伟大的男女人物,对自己手中的力量是有意识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当成了祭司和女祭司——这种看法当然并无不妥。然而相比之下,一头扎进神话原型之中,认真钻研其规则和力量的人,却少之又少。这真是一种悲哀。因为由权威所操纵的真正的象征符号,肯定会向人的头脑施加影响,连最麻木的人也难免会感动、着迷。其实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前往艺术圣坛的受众们真正寻求的正是这种效果。所以从受众的立场来看,任何无力操纵象征符号,只会煽情造势的“神人”都是冒牌货。我们只要估计一下,舞台灯光下有多大概率站着一个徒有其表的冒牌货,传统大胡须下有多大概率藏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就知道现代世界的受众遭受过多少悲剧。
要想摆脱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就必须从美学形式的心理学效果和神话原型、象征原型的心理学效果中找到一致性。艺术家和外行人截然相反的关注角度,最好能被调和成同一种。每个美学元素所具备的心理学价值,都与某个神话元素所具备的心理学价值一样。如果艺术家选择了处理神话素材,那么他的任务就是充分理解意象的内涵,然后通过精准合适的艺术元素表达出来。我们可以粗略估算一下上述神话素材的范围,并把它扩大一下,连寻常生活中的素材也可以放进去。这样一来,内容就成了形式之源和形式之母。我们甚至敢说,内容就是形式。所以,为艺术而艺术的势利心态让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圈:兜兜转转一整圈,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极端才相遇并结合在了一起。
[1] 出自詹姆斯·乔治·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所著的神话学著作《金枝》( The Golden Bough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