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正在写着供词。
假设这房间里的大灯关上了,只剩下桌子上的台灯亮着,很昏暗。这时,你刚好抬起头来深深吐了一口气。你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头向右一扭,看到一道细细的光线掠过桌子右边。这是从门底的缝里透进来的走廊的亮光。如果有谁从走廊经过,他的影子肯定会落在这道光线上面。你耐心地等着。七秒,八秒……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白色的门有些年头了,尽管涂了好几层漆,也掩盖不住上面的痕迹。你盯着门,仿佛能够看穿它似的,心里在想:刚才引起我注意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动静?难道是我犯迷糊了?我又听见了,没错!就是这声音……原来这声音不是从门那边传来的……你又朝窗户望去。靠墙放着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仿照箱男做的移动纸箱住宅。难道说那个真箱男终于下决心到这儿来了?不太像,脚步声细碎了点。也不是狗。好像又是那只鸡。就是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夜里出来游荡的吓人的母鸡。每天夜里,它都在附近转来转去找吃的。喜欢夜里活动的鸡是不是很稀罕呢?还是不怎么稀罕呢?它几乎可以独享那些天黑以后放心爬出来的虫子,按说营养足够了,可是它却瘦得皮包骨头,毛色也不光鲜。看起来,掌握了一个特异功能,就得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现在你似乎总是在反省什么)。
你端起啤酒杯送到嘴边,伸出舌尖舔了舔又放下了。人感觉疲倦了,就没心情喝啤酒。你坐在这儿已经四个多小时了。九月都快过完了,可天气还这么闷热。你用酒精棉擦了擦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用唾沫舔湿了黏糊糊的嘴唇,可是,无论多热你也不开电扇或空调,不敢让任何脚步声逃过自己的耳朵。你现在疑心特别重。
桌上铺着一块厚玻璃板,上面放着你刚开始写的供词。是关于还没发生,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案件的供词。你把它推到一边,打开了一本笔记本……橘黄色的32开的本子,真让我吃惊,没想到你竟然还准备了一本和我一模一样的笔记本!你笨手笨脚地翻开封皮,第一页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这是一份关于箱男的记述。
我现在在纸箱中——是一个从头上套下来,正好遮到腰部的瓦楞纸箱——开始写这份实录。
此时此刻,箱男,也可以说是我本人。
你跳过十几页,翻开新的一页。你拿着圆珠笔,端正坐姿,准备接着写下去,可忽然又改了主意,看了看表。再过九分钟就到午夜零点了。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即将过去。你拿起笔和笔记本站起来,离开桌子走到床前。斜着放倒纸箱,从底下钻了进去。然后坐在床的一端。看样子,你进出纸箱的动作已经相当娴熟了。你调整了一下纸箱的角度,以便让纸箱的窥视窗口对着台灯。可是要写东西,你又觉得不够亮,于是又打开了吊在窥视窗上面的手电筒,找出代替桌子的塑料板,接着刚才的写起来。
下面大致归纳一下案件经过。地点是在T市,九月最后一个星期一……
看来,你是打算把还没有发生的后天的事当作已经过去了的事件进行记录。你干吗这么急呢?要不就是你非常有自信吧。既然用过去时制订行动计划,可见扳机已被人扣动。你已经看到了子弹的落点,就如同对连误差都能准确预测的来复枪的弹道作出判断似的。我真想先看看你后面写了什么。因为我觉得除了“死”之外,能看得如此清楚的目标是不可想象的。
你开始写了。
……在游人稀少的海滨公园沙滩上出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死尸。尸体套在包装纸箱里,纸箱用腰带固定在身上。可能是最近在市内流浪的某个箱男不慎坠入运河,后来又被潮水冲上了岸吧。死者没有随身物品。据验尸报告鉴定,估计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小时之前。
三十小时之前……你还真敢想啊。假设验尸的时间是星期一早晨吧。往前推三十个小时的话,正好是现在,相差不了几个小时。看样子你也豁出去了。你突然合上笔记本,从床上滑下来,跪在地板上,然后挺直了前倾的纸箱。纸箱里的挂件互相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惊慌失措的你一回头抱住了纸箱。你仰起脸来,竖起耳朵倾听墙外面和天花板上的动静。惊恐的神色给你脸上涂了一抹底漆,好像是块速干底漆,于是,你的脸被细纹覆盖了。你这人就是太神经质了。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儿呢?不管你怎么折腾,也不能改变什么,只有该发生的事才会发生。
你站直了,朝着门口昂然走去。你的胳膊肘紧贴着腋下,轻轻攥着拳头……走了三步后,你又松开拳头,返回了桌前。你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你胳膊下夹着的笔记本无声地掉在了桌上。你就这样耽于幻想,空耗着宝贵的时间,无所作为。
此时你正盯着的是桌子上的那块厚玻璃板边缘的破口。它呈现出没有距离感,也没有归属感的纯粹的深蓝色。微微发绿的最远焦距的深蓝色,这是充满了逃亡诱惑的危险的颜色。你正在这深蓝色中沉沦。只要等整个身子都沉入其中,就可以永远游下去似的。我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受到过这深蓝色的诱惑。轮船的螺旋桨搅起的波浪的蓝……废弃的硫磺矿的一汪积水……酷似果冻的深蓝色鼠药……不知该去哪里,茫然等候头班电车时,望见的绛紫色的天空……还有自杀帮助协会,如果这么说听着不舒服,就换个说法,就是那个精神性的安乐死俱乐部分发的叫“爱之眼镜”的彩色镜片。这种镜片,是技术熟练的技师小心翼翼地从严冬的太阳上剥下来的一层薄薄的皮染成的。只有那些戴上这种眼镜的人,才能看见有去无回的列车的始发站。
也许你是在纸箱里陷得太深了吧?你可能是中了不过是一种工具的纸箱的毒了。听说纸箱也确实能生产那种危险的深蓝色。
使乞丐伤风感冒的淫雨的颜色……地下街的商家打烊降下卷帘门时的颜色……沦为死当品的毕业留念的手表的颜色……在厨房不锈钢水槽上破碎的嫉妒的颜色……失业后迎来的第一个晨曦的颜色……失效的身份证上的字迹模糊的颜色……企图自杀者买的最后一张电影票的颜色……还有,匿名、冬眠、安乐死等,这类被强碱性时间腐蚀了的凹坑的颜色。
不过,只要把视线稍稍移开几厘米,你就在凹坑外了。无论你装得多么莫测高深,毕竟是冒牌箱男。你不可能不当“你”的。你此刻正在看的是玻璃板下面压着的制药公司的年历。奶油色的希波克拉底头像四周围绕了一圈拉丁语的格言构成商标图案,这个商标的左右两旁按月份印着不同的广告词。这个月的左边是:“维生素C和可的松产品的季节”,右边是:“自律神经失调的SEPTEMBER(九月)”。接下来吸引你视线的应该是左角的红字吧——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天,也就是套在纸箱中的溺死者按预定计划将被海浪推上海滩的前一天……明天……不对,几分钟前就是今天了。无论你怎么视而不见,已经印在上面的字,不会自己消失的。这和你用过去时写的那个计划表是一样的。你把松开的双手放在桌沿儿上,与肩同宽,对,就是这样。用胳膊肘撑着,把身体重心往前一挪,你立刻就可以站起来。你已经扣动了扳机,这会儿再上保险,也得不到安宁。
其实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还是那个刚刚开始写的供词。求求你了,请你在离开桌子之前,把它给撕了扔掉,可以吗?如果一切都照你的计划发展的话,这东西就是多余的了,万一失败了,说什么漂亮话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