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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所见

雨渐渐小了,却刮起了风。风每喘息一下,雨丝就像海蜇伞似的翻腾一次。眼前依然雾蒙蒙一片。不过,也许是那房子的位置很显眼的缘故吧,我正准备去的高坡上的医院门口的红灯,无论何时何地都看得见。那儿被暗绿色层层包围,就像眼中的斑点一般。这条路我虽然已经走过好多次,但这么套着纸箱走还是头一回,因此感觉特别远。尽管平时套在箱子里走路时,从不觉得走路有多累。

人们看外界事物时,往往只注意自己关心的那一部分。比如,对公共汽车站记得很清楚,而对于站牌旁边的比车站多好几倍的柳树却没有印象;掉在地上的百日元硬币,一眼就看到了,而对那些生锈的弯铁钉、路旁的杂草之类却熟视无睹。也正是由于这种善于忽略的天性,人们才不大会迷路。然而透过纸箱窗口向外窥视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路上所有景物,都是同等规格的东西了。烟头啦,狗的眼屎啦,窗帘晃动的二楼窗口啦,被压瘪的汽油桶桶身上的褶皱啦,圆滚滚的手指头上紧箍着的戒指啦,伸向远方的铁轨啦,被雨水浸泡得硬邦邦的水泥袋啦,指甲里的污垢啦,没有盖严实的窨井盖啦……不过,我喜欢这所有景物。也许是因为它们远近不确定、轮廓不清晰,与我的境况有着相通之处的缘故吧。连垃圾堆都让我感到亲切。只要是从纸箱里看的风景,我就没有看腻的时候。

可是夜间走在这坡路上,纸箱就丝毫显示不出它的优势来了。走了半天,那医院的红灯还是老远老远的。它就像闭上眼时看到的眼底的血色斑点。由于脚下是石子路,才不像别处那么黑暗。一切细节都被省略了的、催人快走的风景。此外只剩下灰白的天空。(我忽然发现西边的天空上,云裂开了一条缝。)大概是因为夜太黑(所以我才讨厌黑夜呢)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此行的目的太过明确了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晃动着纸箱,不停歇地朝前赶。不过这纸箱不适于赶路,透气性不好,没走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湿乎乎的污垢,弄得耳朵里面痒起来。由于走路时身体向前倾,纸箱碰到腰上,不断地发出声响,这是一种纸制品特有的脆弱声响。

我突然间听见了畜生呼哧呼哧喘息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大个儿的杂种狗。它粗鲁地用肩拱了拱我的膝盖,叫了几声就跑了。它那被雨淋湿的背是红色的。我抬头一看,方知已到了红灯下面。透过薄薄的雾色,我看见了紧闭的铁门,边上有一个涂了夜光涂料的夜间专用门铃。可是我不打算叫门,因为我不想和那个医生见面。于是,我跨过栅栏,翻进了院子。狗已经先一步在那儿等我,它并没有叫唤。因为我事先喂过它,已将其驯服了。有一个窗口透出昏暗的光,没经修剪的杂草缠住了我的脚,看样子这地方以前是个花坛。我被花坛边的石头绊了一下,狗以为我在逗它,跑过来朝我撒欢。我站住脚喘了口气,渗出的汗迷住了眼睛。

她的房间,是绕到医院后面,从左边数第二个窗户。算起来还没过一个小时,她应该还没睡,即便是睡了,也是刚刚入睡,不至于因为睡得迷迷糊糊而被我吓得大叫大嚷。我此行只是想把五万日元还给她,取消我们的约定;可能的话,想和她好好聊一聊,哪怕是隔着窗户也行。看她的表现,说不准我还能用别的高招帮她一把呢。

先不想这些了,那个朝着院子的窗户里的灯光是怎么回事呢?那边是候诊室,旁边是诊室,再往里去……是不是里面放着什么门诊器械……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也许是灯忘了关吧,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为保险起见,我决定还是去看一看。

这窗户下半截是毛玻璃,齐腰高,从外面只能看见天花板。像是下面的台灯发出的光线,划出一条抛物线,照到房间的最里头。要想看得更清楚,必须在脚底下垫东西。可是,现在又不能打着手电筒去找。幸好,我想起纸箱里的杂物盒最下面有个汽车后视镜。我预感这东西早晚会派上用场,所以没有扔。我把它擦干净,斜举着它,由下往上看。从狭窄的窗子里伸出一只胳膊,从缝隙间往上看,这可不是好受的姿势。不过遭这份罪也值得,和我预想的相反(我原以为这样看东西都是上下颠倒的),不仅能看清房间的全貌,而且上下方向几乎是正的。

最先看到的是大办公桌一角的台灯,然后是白乎乎的一片。镜子渐渐拿稳后,我从那片白色中分出了墙和门。好几层涂料也未能掩盖住伤痕的年代久远的墙和门。窗户边那张医院特有的高腿床也是白的。旧书旧杂志塞得满满的书架,颜色虽然黯淡了些,也涂成了同样的白色。虽是一个空荡荡、了无情趣的房间,但办公桌旁摆放着一套音响,看上去,这里好像是医生的书房兼寝室。

好了,房间里什么样子都无所谓的。不过是回头整理思绪的时候知道是这么个样子罢了。重要的是,房间里有两个人。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们身上。至于其它的事,我并没有仔细观察,只是像昆虫一样,用复眼去摄取那些镶嵌工艺的断片罢了。

其中一个人是她。既然她在这家医院里工作,那么,她此时在房间里也没什么稀奇的。问题是,她是光着身子的,她就这么一丝不挂地面朝窗子站在屋子中央,正在和谁说着什么。

听她说话的,是个箱男。他套在和我一模一样的纸箱里,坐在床头。从我这儿只能看见纸箱的背后和右侧面。这纸箱无论其大小、脏的程度,甚至连上面快要褪色的商品名印记,都和我那个纸箱分毫不差。这一定是个特意冒充我的冒牌货。纸箱里藏着的……无疑是那个医生了。

(我突然想起,眼前的情景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她光着身子和我待在某个房间里,那裸体是那么鲜明,连手的触感都特别清晰……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我可别被她骗了。这不是记忆,而是欲求的幻觉。谁会相信,今天我专门跑到这里来,仅仅是为了还那五万日元?在我的内心深处,一定早就在期待着眼前的情景成为现实吧。对了,我早就期待着能这样窥视她……窥视她的赤裸的身子,窥视比现在更裸的……一直这么窥视下去……

(题外话·红色字迹——我为什么对偷窥她这么着迷呢?是因为太懦弱呢,还是好奇心太强呢?我想起来,当初就是为了能够一直这么偷窥才当箱男的。我想透过小孔把所有地方都看个遍,可是总不能把世上到处都扎出孔吧,于是,我就想到了便携式的孔,即这纸箱。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好像是想逃避什么,又像是想追踪什么。)

想偷窥她身子的欲望已经膨胀得连纸箱都快容不下了,如同被肿胀的牙龈撑得腮帮子鼓鼓的感觉。不过,这不能只怪我,她自己也流露过这个意思。因为她曾经暗示过,除了医生交给她的购买纸箱的那五万日元外,她还要额外付给我这个摄影师一些特殊补贴。

上次,做完肩膀手术后,她向我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把那些话整理一下,大致是这样的:来这里当实习护士之前,她是个学画画儿的穷学生(她有没有那个才能姑且不论),靠着去私人画室、业余画家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当模特维持生计(话音里有种近似悔恨的苦涩)。两年前,她在这家医院做了人流手术(在我心中,她开始成为具有生理意义的女人了)。由于手术后恢复得不太好,就免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左右的院。这段日子里,医院原先的护士辞了职,后来不知怎的她就留下顶替了这个职位(这暴露出她性格中难以捉摸的、让人起急的一面)。虽然这里的工作比较忙,但待遇相当不错。只要没有急诊病人,夜晚和节假日她甚至还有时间画画。但是,不说收入的话,当模特仍然是她的最爱。她非常纯真地强调,并不是因为当模特舒服。虽说并不怎么忙,但需要相当的耐力,其实是很累的。不过,裸露身子时的那种心跳感成了她生活的张力,刺激了她的创作热情。(听到这里,我心里想,都是胡说八道!顺便说一句,她的画儿都是抽象的,跟模特毫无关系。)听她的口气,要不是医生坚决反对,她很可能现在还在干模特。

无论对摄影这一职业多么感兴趣,她说这些话明显是对我的挑逗。她从我肩膀的伤口里取出的气枪子弹,还有我那剪得跟狗啃似的头发,肯定认出了我就是那个脱去了伪装的箱男。而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她在装腔作势。当时我只想以一个保护者的宽容去抚平她心里的创伤。那个时候,我对她真的是垂涎欲滴,满眼都是渴望。我忽然就意气风发,想着在她被别人毁掉之前,我要先亲手毁掉她!我的眼睛长出了牙齿,我要咬死她。满脑子疯狂的想象,使我鼓胀的眼里充满了血,而且还勃起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疯狂想象已经变成了现实。她赤裸着身子……我在窥视……是的,我真真切切在窥视她的裸体。不过,这是带有附加条件的裸体。是已经被其他男人——而且是个冒充我的箱男——看着的裸体。这怎么能让我得到满足呢?笑话!只能给我的嫉妒之心火上浇油。就跟我正渴得嗓子冒烟的时候,人家给我看我自己喝水的画面一样,这不是勾人的火吗?我窥视着正在窥视她裸体的我自己。我回想起做过的一个噩梦——自己飘浮在天花板上,俯看自己的尸体,徒然做着绝望挣扎的噩梦。我感到羞耻,自我嘲笑起来。结果,一不留神,举着镜子的手稍稍松了劲,镜子一歪斜,映在镜子里面的房间不见了。我赶紧把镜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并将它的另一端顶在窗框上固定住,继续窥视下去。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是海市蜃楼,可一旦渴急了,也会不顾一切地奔着它去的。

两个人面朝着对方,中间隔着四步远的距离。她的态度非常轻松惬意,令人遗憾的是,两人之间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敌对。她已经把一小时前的事向他汇报过了吧。如果他们是一伙的,恐怕我早已成了他们的笑料。他们肯定在嘲笑我,说什么那家伙还真准时准点地在那个桥底下,像狗似的盯着漩涡,等着那五万日元赏钱呢,真是个一根筋的箱装男 ……纸箱脑袋……纸箱厕所……箱入男 ……箱屋 艺人……

不过,从光着身子的她的表情里,我丝毫感觉不到这种恶意和企图。我虽然颇感屈辱,心里却没有一点怨恨。我一心一意地恋着她。被这个冒牌箱男骗走的我的花瓶啊。她那充满魅力的裸体,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当然的,想象自然是比不上现实中的裸体的。正因为只有当你看它的时候它才存在,想看的欲望也就愈加迫切。一旦你不看时它就会消失,所以人们才会用相机拍下来或者画下来。裸体和肉体不是一回事。裸体是以肉体为材料,用眼睛作为手指塑造出来的作品。肉体虽然属于她,但说到她的裸体的所有权,我就算再不争气,也不打算眼睁睁地出让给别人。

她的裸体在左脚的支撑下,仿佛轻浮在水面上,又仿佛笔直地立在魔术师手指上的细绳子一般不可思议。她的右脚趾踩在左脚背上,弯曲着的膝盖微微向外张开着。奇怪了,她的大腿到底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是因为它暗示着生殖器吗?的确,从现代人的服饰结构来看,或许应该认为性器官不属于上身,而属于双腿。不过,比她更性感的腿我见得多了,还不能构成吸引我的理由。由于在纸箱里生活,只能局限于从下半身去观察人,所以对于大腿我是很有些见识的。应该说,大腿体现出来的女人味,首先在于其曲线的平缓。腿骨、筋腱、关节都与肌肉融为一体,皮肤表面不留任何痕迹。因此,与其说腿是行走的工具,还不如说它是性器官的盖子(这不是讥讽。我怎么会讥讽它呢?重要的容器当然应该有“盖子”啊)更恰如其分。既然是盖子,就得用手去打开它。所以说,富于女人味的腿的魅力(否定这种魅力的家伙就是伪君子)与其说是视觉性的,不如说只能是触觉性的。

当然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那视觉性很好的腿偏于男性。由于一边要抗拒大地的引力,还要经常负荷重物的缘故,男人的腿骨突出,关节凹而宽,成了以实用为主的步行机械。而她的腿,无论你怎么仔细打量,也找不到一点点支撑过体重的痕迹。真可谓是自由而舒展的腿形,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是变声之前的少年的腿。是能够突然诱发走得疲惫不堪的男人们憧憬的腿……比方说,那种身轻如燕的……摆脱了大地引力般无拘无束的行走感觉。她的腿是随心所欲的,既不像女人那样不大走路,也不像男人那样支撑重压。她那飞快逃走时的腿(毫不逊色于性),对后面追赶的人简直就是一种挑逗。我并不是说她的腿缺乏性感(没有“盖子”的性也是相当具有挑逗性的),只不过是觉得,即使抵达了性,也仿佛还没到终点。这到底是因为我在她身上发现了我理想中的腿呢,还是仅仅把她的腿当做了我理想的腿呢?

与她的大腿相比,她的臀部更属于触觉性。大概是因为身体的重心压在那上头吧,那歪斜着的白色圆球上面有着一道深深的褶皱。右侧胯骨微微上翘,像鸟的胸骨般画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她的胯下涌起一股淡淡的烟雾。那影影绰绰的烟雾顶端在微风中摇曳。奇怪的是,她随意撩开的那轻飘飘的额发却纹丝不动,风似乎只能吹拂到腰间以下。估计是送风机的送风方向没调好,冷气只能在靠近地板的层面流动的缘故吧。由于她稍稍缩着腰部,腹部显得比较突出,给人一种完全不设防的感觉。而她的肩却使劲向后仰着,垂直于肩上的脖子,支撑着犹如即将脱落的合页般向前耷拉着的脑袋。尽管她的姿态显得很放松,却仿佛有根细细的钢芯戳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右手捂着肚脐,左手抚着胸口,宛如自己抱着自己似的。由于挺着胸部,乳房显得比实际上要小一些。乳房下侧隐约可见胸罩勒出的红色勒痕。对了,她的胯骨上边也有一圈貌似内裤留下的勒痕。看样子,她刚刚脱了衣服没多久。脱下的衣裤就在她脚边胡乱扔着。扔在白大褂上的小巧的黑色内衣,活像一只死掉的蜘蛛,瘫软无力地伸着腿儿。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使劲咧开嘴角,同时扭动起身子来。望着她那咧着嘴的笑容,我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悲伤而锋利的刀片剜去了。她媚劲十足地抬起头,挑逗地瞟着冒牌箱男。那家伙似乎说了些什么(反正是些没用的话),她回答了三言两语,然后像钢卷尺似的挺直了上身。伸腰的余波一直传到了脚趾尖,她顺势径直朝箱子走去。“没有搞错吧!”我不由得在心里叫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横膈膜僵硬得就像一张湿漉漉的皮子,呼吸也停止了,额头上冒出的一道道油汗,把我的整张脸变成了熟透的哈密瓜。她好像从箱子那儿接过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杯喝剩一半的啤酒。她居然和冒牌箱男共用一个杯子,实在让我受不了。尽管此刻我已经急得浑身冒火了,却没有砸破玻璃窗冲进去,之所以我能够这么克制,与她的背叛行为多少有些关系(此乃箱男的典型遁辞)。她就跟吸溜面条似的笨拙地把那半杯啤酒喝干了,然后把杯子塞回给箱子,摇摆着身体,大步后退。见冒牌箱男没有从纸箱里钻出来,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从肩膀到腰部的紧张感都松弛了下来,身上发出了揭掉浆糊般的响声。她已经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又飞快地说起话来。突然,她闭上了嘴,抬头望着天花板,两只手掌在腰上抚摸起来。看起来,冒牌箱男又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听着。

突然间,她以脚跟为轴,向后转了一个圈,然后趴在了地板上,膝盖贴着胳膊肘,高高地拱起了腰部。灯罩遮挡下的台灯的聚光,将她的身体夸张成一个触觉性的球体。她的上身、大腿和上臂构成了一个倒三角形,乳房恰好居中做盖子。我的眼睛虽然还盯着看,全身却已经开始发软了。这时,冒牌箱男向前倾斜着要站起来,纸箱缓慢地前后摇晃着。

忽然,脚下的地面像被什么东西拱着似的浮动起来,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双膝跪在了地上。虽然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起码还知道不能发出声音。原来,地面并没有浮动,而是刚才那条狗闲得无聊,钻进了我的胯下。悄无声息地赶走这条狗很有难度。不但我自己不能出声,也不能让这条狗叫唤出声,不然就搞砸了。可是这畜生越来越兴奋,用它那湿答答的肥皂般的鼻头使劲地顶我,好像是打算钻进我的纸箱里来。没法子,我只好拿出一个牛肉罐头,开了个小孔,倒出点汤汁来让狗嗅了嗅,舔了舔,然后使劲把罐头扔得远远的。这狗也够可怜的,它得跟那个罐头一直搏斗到明天早晨了。

把狗打发走了之后,我赶紧返回窗前。镜面被我的手弄得雾蒙蒙的,我迅速用衣角擦了擦,重新举起来接着看。然而,屋内的景象已经为之一变,幸好,没有发生我所担心的事。房间里那个假货,并没有被撕破,也没有被毁坏,冒牌箱男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坐在床边。当然了,也说不定他就这么套着纸箱侵犯了她。其实只要在纸箱前面开一个阴茎粗细的小孔,尽管姿势多少别扭点,想干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要完成这件事,不光需要她的配合,还必须耐心地多花些时间才行。难道说,刚才我支开那条狗,用了那么半天吗?这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现在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正靠着房间一角的办公桌旁抽烟。她套着长长的白大褂,严严实实地扣着扣子,连腿都看不见了。看不见腿的她,在我眼里忽然间陌生起来,宛如换了个人似的。她手里的烟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她那棱角分明的眉眼显得有些疲惫。塞在白大褂口袋里的灌肠器露了出来,胶管缠绕在她那纤细骨感的手指上,指尖涂着银色的指甲油。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她还裸着身子。难道我刚才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镜中的幻影吗?

从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了正叼着罐头往地上砸个不停的那条狗焦躁的喘息声。我伸出手抓了抓后脖子,污垢便一股脑地卷了上来。我一边把这些泥条搓成团,一边沮丧得不得了。我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也不希望发生的事——她被冒牌箱男糟蹋的场面——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也许是因为我三番两次受到捉弄的关系吧。

她一边掐灭烟蒂,一边摇摇头,用闲着的那只手的小指头掏着耳朵。台灯照在她脸上,显得两眼间的距离比较宽,还有点斜视。她怪异地咧开嘴,做作地笑着,像个顽皮的孩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合上了嘴,凸起的下唇竟然很性感。她稍稍扭动上身,就像在踢一个无形的纸气球似的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一走起路来,她又变成了我印象中的她,那轻盈的脚步令人眩晕。对了,最容易感觉到的失重感,就是坠落感吧?冒牌箱男从床上爬了下来。她头也不回,拉住门把手,一闪身消失在了门外。冒牌箱男想追上去,朝门那边挪动着,活像一只被揪掉了腿的昆虫。他除了没穿长筒胶皮靴外,连腰上缠的破麻袋都和我的一模一样。门关上了,冒牌箱男站住了。他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追了,摇晃着纸箱转过身来,以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很像内衣濡湿时走路的样子——回到了原处。我终于看见纸箱的正面了。无论是窥视窗的开口,还是塑料薄膜窗帘的样式、颜色和尺寸,竟然都和我的纸箱毫无二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小孔了——譬如伸出阴茎的小孔之类。)

话说回来,他仿造到这般程度还真是不简单。佩服!如果仅仅是出于嗜好的话,也太细致入微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照这架势,不管我多么坚决地退还那五万日元,他也不可能轻易收下。或许应该这么想才对,从我收下这五万日元的那一刻起,真货的权力就转移到了他那边,我反而成了冒牌货。此时此刻,我的影子就像个机器人玩具似的,沿着房间的对角线摇摇晃晃地来回走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无视我的意志随意走动,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是个笨蛋!怎么还不给我从纸箱里滚出来?你喝醉了吗?再这样下去,你就真的出不来了,你知道吗!你要是真不想出来,不出来也行。那就让我代替你出来好了。嗯,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当初想到那笔五万日元交易,其真正目的……要是让我来做个乐观的推测的话,或许就是要把那家伙像现在这样关进纸箱吧。这样一来,她就自由了。我也借此机会,和纸箱一刀两断如何?

我决定暂且撤离此地。一味地急于求成算不得本事。只要肯下决心,扔掉纸箱不过是时间问题。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心情,明天再来就是。但是,走之前我得看一眼她的房间。我穿过通往大门的石子路(被土埋得差不多了,走在上面没有声音),侧着纸箱,拨开齐腰高的朝鲜菊花丛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知是不是草丛的热气使我产生联想,螺类贝壳里面的那种凹陷形状不断在眼前闪回。也许是她的腋窝的影像吧。不过,这栋房子朝北,后窗开得又小又高。尤其是她房间的窗户,还挂着厚厚的窗帘。勉强能看出屋里开着灯以外,什么也别指望看见。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死心,埋伏在屋檐下,耐心地等着发生什么。风吹动着屋檐上的雨槽,里面积存的雨水被刮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水珠打在纸箱上噼啪作响。即便是这样,她的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仅仅是从纸箱里出来,并不费什么事。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打算特意出来。只不过,可能的话,我希望有人能搭把手,帮我出来。 gRXs5w8xOra4ABFaZkdurZH1GNtREodRlkLTtRZT17CpevASO6m8OnfcxGzADaK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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