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挺先生不幸因病去世了,这不仅使史学界失去一位道德高尚、诲人不倦的师长,同时也使我们的家庭中失去了一位循循善诱、和蔼慈祥的父亲。
自他老人家去世后,我思绪万千,不时潸然泪下。回忆起他多年对我们的教诲,深感有负他对我们的企望,每思及此,真是惭愧万分。在这里,我仅就他在治学方面的几个片段写在下面,以表达对他的怀念。
郑老向以治学谨严、精于比证著称。他经常强调学习和研究历史要详细占有资料,而资料之所得就在于认真读书。他强调读书要做到“博、精、新”三字,即“博览勤闻”,“多闻阙疑”,但他更强调的还是要精读一本书。
郑老读书非常认真,经常反复地读一书。例如《东华录》,这本是极寻常的书,他也反复阅读。读《圣武记》时,也是如此。在20世纪60年代时,他凡见到不同版本的《圣武记》就买,然后对照着认真阅读。那一时期,他常至外边作报告,提倡精读一本书。他说:“精读要一字不遗,即一个字,一个名词,一个人名、地名,一件事的原委都清楚;精读是细读,从头到尾地读,对照地读,反复地读,要详细作札记;精读一书不是只读一书,是同一时间只精读一本,精了一书再精一书;精读可以先读一书的某一部分;精读的书可以一人一种。”又说:“精读与必读还有不同,精读的书不一定人人必读,如有人可以专读《山海经》,但《山海经》不一定人人必读;必读的书可以精读而不一定人人精读(如《通鉴》)。”他还特别强调了读书与写作相结合的问题。他不仅这样说,同时也是这样做的。果然,由于那个时期的大学生着重基础知识,根底好,后来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今天他们大多成为史学新秀。
郑老经常说,“文章要写得短些,精粹些,要画龙点睛”。翻开他所著《探微集》可以看出,他的文章以短者居多。抗战初期他刚到云南不久,对西南边疆史地发生了兴趣,连续写出了《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薄缘夷之地望与对音》以及《历史上的入滇通道》等文,每篇少者一千余字,多者不过四千余字。其中《发羌》一文发表在《史语所集刊》八本一分,全文仅三千余字,得到当时学术界好评。1942年左右,罗常培教授曾将该文向有关学术机构推荐,原定授予较高奖,但以文字短少,只能降等获奖。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气愤,认为文章质量的优劣难道非看长短吗?因而加以拒绝。
他在1940年所写的《〈张文襄书翰墨宝〉跋》,全文不过两千字,而他对该文比较满意。他前几年有一次还谈到这篇文章,认为该文主要是解决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如何从中找出线索,从而解决一个人究竟为谁的问题。这也是过去的治史方法之一,不能不知道。他还写有另一篇短文,是为罗常培教授论著所写的序言,即《〈恬盦语文论著甲集〉序》。文章不过一千多字,其中把清代一些著名学者所作的序跋加以重点考察,将其优点及特长逐个加以指明,认为许多文章的好坏,都可从书中的序跋文中得知,序跋文字“包罗万有”,“古人精蕴,往往而在”。因此,他认为每读一史书,应先看序文,从而即可知道该书的价值。1939年,他从魏建功先生处看到四川乐山《重修凌云寺记》的拓本。他注意到该碑列衔之第一名“□王驾前”四字,认为□字应系“国”字,第二字王字上画微低,应为“主”字,即“国主驾前”四字,从而证明孙可望不仅自号为“国主”,即他的部下“亦以国主称之”,“此所谓‘国主驾前’即可望麾下也”,说明孙可望称“国主”及“‘驾前’二字之专属可望,不仅一时一地为然,其所称由来久矣”。说明孙可望早即专横跋扈如此。这篇文字也不长。
郑天挺《四川乐山〈重修凌云寺记〉拓本跋》手稿
他写的稿子非常清晰、认真,也不喜欢别人替他抄。他认为自己抄稿也是改稿的一部分。除非时间确实来不及,他总是亲自誊写。
1962—1963年第一学期郑天挺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讲授中国近代史研究课表
郑老不仅治学谨严,从事教学亦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过去我经常认为,老人家教了一辈子书,成绩卓著,讲堂课大约无须准备。这种想法真是大谬不然。他的晚年姑且不论,即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他每次备课也都是异常认真,从不应付。记得1962年秋天,他那时住在北大编写文科教材,我在北京工作。一次下午他要为北大同学讲课,我才注意到,每逢他下午讲课,中午则仍然备课,从不休息。不仅在北京如此,到了天津,讲课亦是如此。一般情况,每逢上课之先,他经常手执卡片,翻来覆去思索;看完一遍,又站起来在屋中蹓蹓,然后回过身来看,几乎每次都这样。备课如此,阅卷时亦同样认真。记得1952年夏天,他在北大为史二同学阅明清史试卷,每张卷子都要反复看多次;评分时也是再三斟酌,从不马虎。1978年南开明清史的研究生复试,他阅卷时也是反复翻看,有时已经打了分又有改动。
他对年轻同志也爱护备至,从不忽视。20世纪60年代初期,他的一位研究生和他关系很好,不时侃侃而谈。郑老一向注意清代雍正时期的问题。这位同志在他的指导下,对雍正时期诸问题涉猎甚多,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后来他谈到,在昆明时就曾让大家注意有关雍正的问题,但认真研究者少。后来倒是清华几位年轻人注意了这一问题,成了专家。他让我们今后还应对这段历史深入研究。
不仅如此,即使是原来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他也同样热情鼓励,帮助和启发他们学习历史。几年前,郑老曾在《光明日报》发表一短文,对当时研究历史的方向问题有所阐述,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反响,以后又和他们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谊。有一位昆明粮食局的年轻人,经常在信中得到老人家的帮助。这位同志本也要报考南开的明清史研究生,后来又改变主意,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向他表示歉意。他认为本应如此,毫不介意,日后仍然对这位同志不时指导和勉励,使这位年轻人非常感动。还有一位上海的工人,1978年投考他的研究生,经过初试及口试后,成绩均佳。到了复试时,这位同志可能答题时稍有疏漏,成绩不太理想。他并没有将这位同志优先录取。后来这位同志考入另一大学作研究生,他还特地向其导师介绍,认为在那里学习比在他的名下当研究生更合适。他老人家永远是这样谦虚、笃实,令人尊敬。他的这种高尚品德和献身教育的精神,无疑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3期)
1981年郑天挺带领研究生到十三陵考察,左起:汪茂和、白新良、郑天挺、王处辉、林延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