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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镇一片火海。

通往护城河与沿岸台地的狭窄街巷喷出浓烟与灰烬,烈火吞没了紧簇的茅屋,舔舐着城堡外墙。西边的海港城门处传来尖叫与恶战的喧嚣,攻城槌撞击城墙的闷响也愈发洪亮。

袭击者出人意料地包围了他们。三五士兵、一小撮手持长戟的镇民、几名来自商人公会的弩手组成的防线被轻易冲破。对方的战马佩着迎风飘扬的黑色马饰,如妖灵一般跃过防线,骑手寒光闪闪的利刃将逃亡守军的头颅尽数收割。

希瑞感到身后的骑士猛地一踢马腹。她听到他大喊:“抓紧了。抓紧了!”

其他身穿辛特拉服色的骑士也赶了上来,与尼弗迦德人缠斗,且战且退。希瑞用眼角余光瞥到战斗的一幕——黑色与金蓝两色的斗篷在钢铁洪流中疯狂旋动,刀剑砍在盾牌上发出金铁铮鸣,战马厉声嘶吼……

还有喊杀声。不,不是喊杀,是尖叫。

“抓紧!”

我害怕。 每一阵颠簸,每一下拉扯,马儿每一次腾跃,双手都会传来疼痛,而她又必须攥紧缰绳;双腿被磨得生疼,却找不到马镫踏脚;双眼被浓烟熏出了眼泪;搂紧她的胳膊令她窒息,让她喘不过气,肋骨也被压得隐隐作痛。尖叫声不绝于耳,她从没听过如此高声的尖叫。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男人叫成这样?

我害怕。 怕得无以复加,怕得浑身乏力,怕得声音哽咽。

金铁交鸣声再度传来,还有马匹的嘶鸣与鼻息。房屋在希瑞周围旋转不停,突然间,她又看到窗户喷出烈焰,而在前一刻,那儿还只是条泥泞的街道,散落着尸体和居民逃亡时丢弃的财物。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骑士突然喘息着咳嗽起来。鲜血洒在攥紧缰绳的双手上。更多尖叫声响起,箭矢呼啸飞过。

马倒了,她摔在地上,盔甲砸得她死去活来。沉重的马蹄从她身旁踏过,马腹和磨损的肚带掠过她头顶,然后是另一匹马的马腹及飘动的黑色马饰。一阵吃力的吭吭声,活像伐木工正在劈木头,但这儿没有木头,只有彼此撞击的金属。一声呼喊,喑哑而低沉。一个庞大的黑色物体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浆里,鲜血四溅。一只套着护甲的脚在痉挛、在踢打,硕大的靴刺戳进地面。

一下拉扯。有人用力拉她起身,让她坐上另一副马鞍。 抓紧了! 又是足以让骨头散架的狂奔,发疯似的疾驰。她的双手和双腿拼命寻找支撑。马儿人立而起。 抓紧了!…… 可她找不到支撑。找不到……找不到……摸到的只有鲜血。马又倒了。她跳不开,躲不过,没法挣脱裹着链甲、将她牢牢抱紧的手臂,更没法避开淋了她一头一肩的热血。

一阵颠簸。烂泥啪啪作响,人和马猛地撞在地上,狂奔这么久,突然停下反而更让人发毛。马儿发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鸣,试图站起。不远处有马蹄铁咚咚踏过地面,距毛一闪而过,还有黑色的马饰和斗篷。有人在呼喊。

街道熊熊燃烧,仿佛咆哮的红色火墙。一个身影映火而立,那是个身形庞大、比燃烧的屋顶还高出一头的骑手。他的战马罩着黑色马饰,昂首阔步,发出一声嘶鸣。

骑手俯视着她。希瑞看到,他的巨盔像一只振翼的猛禽,双眼在盔缝中寒光闪烁。她还看到他低垂的手中握着一把阔剑,宽宽的剑身反射着火光。

骑手目不转睛。希瑞动弹不得。她身后的骑士已经死去,但双臂仍紧搂她的腰,浸满鲜血的沉重身躯压在她的大腿上,让她倒在地上,无法起身。

恐惧冻结了希瑞的身体:强烈的惧意令她肠胃翻腾,听不到伤马的嘶鸣、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响亮的鼓声。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义的便是恐惧。恐惧化为头戴羽翼盔的黑色骑士,在肆虐的红色焰墙前现出身形。

骑手催马袭来,头盔上的羽翼随风舞动,犹如飞翔的猛禽,而他无助的猎物早因恐惧而全身麻痹。那只鸟——或者说那位骑士——发出骇人、残忍而又得意的尖啸。黑色战马、黑色盔甲、飞舞的黑色斗篷,还有其身后的火焰。一片火海。

我害怕。

黑鸟尖鸣,翅膀拍打,羽毛扫过她的脸。 我害怕。

救命啊!为什么没人来救我?我孤单、虚弱又无助——无法动弹,无法用绷紧的喉咙求救。为什么没人来救我?

我好害怕!

羽翼巨盔的眼缝中闪出灼人的目光。黑色斗篷遮蔽了一切……

“希瑞!”

她醒了,全身麻木,大汗淋漓。她的尖叫声——这尖叫把她自己都惊醒了——仍在空气中回荡,仍在她的身体里、胸骨下震颤,让她干涸的喉咙火烧火燎。她抽痛的手指攥紧毛毯,后背隐隐作痛……

“希瑞,冷静点。”

夜色漆黑,风声阵阵,周围松树的树冠发出平静悦耳的沙沙声,枝干嘎吱作响。没有骇人的火海,没有尖叫,只有这轻柔的摇篮曲。身旁的营火发出温暖和光亮,马具的搭扣反射着火光。有把剑斜靠在地上的马鞍旁,裹着皮革和金属带的剑柄被火光映红。没有其他火焰,也没有其他铁器。贴着她脸颊的手有灰烬和皮革的味道,但没有血腥味。

“杰洛特……”

“只是个梦。噩梦而已。”

希瑞猛地打个寒战,紧紧蜷起四肢。

梦。只是个梦。

营火渐暗。桦木枝烧得发红,不时噼啪作响,绽出蓝色火苗。男人将毛毯和羊皮裹在她身上。火光映亮了他的白发,剪出他鲜明的侧影。

“杰洛特,我……”

“我在这儿。睡吧,希瑞。你需要休息。我们还要赶很长的路。”

我能听到音乐, 她突然想到。 沙沙作响的林木间……有乐声响起。是鲁特琴的琴声。还有歌声。辛特拉的公主……命运之子……上古血脉之子,精灵之血的后裔。“白狼”利维亚的杰洛特,以及他的命运。不,不,那只是个传说,是诗人编造出来的。公主已死。她企图逃脱,却在城镇的街道上被杀……

抓紧了……抓……

“杰洛特?”

“怎么了,希瑞?”

“他对我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对我……做了什么?”

“谁?”

“那个骑士……头盔上有羽翼的黑色骑士……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朝我大喊……还看着我。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很害怕……我怕得……”

男人俯下身,营火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那是一对古怪的眼睛,非常古怪。希瑞曾经很怕那对眼睛,也曾不喜欢他的目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低声说,握住他像树干一样坚韧粗糙的手,“那个黑骑士……”

“只是个梦。好好睡吧,它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希瑞也曾听过类似的安慰。每当她从梦中尖叫着惊醒,总有人向她重复这番话。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深信不疑。因为说这话的是利维亚的杰洛特,是白狼,是猎魔人。他是她的命运,是她命中注定之人。她被战争、死亡和绝望包围时,是猎魔人杰洛特找到了她,带走了她,并答应她:二人永不分离。

她握紧他的手,沉沉睡去。

吟游诗人一曲唱罢,微微侧首,用鲁特琴重弹一遍副歌部分。琴声优雅轻柔,音调只比学徒的伴奏高出少许。

没人说话。除了渐弱的乐声,还有高大橡树的枝叶随风摇曳的轻响,周围一片寂静。古橡树周围停着一圈马车,突然,一只拴在车上的山羊“咩——咩——”地叫了起来。仿佛听到信号一般,围成半圆的听众里,有个人站起身。他肩披镶着金边的亮蓝色斗篷,僵硬而庄重地鞠了一躬。

“感谢您,丹德里恩大师。”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浑厚,“请允许我——牛堡的莱德克里夫,魔法奥秘大师——为您精湛的技艺献上感激与赞美,相信在场的诸位也会赞同我的观点。”

巫师的目光扫过众人——听众的数量远超百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马车上,有的干脆站着,在橡树下围成个紧密的半圆,彼此点头,窃窃私语。有几个开始喝彩,另一些则举起双手向歌手致意。女人们被音乐触动,一边轻声抽泣,一边用手头的东西擦拭眼睛,具体用什么则取决于她们的身份、行业和富有程度:农妇用胳膊和手背,商人的妻子用亚麻手帕,精灵和贵妇人用上好的棉布手绢,威利博特男爵的三个女儿则在随从的陪同下,用高雅的翠绿色羊绒围巾响亮地擤着鼻子——男爵一家取消了鹰狩,专程赶来欣赏知名诗人的表演。

“毫不夸张地说,”巫师续道,“您深深打动了我们,丹德里恩大师。您促使我们思考并反省,您触动了我们的心。请允许我表达感激与敬意。”

诗人站起身,鞠了一躬,时髦帽子上的苍鹭羽毛拂过膝盖。他的学徒也停止弹奏,咧嘴笑着鞠躬。丹德里恩严厉地瞪着他,压低声音骂了几句。男孩垂下脑袋,继续轻柔地拨弄鲁特琴弦。

周围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商人们窃窃私语几句,将一大桶啤酒推到橡树下。巫师莱德克里夫跟威利博特男爵专注地低声交谈。擤完鼻子后,男爵的女儿们将爱慕的目光投向丹德里恩,但诗人对此毫无觉察,他正专心致志地呲着牙,冲一群骄傲而安静的流浪精灵微笑眨眼——尤其是一位黑发大眼、戴着小巧貂皮帽的精灵美女。他还有不少竞争者,那位精灵凭着大眼睛和漂亮的貂皮帽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好些骑士和年轻学徒正对她眉目传情。精灵美女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关注,她抚摩着直筒连衣裙的蕾丝袖口,睫毛忽闪。其他精灵则将她团团围住,毫不掩饰对那些仰慕者的鄙夷之情。

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方的林间空地是众所周知的旅人休憩处,也是流浪者的聚集之地,以开放和宽容闻名遐迩。德鲁伊对这棵古树保护有加,称这里为“友谊之地”,欣然迎接每一位来客。但即便在世界知名的吟游诗人演出期间,旅人们还是不忘各自划清界限。精灵跟精灵待在一起。矮人工匠聚在自己的同胞周围——他们经常武装到牙齿,被商队雇去当护卫——最多只能容忍侏儒矿工和半身人农夫在附近扎营。所有非人种族都与人类保持着距离,反之亦然。而且在人类内部,同样也有小圈子。贵族望向商人和行贩的目光明显带着鄙视;士兵和雇佣兵尽量远离牧羊人和他们臭烘烘的羊皮;为数不多的巫师及其门徒不愿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并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同样的傲慢;农夫们人数众多,却安静地聚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他们背上的耙子、草叉和连枷组成了一道茂密的树林,但各色人等都对他们视而不见。

唯独孩子除外,这点一如既往。他们在吟游诗人表演期间被迫保持安静,现在终于自由了,于是大喊着冲进森林,兴致勃勃地玩起游戏。已经告别童年时光的成年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孩童的世界。而精灵、矮人、半身人、侏儒、半精灵、四分之一精灵,以及那些身世未知的孩子们,他们也不懂什么叫种族和社会差异。至少暂时还没意识到。

“没错!”空地上有位骑士大叫。他瘦得像根棍子,穿着红黑相间的束腰外衣,纹章的图案是三头用后腿行走的狮子。“巫师说得对!您的歌谣太美妙了。相信我,尊贵的丹德里恩,假如您经过我领主的巴德霍恩城堡,请务必去那儿落脚,无须半点犹豫。我们会像招待王子——不不,瞧我说的——会像招待维兹米尔王一样招待您!我以佩剑发誓,我听过许多吟游诗人的歌谣,但没一个能跟您相提并论,大师。请接受我们这些骑士——无论这身份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授予——的敬意与赞美,作为对您技艺的报答!”

诗人敏锐地发现时机到了,于是冲学徒使了个眼色。男孩放下鲁特琴,捡起用来收钱的小盒子,好让众人正确表达谢意与赞美。随后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丢下小盒子,从旁边抱起一只大桶。丹德里恩大师为年轻人的机智投去赞许的微笑。

“大师!”一个身形可观的女人坐在马车上喊道。马车两侧用油漆写着“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儿子们”的字样,车上装满柳条制品。她的儿子们却不见踪影,无疑正在浪费母亲辛苦赚来的财富。“丹德里恩大师,这算什么?刚把我们的胃口吊起来就完事儿了?您的歌谣这就唱完了?继续唱,让我们听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歌曲与歌谣,”诗人鞠了一躬,“永远不会结束,亲爱的女士。因为诗歌永恒不朽,既没有开端,也不会结束……”

“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女商贩没有放弃,还往学徒送到她面前的桶里慷慨地丢了几枚硬币,“哪怕您不打算接着唱,至少也给我们讲讲。您的歌里没提名字,但我们知道,您唱的猎魔人只可能是利维亚著名的杰洛特,与他燃起爱火的女术士是同样著名的叶妮芙。至于那个意外之子,与猎魔人命运相连、一出生就被誓言束缚的孩子就是希瑞菈,不幸亡国的辛特拉公主。我说对了吗?”

丹德里恩露出微笑,依然一脸神秘与冷漠。“我的歌谣的情节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生,亲爱又慷慨的女士。”他说,“歌中的情感任何人都有可能经历,与具体人物无关。”

“啧,得了吧!”人群中有个声音叫嚷,“谁都知道,这歌唱的是猎魔人杰洛特!”

“没错,没错!”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齐声尖叫,试图拧干湿透的围巾,“丹德里恩大师,继续唱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猎魔人和女术士叶妮芙最终找到彼此了吗?他们还相爱吗?他们幸福吗?我们好想知道!”

“够了!”矮人首领扯着嗓子大吼起来,晃了晃长可及腰的浓密红胡须,“什么公主、女术士、命运、爱情,还有女人的幻想——全是狗屁。请原谅俺的用词,伟大的诗人,但这些全是扯淡,是诗意的虚构,只为让故事更优美、更感人。但战争方面——辛特拉王国的劫掠与屠杀,还有玛那达和索登的战役——你唱得当真太棒了,丹德里恩!为这么一首歌掏钱,俺心甘情愿!这是一位战士的心声!俺,谢尔顿·斯卡格斯,在此宣布,你唱得句句属实——俺分得清谎话与真相,因为当时俺也在索登。俺凭手中的斧子对抗尼弗迦德入侵者……”

“我,特罗伊的多尼米尔,”三雄狮纹章的瘦削骑士大喊,“也参加了索登的两场战役!可我根本没见过你,矮人阁下!”

“毫无疑问,你负责照看补给车队!”谢尔顿·斯卡格斯反驳道,“俺可是在战况最激烈的前线!”

“管好你的舌头,大胡子!”特罗伊的多尼米尔涨红了脸,拽拽自己的剑带,“看清楚你在跟谁讲话!”

“管好你自己吧!”矮人拍拍腰带上的斧子,转向他的同伴,咧嘴大笑,“你们瞧见没?吊儿郎当的骑士!瞧见他的纹章没!哈!盾牌上三头狮子?两头在拉屎,一头在乱叫!”

“冷静,冷静!”一个身披白斗篷的灰发德鲁伊劝道,声音尖厉而威严,“这可不对啊,大人们!别在伯琉赫里斯的树冠下争吵,这棵橡树比全世界的争执和口角更古老!也别当着诗人丹德里恩的面,我们从他的歌谣里应该学会爱,而非争斗。”

“正是如此!”一个又矮又胖、满脸汗光的牧师附和道,“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你们心中没有对神的爱,你们就像空桶……”

“说到桶,”一个长鼻子侏儒坐在马车上尖声叫道,车身上漆着“制售五金铁器”的字样,“我的好同行们,再搬个酒桶出来!诗人丹德里恩的嗓子肯定冒烟了,我们也得来点儿,他的曲子太动人了!”

“……没错,就像空桶,我告诉你们!”牧师一心想把话说完,抬高嗓门盖过侏儒铁匠的话,“你们完全没听懂丹德里恩大师的歌谣,也什么都没学会!你们不明白,歌谣讲的是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在诸神手中与玩物无异,我们的土地只是他们的游乐场。歌谣中的命运描绘的是所有世人的宿命,而猎魔人杰洛特与希瑞菈公主的传说——尽管背景是那场真实的战争——只是单纯的隐喻,是诗人想象力的产物,旨在帮助我们……”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圣人?”薇拉·洛文浩特站到马车顶大喊,“什么传说?什么想象力的产物?你可能不认识他,但我认识利维亚的杰洛特。我在维吉玛亲眼见过他,是他解除了弗尔泰斯特国王之女的魔咒。后来我在商道又遇见过他一次。应吉尔迪亚之请,他斩杀了一头袭击商队的凶暴狮鹫兽,拯救了许多好人的性命。不,这不是传说,也不是童话故事。丹德里恩大师唱给我们听的是事实,真真正正的事实。”

“我同意。”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战士说。她平滑的黑发梳向脑后,扎成一根粗辫子。“我,莱里亚的蕾拉,也认识白狼杰洛特、著名的怪物杀手。我还多次遇见女术士叶妮芙女士——我以前常去亚甸和她的家乡温格堡。可我对他们相爱一事一无所知。”

“但这肯定是真的。”头戴貂皮小圆帽的迷人精灵突然用悦耳的声音说,“如此动人的爱情歌谣必有真实来源。”

“一定有!”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声援女精灵,还不约而同地用围巾擦擦眼睛,“怎么想都得有!”

“可敬的巫师阁下!”薇拉·洛文浩特转向莱德克里夫,“他们是不是相爱的一对儿?您肯定知道他们的情况,我是说叶妮芙和猎魔人。请告诉我们真相!”

“既然歌里说他们相爱,”巫师答道,“那他们一定相爱,他们的爱情将持续到天荒地老。这就是诗歌的力量。”

“听人说,”威利博特男爵冷不防插嘴,“温格堡的叶妮芙死在索登山。好几个女术士都死在那儿……”

“不对。”特罗伊的多尼米尔说,“纪念碑上没她的名字。我家乡在那附近,我经常爬上索登山看纪念碑上刻的名字。三个女术士死在那儿:特莉丝·梅利葛德,还有丽塔·尼德,别名‘珊瑚’……唔……第三个我想不起来了……”

骑士瞥了莱德克里夫一眼,巫师笑了笑,一言不发。

“那个猎魔人,”谢尔顿·斯卡格斯突然大声道,“深爱叶妮芙的杰洛特,显然也入土了。俺听说他死在河谷地区。他砍了一头又一头怪物,终于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就是这么回事:用剑者必亡于剑下,强中自有强中手,谁都难逃一败。”

“我不相信。”女战士苍白的嘴唇变得扭曲,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包裹手臂的锁甲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不信有人比利维亚的杰洛特更强。我见过那猎魔人用剑的模样。他的速度简直不像人……”

“说得好。”巫师莱德克里夫插言道,“不像人。猎魔人都是变种人,所以他们的反应……”

“我听不懂你的话,巫师。”女战士的嘴唇扭曲得更难看了,“你的用词太高深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我见过的剑客里,没一个能跟利维亚的白狼杰洛特相比。所以我不接受矮人的说法,不相信他会落败。”

“寡不敌众,啥剑客都得嗝屁。”谢尔顿·斯卡格斯简短地回答,“正如精灵所说。”

“精灵,”圆帽精灵美女身旁,一位金发高挑、有着典型上古种族形象的男精灵冷冷开口,“不会使用这么粗俗的字眼。”

“不!不!”威利博特男爵的女儿们用绿围巾捂着嘴尖叫,“猎魔人杰洛特不可能被杀的!猎魔人找到了希瑞——与他命运相连的孩子,随后又找到女术士叶妮芙,他们三个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是这样吧,丹德里恩大师?”

“只是歌谣而已,尊贵的年轻女士。”吵着要啤酒的侏儒铁匠打了个呵欠,“干吗要在歌谣里寻找真相?真相是一回事,诗歌是另一回事。举个例子,她叫什么来着?希瑞?著名的意外之子?显然是丹德里恩大师编造出来的。我去过辛特拉许多次,那儿的国王和王后没生孩子,没有女儿,也没儿子……”

“扯谎!”一个身穿海豹皮外套、额扎格子花纹手帕的红发男人喊道,“卡兰瑟王后,就是辛特拉雌狮,有个女儿叫帕薇塔。她死了,跟她丈夫一起。他们在海上遇到风暴,双双葬身大海。”

“你们听听,我可没瞎编!”侏儒铁匠像让众人帮他作证似的叫道,“辛特拉公主叫帕薇塔,不叫希瑞。”

“希瑞菈,也就是希瑞,是溺亡的帕薇塔的女儿。”红发男人解释道,“她是卡兰瑟的外孙女。她本人并非公主,而是辛特拉公主之女。她就是命中注定属于猎魔人的意外之子。甚至在她出生以前,王后就发誓会把外孙女交给他,正如丹德里恩大师歌中所唱。但猎魔人没能找到她,也没能把她接走。这一点我们的诗人没说对。”

“哦,是啊,他确实没说对。”一个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嘲笑道。从衣着判断,他应该是个旅行学徒,正准备创作自己的作品,以通过师傅的测试。“猎魔人与他的命运擦肩而过:希瑞菈死于辛特拉围城战。纵身跳下高塔之前,卡兰瑟王后亲手杀死了公主之女,免得她落入尼弗迦德人的魔掌。”

“不是这样。完全不是!”红发男人反驳道,“敌人屠城时,公主之女本打算逃离城镇,结果途中遇害。”

“不管怎么说,”侏儒铁匠叫道,“猎魔人没能找到希瑞菈!诗人撒了谎!”

“美丽的谎言。”头戴貂皮帽的精灵说着,依偎在高大的金发精灵怀里。

“重要的不是诗歌,而是事实!”旅行学徒大叫,“我告诉你,公主之女死在她外祖母手里。去过辛特拉的人都可以作证!”

“可我要说,她是逃跑途中在街上遇害的。”红发男人宣称,“我知道这事。虽然我不是辛特拉人,却效命于史凯利格伯爵的部队,在战争中,那位爵爷是辛特拉的盟友。所有人都知道,伊斯特·图尔塞克,辛特拉国王,就来自史凯利格群岛,还是伯爵的亲戚。我跟随伯爵的部队在玛那达及辛特拉作战,溃败后又去了索登……”

“又是位老兵。”谢尔顿·斯卡格斯冲身边的矮人们大吼,“人人都是英雄和战士。嘿,伙计们!你们有谁没在玛那达和索登打过仗?”

“干吗这么挖苦人,斯卡格斯?”高个精灵朝矮人走去,不忘搂住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显然是要打消其他仰慕者残留的幻想,“别以为只有你在索登打过仗,我也参与了那场战役。”

“只是不知站在哪边。”威利博特男爵对莱德克里夫大声“耳语”,但高个精灵置若罔闻。

“各位都知道,”精灵继续说着,看都没看男爵和巫师一眼,“超过十万勇士参加了索登山的第二次战役,至少三万人身负重伤乃至战死沙场。你们应当感谢丹德里恩大师,因为他只用一首歌谣便将可怕而惨烈的战斗永久记录下来。在他的歌词和旋律中,我没听到吹捧,只听到警示。所以我重复一遍:请赞美这位诗人,并把他的歌谣传播出去,或许这能在将来阻止同样残酷且毫无必要的战争。”

“的确,”威利博特男爵挑衅地看着精灵,“可敬的精灵阁下,你从歌谣中解读出不少有趣的内涵。但你说毫无必要的战争?你希望将来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尼弗迦德人再次进攻,你建议我们投降?谦卑地接受尼弗迦德人的奴役?”

“生命无价,值得珍惜。”精灵冷冷地回答,“任何理由都不能为大屠杀和牺牲开脱,包括索登战役——无论失败那场还是获胜那场。每场战役都付出了数千条人命的代价,你们还损失了无法想象的潜在——”

“精灵的鬼扯!”谢尔顿·斯卡格斯吼道,“彻头彻尾的蠢话!他们付出如此代价,为的就是其他人能过上和平体面的日子,而不是被人拴上铁链、蒙住眼睛,被皮鞭驱赶着下矿井做苦力。多亏丹德里恩,英勇战死之人才会长存在俺们的记忆里,教导俺们保卫家园。唱你的歌谣吧,丹德里恩,唱给所有人听。你这一课不会白费,走着瞧吧,它迟早会派上用场!因为——记住俺的话——尼弗迦德人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们眼下正在舔舐伤口,恢复元气,但重见他们黑斗篷和羽翼盔的日子已经不远啦!”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薇拉·洛文浩特嚷道,“干吗要来迫害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尼弗迦德人到底想怎样?”

“他们要我们流血!”威利博特男爵怒吼。

“还要我们的土地!”农夫中有人喊道。

“还要俺们的女人!”谢尔顿·斯卡格斯眼神凶狠地附和道。

有人笑了起来——尽可能压低声音,免得引起注目。女矮人毫无魅力可言,除了男矮人之外,别的种族会对她们感兴趣?想想就叫人乐不可支。但千万别取笑他们,尤其不能当面惹恼这些矮小健壮的大胡子,他们的腰带上可都挂着斧头和短刀,出手速度又快如闪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矮人坚信全世界都对他们的妻女垂涎三尺,而在这方面,他们也是异常敏感。

“这是早晚的事,”灰发德鲁伊突然宣称,“无法避免。我们忘记了自己并非世上唯一的居民,也忘记了所有造物并不会以我们为中心。我们就像池子里愚蠢、肥胖又懒散的鲦鱼,拒绝相信梭鱼的存在。我们把世界变成一摊满是烂泥的死水。看看你们周围吧——罪行与罪孽、贪欲与贪婪、口角与竞争,简直无处不在。传统正在消亡,可敬的价值观也在丧失。我们不遵从自然规律,处处逆天而行,于是得到了什么?熔炉的恶臭污染了空气,屠宰场和鞣革工坊污染了河流与溪水,森林不假思索地被砍伐……哈,看啊!即便在神圣的伯琉赫里斯的树皮上,就在诗人头顶,也有一句用刀子刻下的污言秽语——而且还拼错了——肇事者肯定既愚蠢又无知。你们惊讶什么?结果肯定好不了……”

“是的,是的!”胖牧师帮腔道,“清醒过来吧,你们这些罪人,趁还有时间,因为诸神的愤怒和报复即将降临!牢记伊丝琳的神谕,她的预言讲述了诸神将向罪恶之人施加的惩罚!‘轻蔑的时代即将到来,届时树叶落尽,芽蕾凋残,果实腐朽,粮种苦涩,河谷清水化为坚冰。白霜将至,白光接踵而来,世界亦将湮灭于狂风暴雪。’女先知伊丝琳如是说!这一切到来之前,会有清晰的预兆,瘟疫将劫掠这片大地——千万牢记!——尼弗迦德人就是我们的神罚!他们便是抽打罪人的诸神之鞭,所以你们当……”

“闭嘴,你这貌似敬虔的老东西!”谢尔顿·斯卡格斯跺着沉重的靴子怒吼道,“你这些迷信的疯话让俺想吐!俺的肠胃……”

“当心,谢尔顿。”高个精灵微笑着打断他,“不要嘲笑别人的信仰。这既不讨喜,也不礼貌,更不……安全。”

“俺啥也没嘲笑。”矮人抗议道,“俺不怀疑诸神的存在。但有人强行把他们跟凡尘琐事扯上关系,还想用某个疯子精灵的预言蒙蔽俺的眼睛,这让俺心烦。尼弗迦德人是诸神之鞭?胡说八道!好好回想一下,想想迪斯莫得、拉多维德和杉布克的时代,想想‘老橡树’阿布拉德的时代!也许你们已经忘了,因为你们寿命太短,就像蜉蝣,但俺还记得。俺要告诉你们,自你们从雅鲁加河口和庞塔尔三角洲的船里爬上岸之后,这几块土地发生了什么。三个王国自靠岸的四艘船兴起,互相吞并,进而发展壮大,地位愈加巩固。你们侵略其他人的疆土,加以征服,王国也随之扩张,越来越庞大,越来越强盛。如今尼弗迦德人也在做同样的事,因为他们是个强大、团结、纪律严明的国家。你们若不能团结一心,尼弗迦德人就会吞噬你们,像梭鱼吞食鲦鱼——恰如这位睿智的德鲁伊所言!”

“让他们试试!”特罗伊的多尼米尔挺起绣有狮子纹章的胸口,挥舞鞘中的宝剑,“我们能在索登山打得他们一败涂地,就不怕他们再来!”

“你太自以为是了!”谢尔顿·斯卡格斯咆哮道,“你显然忘了,骑士阁下,索登山战役之前,尼弗迦德人曾在你们的土地上势如破竹,玛那达和河谷地区间的平原上满是尸体,都是像你这样英勇的战士。阻止尼弗迦德人的不是夸夸其谈的自大狂,而是泰莫利亚、瑞达尼亚、亚甸和科德温王国的联军,是协约和团结阻止了他们!”

“不仅如此。”莱德克里夫用冰冷而洪亮的声音评论道,“不仅如此,斯卡格斯阁下。”

矮人响亮地咳嗽一声,擤擤鼻子,挪动双脚,然后冲巫师略鞠一躬。

“没人否认你同行们的贡献。”谢尔顿·斯卡格斯说,“只有最可耻之人,才不愿承认索登山上巫师们的英勇事迹。他们勇敢地坚守阵地,为共同的目标挥洒鲜血,在这场胜利中,他们厥功至伟。丹德里恩的歌谣不忘提及他们,俺们也不会忘。但俺要指出,索登山上的巫师们团结又忠诚地接受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的指挥,正如俺们,四大王国的勇士,服从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的命令。可惜团结与和睦只维持到战争结束,和平之后,俺们又有了分歧。维兹米尔王和弗尔泰斯特王用关税和贸易法令相互倾轧,亚甸的德马维王在北方边境与科德温的亨赛特王争执不断,亨佛斯联盟与柯维尔的蒂森家族势如水火。俺还听说,巫师间的古老协定也名存实亡。俺们既不和睦,也没纪律,更不团结。而尼弗迦德人恰恰相反!”

“尼弗迦德的统治者是恩希尔·瓦·恩瑞斯皇帝,他是暴君和独裁者,用鞭子、绞索和斧头强迫人民服从!”威利博特男爵高声道,“矮人阁下,你在提议什么?我们要怎样才能团结一致?靠类似的暴政?在你看来,哪位国王,哪个王国,可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你想看到权杖和皮鞭落到谁的手里?”

“关俺屁事?”斯卡格斯耸耸肩答道,“这是人类的事务。反正你们也不会选矮人当国王。”

“还有精灵,甚至半精灵。”有着典型上古种族形象的高个精灵补充道,他的手臂依然搂着头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你们甚至把拥有四分之一血统的精灵当作劣等……”

“真是讽刺。”威利博特大笑起来,“你们的口吻跟尼弗迦德人一样,因为他们也叫嚣平等,承诺回归旧日的秩序——前提是征服我们的土地,把我们消灭干净。这就是你们梦想的团结与平等,就是你们谈论和鼓吹的东西?你们收了尼弗迦德人的金子?难怪这么心心相印,毕竟尼弗迦德就是个精灵种族……”

“胡说八道。”精灵冷冷地说,“你真是满口胡言,骑士阁下。你显然被种族主义蒙蔽了双眼。尼弗迦德人都是人类,跟你一样。”

“彻头彻尾的谎言!他们来自黑希德山,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精灵的血!精灵的血!”

“那你的血管里又流淌着什么?”精灵嘲笑道,“几个世纪以来,你我两族已有过无数代血脉融合,而且相当成功——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你们迫害跨种族通婚的历史还不足二十五年,顺带一提,这举动不算成功。所以请告诉我,有哪个人类没有一丝一毫Seidhe Ichaer——上古种族血统?”

威利博特涨红了脸。薇拉·洛文浩特面泛潮红。巫师莱德克里夫垂下头,咳嗽一声。有趣的是,圆帽精灵美女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晕。

“我们都是大地母亲的儿女。”灰发德鲁伊的声音在一片沉默中回荡,“我们是自然母亲的子孙。虽然我们不尊重母亲,虽然我们经常让她担忧、让她痛苦,虽然我们会伤她的心,但她依然爱着我们。她爱我们所有人。聚集在友谊之地的诸位啊,请牢记这一点。我们不该为谁先谁后争吵:波涛最先带来了圣橡实,圣橡实又孕育了最古老的橡树、伟大的伯琉赫里斯。伫立在树冠之下,置身于原始的树根之间,愿我们抛开各自的身份与成见,因为这片土地孕育了我们所有人。让我们不要忘记诗人丹德里恩的歌谣……”

“没错!”薇拉·洛文浩特大声道,“可他在哪儿?”

“他跑了。”谢尔顿·斯卡格斯看着橡树下的空位,用笃定的语气说,“带着他的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真像个精灵!”

“像个矮人!”侏儒铁匠尖叫道。

“像个人类。”高个精灵纠正道。戴貂皮帽的精灵美女把头枕在他肩上。

“喂,大诗人。”老鸨兰提芮没敲门就走进房间,风信子、汗水、啤酒和熏肉的味道扑面而来,“你有客人。进来吧,尊贵的阁下。”

丹德里恩抚平头发,在硕大的雕花扶手椅里坐起身。两个女孩赶忙跳下他的膝盖,整理凌乱的衣物,遮住无限春光。妓女的羞怯,诗人心想,作为歌名倒也不坏。他站直身子,系上皮带,穿好外套,并且从始至终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没错。”诗人评论道,“你知道该上哪儿找我,可惜你不太会挑选时机。你很走运,因为我还没选出心仪的美人儿。而以你的开价,兰提芮,我负担不起她们两个。”

兰提芮露出同情的微笑,拍拍手。两个女孩——一个是皮肤白皙、长着雀斑的岛民,另一个是黑发的半精灵——迅速离开房间。门口那人脱掉斗篷,连同一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一起递给老鸨。

“请原谅,大师。”他走到桌前,舒舒服服地坐下,“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打扰您并不合适,但您从橡树下消失得太快……我没能在大路追上您,也没能立即在这小镇发现您的踪迹。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相信我……”

“人人都这么说,但每次都是谎话。”吟游诗人打断他,“兰提芮,请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别让人来打扰。请说吧,阁下。”

那人审视丹德里恩一番。他长着湿湿的黑色眸子,尖鼻子,还有丑陋而纤薄的嘴唇。

“我就直说了吧,免得浪费您的时间。”他说着,等老鸨关上房门,“您的歌谣让我很感兴趣,大师。更准确地说,您歌颂的某些角色让我很感兴趣。我想知道您歌谣里那些主角的真正命运。如果我没搞错,之前在大橡树下听到的美妙之作一定是以真实人物的真实命运为模板。我想了解……辛特拉的小希瑞菈,卡兰瑟王后的外孙女。”

丹德里恩盯着天花板,手指敲打桌面。

“尊敬的阁下,”诗人干巴巴地说,“你感兴趣的事还真奇怪。你的问题也一样。我觉得,你的身份应该跟我原以为的不同。”

“容我一问,您觉得我是什么人?”

“不好说。这取决于有没有你我共同的朋友托你向我表达敬意。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的,但不知为何,你忘记了。”

“我没忘。”那人把手伸进深黑色丝绒外衣的内袋,将一只钱袋——比他刚才给老鸨的略大一些,而且同样鼓鼓囊囊——丢到桌上,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丹德里恩,但这钱袋或许足以弥补?”

“你打算用这点钱买下什么?”吟游诗人语带不快,“兰提芮的整个妓院,外带周边的土地?”

“这么说吧,我很支持艺术,还有艺术家。我想同一个艺术家谈谈他的作品。”

“亲爱的阁下,你真的很热爱艺术吗?在自我介绍之前,强迫对方接受金钱,你不觉得这已经违背了最基本的礼节吗?”

“我们开始这场谈话之前,”陌生人的黑色眸子眯了起来,“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身份。”

“现在我在意了。”

“我并非故意隐瞒自己的名字。”那人纤薄的嘴唇浮出一丝微笑,“我叫里恩斯。您不认识我,丹德里恩大师,这不奇怪。您盛名在外,不可能认识所有仰慕者。而仰慕您才华的人或许会自以为很了解您,甚至觉得可以不拘小节。我也一样,但现在看来这是个误会,还请您大度地原谅我。”

“我大度地原谅你。”

“那我相信,您也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

“不!我不愿意。”诗人摆起了架子,“这次还请您大度地原谅我,我真心不想讨论自己作品的主题、灵感和角色,无论它是不是虚构。这会剥夺诗意的外表,令其归于陈腐和平庸。”

“会这样吗?”

“当然会。举个例子,假如我唱完关于磨坊主老婆的歌谣,然后宣称故事讲的其实就是磨坊主罗切的老婆泽薇卡,那我就等于宣布,泽薇卡在每个周四特别容易跟人上床,因为每周四磨坊主都会去市场。这一来,歌谣就不是歌谣了。它成了配乐的韵文,或叫恶毒的诽谤。”

“我明白,我明白。”里恩斯飞快地说,“但你的例子恐怕不够好。说到底,我感兴趣的并非任何人的过失或罪恶。回答我的问题不会构成诽谤。我只需要一点点信息:辛特拉王后的外孙女希瑞菈究竟遭遇了什么?许多人宣称她在攻城战中死去,甚至有目击证人支持这一说法。但听你的歌谣,那孩子却像活了下来。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你的想象还是现实?到底是真,还是假?”

“看你这么感兴趣,我真是太高兴了。”丹德里恩露出欢快的笑容,“尽管笑话我吧,阁下,随便您姓甚名谁。这正是我谱写这首歌谣的目的,我希望触动听众,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是真,还是假?”里恩斯冷冷地重复道。

“一旦告诉你,作品的影响力就毁了。再见吧,我的朋友。你已经用光了我为你抽出的时间。有两个美人正在外面等待我的挑选,她们也会为我提供灵感。”

里恩斯沉默良久,但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盯着诗人,眼带敌意。诗人突然满心不安。妓院大厅里传来欢快的喧嚣,更时不时被某位女性的高亢笑声打断。丹德里恩转过头,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正在判断自己和房间角落那张挂毯的距离:挂毯上描绘着一个宁芙,正将壶中的清水洒在自己的双乳上。

“丹德里恩,”里恩斯把手插回深褐色外衣的口袋,“拜托,回答我的问题。我必须知道答案,这对我非常重要。相信我,对你也一样。因为,如果您自愿回答,我……”

“你就怎样?”

里恩斯纤薄的嘴唇咧出骇人的微笑。

“我就不用强迫你开口了。”

“听好了,你这无赖。”丹德里恩站起身来虚张声势,“我痛恨暴力与强迫,但我随时可以叫来兰提芮,而她会喊来格鲁齐拉,他可是这间妓院可敬可靠的保镖,更是这一行里的专家。他会朝你的屁股狠狠踢上一脚,让你飞过镇子的屋顶。那场面绝对壮观,路过的人多半会把你当成一匹飞马。”

里恩斯做了个动作,手心里突然多了件闪光的东西。

“你确定,”他问,“你有时间叫她?”

丹德里恩不打算确认自己是否还有时间,也没打算再等下去。不等里恩斯握紧短剑,他就纵身跃向房间角落,钻到那块宁芙挂毯下,用脚踢开暗门,匆忙跑下螺旋楼梯,一路灵活地借助陈旧的扶手掌控方向。里恩斯飞快地追在身后,但诗人对自己很有信心:他对密道了如指掌,曾用它多次逃离债主、妒忌的丈夫,还有愤怒的同行——因为他时不时会盗用其他诗人的韵律和曲调。他知道,转完第三个弯,就能摸到那扇旋转门,门后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相信追赶者会来不及收脚,从而踩到活板门,掉进猪圈。他同样相信,在摔得鼻青脸肿、身上沾满粪便,又被猪群推挤踩踏之后,那家伙会放弃追赶。

但每次过度自信时,丹德里恩都会犯错,这次也没例外。诗人背后突然闪过一道蓝光,他的四肢渐渐麻木、迟钝、僵硬。他想放慢速度转向旋转门,但双腿不听使唤。他大叫一声,滚下楼梯,在狭窄走廊的墙壁间撞来撞去。活板门嘎吱一声,在他身下开启,吟游诗人立刻滚进黑暗与恶臭之中。在脑袋摔上泥地失去知觉之前,他想起老鸨兰提芮说过,猪圈正在修理。

剧痛让诗人恢复了意识,他手腕和肩膀的关节都严重扭伤。他想尖叫,却做不到:嘴里像是塞满了黏土。他跪在泥地上,被一条绳索捆住手腕,拽起身体。他试图站起,想缓解一下肩膀的压力,却发现双腿也被捆住。他艰难地呼吸着,终于站了起来——这还要多亏那条无情拖拽他的绳索。

里恩斯站在他面前,恶毒的双眼被灯光照亮。提灯的是个胡子拉碴、身高六尺有余的恶棍。另一个恶棍站在他身后,个头也不会矮于六尺。丹德里恩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也能闻到他的汗臭。这个浑身臭气的家伙扯动绳索,绳子绕过房梁,另一头紧紧系在诗人的手腕上。

丹德里恩的双脚被扯离地面。诗人喷着鼻息,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够了!”里恩斯大吼——他几乎立刻就开口了,丹德里恩却觉得像过了几个世纪。诗人的双脚碰到了地面。他满心希望能跪下来,却办不到——拴着他的绳索就像绷紧的琴弦。

里恩斯走近些,脸上没有丝毫感情,眼神也无比冷漠。他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至带着些许厌倦。

“你这蹩脚诗人。废物、人渣、傲慢自大的无名小卒,还想逃出我的掌心?没人能从我手下逃脱。我们的谈话还没结束,你这小丑兼白痴。上次见面时场合更加体面,我也只问了你一个问题。而现在,你必须回答我所有问题,且毫无体面可言。我说得对吗?”

丹德里恩赶忙点头。直到这时,里恩斯才露出微笑,打了个手势。诗人无助地尖叫一声,感觉绳索绷得更紧,他的双臂扭向背后,关节疼痛难当。

“你没法说话。”里恩斯露出恶毒的笑容,确认道,“而且疼得厉害,对吧?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把你吊起来只为取乐,因为我喜欢看人受苦。继续,再高点儿。”

丹德里恩大口喘气,几乎窒息。

“可以了。”里恩斯终于命令道,然后走向诗人,揪住他衬衣领,“听好了,你这小老二。我会解除法术,让你说话,但你要敢把悦耳的嗓音提高到不必要的程度,那一定会后悔。”

他打个手势,用戒指碰碰诗人的脸颊,丹德里恩的下巴、舌头和上颚恢复了知觉。

“现在,”里恩斯平静地续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迅速而流利地回答,而且知无不言。要是你口吃,或者哪怕有一瞬间的犹豫,如果你给我丝毫怀疑的理由,那么……低头看。”

丹德里恩照做了。他惊恐地发现,一条短绳正系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是满满一桶石灰。

“如果我把你继续抬高,”里恩斯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只桶也会跟你一起抬起,然后,你的双手也许就再也没法恢复知觉了。从此以后,我很怀疑你还能不能再弹鲁特琴。我真的很怀疑。所以我相信你会开口。我说得对吗?”

丹德里恩没答话。恐惧让他既没法转动脑袋,也说不出话。但里恩斯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

“你要明白,”他平静地说,“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看出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敢愚弄我,我马上就能察觉到,我也不会让你靠诗歌技法或含糊表述蒙混过关。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就像在楼梯上麻痹你的身体一样。所以我建议你仔细权衡每一个字,人渣。好了,别再浪费时间,现在开始吧。你知道,我想了解你那美妙歌谣的女主角:辛特拉王国卡兰瑟王后的外孙女希瑞菈公主,就是那位讨人喜爱的希瑞。根据目击证人的说法,小家伙两年前在攻城战中死去。可在歌谣里,你生动又感人地描述她跟一位近乎传奇的陌生人见了面,那个……猎魔人……杰洛特,还是杰拉德来着?抛开命运和命中注定之类的废话,从歌谣的其他部分来看,这个孩子在辛特拉之战中幸存了下来。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丹德里恩呻吟着说,“诸神在上,我只是个诗人!我听到一部分说法,至于其他……”

“怎么?”

“其他是我瞎编的,是捏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诗人看到里恩斯冲汗臭男打个手势,感觉绳索又一次绷紧,连忙哀号道:“我没撒谎!”

“的确。”里恩斯点点头,“你说的不全是谎话,我能感觉到。但你在闪烁其词。你不可能虚构整首歌谣,这没道理。话说回来,你认识那个猎魔人,经常有人看到你与他同行。所以招了吧,丹德里恩,如果你还爱惜手腕的话。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这个希瑞,”诗人喘着气说,“注定属于那个猎魔人。她是所谓的意外之子……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家喻户晓。她父母发誓把她交给猎魔人……”

“她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疯狂的变种人?交给凶残的杀手?你在撒谎,蹩脚诗人。这种故事只有女人才会信。”

“可这是事实,我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丹德里恩啜泣起来,“我的消息来源很可靠……那个猎魔人……”

“说女孩的事。眼下我对猎魔人不感兴趣。”

“我对女孩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战争爆发时,猎魔人正要去辛特拉接她。我就是那时遇见他的。他从我口中听说了大屠杀,还有卡兰瑟之死……他向我打听了王后的外孙女,那个小女孩……可我只知道辛特拉的所有人都遇害了,最后的堡垒里无人幸存……”

“继续说。少用隐喻,多讲事实!”

“听说大屠杀和辛特拉陷落之后,猎魔人打消了去那儿的念头。我们一起逃往北方,在亨佛斯地区分别,我从此再没见过他……但他在路上讲了这个……希瑞,管她叫什么呢……还有命运什么的……所以,我创作了这首歌谣。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我发誓!”

里恩斯皱眉看着他。

“猎魔人在哪儿?”他问,“那个见钱眼开的怪物杀手,喜欢谈论命运的诗意屠夫,眼下在哪儿?”

“我说过了,我上次见到他……”

“我知道你说过什么。”里恩斯打断他,“我听得很仔细。现在你要仔细听我说,准确地回答我的问题。我要问的是:如果一年多都没人见过猎魔人杰洛特,或者杰拉德,那他会藏在哪儿?他通常的藏身处在哪里?”

“我不知道。”吟游诗人连忙答道,“我没撒谎。我真不知道……”

“太快了,丹德里恩,你答得太快了。”里恩斯露出不祥的微笑,“太着急了。你很狡猾,但不够谨慎。你说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我敢说,你知道。”

丹德里恩愤怒而绝望地咬紧牙关。

“怎么样?”里恩斯朝臭烘烘的家伙打个手势,“猎魔人躲哪儿去了?那地方叫什么?”

诗人保持着沉默。绳索绷紧,绞缠他的双手,他的脚也离开了地面。丹德里恩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却又戛然而止:里恩斯的魔法戒指封住了他的嘴。

“高点儿,再高点儿。”里恩斯双手叉腰,“要知道,丹德里恩,我可以用魔法刺探你的想法,但这太费力气。另外,我喜欢看人痛得双眼凸出。反正你迟早会告诉我的。”

丹德里恩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绑住脚踝的绳子开始绷紧,石灰桶底刮擦着地面。

“阁下。”另一个恶棍突然开口。他用斗篷掩住提灯,透过猪圈门上的缺口向外观瞧。“有人来了。好像是个姑娘。”

“你知道该怎么办。”里恩斯嘶声道,“把灯吹灭。”

汗臭男放开绳索,丹德里恩无力地倒向地面,在这过程中,他看到手拿提灯的恶棍站到门边,汗臭男也手持长刀,俯卧到另一边的地上。妓院的灯光透过木板缺口照射进来,诗人听到歌声和嘈杂的话音。

猪圈门嘎吱一声打开,现出一个身穿斗篷、头戴圆帽的矮小女人身影。迟疑片刻后,女人跨过门槛。汗臭男纵身朝她扑去,刀子用力挥出,结果他蹒跚跪倒,刀子没碰到任何阻碍,只是径直划过那团身影的喉咙,就像划过一团烟。那道身影的确只是一团烟,此刻已经开始消散。在它彻底散去之前,另一道人影冲进猪圈,那是个模糊的黑影,灵活得像只鼬鼠。丹德里恩看到人影把斗篷扔向提灯男,并从汗臭男身上一跃而过,他看到那人手里闪烁的寒光,又听到汗臭男发出剧烈的喘息。提灯男甩开斗篷,挥动刀子。一道耀眼的闪电自人影手中射出,击中壮汉的脸部和胸口,随后像烧着的油一样燎遍他的全身。恶棍尖叫一声,烤肉的气味洋溢在猪圈里。

这时,里恩斯发起了攻击。他施放的咒语画出一道蓝色闪光,照亮了黑暗。丹德里恩借着亮光看到一个身穿男装的苗条女子,正用双手比画着怪异的手势。他只瞥见她一瞬间,蓝光便在一声巨响后消失不见。里恩斯怒吼着往后退,重重地倒在猪圈的木墙上,撞烂了木板。男装女子紧追不舍,手里多了一把短剑。光辉再次照亮了猪圈——这次是金色的闪光——光源来自突然出现在空中的某个椭圆形物体。丹德里恩看到里恩斯从满是灰尘的地上一跃而起,跳进那个椭圆,随即消失不见。椭圆变得暗淡无光,但在它彻底消失之前,女子跑上前去,大喊着令人费解的字眼,然后伸出双手。噼啪声和沙沙声响起,椭圆短暂地包裹在烈焰之中。一阵模糊的声音传入丹德里恩耳中,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像是一声痛呼。椭圆彻底消失不见,黑暗再次吞没了猪圈。诗人感觉到,那股让他没法说话的力量消失了。

“救命!”他哀号道,“救命!”

“别嚷嚷了,丹德里恩。”那女子说着,跪在他身旁,用里恩斯的短剑割断绳结。

“叶妮芙?是你吗?”

“你不会忘了我的长相吧?你有对音乐家的耳朵,不可能听不出我的声音。能起来吗?他们没打断你的骨头,对吧?”

丹德里恩吃力地站起身,舒展疼痛的双肩,呻吟不止。

“他们都死了?”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两具躯体。

“检查一下嘛。”女术士收起短剑,“有一个应该还活着。我要问他几个问题。”

“这个。”吟游诗人站在汗臭男身前,“大概还活着。”

“我表示怀疑。”叶妮芙满不在乎地说,“我割断了他的气管和颈动脉。他也许还能嘟囔几句,但活不久了。”

丹德里恩打个哆嗦。

“你砍了他的脖子?”

“若非我天生谨慎,先送出一道幻象,躺在地上的就该是我了。看看另一个……活见鬼,这么壮的家伙都承受不住。可惜,真可惜……”

“他也死了?”

“他没能撑过去。唔……我有点用力过猛……你瞧,他连牙齿都烧焦了——你怎么回事,丹德里恩?你要吐吗?”

“我想吐。”诗人口齿不清地说,额头顶在猪圈的木墙上。

“就这些?”女术士放下酒杯,伸手去拿肉叉上的烤鸡,“你没撒谎吧?没忘掉什么?”

“没有。但忘了一句‘谢谢’。谢谢你,叶妮芙。”

她看着他的双眼,略微点点头,闪亮的黑色卷发晃动几下,落在她肩头。她把烤鸡放进餐盘,用刀叉熟练地切开。在此之前,丹德里恩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熟练地用刀叉吃鸡肉,现在他知道杰洛特是跟谁学的了。 好吧, 他心想, 这也难怪,毕竟他在温格堡跟她住了一年之久,叶妮芙给他灌输了不少奇怪的习惯,直到分手。 他从烤肉叉上取下另一只鸡,想也没想就扯下一只鸡腿,故意用双手捧着吃。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你怎么会刚好赶来救我?”

“你表演时,我也在伯琉赫里斯树下。”

“我没看到你。”

“我不想被人看到。随后我跟你进了镇子,在旅馆里等——说实话,要我跟你去那个未必有欢欣、却必然有淋病的地方真心不太合适。我最后失去了耐心,于是到院子周围转悠,结果听到猪圈里有人说话。我强化了听觉,这才发现猪圈里不是我最初以为的某个变态,而是你。喂,老板!麻烦再来点酒!”

“听凭您差遣,尊贵的女士!马上就来!”

“请拿刚才的酒,这次别掺水。我只能容忍浴缸里有水,酒里可不行。”

“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叶妮芙推开餐盘。丹德里恩注意到,烤鸡还剩不少肉,足够旅店老板一家当早餐吃了。用刀叉吃鸡肉确实既文雅又讲究,但着实浪费。

“谢谢。”他又说一遍,“谢谢你救了我。那个该死的里恩斯不可能放过我,他会榨干我知道的一切,然后宰掉我,就像宰一只羊。”

“对,我想也是。”她为自己和吟游诗人各倒些酒,举起酒杯,“为你的获救与健康干杯,丹德里恩。”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叶妮芙。”他回答,“从今天起,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为你的健康祈祷。你有恩于我,美丽的女士,而我会用我的歌谣偿还这份恩情。他们都说巫师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说女术士很少会帮助穷困、不幸和陌生的凡人,而我会驳斥这样的谣言。”

“这倒不必。”她笑了笑,眯起漂亮的紫色眸子,“这种传言并非无中生有,倒也有其根据。你不算陌生人,丹德里恩。我认识并且喜欢你。”

“真的?”诗人也笑了起来,“那到目前为止,你都掩饰得很好。我甚至听说,你没法忍受我——引用你的原话——正如你没法忍受瘟疫。”

“曾经是这样。”女术士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但后来,我的观点改变了。后来,我很感激你。”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不说这个了。”她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还是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吧。在猪圈里拷问你的家伙,差点把你的手臂扯脱臼。丹德里恩,究竟发生了什么?逃离雅鲁加河之后,你当真再没见过杰洛特?不知道他在战后回了南方?不知道他受了重伤——甚至有谣传说他死了?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庞德·维尼斯待了很久,一直在伊斯特拉德·蒂森王的宫廷里。然后去了聂达米尔王的亨佛斯……”

“你不知道。”女术士点点头,解开束腰外衣。一条黑色丝绒缎带围在她的脖子上,上面饰有一块镶有钻石的星形黑曜石。“你不知道杰洛特伤好以后去了河谷地区?你猜不出他是去找谁的?”

“大概能猜到。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

“你不知道。”她重复一遍,“平日的你明明无所不知,无所不唱,甚至拿人家的感情隐私当题材。我在伯琉赫里斯树下听了你的歌谣,丹德里恩,其中好几句写的就是我。”

“诗歌,”诗人盯着烤鸡,喃喃说道,“本来就有适度的夸张。你不该因此生气……”

“‘发如渡鸦之翼,恍如夜之风暴……’”叶妮芙用夸张的强调语气引述道,“‘……紫罗兰色的双眸沉睡着闪电……’是这么唱的吧?”

“我印象中的你就是这样。”诗人胆怯地笑着说,“谁觉得我唱得不对,可以先拿石头打我。”

“但我不知道,”女术士抿紧双唇,“是谁允许你这样描述我的内脏的?怎么唱的来着?‘她的心脏,仿如装点她玉颈的宝石。坚硬如钻,冰冷如钻,锋利更胜黑曜石,切开……’这是你自己编的吗?还是说……”她的双唇扭曲而颤抖,“还是说你听了谁的抱怨?”

“呃……”丹德里恩清清嗓子,赶忙绕开这个危险的话题,“告诉我,叶妮芙,你上次见到杰洛特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战后?”

“战后……”叶妮芙的声音起了变化,“不,战后我再没见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想见任何人。好吧,诗人,言归正传。我有点吃惊,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却有人为打探消息不惜把你吊到房梁上。你难道不担心吗?”

“我担心。”

“听我说。”她语气尖锐,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仔细听好。把那首歌谣从你的常备曲目里剔掉,别再唱了。”

“你是说……”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去唱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争吧,唱杰洛特和我,这样你帮不到谁,也碍不着谁,不会让事情变好或变差。但别唱辛特拉的幼狮。”

她扫视四周,确认这个时间段屈指可数的顾客中没人偷听,然后一直等到清理餐桌的女招待走回厨房。

“另外,你该尽量避免跟不认识的人单独碰面,”她轻声说,“那些‘忘记’替你们共同的朋友向你致意之人。明白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叶妮芙露出微笑。

“迪杰斯特拉向你致意,丹德里恩。”

这下轮到诗人提心吊胆地扫视四周了。他的惊讶一定很明显,表情也很可笑,因为女术士忍不住露出嘲弄的微笑。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她凑过去低声道,“迪杰斯特拉要你汇报。你刚从维登回来,他很想知道埃维尔王的宫廷里有些什么传闻。他要我转告你,这次你的报告务必详尽且有重点,绝对不能写成诗歌。散文,丹德里恩,散文就好。”

诗人吞了口口水,点点头。他保持着沉默。

但女术士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艰难的时代正在到来。”她轻声说道,“艰难又危险的时代,但也是变革的时代。与其带着不安和悔恨老去,倒不如确保变革能朝好的方向进行。你同意吧?”

诗人点头赞同,清了清嗓子。“叶妮芙?”

“我在听,诗人。”

“猪圈里那些人……我想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目的,还有他们的主使者。你杀了其中两个,但我听有传闻说,你能让死人开口。”

“传闻里没提到死灵法术是巫师会明令禁止的吗?算了吧,丹德里恩,那些恶棍恐怕也不知内情。不过逃掉的那个……唔……他就另当别论了。”

“里恩斯。他是个巫师,对吧?”

“没错,但算不上行家。”

“可他从你手里逃走了。我看到了——他是传送走的,对吗?这还不能说明些什么?”

“说得对,说明有人帮他。里恩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打开悬浮在空中的椭圆传送门。那种传送门可不是说笑的。显然有另一个巫师开启了传送门,一个远比他强大的巫师,所以我才不敢追过去——我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我还是送了点猛料给他。他得耗费相当多的法术和灵药,我给他留的记号会持续很久。”

“或许你有兴趣知道,他是个尼弗迦德人。”

“你这么觉得?”叶妮芙坐直身子,用流畅的动作抽出口袋里的短剑,握在手中,“现在很多人都用尼弗迦德短剑,因为它们很称手、很灵巧——甚至可以藏在乳沟……”

“不是因为短剑。他审问我时,用了‘辛特拉之战’、‘攻城战’或类似的词。这些我都闻所未闻。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是一场大屠杀。辛特拉大屠杀。没人会用别的名字称呼它。”

女术士抬起手,审视自己的指甲。“聪明,丹德里恩。你的耳朵真灵。”

“我的职业病。”

“我很好奇,你说的是哪个职业?”她妩媚地笑笑,“不过,还是多谢你这条情报。很有价值。”

“就算我为变革作出的努力吧。”他笑着回答,“告诉我,叶妮芙,为什么尼弗迦德人对杰洛特和来自辛特拉的小女孩这么感兴趣?”

“这事你还是别管为妙。”她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你最好忘记听说过卡兰瑟的外孙女这回事。”

“的确,你说过。但我不是在寻求歌谣的主题。”

“那你是在寻求什么?麻烦吗?”

“作个假设。”他下巴搁在交扣的双手上,看着女术士的双眼轻声说,“假设杰洛特真的找到并救出了那个孩子,假设他终于开始相信命运的力量,并把那个孩子带在了身边,他会去哪儿呢?里恩斯想用酷刑逼我说出来。但你知道的,叶妮芙,你知道猎魔人藏在哪儿。”

“我知道。”

“你也知道该怎么去那儿。”

“我也知道。”

“你不觉得该去警告他吗?警告他,里恩斯这类人正在找他和那个小女孩?我很想去,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想把那地方的名字透露给别人……”

“说重点,丹德里恩。”

“既然你知道杰洛特在哪儿,你就该去警告他。你欠他的,叶妮芙。你们之间毕竟还有些……那个。”

“是啊。”她冷冷地承认,“我们之间的确有些那个,所以我了解他。他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帮助。如果他真需要帮助,会向信任的人求助。那些事已过去一年了,而我……我没收到他任何音讯。说到我们之间,我欠他的和他欠我的相同。半点不多,半点不少。”

“那我去好了。”他昂起头,“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打断他的话,“你已经暴露了,丹德里恩。他们还会再来找你,所以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从这儿消失,到瑞达尼亚去,去找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艾哈特,待在维兹米尔的宫廷里。我再警告你一遍:忘掉辛特拉的幼狮吧,忘掉希瑞,假装你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照我说的做。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我喜欢你,又欠你太多……”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可是叶妮芙,你欠我什么?”

女术士转过头,一时沉默不语。

“你跟他一起旅行。”她终于开了口,“多亏了你,他才不会孤单。你是他的朋友。他有你的陪伴。”

吟游诗人垂下目光。

“我们的友谊,”他喃喃道,“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我给他带去的基本只有麻烦。他总是为我解决困难……帮助我……”

叶妮芙凑上前去,按住他的手,无言地捏了捏。她的眼神带着悔恨。

“去瑞达尼亚。”片刻后,她重复道,“去崔托格。让迪杰斯特拉和菲丽芭照看你。别逞英雄,你掺和的事很危险,丹德里恩。”

“我发现了。”他面露苦相,揉揉酸痛的肩膀,“所以我觉得,应该有人去警告杰洛特。只有你知道该去哪儿找他,该怎么去。我猜你曾经……拜访过那儿……”

叶妮芙转过头。丹德里恩看到她抿紧双唇,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是啊,我去过。”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捉摸又让人陌生的情绪,“我曾数次拜访过那儿。但向来是个不速之客。”

狂风劲吹,令废墟间的草地泛起涟漪,也令山楂丛和高大的荨麻沙沙作响。云朵从月亮表面掠过,月光不时洒落在这座庞大的城堡上,为护城河和仅剩的几块城墙浸上苍白的光辉,染上起伏的阴影。月光还照亮了成堆的头骨,它们龇着破碎的牙,用黑洞洞的眼窝窥视着虚无。希瑞尖叫一声,把脸埋进猎魔人的斗篷。

猎魔人用脚跟夹夹马腹,母马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砖块,穿过一条破破烂烂的拱廊。马蹄铁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墙壁间响起诡异的回声,却又被呼啸的狂风盖过。希瑞瑟瑟发抖,双手埋进马鬃里。

“我害怕。”她轻声道。

“没什么好怕的。”猎魔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要找到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可不容易。这儿是凯尔·莫罕,猎魔人要塞。这座城堡也曾雄伟壮丽,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头。猎魔人那匹叫“洛奇”的母马轻轻喷了喷鼻子,似乎也在安慰小女孩。

他们步入黑暗的深渊,沿着一条点缀着圆柱和拱廊、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前进。洛奇自信地走着,对深邃的黑暗视若无睹,马蹄铁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声响。

在他们前方,隧道尽头,一道笔直的竖线突然闪现红芒。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最后变成一扇门。门后,墙上铁支架里的火把放射出摇曳的光芒。一条黑影站在门框内,在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谁?”希瑞听到一个凶狠刺耳的声音,仿佛犬吠一般,“杰洛特?”

“对,艾斯卡尔。是我。”

“进来吧。”

猎魔人下了马,把希瑞抱下马鞍,让她站在地上,又把一个包袱塞进她的小手里。她紧紧抱住那包东西,如果不是包袱太小的话,此刻希瑞真想用它把自己遮起来。

“跟艾斯卡尔等在这儿。”他说,“我送洛奇去马厩。”

“到亮光中来,小鬼。”名叫艾斯卡尔的男人粗鲁地说,“别藏在暗处。”

希瑞抬头看着他的脸,差点压抑不住惊恐的尖叫。他不是人类。虽然他有两条腿,虽然他身上有汗臭和烟味,虽然他穿着普通的人类服装,但他不是人类。 人类不可能有那样的脸, 她心想。

“喂,你在等什么?”艾斯卡尔问道。

她一动不动。黑暗中,希瑞听到洛奇的蹄声渐渐远去。一个柔软的东西吱吱叫着爬过她的脚背。她吓了一跳。

“别待在暗处,不然老鼠会啃掉你的靴子。”

希瑞抱紧包袱,赶紧走向火光。老鼠们尖叫一声,从她脚边箭一般地跑开。艾斯卡尔俯下身,从她手里接过包裹,掀起她的兜帽。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喃喃道,“是个女孩。真是雪中送炭。”

她惊恐地看着他。艾斯卡尔在微笑。她这才明白,他是个人类,有一张人类的脸,只是被一道从嘴角延伸到耳边、贯穿整张脸颊的半圆形丑陋伤疤毁了容貌。

“既来之则安之,欢迎来到凯尔·莫罕。”他说,“别人怎么称呼你?”

“希瑞。”杰洛特悄无声息地走出黑暗,替她作了回答。艾斯卡尔转过身。两位猎魔人默然对视,突然彼此拥抱,肩臂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后很快分开。

“白狼,你还活着。”

“没错。”

“很好。”艾斯卡尔从支架上取下一根火把,“来吧。我要关上内城门,免得冷风吹进来。”

他们沿着走廊前进。这儿也有老鼠:它们沿着墙脚跑来跑去,在黑暗的角落和分岔的通道里吱吱乱叫,飞快地穿过火把投下的摇曳光圈。希瑞快步走着,努力跟上两个大人。

“都有谁在这儿过冬,艾斯卡尔?除了维瑟米尔。”

“兰伯特和柯恩。”

他们走下一段又陡又滑的楼梯。下面能看到光线。希瑞听到人声,闻到烟味。

大厅很宽敞。硕大的壁炉连着烟囱,炉膛里燃着烈火,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大厅中央有张沉重的大桌,桌边至少能坐十个人,不过眼下只有三个。三个人类。 不,三个猎魔人, 希瑞纠正自己。她只能看到火光映出的三道轮廓。

“你好啊,白狼。我们一直在等你。”

“你好,维瑟米尔。你们好,伙计们。回家的感觉真好。”

“你带来了谁?”

杰洛特沉默片刻,手按希瑞肩头,把她轻轻往前推了推。她笨拙而犹豫地走了几步,弯着腰,缩着身子,低着头。 我害怕, 她心想, 怕极了。杰洛特找到我,带我走时,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了。我以为恐惧已经过去了……可现在,我不在家里,而在一个又黑又破的老旧城堡,这里到处都是老鼠,还有吓人的回音……我又站在一堵红色的火墙前。我看到不祥的黑色身影,我看到有眼睛在盯着我,可怕、凶狠、闪闪发光……

“白狼,这孩子是谁?这女孩是谁?”

“她是我的……”杰洛特一时语塞。希瑞感觉到,他强壮有力的双手按在她肩头。突然,恐惧消失了,不留丝毫痕迹。炉膛里的火散发着温暖,只有温暖。黑色的身影属于朋友。他们关心她。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流露出好奇,还有关怀,以及些许不安……

杰洛特的双手握紧她的肩膀。

“她是我们的命运。”

说实话,再没有比猎魔人更丑恶、更违背自然的存在了,因为他们是恶毒的巫术与妖法的产物。他们是没有道德、良知与顾忌的无赖,是真正的恶魔般的造物,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正派人不屑与之为伍。

凯尔·莫罕,那些无耻生物的栖息之处,也是他们修行恶毒技艺之地。我们必须将那座城堡彻底抹去,用盐和硝石洒遍那儿的每一寸土地。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
作者不详

偏狭与迷信向来是普通民众常见的愚行之一,据我推测,这些愚行永远也无法彻底根绝,因为它们与愚蠢本身一样永存不灭。现今的高山,或许会是未来的汪洋;现今的汪洋,或许会是未来的荒漠。但愚蠢始终是愚蠢。

——《关于生命、幸福与繁荣的默想》
尼哥底母·德·布特 著 VkAVxbaR6mhZNvazAgrpMFujU6/PLdYuqwHYp0Wa00BL7smm7gKg9cWZt/gPF41S



第二章

特莉丝·梅利葛德朝冻僵的双手哈口气。她动动手指,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她骑的骟马立刻作出反应,它喷着鼻子,转过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女术士——这是寒冷和狂风的功劳。

“你有两个选择,老家伙。”特莉丝戴上手套,“要么尽快习惯魔法,要么被我卖给农夫拉犁。”

骟马竖起耳朵,用鼻孔喷出热气,顺从地走下林木繁茂的山坡。女术士在马鞍上弯下腰,免得被结霜的树枝扫到。

魔法见效很快:她不用再耸肩低头对抗寒风,手肘和脖子也不再感到刺骨的寒意。咒语温暖了她,也压抑了困扰她几个钟头的饥饿感。特莉丝振作精神,在马鞍上坐得更舒服些,开始仔细观察周围。

离开常走的路,她只能凭灰白的山壁和白雪覆盖的山顶辨别方向。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时,山顶会闪耀金光——但这景象通常只有在早上或日落前才能看到。她已经很接近山脉了,所以必须加倍小心。凯尔·莫罕周围的土地以蛮荒和崎岖闻名,花岗岩山墙上虽有道缺口,外行人却无法轻易找到。你很可能拐进一道山壑或一道峡谷,然后彻底迷失方向。就算她熟悉这片土地,知道路线,清楚该去哪里寻找山口,也不敢有片刻松懈。

到达森林尽头,宽广的山谷横亘于女术士面前,散落在谷中的巨石一直蔓延到另一侧的陡峭山坡。“白石之河”葛温里屈便从山谷中央流淌而过,泡沫浮泛于巨石之间,还有圆木顺着河水漂流而下。这里属于上游河段,葛温里屈河不过是条宽阔的小溪,不算深,涉水过河费不了多少力气。但到了科德温王国境内,也就是中游,葛温里屈河便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河水奔流不息,冲击着深邃的河床。

骟马踩进河水,加快脚步,显然是想尽快抵达对岸。特莉丝扯扯缰绳——河水很浅,刚漫过马蹄上的距毛,但覆盖河床的鹅卵石很滑,水流也很急。河水翻搅起伏,马腿周围泛起泡沫。

女术士抬起头,仰望天空。周围越来越冷,风也越来越强。在群山中,这意味着风暴的到来,但她不希望再在洞穴里或岩架下过夜。必要的话,她可以顶着暴风雪赶路,可以用心灵感应确认路线,可以用魔法让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如果有必要的话。但她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

幸好凯尔·莫罕已经很近了。特莉丝催促骟马走上一片平坦的碎石堆,越过冰川和溪流冲刷下来的大堆石块,然后步入岩壁间的一条狭窄山道。两侧岩壁近乎垂直,似乎在她头顶高处相连,只露出一线青天。周围暖和起来,寒风只能在高处呼啸,无法刮到她身边。

山道变宽,越过一道沟壑后转入山谷。山谷里是一片宽阔的洼地,森林在参差不齐的圆石间蔓延。女术士没有选择平缓且容易行走的洼地边缘,而是策马径直前往森林,深入蛮荒之中。骟马的马蹄踩断了一根又一根干树枝,它不情愿地喷着鼻息,连连跺脚。特莉丝拉住缰绳,扯着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严厉地责骂它不中用。马儿似乎心怀愧疚,迈着更平稳、更轻快的步子穿过树丛。

没过多久,周围地势变得开阔,她开始沿山谷底部的溪流前行。女术士仔细地打量周围,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山谷高处,几块巨石撑起一根树干:树皮黝黑,带着苔藓的翠绿,树枝上光秃秃的。特莉丝催马靠近些,好确认它真是代表“小道”,而不是碰巧被狂风吹落。她依稀窥见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路。她不可能弄错——肯定是“小道”,也就是环绕凯尔·莫罕古城堡、设有重重障碍的通道。猎魔人常在这里练习奔跑与控制呼吸的技巧。它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道”,但特莉丝清楚,年轻的猎魔人给它取了另一个名字:杀手路。

她抱住马脖子,让它缓缓走到树干下。就在这时,她听到岩石的摩擦声,还有某人轻盈而飞快的脚步声。

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拉住缰绳,等待猎魔人踏上树干。

的确有位猎魔人跑到那根树干上,既没放慢速度,也没用双臂维持平衡——奔跑的动作灵巧、流利且无比优雅。身影飞驰而过,在林木间忽隐忽现,却没碰到哪怕一根树枝。特莉丝长出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因为,从身高和体格上判断,那个猎魔人也就顶多十二岁。

女术士放松缰绳,脚踝轻碰马腹,让它朝上游前进。她知道小道会在另一个位置穿过山谷——那地方名叫“冲沟”。她想再看看那个小猎魔人——凯尔·莫罕已有近四分之一个世纪没训练过孩子了。

她并不特别着急。狭窄的“杀手路”在森林中的部分蜿蜒曲折,而小猎魔人为了熟悉路线,会比抄近路的她花费更多时间。但她也不能浪费光阴,经过冲沟之后,小道会再次转入森林,然后径直通往要塞。如果在那之前她没能追上男孩,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特莉丝也曾数次造访凯尔·莫罕,但她没那么天真,她知道,他们展示给她的只是凯尔·莫罕的一小部分。

沿着溪流前进几分钟,她瞥见了冲沟——两块苔藓丛生的巨石形成一道沟渠,两旁长满矮小粗糙的树木。她放松缰绳。马儿喷着鼻息,朝鹅卵石间流淌的清水低下头去。

她没等多久,小猎魔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巨石上。男孩仍没放慢速度,径直向前跃出。女术士听到双脚踩在石头上的啪嗒声,片刻之后,又听到石块松动的声音、沉闷的坠落声和一声轻呼。更确切地说,是一声尖叫。

特莉丝立刻跳下马背,脱掉毛皮斗篷,借助树枝和树根飞快地向高处爬去。她越爬越快,直到一团针叶让她脚底打滑,跪倒在碎石间的身影旁边。那孩子看到她,立刻像弹簧一样跃起,迅速退开,敏捷地握住背后的剑——然后仰天栽倒在刺柏和松树间。女术士没有起身,她瞪着男孩,惊讶地张大嘴巴。

因为“他”不是男孩。

参差不齐的银灰色刘海下,一对翡翠色大眼睛正凝视着她。它们在那张窄下巴、翘鼻子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突出。眼里充满恐惧。

“别害怕。”特莉丝试探地说。

女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呼吸并不急促,看来也没流汗。很明显,她不是第一次跑这条“杀手路”了。

“你没事吧?”

女孩没答话,只是跳起身,倒吸一口气,将重心转移到左脚,然后弯下腰,揉搓着膝盖。她穿着那种缝合起来——或说粘在一起——的连身皮衣,其做工足以让重视这门手艺的裁缝发出惊恐而绝望的尖叫。她身上只有几件东西相对较新并且合身:及膝长靴、腰带、佩剑。更确切地说,是把小剑。

“别害怕。”特莉丝重复一遍,依旧没有起身,“我听到你摔下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所以跑过来……”

“我滑倒了。”女孩喃喃地说。

“你摔伤了吗?”

“没有。你呢?”

女术士大笑,试图站起,脚踝传来的痛楚却让她一缩,不由骂了一句。她坐在地上,小心地伸直双脚,又骂了一声。

“过来,小家伙,帮我站起来。”

“我不小。”

“随便你。话说回来,你是谁?”

“猎魔人!”

“哈!那就过来扶我,猎魔人。”

女孩仍站在原地。她把重心换回另一只脚,用戴着羊毛无指手套的双手把玩着剑带,怀疑地瞥向特莉丝。

“别害怕。”女术士笑着说,“我不是强盗,也不是什么外人。我叫特莉丝·梅利葛德,我要去凯尔·莫罕。猎魔人都认识我。别瞪我。我尊重你怀疑的权利,但请好好想想,如果我不认识路,怎么可能来这么远?你在小道上见过别人吗?”

女孩不再犹豫,走上前来,伸出手。特莉丝拉着她的手站起来。其实特莉丝并不需要搀扶,只想近距离看看女孩,想碰到她的手。

猎魔人女孩的绿眼睛看不出任何突变的迹象,碰到她的小手时,特莉丝也感觉不到猎魔人特有的那种微弱但令人愉快的麻刺感。虽然灰发小女孩背着一把剑,在杀手路上飞奔,但她尚未接受草药试炼,更没有到改变阶段。特莉丝可以确定。

“让我瞧瞧你的膝盖,小家伙。”

“我不小。”

“抱歉。但你总有名字吧?”

“有。我叫……希瑞。”

“很高兴认识你。劳驾再过来点,希瑞。”

“我没事。”

“我就想看看你怎么个‘没事’法。啊,跟我想的一样。‘没事’到裤子撕烂、皮开肉绽。站好了,别怕。”

“我不怕……啊啊啊!”

女术士大笑起来,在腰间蹭了蹭施法后微微发痒的手掌。女孩弯下腰,盯着自己的膝盖。

“哇哦!”她说,“一点都不疼了!连伤口都没了……这是魔法吗?”

“猜得没错。”

“你是个女巫?”

“又猜对了,但我更喜欢被称为女术士。为免弄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特莉丝。就叫特莉丝吧。来,希瑞,我的马在山坡下等着呢。我们一起去凯尔·莫罕。”

“我得跑过去。”希瑞摇着头说,“不能因肌肉酸痛就停下来。杰洛特说……”

“杰洛特也在要塞里?”

希瑞皱起眉头,抿紧双唇,从浅灰色的刘海下瞥了眼女术士。特莉丝又笑出了声。

“好吧。”她说,“我不打听了。秘密就是秘密,你确实不该告诉陌生人。走吧。到那儿以后,我们就知道城堡里都有谁了。别担心,我知道怎么对付肌肉酸痛。哦,我的马就在这儿。我来帮你……”

她伸出手,但希瑞显然不需要帮助。她灵巧地跳上马背,动作可谓流畅。骟马吃惊地连连跺脚,但女孩很快抄起缰绳,让它安静下来。

“看来,你知道怎么对付马。”

“我什么都能对付。”

“往前坐点儿。”特莉丝把脚伸进马镫,抓紧马鬃,“给我腾点地方。还有,小心你的剑,别戳到我的眼睛。”

在她敦促下,骟马顺着溪流快步前进。她们穿过另一座山谷,爬上半圆形的山坡。在那里,她们能看到背靠陡峭石壁的凯尔·莫罕废墟——拆了一半的梯形城墙、外堡和城门的残余部分,还有粗糙结实的城堡主楼。

骟马喷喷鼻子,仰起脑袋,走过护城河上仅剩的桥板。特莉丝拉住缰绳,对散落河底的朽骨不以为意。她早就见过了。

“我不喜欢这样。”女孩突然评论道,“这样不对。死人应该埋进土里,葬进坟墓。不是吗?”

“说得对。”女术士平静地表示赞同,“我也这么认为。但猎魔人把这天然坟场当作……警示。”

“警示什么?”

“凯尔·莫罕遭受的攻击。”特莉丝指引坐骑朝破碎的拱廊走去,“这里有过一场血战,几乎所有猎魔人都因此死去。只有当时不在城堡的人逃过一劫。”

“谁攻击了他们?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打算说出真相,“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希瑞。去问其他猎魔人吧。”

“我问过了。”女孩嘟囔道,“可他们不告诉我。”

我能理解, 女术士心想。 女孩正在接受猎魔人的训练,但尚未承受突变,因此有些事不该告诉她。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了解那场大屠杀。像她这样的孩子,不需要担心未来某一天,会听到多年前袭击凯尔·莫罕的疯子们的毒言恶语。变种人、怪物、怪胎,受到诸神责罚、与自然相悖的造物。不,小希瑞,我不怪猎魔人对你隐瞒。就连我也不会告诉你,而我保持沉默的理由更加充分。因为我是个巫师,没有巫师的帮助,那些疯子永远别想攻下这座城堡。那篇荒谬却广为流传,煽动狂热者、驱使他们做出恶毒行径的讽刺文章《怪胎》,似乎也是某位巫师的杰作。但是小希瑞,我并不认同所谓的集体责任。我不认为自己该为那件事赎罪,毕竟它比我出生还早了五十年。这些打算作为永恒警示的骷髅最终也将彻底碎裂、腐朽,被不时刮过山坡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想躺在那儿。”希瑞突然说,“他们才不想充当什么象征或警示。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风吹走。”

特莉丝抬起头,听出女孩声音的变化。她立刻感觉到了魔法灵光,还有太阳穴的跳动和充血。她绷紧身子,一言不发,唯恐破坏或打断这魔法。

“他们只想要个普通的坟墓。”希瑞的声音越来越反常,冰冷、骇人而又刺耳,“一块长满荨麻的土丘。死亡有冰冷的蓝色双眼,墓碑的高度不重要,碑文也不重要。特莉丝·梅利葛德,十四人山上的第十四人,还有谁比你更清楚呢?”

女术士的身体僵住了。她看到女孩的双手攥住了马鬃。

“你死在那座山上,特莉丝·梅利葛德。”陌生而邪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来此?回去,立刻回去,带上这孩子,带上这上古血脉之子。把她送回她的主人手里。照我说的做,第十四人,不然你将再死一次。等那天到来,十四人山将带走你。那座坟墓和刻着你名字的墓碑将带走你。”

骟马高声嘶鸣,摇晃着脑袋。希瑞突然打了几个哆嗦。

“怎么了?”特莉丝努力保持镇定。

希瑞咳嗽起来,双手挠挠头发,又用力揉揉脸。

“没……没什么……”她犹豫不决地嘟囔道,“我累了,所以……所以才会睡着。我应该跑……”

魔法灵光消失了。特莉丝只觉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她试图相信那只是防护咒语消退的效果,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抬起头,看向城堡的石墙,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缺口也回瞪着她。她的身体发起抖来。

马蹄铁踩到庭院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术士迅速跳下马鞍,把手伸向希瑞。就在她们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小心地释放出一股魔力,结果大吃一惊,因为她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反应。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抵抗。女孩片刻前还散发出异常强烈的魔法灵光,如今却没留下丝毫魔力。她现在只是个衣服不合身、头发剪得乱七八糟的普通女孩。

片刻之前,她才不是什么普通女孩。

但特莉丝没时间揣摩这桩怪事了。一扇包铁格栅门出现在她眼前,磨损不堪的铁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她脱下肩头的毛皮斗篷,取下狐皮帽,飞快地甩乱头发——那头鲜亮的红棕色长发闪着金子般的光泽,既是她的骄傲,更是她的身份标识。

希瑞羡慕地叹了口气,特莉丝得意地一笑,效果达到了。长而美的乱发极其少见,它是女人身份地位的象征,代表你是个自由女性,只属于你自己。同时还代表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因为“普通”少女会扎起发辫;“普通”已婚女子会用女帽或头巾遮住头发;出身高贵的女子,包括王后和女王,则会将头发卷成各种样式;女战士会把头发剪短;只有德鲁伊教徒和女术士——以及妓女——才会让发型保持自然,以强调自己的独立与自由。

同以往一样,猎魔人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他们来到特莉丝面前,身形高大而纤细,双臂抱胸,身体重心放在左腿上——她知道,凭这样的姿势,他们可以在瞬间发起攻击。希瑞站在他们身旁,姿势一般无二,只是那身打扮让她显得十分可笑。

“欢迎来到凯尔·莫罕,特莉丝。”

“你好啊,杰洛特。”

他变了,给人一种苍老许多的印象。但特莉丝知道,从生理角度上讲,这不可能——猎魔人当然会变老,但速度极其缓慢,以至于普通人或她这种年轻女术士根本无法察觉。但仅仅一瞥,她就明白过来:尽管变异能阻止身体的衰老,却无法影响心灵的老化,杰洛特那遍布皱纹的脸就是最佳证明。特莉丝悲伤地避开白发猎魔人的双眼。那双眼睛显然看过太多的事。更糟的是,那双眼睛和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欢迎。”他重复一遍,“你能来,我们很高兴。”

艾斯卡尔站在杰洛特身边,看起来就像白狼的兄弟,唯一的区别是发色,还有脸颊那条丑陋的伤疤。凯尔·莫罕最年轻的猎魔人兰伯特也站在旁边,丑脸上挂着一贯的嘲弄。维瑟米尔没出现。

“欢迎,快进来。”艾斯卡尔说,“外面很冷,风还大。希瑞,你要去哪儿?我们没邀请你。太阳还这么高,虽然被云遮住了,但你还得继续训练。”

“喂!”女术士甩甩头发,“我算看出来了,礼节在猎魔人要塞很不值钱。希瑞第一个迎接了我,又带我来城堡,她理应陪着我……”

“她正在接受训练,梅利葛德。”兰伯特扮了个鬼脸。他总叫她的姓“梅利葛德”,不加头衔,也不喊名字,特莉丝对此很是反感。“她是学徒,不是管家。欢迎来宾,尤其是你这样的贵客,可不是她的职责。我们走吧,希瑞。”

特莉丝耸耸肩,假装没看到杰洛特和艾斯卡尔尴尬的表情。她什么也没说,免得让他们更加窘迫。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他们发现,自己对这个女孩如此着迷。

“我帮你牵马。”杰洛特说着,伸手接过缰绳。特莉丝不动声色地挪挪手,让他们的手掌碰到一起。他们的目光也一样。

“我跟你去马厩。”她的语气十分自然,“鞍囊里还有几件我要用的东西。”

“不久之前,我还在替你感伤。”他们刚走进马厩,杰洛特就嘟囔起来,“我亲眼见到你的墓碑,纪念你在索登战役中英勇牺牲的纪念碑。我最近才知道,那只是个谣传。但我不明白,特莉丝,为什么会有人把别人错当成你。”

“说来话长。”她答道,“有机会的话,我会讲给你听。请原谅我带给你的感伤。”

“说原谅太夸张了。我近来高兴的时候不多,所以听说你还活着,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但还是比不上亲眼见到你开心。”

特莉丝的身体里像有东西炸开。在这场旅行中,她始终担心见到白发猎魔人的一刻,同时又对此抱着无限期待。接着,她看到他疲倦的面孔。他那对看遍世间百态、冰冷而精明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不同寻常的镇定,却又充盈着感情……

她不假思索地抱住他的脖子。她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长发下的颈背处。麻刺感顺着她的背脊传下,扩散到全身,她差点在狂喜中叫出声来。为了压抑这叫声,她把嘴贴上猎魔人的唇。她身躯震颤,紧贴他的身体。她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忘我。

杰洛特却没忘记自我。

“特莉丝……别这样。”

“哦,杰洛特……我太……”

“特莉丝。”他轻轻推开她,“这儿不只有我们……他们来了。”

她转头看向入口,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渐渐走近的猎魔人的影子,又过片刻才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是啊,她的听力,她自以为十分敏锐的听力,的确没法跟猎魔人相比。

“特莉丝,我的孩子!”

“维瑟米尔!”

维瑟米尔真的很老了。天知道,他说不定比凯尔·莫罕要塞还老,但他却迈着轻盈而欢快的脚步朝她走来,他的手依然有力。

“见到您真好,老爷爷。”

“给我个吻。不,别吻我的手,术士小丫头。等我睡在棺材里再吻我的手吧。不用说,这一天就快来了。哦,特莉丝,你能来真是太好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治好我呢?”

“治好您?治什么?您的孩子气吗?把你的手从我屁股上拿开,老家伙,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灰胡子!”

“请原谅。我总是忘了你已经长大,我已经不能再把你放到膝盖上拍你的头了。说到我的健康……哦,特莉丝,年纪大了可不是说笑的。这把老骨头痛得我直想哀号。孩子,你能帮帮我这老家伙吗?”

“我会的。”女术士挣脱他的熊抱,目光转向维瑟米尔身边的猎魔人。他很年轻,看起来跟兰伯特一般大,留着黑色短胡子,却掩盖不住天花留下的严重疤痕。这可不太寻常:猎魔人对传染病拥有极高的免疫力。

“特莉丝·梅利葛德,这位是柯恩。”杰洛特替他们相互引荐,“柯恩今年第一次在这儿过冬。他来自北方的波维斯。”

年轻猎魔人鞠了一躬。他的虹膜是不同寻常的白、黄、绿三色,眼白布满红血丝,说明他的变异过程相当艰难。

“我们走吧,孩子。”维瑟米尔挽起她的胳膊,“马厩可不适合迎接客人,我只是等不及想见你了。”

在庭院里一个避风的角落,希瑞正在兰伯特指导下做训练。她在铁链吊起的一块长木板上熟练地保持平衡,同时用剑攻击一只皮袋,它用皮绳绑成人类躯干状。特莉丝驻足打量。

“错了!”兰伯特吼道,“你靠得太近!别乱砍一气!我告诉过你,用剑尖刺颈动脉!类人生物的颈动脉在什么位置?头顶吗?你怎么回事?专心,小公主!”

哈, 特莉丝心想。 看来传闻是真的。她就是那个希瑞。我没猜错。

她决定出其不意,不给猎魔人搪塞的机会。

“她就是著名的意外之子?”她指着希瑞问,“看来你们一直致力于履行命运的要求。但你们听故事时恐怕不太仔细,伙计们。在我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牧羊女和孤女会当上公主。可在这儿,我却看到公主当上了猎魔人。你们是不是太鲁莽了?”

维瑟米尔看着杰洛特。白发猎魔人保持沉默,脸上全无表情。尽管维瑟米尔无声地向他寻求支持,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清清嗓子,“杰洛特去年秋天才把她带来。她当时举目无亲……特莉丝,就算不相信命运之人,看到……”

“命运跟挥舞刀剑有什么关系?”

“我们教她剑术。”杰洛特平静地说,转头直视她的双眼,“我们还能教她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懂这些。无论是不是命运,凯尔·莫罕如今就是她的家,至少暂时是。训练和剑术能让她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也能让她忘记过去的种种不幸。这儿是她的家,特莉丝。她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那场大败之后,”女术士没有移开目光,“大批辛特拉人逃去维登、布鲁格、泰莫利亚和史凯利格群岛。其中有富豪、贵族和骑士,有这女孩的朋友和亲人……还有她的臣民。”

“那些朋友和亲人战后没来找她。他们抛下了她。”

“因为她命中注定不属于他们?”女术士露出不怎么真诚、但非常可爱的微笑——尽可能可爱——她不喜欢他的语气。

猎魔人耸耸肩。特莉丝了解他,于是立刻改变战术,放弃了争论。

她又看向希瑞。女孩在木板上灵活走动,侧过身来,手里的剑轻轻刺出,然后迅速跳开。中剑的假人摇晃起来。

“哦,终于!”兰伯特大喊,“你终于学会了!往后退,再来一遍。我得确定你不是瞎蒙的!”

“那把剑,”特莉丝转身看着几位猎魔人,“看起来很锋利。木板看起来很滑,很不稳当。而那位兰伯特像个白痴,只会大喊大叫让她泄气。你们就不怕发生意外吗?你们当真指望命运会保护那孩子?”

“希瑞不拿剑练习了将近半年。”柯恩说,“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也一直在照看她,因为……”

“因为这儿是她的家。”杰洛特平静却坚决地说完。太坚决了。那种语气就是用来结束话题的。

“的确是这样。”维瑟米尔深吸一口气,“特莉丝,你肯定累了。又累又饿,对吧?”

“这点无法否认。”她叹口气,不再紧盯杰洛特的双眼,“说实话,我都快累死了。我昨晚在小道边一栋牧羊人小屋里过夜,结果小屋塌了,把我埋在锯末和稻草里。若非事先施了个防护咒,我早就没命了。我太渴望干净的床单了。”

“你可以跟我们共进晚餐,然后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们为你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塔楼那间。我们还把凯尔·莫罕最好的床搬了过去。”

“谢谢。”特莉丝露出微笑。 塔楼那间, 她心想。 好吧,维瑟米尔。既然你这么要面子,今晚我就住塔楼好了,睡整个凯尔·莫罕最好的床。尽管我宁愿跟杰洛特一起睡在最差的床上。

“走吧,特莉丝。”

“走吧。”

狂风拍打窗板,吹乱了挂在窗前、被虫蛀得七零八落的挂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特莉丝躺在凯尔·莫罕最好的床上却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这张最好的床是件破旧的古董。特莉丝正在专心思考,而她的所有疑问都围绕着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叫她来这座要塞?究竟谁想见她?为了什么?

维瑟米尔的病痛只是个借口。维瑟米尔是个猎魔人,虽年事已高,却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健康得令许多年轻人眼红。要是老人家被蝎尾狮蜇了,或被狼人咬了,特莉丝或许会相信她来是给维瑟米尔治疗的。但“骨头痛”明显是个玩笑。要对付骨头疼痛——这在冷得吓人的凯尔·莫罕不算新鲜事——维瑟米尔只需借助猎魔人的炼金药剂,或用更简单的法子,找些烈性黑麦伏特加,内服外敷双管齐下。他不需要女术士,也不需要她的咒语和护身符。

那么,究竟谁想见她?杰洛特吗?

特莉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一股暖意流遍全身,还有在愤怒刺激下更加强烈的情欲。她轻轻咒骂一声,踢开棉被,侧过身去。老旧的床榻发出一阵嘎吱声。 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心想。 我就像个傻乎乎的思春少女,甚至更糟——就像缺乏关爱的老处女。我甚至没法理性思考。

她又咒骂一声。

当然不是杰洛特。别激动,小丫头。别激动,想想他在马厩里的表情吧。你以前见过那副表情,所以别再自欺欺人了。那是愚蠢、悔恨而又尴尬的表情,说明男人想要遗忘,说明他们不想回忆从前,也不想回到从前。看在诸神的分上,小丫头,可别说什么“这次不一样”。从来都是一样的。而且你很清楚,因为你亲身体验过。

在性爱方面,特莉丝·梅利葛德可谓女术士中的代表。一切皆源自于偷食禁果的快感,学院和女导师的严格约束更是为其平添了几分刺激。随后她便迎来了自由、独立且疯狂滥交的日子,最后不出意外地以苦涩、幻灭与放弃收场。在这之后是一段漫长的孤独期,她发现,想要宣泄压力,那些自认为是她丈夫和主子的男人根本就很多余——反正他们抹掉额上的汗珠,翻脸就不认账了。想让心情平静下来,有些办法反而省事得多,而且不用担心有人会让她的毛巾被血弄脏、在她被窝里放屁,或者逼她去弄早餐。接下来,她又体验了一段短暂却愉快的同性生活,关系结束后,她得出结论:弄脏毛巾、被窝里放屁,还有贪嘴,这些都不是男人独占的毛病。最后,同大多数女术士一样,特莉丝跟其他巫师谈情说爱,结果发现他们那冷冰冰、教条而仪式化的性爱既乏善可陈,又缺乏快感。

然后,利维亚的杰洛特出现了。这位猎魔人的人生波澜壮阔,又与她的好友叶妮芙维持着怪异而动荡、几乎称得上激烈的关系。

特莉丝一直嫉妒地留意着他们,尽管从表面来看,他们没什么值得眼红的。他们的关系显然令双方都很不快乐,甚至带来了破坏和痛苦,但不合逻辑的是……他们始终没有一刀两断。特莉丝很难理解,而这令她着迷,以至于……

她勾引了杰洛特——借助于一点点魔法。她选择了有利的时机。那时,杰洛特和叶妮芙再次反目,突然分开。杰洛特需要慰藉,也想要忘却。

不,特莉丝没想把他从叶妮芙身边夺走。事实上,对她来说,叶妮芙比杰洛特重要得多,但与猎魔人的短暂相处也没令她失望。她找到了一直追寻的东西——内疚、焦虑与痛苦。他的痛苦。她体验到了他的情感,这让她兴奋,而他们分开之后,她便再也无法遗忘。其实,她最近才明白什么是痛苦:她无比渴望与他再度相会,却又无法如愿。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会儿——哪怕一瞬间也好。

而现在,他就在不远处……

特莉丝攥紧拳头,狠狠打在枕头上。 不, 她心想, 不。别犯傻,别去想。想想……

想想希瑞。她是不是……

没错。 希瑞才是他们叫她来凯尔·莫罕的真正原因。 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女孩,他们想让她成为猎魔人。真正的猎魔人。变种人。一台杀戮机器,就像他们自己。

很明显,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截然不同的兴奋。 太明显了。他们想要让那孩子经历突变,让她接受草药试炼,进入改变阶段,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 维瑟米尔是上一代猎魔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而他只是个剑术导师。至于藏在凯尔·莫罕地下的实验室,那些蒙尘的瓶瓶罐罐,那些蒸馏釜和窑炉……剩下的猎魔人都不知该如何使用。在久远的过去,某位离经叛道的巫师调和出诱发突变的灵药,他的后继者又对灵药进行了多次改进。多年以来,正是那位后继者以魔法为手段控制着改变阶段的进程。而在一个关键的时刻,链条却断开了,魔法知识和力量全都荡然无存。猎魔人还有草药和草药试炼,他们还有实验室,他们知道灵药的配方。但他们没有巫师。

谁知道呢, 她心想, 也许他们也尝试过?他们有没有把没施过魔法的药剂喂给受训的孩子?

想到那些孩子可能的遭遇,她就浑身发抖。

如今,他们想让女孩经历突变,却又做不到。或许这意味着……他们会向我求助。这样我就能见识到在世巫师从没见过的东西,我会学到他们从没学过的知识。著名的草药试炼,不为人知的病毒培养技术,还有声名在外的神秘配方……

我会给那孩子一些灵药,然后亲眼目睹改变的过程,用我的双眼去看……

看着那个灰发孩子死去。

哦不。 特莉丝又发起抖来。 绝不。这代价太高了。

不过, 她心想, 也许我想太多了。也许这不是他们找我来的目的。我们在晚餐时聊了很多,我好几次把话题引向意外之子,但尽归徒劳。他们总是岔过话头。

当时她看着他们,维瑟米尔的神情焦虑而烦躁,杰洛特心神不宁,兰伯特和艾斯卡尔故作轻松与健谈,柯恩的神态却自然得过了头。席间唯一真诚坦率的只有希瑞,她的脸因寒冷而泛红,头发蓬乱,但心情愉快,吃起食物狼吞虎咽。他们的晚餐包括油炸面包块、奶酪和牛肉汤,希瑞还为餐桌上少了蘑菇而吃惊。他们喝了些苹果酒,但女孩杯里的却是水——她对此显然既惊讶又生气。

“沙拉哪儿去了?”她大喊道。兰伯特厉声责骂她,然后命令她把碗拿走。

蘑菇和沙拉。眼下不是十二月吗?

当然了, 特莉丝心想, 他们给她吃的是传说中的洞穴真菌——一种不为人知的山地植物——给她喝的则是神秘草药调制的饮料。女孩发育得很快,更被逐渐培养出了猎魔人那健康到离谱的身体。通过自然的手段,没有突变,没有风险,也没有陡增的荷尔蒙。但这些不能让巫师知道。他们想保密。他们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也什么都不会让我看到。

我见过女孩奔跑的样子。我见过她拿着剑在木板上轻盈地跳动,动作迅疾而灵活,充满猫科动物的优雅,像个杂技演员。我一定要, 她心想, 绝对要看看她的身体,看看她吃了那些食物后,身体发育成了什么样。或许我可以偷些“蘑菇”和“沙拉”的样本?对,一定要……

至于信任?我可不在乎你们的信任,猎魔人。世界上有癌症、有天花、有破伤风和白血病、有过敏症,还有摇篮病。可你们却藏着那些“蘑菇”:它们在提炼后或许能制成救命的良药。你们甚至对我保守秘密,还有你们宣称友好、尊敬和信任的人。你们不让我看实验室也就罢了,居然连蘑菇的事都要瞒着我?

那你们找我来这儿干吗?为什么要找我这个女术士?

因为魔法!

特莉丝笑出了声。 哈, 她心想, 猎魔人,这下我看穿你们了!被希瑞吓坏的不光是我,还有你们。她会“遁入”白日梦,讲出预言,发出你们也能感受到的魔法灵光。她会本能地用心灵传动能力拿东西,或在吃饭时靠目光折弯锡汤匙。她会回答你们在脑海里思索的问题,甚至你们不敢面对的问题,于是你们感觉到恐惧。你们意识到,这位意外之子比你们想象的更加“意外”。

你们意识到,你们把魔源带到了凯尔·莫罕。

没有巫师,你们根本应付不来。

而你们没多少巫师朋友,更没有信得过的。除了我,还有……

叶妮芙。

狂风拍打窗板,吹起挂毯。特莉丝平躺在床上,陷入深思,不自觉地咬起拇指指甲。

杰洛特没有邀请叶妮芙。他请来了她。 这是不是代表……

谁知道呢。也许吧。但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来找我?”黑暗中,她轻声说道,语气愤怒而激动。

回答她的,唯有废墟间呼啸的狂风。

早晨阳光明媚却冷得要命,特莉丝被冻醒了。她有些睡眠不足,但终于下定决心。

等她走进大厅,其他人已经到齐了。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她——她换下旅行衣物,穿了一条式样简单却极富魅力的裙子,还巧妙地搭配了魔法香水和不含魔法却贵得离谱的化妆品。她吃着麦片粥,跟猎魔人聊起无关紧要的话题。

“又是水?”希瑞盯着自己的杯子,突然嘟囔起来,“我的牙一喝水就发麻!我要喝果汁!那种蓝色的!”

“别任性。”兰伯特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了眼特莉丝,“也别用袖子擦嘴!把粥喝完,该去训练了。白天越来越短了。”

“杰洛特,”特莉丝喝完自己的麦片粥,“希瑞昨天在小道上摔倒了,伤得挺重。都怪她那身小丑式的装束,一点都不合身,还会妨碍行动。”

维瑟米尔干咳一声,转过头去。 啊哈, 女术士心想, 这么说是你的杰作喽,剑术大师?这也在意料之中,希瑞的束腰外衣一看就像用刀子裁剪、再用箭头缝合起来的。

“白天的确越来越短了。”不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但我们会让今天更短。希瑞,吃完了吗?跟我来,我给你改改衣服。”

“她穿这衣服跑一整年了,梅利葛德。”兰伯特气愤地说,“一切都很正常,直到——”

“直到来了一个女人?而她又无法忍受没品味又不合身的衣服?你说得对,兰伯特。但这女人已经来了,旧秩序将会崩塌,变迁的时代到了。走吧,希瑞。”

女孩犹豫地看向杰洛特。杰洛特点头同意,露出微笑。欢快的微笑。就像他过去的笑容,那时……

特莉丝转过目光。他的笑不是因为她。

希瑞的小房间忠实继承了猎魔人卧室的风格,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与家具,只有一张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床、一只凳子和一口衣箱。猎魔人会用自己猎杀的野兽毛皮装饰墙壁和房门——其中有雄鹿皮、山猫皮、狼皮,甚至狼獾皮。而希瑞这个小房间的门上只挂着一张硕鼠皮,还带着覆有鳞片的长尾。特莉丝强忍冲动才没把那东西扯下丢到窗外。

女孩站在床边,期待地看着她。

“好了。”女术士说,“我们把你这件…… 紧身衣改 得合身点儿。我对剪裁和缝补有点心得,这块山羊皮应该不在话下。至于你,小猎魔人,你用过针线没?除了用剑刺穿稻草包,你学没学过别的东西?”

“在河谷地区的卡根,我学过纺纱。”希瑞不情愿地嘟囔道,“他们不给我针线,因为我只会弄坏布料、浪费纱线,他们只能拆开重做。纺纱简直无聊透顶!”

“说得对。”特莉丝笑出了声,“你很难找出比纺纱更无聊的事了。我也恨纺纱。”

“是吗?我是因为……可你是个女巫——不对,女术士。你可以直接变出东西!那条好看的裙子……是你变出来的吗?”

“不是。”特莉丝笑着说,“也不是我自己织的。我可没那本事。”

“那你要怎么做我的衣服?用魔法变出来吗?”

“没这个必要。一根魔法针就够了,大部分工作都可以用它完成。如果有必要的话……”

特莉丝的手缓缓拂过希瑞袖子上的窟窿,低声念出一句咒语,促使护身符开始发挥效力。那个窟窿消失不见。希瑞快活地尖叫起来。

“是魔法!我要有件魔法外套了!哇哦!”

“直到我做出一件普通但更好的外套。好了,把衣服都脱了,小女士,换套别的穿。你肯定不只有这一身衣服吧?”

希瑞摇摇头,掀起衣箱,拿出一条褪色的宽松裙子、一件深灰色束腰外衣、一件亚麻衬衫,还有一件像给修女穿的羊毛罩衫。

“这些是我的。”她说,“我来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个,但现在已经不穿了。这都是女人的东西。”

“我理解。”特莉丝讽刺地扮个鬼脸,“不管是不是女人的东西,你必须暂时换上。好了,抓紧时间,脱衣服。让我帮你……该死!希瑞,这是什么?”

女孩的肩头覆盖着大块大块带血色的瘀青,大部分已转为黄色,还有些显然是新添上的。

“这他妈怎么回事?”女术士愤怒地骂道,“谁把你打成这样?”

“这些?”希瑞看着自己的肩膀,似乎被瘀青的数量吓了一跳,“哦,这些……是因为风车。我的动作太慢了。”

“什么风车?活见鬼!”

“风车,”希瑞抬起大眼睛,看着女术士,“就是一种……嗯……我用它练习在进攻的同时躲闪。它有木棍做的爪子,转起来就会挥舞。你得尽快跳起才能躲开。你得学会条件反射。如果学不会,风车就会用棍子痛打你。刚一开始,风车真把我抽了一顿,疼死人了。不过现在……”

“把裹腿和衬衫都脱了。哦诸神啊!可怜的孩子!你走路真没问题吗?还能跑吗?”

希瑞的两边屁股和左大腿都又青又肿。女术士碰到那些地方时,希瑞一边发抖,一边倒吸着凉气退开。特莉丝用矮人语里最恶毒的话咒骂起来。

“这也是风车弄的?”她拼命保持冷静。

“这些?不是。这是风车弄的。”希瑞满不在乎地指指一块位于左膝下方、覆盖胫骨部位的显眼瘀青,“其他那些……是钟摆。我用钟摆练习剑术步法。杰洛特说我的钟摆练习已经很不错了。他说我有……天分。我有天分。”

“等你天分用光,”特莉丝咬牙切齿地说,“我猜钟摆就会撞到你?”

“那当然啦。”女孩看着她,显然为她的无知感到吃惊,“肯定啊,它会撞到你。”

“这儿呢?你体侧这些?什么弄的?铁匠的锤子?”

希瑞痛得发出嘶声,涨红了脸。

“我从‘梳子’上掉下来……”

“……然后‘梳子’撞到了你。”特莉丝替她说完,更加拼命地保持镇定。希瑞却嗤之以鼻。

“梳子埋在土里,怎么撞人?不可能的!我只是摔倒了。我当时在练习跳跃转体,结果没成功,瘀伤就是这么来的。我撞到一根木桩。”

“你疼得在床上躺了两天?难以呼吸,对吗?”

“才没有。柯恩帮我擦了点药,让我重新回到‘梳子’上。非这样不可,你明白吧?不然你会染上恐惧。”

“什么?”

“染上恐惧。”希瑞拂开额前的淡灰色刘海,自豪地重复,“你不知道吗?如果你遇到坏事,必须马上回去面对它,不然你就会害怕。如果你害怕了,就不会有成果。绝不能放弃。杰洛特是这么说的。”

“我得记住这句箴言。”女术士咬牙切齿地低语,“还是杰洛特说的。作为人生准则倒不坏,但我不觉得它能适用所有情况。说风凉话总是很简单。所以你不能放弃?即便被各种东西碰撞和痛打,你也得爬起来继续练习?”

“没错。猎魔人无所畏惧。”

“是这样吗?那你呢,希瑞?你有畏惧的东西吗?说实话。”

女孩转过头去,咬住嘴唇。

“不要告诉别人,行吗?”

“行。”

“我怕双重钟摆,一次两个那种。还有风车,当然只有在他们把转速调高时。还有很长的平衡木,我现在上去还要加那种保护……保护装置。兰伯特说我是胆小鬼加软骨头,可我不是。杰洛特告诉我,我身体的重量分布跟他们不大一样,因为我是个女孩。我只须多加练习,除非……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

“你知不知道什么魔法和咒语……如果你会的话……能不能把我变成男孩?”

“不。”特莉丝冷冷地回答,“我不会。”

“嗯……”小猎魔人显然很苦恼,“那你至少可以……”

“可以什么?”

“你能不能做点什么,让我不用……”希瑞涨红了脸,“我还是在你耳边说吧。”

“来吧。”特莉丝凑近身子,“我在听。”

希瑞的脸更红了,她把脑袋凑近女术士红棕色的头发。

特莉丝猛然站起身,两眼冒火。

“今天?现在就有?”

“唔嗯。”

“操他奶奶的王八蛋!”女术士大吼一声,狠踢凳子一脚,让它撞到门上,震掉了那张老鼠皮,“天花、瘟疫加狗屎麻风病啊!我他妈宰了那群狗日的白痴!”

“冷静,梅利葛德。”兰伯特说,“这么激动对健康没好处,何况根本没必要。”

“别对我说教!还有,别再叫我‘梅利葛德’!不过你最好闭嘴,我没跟你说话。维瑟米尔、杰洛特,你们知道那孩子受了多少虐待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亲爱的孩子,”维瑟米尔严肃地说,“别感情用事。你在不同环境下长大,你也见过其他成长环境下的孩子们。希瑞来自南方,那儿的人把女孩当男孩养,就像精灵。她五岁就骑上了小马,八岁开始骑马打猎。她练过弓箭、标枪和刀剑。瘀青对希瑞来说并不新鲜……”

“别拿这些屁话搪塞我。”特莉丝怒气冲冲,“也别跟我装傻。这可不是骑马或坐雪橇。这里是凯尔·莫罕!在你们的风车和钟摆上,在你们那条杀手路上,曾有几十个男孩摔伤骨头、扭断脖子,他们可都是跟你们一样经过生活磨炼的家伙,是在路边或水沟里捡来的。你们别无所长但肌肉发达,没多大就见惯了风浪,但希瑞能跟你们比吗?就算她在南方以精灵的方式被抚养长大,就算她是英勇善战的雌狮卡兰瑟的孙女,这小丫头依然是位公主,细皮嫩肉、骨骼娇小……她是个女孩!你们想把她培养成什么?猎魔人吗?”

“这个女孩,”杰洛特平静地说,“这位纤弱娇小的公主经历了辛特拉大屠杀。她独自一人逃脱了尼弗迦德军团的搜捕。她成功逃离洗劫村庄、屠杀人畜的强盗。她在河谷地区的森林里独自撑过两星期。她跟一伙难民流浪了一个月,忍饥挨饿,仍旧努力前进。在将近半年时间里,她在一户农夫人家过活,每天下地耕作、照料牲畜。相信我,特莉丝,生活给予她的考验和磨炼不比我们这些别无所长的无赖少。希瑞不比我们这些被人装进篮子、像小猫小狗一样送给猎魔人的私生子更软弱。你为何总强调她的性别?这又有什么差别?”

“你居然问我?你还敢问这个?”女术士大吼,“你说性别能有什么差别?差别在于,这个女孩跟你们不同,她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她一直拼命忍着!你们却叫她在杀手路和那什么该死的风车上跑到累炸肺!”

尽管怒不可遏,但看到年轻猎魔人不知所措的表情,还有维瑟米尔惊掉的下巴,特莉丝突然感到一阵满足。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她点点头,用冷静、忧虑又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作为监护人,你们真不称职。她羞于启齿,因为她受过教育,不敢向男人倾诉这种烦恼。她还为自己的软弱、痛苦和身体不适感到羞愧。你们当中有人想过这些吗?你们关心过吗?至少你们也该猜猜她是怎么了吧?也许她第一次月事就是在这儿,在凯尔·莫罕。她在夜里暗自哭泣,因为没人给予她同情、安慰甚至理解。你们就完全没想过这些?”

“别说了,特莉丝。”杰洛特轻声哀叹,“够了。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或许还不止。”

“叫魔鬼把我们抓走吧。”柯恩咒骂道,“我们确实是实打实的白痴,呃,维瑟米尔,你……”

“闭嘴!”老猎魔人恶狠狠地说,“一个字也别说了。”

艾斯卡尔突然做出一反常态的举动:他站起身,走到女术士面前,深鞠一躬,拉起她的手,尊敬地奉上一吻。她迅速抽回手,与其说是要表达愤怒和恼火,倒不如说是为阻止猎魔人的碰触所激发的愉悦的颤抖。艾斯卡尔身形高大,比杰洛特还强壮。

“特莉丝,”他尴尬地揉揉脸颊上可怕的伤疤,“帮帮我们。我们求你。帮帮我们吧,特莉丝。”

女术士直视他的双眼,抿起嘴唇,“帮什么?艾斯卡尔,你想让我帮你们什么?”

艾斯卡尔又揉揉脸,看向杰洛特。白发猎魔人垂下头,用一只手捂住双眼。维瑟米尔大声清清嗓子。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希瑞走进大厅。维瑟米尔的干咳变成了哮喘。兰伯特张大嘴巴。特莉丝憋住大笑的冲动。

希瑞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迈着小碎步朝他们走来,手指轻轻提着深蓝色的裙子——裙摆剪短了,腰身做过修改,还留有在鞍囊里放过的痕迹。女术士的另一件礼物正在女孩的脖子上闪闪发光——一条涂漆皮革材质的小蝰蛇,有一对红宝石眼睛,还有黄金的搭扣。

希瑞在维瑟米尔面前停下脚步。她不知自己的手该往哪儿放,只好将大拇指塞进腰带里。

“我今天没法训练了。”一片寂静中,她缓慢又坚决地说,“因为我……我……”

她看看女术士,特莉丝冲她眨眨眼,笑得像个恶作剧后得意洋洋的顽童。女术士动动嘴唇,向希瑞提示她们先前商量好的说辞。

“我身体不适!”希瑞响亮而自豪地说道,然后仰起头,鼻尖几乎正对天花板。

维瑟米尔又干咳起来。但艾斯卡尔——亲爱的艾斯卡尔——却没有慌乱,他再次做出得体的举动。

“当然可以。”他用轻松的语气笑道,“我们明白你的情况,会把你的练习推迟到身体不适期过去为止。我们还会减少理论课时间,如果你实在不舒服,连理论课也可以暂停。如果你需要什么药物,或者……”

“这些就交给我吧。”特莉丝用同样轻松的语气打断他。

“呃……”希瑞看着老猎魔人,脸有些发红,“维瑟米尔伯伯,我请求特莉丝……我是说,梅利葛德小姐,让她……那个……呃,让她留下来。留久一些。留很长一段时间。但特莉丝说,这要请求你们的许可。维瑟米尔伯伯!请您同意吧!”

“我同意……”维瑟米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当然同意……”

“我们很乐意。”直到这时,杰洛特才放下扶额的手,“再乐意不过了,特莉丝。”

女术士轻轻点头,无辜地忽闪着睫毛,又将一缕红棕色发卷盘在手指上。杰洛特的脸就像石雕。

“你的表现非常恰当,还很有礼貌,希瑞。”他说,“你代表我们友好地款待了梅利葛德小姐。我为你骄傲。”

希瑞脸颊通红,露出快活的笑。女术士又冲她打了个事先说好的手势。

“好了,”女孩说着,鼻头翘得更高了,“我该走了,你们无疑要跟特莉丝谈些非常重要的事。梅利葛德小姐、维瑟米尔伯伯、各位阁下……我要暂时同你们说再见了。”

她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大厅,缓缓地、庄严地走上楼梯。

“活见鬼。”兰伯特打破沉默,“我以前竟不相信她真是公主。”

“笨蛋们,你们明白没?”维瑟米尔扫视四周,“要是哪天早上她再穿上裙子,我不希望看到任何训练……明白没?”

艾斯卡尔和柯恩朝老人家投去绝对算不上尊敬的眼神。兰伯特响亮地哼了一声。杰洛特看着女术士,女术士回以微笑。

“谢谢。”他说,“谢谢你,特莉丝。”

“条件?”艾斯卡尔显然很担忧,“特莉丝,我们已经答应减少希瑞的训练了。你还要提什么条件?”

“好吧,也许‘条件’这个词不太妥当,那就叫‘建议’好了。我会给你们三条建议,而你们必须接受。当然了,前提是你们希望我留下来,帮你们抚养那个小家伙。”

“我们在听。”杰洛特说,“继续说,特莉丝。”

“首先,”她不怀好意地笑道,“希瑞的菜单需要修改。尤其要限制秘密蘑菇和神秘草药的分量。”

杰洛特和柯恩的表情居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兰伯特和艾斯卡尔就差了些,维瑟米尔的吃惊倒是全都写在脸上。 也难怪, 看着维瑟米尔可笑的尴尬表情,她不禁心想, 在他那个时代,世界确实比现在美好得多。那时,口是心非是遭人鄙夷的性格缺陷,而诚实不会带来羞耻。

“让她少喝神秘兮兮的草药汁。”她继续说着,努力不要笑出声,“多喝奶。你们这儿有山羊,挤奶又不难学。等着瞧吧,兰伯特,你一眨眼工夫就能学会。”

“特莉丝,”杰洛特开口道,“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你们没让希瑞经历突变,没扰乱她的荷尔蒙,也没对她用什么炼金药剂或特殊草药,这点值得赞扬。你们的做法明智、负责而且人道。你们没用毒药伤害她——所以你们更不该让她变成残废。”

“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始终保密的蘑菇,”她解释道,“的确能让女孩身体健康,让她肌肉有力。而草药则能保证理想的代谢速率,加速发育。这些,再加上繁重的训练,将导致她的体形和肌肉组织发生某些变化。她是女人,既然你们没破坏她的内分泌系统,那么,也请别损害她的身体。如果你们无情地剥夺她的女性……特征,恐怕将来她会恨你们的。你们明白吗?”

“再明白不过。”兰伯特嘀咕道,双眼肆无忌惮地盯着特莉丝紧贴衣裙的双乳。艾斯卡尔清清嗓子,用锐利的目光看向兰伯特。

“到目前为止,”杰洛特缓缓地说,目光扫过其他猎魔人,“你还没在她身上发现无法挽回的状况吧?”

“没有,”她笑着说,“幸好没有。她的身体既健康又正常,体格像个年轻的树精——简直赏心悦目。但我要求你们,使用‘催化剂’一定要适度。”

“我们会的。”维瑟米尔承诺道,“多谢你的提醒,孩子。还有什么?你说你有……三条建议。”

“没错。接下来是第二条:你们要允许希瑞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触世界,还有同龄人。她应当接受良好的教育,并做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准备。她可以暂时保留短剑的训练。反正不靠突变,你们没法让她成为猎魔人,但猎魔人的训练对她没害处。世道艰险,这些训练能让她在必要时保护自己,就像精灵。但你们不能把她关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需要正常的生活。”

“她的正常生活早跟辛特拉一起化为灰烬了。”杰洛特低声道,“但在这一点上,特莉丝,你一如既往地正确。我们考虑过了,等到春天,我会带她去艾尔兰德的神殿学校,去找南尼克。”

“好主意,很明智。南尼克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梅里泰莉神殿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不但安全,还能让她得到适当的教育。希瑞知道这事吗?”

“知道。她一开始吵闹了好几天,但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她现在甚至在期待春天的到来,为前往泰莫利亚的远行而兴奋。她对这个世界很感兴趣。”

“我在她这年纪也一样。”特莉丝笑着说,“我要说第三条了,也是最重要的建议。你们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别摆出那副滑稽的表情。我是个女术士,你们忘了吗?不知道你们花了多久才意识到希瑞的魔法能力,但我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所以我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更准确地说,是什么存在。”

“那她是什么?”

“魔源。”

“这不可能!”

“不但可能,而且必然。希瑞是魔源,拥有通灵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很叫人担忧。亲爱的猎魔人们,你们也很清楚这一点。你们察觉到这股力量,也在为此担忧,这就是你们找我来凯尔·莫罕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对吗?”

“对。”沉默片刻过后,维瑟米尔确认道。

特莉丝悄悄松了口气。她生怕确认的人会是杰洛特。

那一年的初雪在次日降下,起先只是细碎的雪花,但很快转为暴风雪,刮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清晨,凯尔·莫罕的城墙已淹没在雪堆之下。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去杀手路跑步,何况希瑞身体不舒服。特莉丝怀疑,正是猎魔人促进生长的蘑菇和草药导致了女孩的月经问题。但她对那些东西的药用成分一无所知,所以没法确认。毫无疑问的是,希瑞是他们这辈子监护过的唯一一个女孩。女术士不打算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给猎魔人,更不希望他们担心或者自责,于是她选择自行解决。她给了希瑞一些灵药,往她的手腕上系了一串碧玉,禁止她以任何方式剧烈运动,尤其是拿着剑到处抓老鼠。

希瑞很无聊。她懒洋洋地在城堡里走来走去,但又找不到其他娱乐,最后只好帮柯恩清扫马厩、喂马并修理马具。

令女术士愤怒的是,杰洛特白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直到接近傍晚才回来,还带回一头死山羊。特莉丝帮他给猎物剥皮。虽然她由衷地厌恶山羊的肉味和血味,但她更希望借此接近杰洛特。靠近他,越近越好。一个冰冷而坚定的决心在她心中滋长。她不想再独自入睡了。

“特莉丝!”希瑞突然踏着重重的脚步跑上楼梯,大喊道,“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特莉丝,求你了,求你同意吧!求你了,特莉丝!”

雪下个不停。直到冬至日到来,才有阳光照亮雪地。

第三天,孩童全部死去,只剩一名近十岁的男童。在突如其来的疯狂刺激下,他即刻陷入昏迷。他的双眼呆滞无光;他的双手紧抓衣物,或在空中挥舞,像要抓取羽毛一般;他的呼吸变得沙哑而响亮;他的皮肤渗出冰冷、黏湿的臭汗。再次服用灵药后,他癫痫复发。癫痫结束又开始流鼻血、咳嗽以及呕吐。在那之后,男孩筋疲力尽,不再动弹。

随后两天,症状有增无减。尽管浸泡着汗水,男孩的皮肤却发干发烫,脉搏则趋于平稳——甚至比平常人更缓慢。他没有醒来,也没有尖叫。

终于,到了第七天,男孩苏醒,睁开双眼。他的眼睛好似毒蛇……

——《草药试炼及猎魔人的其他秘密训练——我的亲身见闻》
卡拉·德梅提亚·克里斯特 著
本手稿仅供巫师会成员参考 j7aFA67jic/xWLv2HD4RzV/yaPJbuN2NLNIjphYPywZKuWvMuhP2++YDSaTPF7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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