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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丑老太婆的警告

《咕咕云谷》
安东尼·戴奥真尼斯
第Γ页

……出村口的时候,我路过了一个脏兮兮的丑老太婆。她坐在一个木桩子上,说:“傻瓜,去哪?天马上黑,没时间赶路了。”我说:“我一直想多看看,让我的眼睛装满新鲜事儿,离开这个泥了吧唧、臭烘烘的小镇和这些永远咩咩叫的羊。我要去塞萨利,到‘魔地’找一个巫师把我变成鸟,勇敢的老鹰,或者聪明强壮的猫头鹰也行。”

她哈哈大笑,然后说:“司焰,你个呆子。大家都知道你数不到5,可你却坚信自己能数清大海的浪花。你的眼睛里除了你自己的鼻子,什么也装不进去。”

“闭嘴,丑老太婆,”我说,“我听说过一个在云里的城市,那里煮熟的画眉鸟直接飞进嘴里,葡萄酒在水渠里流淌,小风总是暖洋洋的。只要我变成勇敢的老鹰或者聪明强壮的猫头鹰,立马飞去那儿。”

“你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其实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司焰,相信我吧。”丑老太婆说,“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强盗,等着砸开你的头盖骨。每一个阴影里都躲着食尸鬼,等着喝你的血。这里你有乳酪、红酒、朋友和羊群。你已经拥有的比你苦苦追寻的更好。”

就像蜜蜂来去匆匆、不停地拜访每一朵花一样,我也不能停止……

湖口码头 爱达荷州

——

1941—1950年

泽诺

他7岁的时候,爸爸被安斯利·泰伊木材公司招去组装新型弓锯。他们到的时候是1月,漫天飞雪。在此之前,泽诺只在圣诞节的时候见过北加利福尼亚的药剂师撒在展品上的石棉雪花。在火车站,他轻轻地触碰结冰的水坑,然后像被烫到似的把手抽回来。爸爸在雪堆上摔了一个屁 儿,弄了一身雪,他一步一滑地走过来。“看!看我!一个大雪人!”

泽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公司租给他们一间两室的小屋,既不隔冷也不隔音,离镇子1英里。开始,男孩以为他们住在白茫茫的大平原边上,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冰封的湖。傍晚,爸爸打开一个2磅的肉丸意面罐头,放在火炉上。下面半罐烫了泽诺的舌头;上面的半罐化成一堆浆糊。

“这个家不错,对不对,小羊排?相当棒,是不是?”

墙上到处是裂缝,寒气无孔不入,男孩被冻了一个晚上。天亮前1小时,男孩到铲出的雪沟里上厕所,痛苦的经历让他祈祷以后再也没有尿。破晓之后,爸爸带着他到1英里外的杂货店,花4美元买了8双店里最好的犹他州羊毛袜子。他们就地坐在收银台旁边,爸爸给泽诺的每只脚套上两只袜子。

“记住,孩子,”他说,“没有坏天气,只有破衣服。”

学校里的孩子一半是芬兰人,一半是瑞典人,只有泽诺长着黑色的睫毛、胡桃色的眼底、奶茶色的皮肤,和那样一个名字。“摘橄榄的”“羊吻”“南欧黑人”“零”(泽诺的英文ZERO代表“零”——译者注),虽然他不明白那些外号的意思,但他明白它们传达的信息:别惹人烦、别出声、别抖、别搞特殊。放学以后,他在清过雪的迷宫似的街上闲逛,这里是湖口码头市中心,加油站顶上的雪有5英尺厚,M.S.莫里斯五金店屋顶上的雪有6英尺厚;卡德韦尔甜品店里面,大一点儿的男孩子们嚼着泡泡糖聊傻子、同性恋和廉价小汽车,看到他的时候,他们突然闭嘴,然后说:“别装神弄鬼的。”

到湖口码头8天之后,他在“湖畔街”和“公园路”交汇处的一座浅蓝色的维多利亚式两层小楼前停住脚步。屋檐上挂着冰柱;牌子上的字被大雪遮住了一半,只能看到:

他隔着窗户向里张望。这时门开了,两个穿着高领便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招呼他进去。

“嘿,”一个说,“你看起来很冷。”

“你,”另一个说,“妈妈呢?”

像鹅脖子一样的台灯照亮阅读室的桌子;墙上挂着一个箭头,写着“咨询台”。

“妈妈,”他说,“住在天国。那里的人没有痛苦,什么也不缺。”

两个图书管理员歪着头,姿势如出一辙。一个安排他坐在壁炉前纺锤形靠背的椅子里,另一个走到书架中间,拿来一本套着柠檬色外壳的布面书。

“哈,”第一个姐姐说,“不错。”她们分别坐在他的两边。拿书的人说:“当你在这样湿冷的天气里,没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的时候,只能靠希腊人了,”她指着一行文字念道,“带你飞遍全世界,到达一个炎热、多石、阳光明媚的地方。”

壁炉里火星四溅,目录抽屉上的黄铜拉手荧光闪闪。第二个姐姐开始念书,泽诺把双手插到大腿下面。故事里有一个形单影只的水手,他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他在木筏上漂了18天之后,遇到可怕的风暴。木筏散了,衣服丢了,他被冲到一个小岛的岩石上。女神雅典娜化身成一个小姑娘,给他送水并且护送他去了一个被施过魔法的城市。

首领好奇地看着一望无际的街道 ,她念着:

星罗棋布的港口,人头攒动的舰队;

他在贵族宏伟的圆顶旁赞叹,

七零八落的小岛,鳞次栉比的塔尖;

深壑高墙,固若金汤。

泽诺全神贯注。他听见海浪在岩石上破碎的声音,闻出海水里咸盐的味道,看见宏伟的圆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淮阿喀亚人的小岛就是天国吗?妈妈也要在星空下独自漂荡18天才能到那里吗?

女神告诉孤独的水手不要害怕,要勇敢地面对一切。所以他走进像月亮一样飞光留影的大殿,国王和王后赏他甜蜜的美酒、赐他纯银的座椅、听他讲艰辛的经历。泽诺渴望听得更多,但是温暖的炉火、旧纸的气息加上图书管理员抑扬顿挫的声音合成了一个魔咒,他睡着了。

爸爸承诺加保温层、修室内厕所、直接从蒙哥马利·沃德 公司预定全新的小电暖器,但是,他几乎每晚从工厂回来的时候都已经累得解不开鞋带。他把一罐牛肉面放在炉子上,点燃一根烟,然后就靠在餐桌上睡着了。融化的雪在他的脚边聚成一汪水,他好像也在睡眠中融化了一点,等到破晓,他会再一次凝固,转头出门。

泽诺习惯每天放学以后去图书馆逗留一会儿,图书管理员——两位坎宁安小姐——给他读完《奥德赛》(Odyssey),接着读《金色羊毛和先前住在阿基里斯的英雄》(The Golden Fleece and the Heroes Who Lived Before Achilles),带他游览了奥杰吉厄岛、厄尔提亚、西方之国和北方乐土等被姐俩称作神话领地,其实并不存在的地方。泽诺只能“神游”到那些地方去。但她们也说过,久远的神话故事可能比现实更可信。所以,也许真有那些地方呢?白天越来越长,图书馆的屋顶开始滴水,高过小屋的大黄松呼呼地抖落身上的积雪,这声音传到男孩耳朵里,让他想起赫尔墨斯领命穿着金鞋冲下奥林匹斯山的情景。

4月,爸爸从厂区带回一只长着斑点的牧羊犬。虽然它闻起来又腥又臭,还总在炉子后面排泄,但是,晚上盖着毯子被它压在身下,听着它规律的、心满意足的哼哼声,泽诺还是满心欢喜。他给它起名叫做雅典娜。每天下午他走出校门,都能看见它在篱笆栏外面的烂泥里摇着尾巴。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坎宁安姐妹给泽诺读赫克托、卡珊德拉和普里阿摩斯国王的100多个孩子的故事,雅典娜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睡觉。从5月进入6月,湖水变成蓝宝石的颜色,林子里拉锯的声音此起彼伏,木头堆像工厂旁边的城市一样大。爸爸给泽诺买了一条裤兜上缝着一道闪电的工装裤,只是大了3个号。

7月,他走到“使命街”和“森林路”的交汇处,路过一栋带砖砌烟囱的房子,一个女人从前门走出来,站在门廊招呼他。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房子是两层,车道上停着一辆浅蓝色的1933年别克Model 57。

“我不会吃人的,”她说,“不要把狗带过来。”

房间里挂着深紫红色的窗帘,密不透光。她自报家门说是博伊兹顿夫人,丈夫几年前死于一起工厂事故。她长着黄头发、蓝眼睛,脖子中间的痦子像一群被麻醉在半路的甲壳虫。餐厅的盘子上站着一座星形饼干堆起的金字塔,挂着白花花的糖衣。

“吃吧。”她点燃一支烟。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一英尺高的耶稣像,在十字架上俯视着他们。“反正也要扔了。”

泽诺拿起一块:糖、黄油,好吃。

房间四周全是架子,上面摆着几百个瓷娃娃,粉红的脸颊、红帽子、红连衣裙,有的穿木屐,有的拿杈子,有的在接吻,有的趴在许愿井口窥视。

“我见过你,”她说,“在镇子上闲逛。在图书馆和那些女巫聊天。”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瓷娃娃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况且,他的嘴被填得满满的。

“接着吃。”

第二块比第一块更好吃。这是谁啊,烤一盘子饼干就是为了扔掉吗?

“你爸爸是新来的,对吧?在工厂?卖苦力?”

他成功地点了点头。耶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博伊兹顿夫人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她的样子很悠闲,但是眼光毒辣,这让他想起赫拉的看守百眼巨人,他不但头上长满眼睛,就连指尖上也全是,这么多眼睛,即使睡觉的时候闭上50只,也还有50只睁着继续警戒。

他拿起第三块。

“你妈妈呢?在照片里吗?”

泽诺摇摇头,突然感觉屋子里没了空气,肚子里的饼干正在变成黏土,雅典娜在门廊呜呜着,罪恶感和混乱席卷而来,他离开桌子,落荒而逃,甚至没来得及道谢。

周末,他和爸爸跟博伊兹顿夫人一起礼拜。腋下湿了一大片的牧师严肃地说邪恶势力正在集结。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博伊兹顿夫人家。她把一种叫做“老护林人”的东西倒进一对蓝色的玻璃酒杯里,爸爸打开桌子上的珍妮斯收音机,幽暗沉闷的房间里响起摇滚乐,博伊兹顿夫人哈哈大笑,露出满嘴的牙齿。她的指甲划过爸爸的胳膊。泽诺希望她再拿出一盘饼干,但是爸爸说:“孩子,你现在到外面去玩一会儿。”

他和雅典娜走到湖边。他在沙子上搭了一个淮阿喀亚人的小王国:高墙林立、果园葱郁,外加一支松果舰队。雅典娜蹿上蹿下地叼来树枝,他一根一根地扔进水里。货真价实的壁炉、停在私家车道上的别克Model 57、名副其实的房子,换作两个月以前,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现在,他只想和爸爸回家,回到小屋,在炉子上热罐头面。

雅典娜捡回来的树枝越来越大,最后它竟然拖来一棵没扎根的小树苗。湖面上波光粼粼,大黄松把松针抖落在泽诺的王国里。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缩小、缩小,小到可以站在沙岛王宫的中心,仆人给他换上暖和的长袍,引领他走过亮着火把的长廊,所有人都热情地欢迎他。在正殿,他和尤利西斯、妈妈、英俊威猛的阿尔西诺斯一起向雷霆之主宙斯敬酒,感谢他为迷路者指引方向。

磨蹭到最后,他只能回到博伊兹顿夫人家找爸爸,爸爸在里屋喊道:“再等3分钟,小羊排!”于是,泽诺和雅典娜顶着防蚊罩,坐在门廊下等。

9月随着8月过,就像后脚跟着前脚跑。10月飞雪落山梁。平日,他们经常晚上去博伊兹顿夫人家,周日则整天在一起。11月到了,爸爸仍然没有修厕所,也没有直接从蒙哥马利·沃德公司预定全新的电暖器。12月的第一个周日,他们从教堂回到博伊兹顿夫人家,爸爸打开收音机,广播里说353架日本飞机轰炸了美国在瓦胡岛的海军基地。

厨房里,博伊兹顿夫人的面口袋掉在地上。泽诺说:“什么叫‘全民总动员’?”没人回答。雅典娜在走廊里叫。播音员说大约有数千名海员死亡。他看见爸爸额头左边的血管突突地跳。

外面,“使命街”上的雪堆已经高过泽诺。雅典娜在雪里挖出一条地道。眼前没有车子开过,头顶也没有飞机经过。街面上没有其他孩子。整个世界好像都沉默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回到屋里,爸爸一直围着收音机走圈,两只手攥成拳头互相撞,博伊兹顿夫人端着一杯“老护林人”站在窗边,地上的面粉还是没人收。

广播里一个女人说:“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她清清喉咙,“今晚,我在这里讲话,是因为我们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爸爸举起一根手指:“是总统夫人。”

雅典娜在门口呜呜着。

“几个月以来,”总统夫人说,“我们一直有预感,但现在仍然不敢相信。”

雅典娜开始汪汪叫。博伊兹顿夫人说:“你能让那个畜生闭嘴吗?”

泽诺说:“爸爸,我们回家行吗?”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总统夫人继续说,“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爸爸摇摇头。“这些孩子吃着吃着早饭头就没了。他们被活活烧死。”

雅典娜又叫起来,博伊兹顿夫人用颤抖的双手按住额头。架子上的几百个瓷娃娃——牵手的、跳绳的、拎桶的——突然充满了可怕的能量。

“现在,”广播说,“我们回到今晚的节目中。”

爸爸说:“我们要给这些日本混蛋点颜色看看。小伙子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5天以后,他和锯木厂的另外4个人乘车去博伊西登记牙齿和胸围。圣诞节过后的一天,爸爸踏上了去马萨诸塞州新兵训练营的路。泽诺开始和博伊兹顿夫人一起生活。

湖口码头 爱达荷州

——

2002—2011年

西摩

刚出生的时候,他尖叫、嗷喊、号啕大哭。蹒跚学步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只吃那几样:麦片、凉华夫饼、1.69盎司包装的原味mm豆,不要圣诞包装的,也不要分享包。如果邦尼给他花生味的,他就闹翻天。她可以摸他的胳膊和腿,但不能碰他的脚和手。耳朵是禁地。香波是无法摆脱的恐惧。理发=绝不可能。

家的名字叫做金橡树,是刘易斯顿按周付费的汽车旅馆。她用打扫其他16间客房的收入抵房租。她的男朋友像暴风雨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个叫杰德,这个叫迈克·高特里,这个被叫做火鸡腿。打火机叭叭地响,制冰机嗡嗡地叫,运木头的货车把窗户震出咔哒咔哒声。最惨的时候,他们在庞蒂亚克车里过夜。

3岁的时候,西摩决定不再忍受内衣上的标签和早餐麦片在塑料袋里沙沙响的声音。4岁的时候,如果果汁里的吸管插倒了,他会尖叫。如果她打一个大喷嚏,他会抖上半个小时。人们说:“他有什么毛病?”他们说:“你能不能把他关起来?”

他6岁的时候,邦尼得知叔祖父巴婆去世。虽然他们20年没见,但他把湖口码头的双倍宽 移动房留给了她。她扣上手机盖,摘下塑料手套扔进14号客房的浴缸里,丢下挡在门口的推车,把烤箱、米罗华DVD一体机和两垃圾袋衣服装进庞蒂亚克Grand Am里,然后带着西摩一口气朝南开了3个小时。

房子离镇子1英里,在一条被称作“世外桃源”的碎石小路的尽头,四周野草丛生。在一扇破窗户旁边喷着“我不叫911”。屋顶好像被大力士掀起来似的卷了一个边。律师刚一走,邦尼就跪在车道上泣不成声。她哭了那么久,把两个人都吓坏了。

松树林从三面环抱着这所房子。院子里,成千上万只白色的蝴蝶在蓟的花朵间穿梭。西摩坐在她身边。

“哦,小负鼠,”邦尼擦擦眼睛,“没事,只是这该死的日子太长了。”

房子后面的树在空中闪光;蝴蝶翩翩起舞。

“为什么,妈妈?”

“因为希望。”

一根在空中飘的蜘蛛丝抓住阳光,被照亮了。“噢,”他说,“因为希望,该死的日子太长了。”妈妈笑喷了,他又被吓了一大跳。

邦尼用胶合板钉住坏窗户,清理橱柜里的老鼠屎,把巴婆被花栗鼠啃过的床垫子拖到马路上,然后以19%的利息全额贷款买了两个新床垫。她在二手店淘到一个橘黄色的双人沙发,浇上半罐夏威夷林地清香剂之后和西摩一起拉进屋。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并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两个华夫饼。高空中,一只鹗正朝着湖水飞去。一只母鹿带着两只小鹿在工具房旁边抖着耳朵。天空变成紫色。

“种子啊——发芽,”邦尼唱道,“草场啊——茂盛,树木啊——就要长叶子……”

西摩闭上眼睛。微风就像金橡树的蓝毛毯一样轻柔,也许更轻柔;蓟散发出一种像圣诞树一样让人暖暖的味道;身后那堵墙的里面就是他自己的房间,虽然天花板上有污渍,但看起来像云朵、像美洲狮,还也许像海绵。妈妈的声音里充满喜悦,当她声情并茂地唱到母羊咩咩叫、阉牛撒欢儿跳、雄山羊放响屁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湖口码头小学一年级=26个6岁的孩子+24×40英尺+经验丰富的讽刺家奥尼金夫人。她分配给西摩的深蓝色课桌看着就烦心:边框变形、螺丝生锈。桌脚蹭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感觉眼球上扎了无数根针。

奥尼金夫人说:“西摩,你见过其他孩子坐在地上吗?”

她说:“西摩,你在等一个终生难忘的邀请吗?”

她说:“西摩,如果你不坐在……”

在校长的桌子上有一个马克杯,上面写着“我喜欢微笑”。他的腰带上有一圈慢跑的卡通走鹃。邦尼穿着全新的“旅行车管家”POLO衫,费用将从她的第一次薪水中扣除。她说:“他特别敏感。”校长詹金斯说:“他有爸爸吗?”同时第三次瞥了一眼她的胸。后来,在车里,邦尼把车停在“使命街”的路沿上,吞下3片治疗偏头痛的药。

“小负鼠,你在听我说吗?如果听见了,摸摸你的耳朵。”

4辆卡车呼啸而过:2辆蓝色,2辆黑色。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我们是什么?”

“一个团队。”

“团队做什么?”

“互相照应。”

过去一辆红色的轿车。又过去一辆白色的卡车。

“你能看着我吗?”

他看着她。她的衬衫上挂着一个磁贴胸牌,上面写着“保洁员邦尼”。名字比职务的字体小。两辆路过的卡车把他们的车震得打晃,他听不出它们的颜色。

“我不能因为你不喜欢你的课桌就在上班的时候扔下工作。他们会解雇我的。我不能被炒。我需要你去试试。你愿意试试吗?”

他开始努力。卡门·霍马切亚拿毒藤碰他的时候,他努力不尖叫。托尼·莫里纳里的飞盘撞到太阳穴的时候,他努力不哭出声。但是9月过了9天之后,七魔鬼山的一场大火使整个山谷浓烟滚滚,奥尼金夫人说空气质量太差,不宜做室外运动,必须关紧门窗,否则会得慢性哮喘病。没过几分钟,便携式电脑冒出一股和邦尼用巴婆的微波炉解冻墨西哥肉卷时一样的气味。

他忍过数学课、午饭和拼读练习课,但是到复习课的时候,他的忍耐接近极限。奥尼金夫人让大家在自己的座位上画出心中北美洲的颜色,西摩想用一片浅绿色围住墨西哥湾。他努力只动手和手腕,这样桌子就不会晃出吱吱吱的声音;他努力不喘气,这样就可以闻不到任何气味,但是汗却顺着肋骨淌下来。韦斯利·欧曼不停地鼓捣左脚的鞋袢,粘上,撕开,撕开又粘上;托尼·莫里纳利一直噗噗噗地抖嘴唇;奥尼金夫人正在白板上写一个巨大的“美——国”,笔头发出呲啦呲啦的噪音;教室里的挂钟哒哒哒地响,所有这些声音一窝蜂似的冲进他的脑子里。

头晕耳鸣:他所有的经历从远方“隆隆”而至。它们摧毁山川、湖泊、湖口区的市中心;荡平操场;掀翻所有的汽车;它们在电脑外咆哮,在门板上碰撞。黑色的针孔在眼前扩散。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可是喧嚣吞掉了光明。

辅导员斯拉特里小姐说这可能是感官失调或者多动症,也许兼而有之。孩子太小,她不能确定。况且她不是医生。但是他的尖叫吓到别的孩子,所以周五校长詹金斯给西摩放假,建议邦尼尽快约见医生。

邦尼揉着鼻梁问:“这个,啊,是免费的吗?”

车行的经理史蒂夫说,邦尼,你要是胆敢带着孩子来上班,我就解雇你。所以,周五早上,她拔掉炉子的点火器,把一盒麦片摆在灶台上,然后把“星光男孩”DVD设置成重复播放的状态。

“小负鼠?”

DVD里,星光男孩穿着闪亮的套装从夜空跌落。

“如果你听见了就摸摸耳朵。”

星光男孩找到了被网子兜住的犰狳一家。西摩摸摸耳朵。

“当微波炉的计时器显示‘000’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好吗?”

星光男孩需要帮助。该呼唤“真正的朋友”了。

“你就坐在这里,行吗?”

他点头。庞蒂亚克开出颠簸的“世外桃源”。卡通片里,“真正的朋友”猫头鹰划破夜色,在星光男孩的照耀下,用嘴撕破大网,救出犰狳。“真正的朋友”大声宣布患难见真情。屋顶上好像有一只大蝎子在磨爪子。

西摩在自己的房子里听。然后到门口去听。在厨房的推拉门边上听。那个声音持续不断:吧哒、刺啦、刺啦。

电视上,黄色的大太阳冉冉升起。“真正的朋友”该回巢了。星光男孩也该回天庭了。

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星光男孩唱道:

我们永远不分离,

我在天空中,

你在我心中。

西摩拉开推拉门,看见一只喜鹊飞下屋顶,落在后院一块鸡蛋形的大石头上。它垂下尾巴,喳喳地叫。

一只鸟。根本不是蝎子。

一整夜的暴风雨吹散了浓烟,带来一个明媚的清晨。蓟抖动紫色的花冠,小昆虫四处奔波。房子后面有成千上万棵与山比高的松树,随着摇摆呼吸。呼、吸、呼、吸。从没腰的野草到鸡蛋形的大石头西摩走了19步,当他爬上去的时候,喜鹊拍着翅膀飞到森子边的一棵树上。石头上生长着一簇簇的苔藓,粉色的、橄榄色的、橘黄色的。走到这儿来简直是太棒了!开阔。生机。再走走。

西摩又向前走了20步,被一道带刺的铁丝网拦住去路。身后是推拉门,厨房、巴婆的微波炉;前方是3 000英亩的森林,主人在得克萨斯州,和湖口区的人从未谋面。

喳、喳——啊——喳。喜鹊叫着。

从铁丝网下面钻过去很容易。

站在森林里,光线完全不一样:是另一个世界。苔藓像挂在枝条上的小旗子一样迎风招展;天空在头顶被分割成若干块亮片。这儿有一个蚁丘,足有半个他那么高;这儿有一块花岗岩,像小货车那么大;这儿有一块树皮,穿在身上充当星光男孩护胸的盔甲正合适。

西摩爬到半山腰,看见空地上有一棵死去的大黄松,它像一个从地下世界冒出来的骷髅巨人,挥舞着无数手臂,被一圈道格拉斯冷杉围在中间。冷杉吹落成双成对的松针,在他身边飞起千千万万只降落伞。他抓住一根,仿佛握住一个短身子细长腿的小人。“小针人”勇敢地从他的脚尖跳到地上。

西摩在死树脚下,用树皮和树枝为“小针人”搭了一所房子。就在他把苔藓床垫放进屋里的时候,一只幽灵在他头顶10英尺高的地方尖叫起来。

嗷——嗷——嗷?

西摩胳膊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猫头鹰太善于伪装了,它叫了三声才被男孩发现。他长出一口气。

它在树荫里眨眼,3下、4下,它闭上眼睛。看不见它了。眼睛睁开了,又看见它了。

它和托尼·莫里纳利一样大,眼睛和网球一个颜色,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站在死去的大树脚下,抬头迎接猫头鹰自上而下的目光。森林一呼一吸间,有事情发生了:那个遥远,但让他在醒着的每一秒都心神不宁的轰鸣声——喧嚣——消失了。

这个地方有魔力 ,猫头鹰好像在说, 你只需要坐下、呼吸、等待,它就会来找你的

他坐下、呼吸、等待。地球在轨道上又转了1 000公里。男孩心里一直打不开的结开了。

邦尼找到西摩,把他拉起来。她头上挂着树皮,工服上沾着鼻涕;而他根本不知道是过去了1分钟、一小会儿,还是10年。猫头鹰消失了,就像一股烟。他东张西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它钻进森林里了。邦尼一边抚摸他的头,一边抽泣,“……再找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待着呢……”拽着他走出树林的时候,她又是诅咒又是骂,结果牛仔裤被铁丝网划破了;厨房里微波炉的计时器哔哔哔地响;经理史蒂夫来电话说她被解雇了;她把电话扔在双人沙发上,扳着他的肩膀——这样他就不会扭来扭去——说道:“我想我们要一起扛,我想我们是一个团队。”

他装睡,然后爬到窗边,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去。夜色中一股浓烈的洋葱味。有东西在叫,有东西在动。窸窣窸窣窸窣。森林就在那边,过了铁丝网就是。

“真正的朋友,”他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真正的朋友’。”

泽诺

楼下,在博伊兹顿夫人的客厅里,大人们穿着笨重的鞋子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5名塑料士兵从罐头盒里爬出来。士兵401握着步枪向床头匍匐前进;410拖着反坦克炮越过被子沟;413离暖气太近,脸被烤化了。

怀特牧师亲自端着一盘火腿和饼干上楼来,气喘吁吁地坐在黄铜小床上。他拿起把步枪举过头顶的士兵404说,他没想到会和泽诺谈这些,但是他听说泽诺爸爸牺牲的那天,单枪匹马送4个日本鬼子下了地狱。

楼下有人在楼梯口说:“瓜达康纳尔岛,在哪?”另一个人说:“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雪花从卧室的窗前飘过。紧接着,泽诺的妈妈划着金色的小船从天而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和雅典娜上船,妈妈划桨,他们一起去天国,那里蓝绿色的大海劈开黝黑的峭壁,柠檬在温暖的阳光下挂满枝头。

后来,他重新回到铜床上。怀特牧师正带着士兵404围着床做蛙跳,跳出一股头油味。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向真正的英雄致敬,”牧师说,“你爸爸是真正的英雄。”

晚些时候,泽诺端着盘子悄悄下楼,从后门溜出去。雅典娜一瘸一拐地从杜松丛里蹭出来,他喂它吃火腿和饼干,它真诚地看着他表示感谢。

鹅毛大雪。一个人在他的脑子里小声说,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这也许是你的错。天暗下来。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博伊兹顿夫人的院子,沿着“使命街”走到“湖畔街”路口,翻过护道,一步一滑地走到湖边。参加葬礼的鞋子里灌满了雪。

现在是3月底,在远处的湖心、半英里以外的地方,最先融化的冰开始变成一块块黑色的补丁。左手的黄松在岸边筑起一道宏伟却飘摇的高墙。

泽诺走到冰面上,积雪越来越薄。被风冻干又被风吹散。他觉得离岸边越远,脚下黑黢黢的水越深。30步。40步。他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工厂、镇子,甚至岸边的树也看不见了,就连他的足迹也被风和雪抹掉了。他独自悬浮在白茫茫的世界。

再走6步。7步。8步。停。

四周空荡荡的:全白的拼图被拆成碎片撒在空中。他感觉自己在某个东西的边缘摇摆。身后是湖口区:透风的教室、泥泞的街道、图书馆、带着烟油气息的博伊兹顿夫人和她的瓷娃娃。回到那里他是“摘橄榄的”“羊吻”“零”:一个有着外国血统的孤儿,个子矮小,名字怪异。前面有什么呢?

雪面下一条裂痕在白色中突围。在鳞片后面忽隐忽现的是淮阿喀亚人的皇宫吗?铜墙银柱、葡萄园、梨园、泉水?他想看得真切一些,但是眼睛好像走错了方向:它们穿过白色的漩涡,看向他的大脑深处。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总统夫人说,我坚信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但是没有爸爸,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又如何奢望成功呢?

再远一点点。他蹭着一只脚向前挪了半步,第二道裂缝低吼着穿透冰面,好像是从湖心开始的,笔直地从他的双腿间穿过,直奔镇子而去。他感觉裤子后面被猛地扯住,好像绳子已经放到最长,现在他要被拽回家了。他转过身,看见雅典娜叼着他的腰带。

此时此刻,他才感到心惊肉跳,好像有一千条蛇在皮肤里游走。他屏住呼吸,尽可能轻起轻落地跟着雅典娜的足迹,颤颤巍巍地顺着冰面往回走。上岸,翻护道,过“湖畔街”的十字路口。心跳声在耳朵里震荡。他站在胡同的尽头浑身打颤,雅典娜舔舔他的手。博伊兹顿夫人的客厅里灯火通明,大人们站着说话,他们的嘴像胡桃夹子娃娃的嘴一样一张一合。

教会里十几岁的少年清扫了步行道,屠夫送他们一些尾骨作为奖励。为了营造轻松的氛围,坎宁安姐妹开始给他读希腊喜剧。一个叫阿里斯托芬的剧作家,她们说他创造了最完美的世界。她们读完《云》(The Clouds)读《公民大会妇女》(Assemblywoman),然后读《鸟》(The Birds):两个老家伙厌倦了尘世的堕落,于是到天空之城和鸟一起生活,结果他们发现麻烦如影随形。每到这个时候,雅典娜就在字典区打盹儿。博伊兹顿夫人每天晚上喝“老护林人”,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骆驼牌香烟。他们玩克里比奇纸牌,用钉子在纸板上记分。泽诺笔挺条直地坐着,手里的牌整齐地铺开一个扇面,心里却琢磨着,虽然我还在这个世界,但还有一个世界,就在那儿。

四年级。五年级。战争结束了。从低海拔地区过来乘船游湖的人源源不断,在泽诺眼里,游船满载着幸福的家庭:妈妈、爸爸、孩子。爸爸的名字被刻在市中心的纪念碑上。有人递给泽诺一面旗子,有人说着英雄的种种事迹。后来,在博伊兹顿夫人家吃晚饭的时候,怀特牧师坐在主位上,摇着火鸡腿说:

“阿尔玛,阿尔玛,出怪拳的拳击手,你叫他什么?”

博伊兹顿夫人正嚼到一半,牙上沾着西芹,她说:

“水果宾治!”

她咯咯笑;他也笑着咽下一口酒。四周架子上200个胖嘟嘟的瓷娃娃睁着大眼睛看着泽诺。

他12岁的时候,坎宁安姐妹把他叫到借还书柜台,递给他一本88页厚的4色彩印书《亚特兰蒂斯的人鱼》(The Mermen of Atlantis)。“一直想给你看这本书。”姐姐说。她的眼睛四周布满皱纹。妹妹在书后面盖上还书日期。泽诺带着书回家,坐在小铜床上看。第一页,公主被一群穿着青铜盔甲的陌生人劫持到海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一个大圆玻璃罩子下。这是一座水下城市,城里那些穿青铜铠甲、戴金色臂章的人长脚蹼、尖耳朵、有鳃裂。他们有厚实的三头肌和强壮的双腿,大腿间的凸起让泽诺的心里一阵翻腾。

这些奇怪的美男子可以在水下呼吸;他们不辞辛劳;在城里,精致的水晶塔比比皆是;弯弯的拱桥、闪亮的大潜艇。气泡顺着水晶灯金黄色的光束攀升。到第10页,笨拙的水上人为了营救公主向水下人宣战。水上人用鱼叉和火枪进攻,水下人以三叉戟和强健的肌肉还击。泽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鳃上细细的红线和又长又壮的四肢,热血沸腾。在最后几页,争斗越发凶残,就在圆顶出现裂纹,所有人危在旦夕的时刻,他看到“待续”。

他把这本书在抽屉里关了3天,依然挡不住它的光芒。即使在学校,也被它搅得心神不宁。它是有放射性的危险品。只有在确定博伊兹顿夫人睡觉之后、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才敢接着往下看:愤怒的水手用鱼叉攻击具有防护功能的穹顶;优雅的水下士兵身着深红色的长袍,舞动着三叉戟和强健的大腿,游来游去。很多次他在梦里听见他们敲打卧室的窗户,但是他刚一张嘴说话,水就灌进来。惊醒之后,他感觉自己掉进了冰湖里。

一直想给你看这本书。

第4天晚上,泽诺捧着《亚特兰蒂斯的人鱼》走下咯吱咯吱响的楼梯,从紫红色窗帘的蕾丝花边前走过,经过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香气的干花罐,哆哆嗦嗦地打开壁炉,把书扔进去。

自卑、脆弱、怯懦——他和爸爸截然不同。他很少去市区,忍痛绕开图书馆。如果在湖边或者商店门口看见坎宁安姐妹,哪怕只是瞥见其中一个,他也会转头、缩脖子,赶紧藏起来。她们知道他没有还书,知道他毁坏了公共财产。她们肯定想知道原因。

镜子里,他的腿显得太短、下巴显得太柔弱。他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两只脚。也许,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属于他的闪亮的城市,也许他可以在某个地方焕然一新,成为他向往的那个聪明、阳光的人。

偶尔,在回家的路上或者起床的时候,他突然感到眩晕和恶心,感觉被一群人窥视。跟踪他的人个个衬衫滴血,一脸谴责。同性恋,他们用手指戳着他说,娘娘腔。水果宾治。

泽诺16岁了。他在安斯利·泰伊木材公司的机械修理店当兼职学徒。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朝鲜战争开始。8月,教徒们按照习惯,在周日的下午围坐在博伊兹顿夫人的桌子旁抱怨新一代美军的缺点。说他们如何娇惯、如何在过度放纵的文化中变得软弱,不思进取。胆小鬼的头顶上飘着橘黄色的烟圈。

“没有你爸爸那么勇敢。”怀特牧师说着,夸张地拍了拍泽诺的肩膀。泽诺听见,在远方,有一扇门开了。

朝鲜:在学校的地球仪上是一个绿色的小手指。看起来并不是遥不可及。

每天晚上下班以后,他围着湖跑半圈。跑到“西岸路”3英里,然后调头回来再跑3英里。雅典娜冲破飞溅的雨水跟在后面,她鼻子和嘴巴上的毛已经变白,跑起来也一瘸一拐,但仍然一如从前的勇猛。有时候,衣着鲜亮、井然有序的亚特兰蒂斯士兵出现在他身旁,但总是若即若离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就像中间隔着烫手的电线似的。那时他会加速,拼命想要甩掉他们。

变成17岁那天,他请求博伊兹顿夫人允许他开着旧别克车去一趟博伊西。她用手里的烟点燃一根新的;咕咕钟嘀嗒嘀嗒响;她的一群孩子站在架子上;3个不同的圣像顺着3个不同的十字架俯视着他们。透过她肩膀后面的窗户可以看见厨房外面,雅典娜蜷缩在树篱下面。1英里外,老鼠正在他和爸爸来湖口区度过第一个冬天的小屋里打瞌睡。心已经愈合,但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在峡谷之字形的山路上,他晕了两次车。在招兵办公室,一个医科学生把冰冷的听诊器扣在他的胸口,然后舔了舔笔尖,仔细检查了表格中的每一项。15分钟后,他成了列兵E——1泽诺·尼尼斯。

西摩

邦尼没花一分钱得到了双倍宽的房子,同时也继承了巴婆每个月558美元的土地贷款,另外还有燃料费+爱达荷州税+湖口区公共设施费+垃圾费+蓝河银行床垫贷款+庞蒂亚克保险+翻盖电话+为了把车开上主路必须买的扫雪机+2 652.31美元信用卡到期还款+健康保险,哈哈,开玩笑。她从来没交过健康保险。

她在“杨树叶客栈”做小时工,打扫房间——每小时10.65美元——晚饭时间在“猪肉饼屋”轮班——每小时3.45美元外加小费。如果没人订饼,穆克特先生会要求她去门口打扫卫生,可是没人会为此付小费。

每天,6岁的西摩自己从校车上下来,自己走完“世外桃源”,自己开门。吃一块华夫饼,看“星光男孩”,不出屋。小负鼠,你在听吗?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耳朵吗?你可以发誓吗?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他在胸前画个十字。

但是只要进家,无论什么天气,无论雪多深,他一定马上扔掉书包从推拉门跑出去,钻过铁丝网,在林地半山腰的空地上找到那棵死去的大黄松。

有时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脖子根一阵阵地发麻;有时他能听见低沉的嗡嗡声在林子里穿行;有时什么也没有;但是,如果能偶遇“真正的朋友”便是最幸福的日子。它在离地10英尺的树上枕着鸟粪睡觉,西摩第一次看见它就是在这根枝丫上。

“你好。”

猫头鹰低头看西摩;风吹乱了它脸上的毛;它的眼神像个漩涡,流转中带着久别重逢似的理解。

西摩说:“不只是课桌,还有课间休息以后,满身大汗的邓肯和韦斯利和米娅的贴纸一样全是泡菜味,还有……”

他说:“他们说我是神经病。他们说我可怕。”

猫头鹰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眨了眨眼。它的头有排球那么大。它看起来像10 000个树精的合体。

11月的某个下午,西摩问“真正的朋友”是不是也会被响亮的噪音吓一跳,是不是有时也会感觉听见太多的声音,它有没有希望全世界都能像此时此刻这样清净,在这样一片空地上,无数银色的小雪花静静地在空中飞?猫头鹰从树枝上飞起来,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

西摩跟过去。猫头鹰一路朝着西摩的家滑翔,边飞边叫,好像发出邀请似的。西摩走进后院的时候,猫头鹰已经站在屋顶上等他。它对着深深的积雪发出长长的一声 嚯噢 ,然后眯起眼睛盯着巴婆破败的工具房,看看西摩,再看看工具房。

“你想让我进去?”

幽暗的小屋里,男孩在堆得满满当当的物品中发现一只死蜘蛛、一个苏联防毒面罩、几个生锈的工具箱和一对挂在工具台上方的射击用护耳。他戴上以后,世界的唠叨声消失了。

西摩拍手、摇晃装满轴承的咖啡罐、砸锤子,什么都听不到。世界变得美好了。他走出来,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站在屋顶山墙上的猫头鹰:“是这个吗?你说的是这个吗?”

奥尼金夫人允许他在休息、喝柠檬气泡水和复习反馈时间戴耳罩,并且同意在他连续5天不犯错的情况下给他调换课桌。

辅导员斯拉特里小姐奖励他一个多纳圈。邦尼给他买了新的“星光男孩”光盘。

越来越好。

当世界过于吵闹、过于嘈杂,或者他感觉摇摇欲坠、轰鸣声不堪忍受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扣上耳罩,幻想自己走进森林的空地。500棵道格拉斯杉随风摇摆;伞兵“小针人”悬浮在空中;死去的大黄松像根白骨,屹立在星空之下。

这个地方有魔力。

你只需要坐下、呼吸、等待。

西摩就这样顺利度过了感恩节游行、圣诞音乐盛会和情人节的混乱。他咽下了烤点心、肉桂酥和烤碎面包块。每隔一个周四,他用一次“不用哄洗发水”。邦尼的指甲嗒——嗒——嗒地敲方向盘的时候,他不再抽搐。

春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奥尼金夫人带着一年级的学生迈过积雪融化的水坑,走到“湖畔街”和“公园路”的拐角处,那里有一栋浅蓝色的房子,门廊歪斜。其他孩子一窝蜂似的跑上楼梯;一个满脸雀斑的图书管理员发现西摩一个人站在“成人非小说”区。他必须抬起一个耳罩才能听见她说话。

“你说他有多大?他像不像戴着一个蝴蝶结?”

她从架子高处拿下一本《野外指南》,翻给他看,他在第一页就看到“真正的朋友”左脚抓着一只老鼠在空中盘旋。接下来一张图还是它:站在高处俯视白雪皑皑的草原。

西摩的心突突地跳。

大灰猫头鹰, ”她读道,“ 就长度而言,是世界上最大的猫头鹰,也被称作煤烟猫头鹰、蓄须猫头鹰、幽灵猫头鹰和北方幽灵 。”她看着他,遍布雀斑的脸上绽放着笑容。“书上说,它们的翅膀展开以后足有5英尺宽。它们可以听见田鼠在雪下6英尺深的地方的心跳。它们的大脸盘有助于收集声音,就像你把手拢在耳朵边一样。”

她把两只手放在耳朵边。西摩摘掉耳罩,做了同样的动作。

那年夏天,每天邦尼出发去“杨树叶”之后,西摩便立刻把麦片倒进垃圾袋,冲出推拉门,绕过鸡蛋形的大石头,再钻过铁丝网。

他用树皮做飞碟,在水坑上撑杆跳,在斜坡上滚石块,还和一只顶着羽冠的啄木鸟做了朋友。森林里有活着的黄松,像校车那么大,鹗在最高处建了一个窝;山杨林的叶子哗啦啦响,就像雨滴落在水面上。每隔两三天,“真正的朋友”就会出现一次,站在那棵只剩下骨架的大树上,在它的领地像慈善的上帝一样眨着眼睛倾听。

就在这块弹丸之地,男孩在猫头鹰对着松针咳嗽的时候看到了松鼠的嘴、老鼠的背、一堆吓人的田鼠头、一截塑料绳、绿色的碎蛋壳、一只鸭子的脚。他在巴婆的工作台上组装出一个个奇异的骨架:3个头的田鼠、8条腿的蜘蛛花栗鼠。

邦尼发现他T恤上的扁蚤、头发上的芒刺和地毯上的泥巴,所以放好洗澡水以后她说:“有人要来抓我了。”西摩把可乐瓶里的水倒进另一个可乐瓶;她穿着“猪肉饼屋”的工作服和偏大的黑色锐步鞋唱起伍迪·格思里的歌,唱着唱着就在浴室的防滑垫上睡着了。

二年级。他从学校走到图书馆,把耳罩挂在脖子上,坐在“有声书”架子旁的小桌上。猫头鹰拼图、猫头鹰绘本、电脑上的猫头鹰游戏。长着雀斑的图书管理员玛丽安一有空就会给他读书,为他解惑。

非小说598.27:

大灰猫头鹰的理想居住地是靠近森林、视野开阔、田鼠丰富并且具备有利的制高点的地方。

当代鸟类学杂志:

大灰猫头鹰难得一见又极易受到惊吓,因此我们对它所知甚少。但我们已经知道它串联起啮齿动物、森林、草场和真菌,这张多维度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有待进一步研究。

非小说598.27:

大灰猫头鹰的卵只有十五分之一可以被孵化并且存活。幼鸟被乌鸦、貂、黑熊和大角猫头鹰捕食;雏鸟经常挨饿。它们需要辽阔的狩猎场所,栖息地极易受到破坏:牲口践踏草场导致猎物数量骤降;山火烧毁巢穴;误食中毒的啮齿类动物;死于车祸;撞在铁丝网上。

“看,这儿说美国现在大约有11 100只大灰猫头鹰。”玛丽安拿出大计算器,“咱们按照3亿美国人计算吧,取个整数。按3,再按8个‘0’。做得好,西摩。还记得除号吗?1、1、1。等号。”

27 027。

他们两个盯着这个数字,若有所思。27 027个美国人,一只大灰猫头鹰。27 027个西摩,一个“真正的朋友”。

在有声书旁边的桌子上,他努力想把它画出来。一个椭圆,中间两只眼睛,那就是“真正的朋友”。然后在旁边加上27 027个圆点,是人。他大概点了700下之后,手开始抽筋,笔尖也钝了。该回家了。

三年级。他的小数作业得了93分;可以吃比萨、撒盐饼干、乳酪通心粉。玛丽安给了他一瓶零度可乐。邦尼对着DVD机热泪盈眶地说:“小负鼠,你太棒了。”

10月的一天下午,西摩戴着耳罩拐进“世外桃源”,一眼就看见早上还空荡荡的胡同里站着一个4×5英尺的椭圆形广告牌,上面写着:

伊甸园之门

即将呈现

联排和独栋

定制首选

配图中有一只带着10个斑点的雄鹿在薄雾笼罩的水池旁饮水。牌子旁边回家的路似乎还是老样子:路旁两条泥坑里的越橘叶子染上了秋天的红色。

一只啄木鸟擦着地面飞走了。不远处一只松貂在吱吱叫。美洲落叶松随风摇摆。他又看了看广告牌,再看看马路。恐慌在他的心里伸出第一根黑色的触手。 ZSFFmE0/uNdARrdmeEg6/AKlVe0ONFF/+v5CnVmtvd1V2Oq93zNjiWe6nbD8fi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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