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司焰的所见所闻

《咕咕云谷》
安东尼·戴奥真尼斯
第β页

尽管学者们仍在争论24页重现文稿的排序问题,但一致认为醉酒的司焰观看阿里斯托芬喜剧作品《鸟》的演出和错把咕咕云谷当作真实之地的情节应该排在旅行的起点位置。泽诺·尼尼斯译。

……烦透了阴雨、烦透了泥巴、烦透了没完没了的咩咩声,也受够了被人叫蠢蛋废物和傻子,于是我离开我的羊群,从牧场跌跌绊绊地进了城。

在广场里,所有人都坐在长凳上。他们面前有3只跳舞的鸟:1只乌鸦、1只寒鸦和1只足有一人高的戴胜。我有些害怕。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是一群温文尔雅的鸟,其中两个老家伙正在聊他们准备建造的奇迹之城,在地球和天堂之间的云朵里、远离人类的烦恼、只有长翅膀的才能到达,那里没有痛苦,人人睿智。我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幅画面:在云顶有一座宫殿,金塔林立,群鸟环绕,有猎鹰、红脚鹬、鹌鹑、黑水鸡和布谷鸟。水龙头里哗哗地流出肉汤。一只接一只的乌龟背着蜂蜜饼慢悠悠地走过。红酒顺着街道两旁的水沟流淌。

亲眼看见这些事情之后,我站在那里说:“如果能去那儿,我干吗待在这儿?”我扔掉酒壶,直奔塞萨利。众所周知,那是一个巫术横行的地方,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巫师,可以把我送过去……

君士坦丁堡

——

1439—1452年

安娜

我们所说的君士坦丁堡就是以前居民口中的“城市”。沿着城市的“第四丘”走,在圣西奥法诺皇家修道院过马路,就到了曾经盛极一时的尼古拉斯·卡拉菲特斯绣坊,里面住着一个叫安娜的孤儿。她到3岁才开口说话,可是一开口全是提问。

“玛丽亚,为什么我们要呼吸?”

“为什么马不长手指?”

“如果我吃一个乌鸦蛋,头发会变黑吗?”

“太阳可以装下月亮吗?玛丽亚,这是围绕的另一种方式吗?”

圣西奥法诺的修女们都叫她“猴子”,因为她总爬果树。第四丘的男孩们叫她“蚊子”,因为她总围着他们转。绣工头西奥多拉是个寡妇,说她应该叫“无望”,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学了绣法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孩子。

安娜和姐姐玛丽亚住在勉强放下一张马鬃垫的小格子间里,里面只有一扇窗。她们的全部家当是4枚铜币、3颗象牙纽扣、一条打着补丁的羊毛毯子、一个也许是妈妈留下的圣·卡里路亚圣像。安娜从来没吃过甜奶油和橘子,从来没走出过城墙一步。在14岁之前,她认识的人除了奴隶就是死人。

黎明。雨。20名绣娘爬上楼梯,走进工作室,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寡妇西奥多拉走到窗边,逐个打开每一扇百叶窗,说道:“主啊,保佑我们不要失去工作。”女工们说:“我们罪孽深重。”然后西奥多拉打开针线柜的锁,对金丝、银丝、小盒子里的珍珠分别称重,并且记录在蜡板上。当屋子里能够看清白线和黑线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干活了。

年龄最大的70岁,叫特克拉;最小的7岁,是安娜。她靠在姐姐玛丽亚身边,看着她在桌子上摊开做了一半的修女披肩。披肩边缘整齐地悬挂着圆形的饰物,上面绣着躲在葡萄藤里的百灵鸟、孔雀和鸽子。

“看,《施洗约翰》的轮廓已经有了,”玛丽亚说,“接下来我们要补充细节了。”她挑出和底色协调的绣线,纫好针,在披肩的中心框上绣架,然后开始飞针走线。“把针转过来,针尖朝上,从上一针的中间穿过来。像这样,把线分开。看清楚了吗?”

安娜根本看不进去。整天弯着腰,拿着针和线缝圣人、星星、半狮半鹫的怪兽或者教主法衣上的葡萄藤,有人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吗?欧多西亚歌唱3个圣童;阿加塔歌唱受苦的约伯;西奥多拉在工作间里走来走去,像觑视小鱼的苍鹭。安娜想要模仿玛丽亚的针法——倒针绣、锁边绣——可是一只棕色的小野翁落在了眼前的窗台上,它抖抖身子,甩掉背上的水,喳喳喳地唱起来。安娜瞬间就走进了鸟的世界,她看见自己扑棱着翅膀离开窗台,在大雨中起飞。她在雨滴中穿梭,一路向南飞过圣波利欧格达斯教堂的遗址。成群的海鸥在圣索菲亚的圆顶上盘旋,像围在上帝身边的祷告者。海风扫过,宽阔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变成一堆白色的泡沫;一只鼓足了帆的商用船在海峡里打转,但是安娜扶摇直上,直到城市的屋顶变成一条曲线,果园淡出视线,直到九霄云外,直到——

“安娜,”玛丽亚轻声说,“这儿用什么线?”

寡妇西奥多拉的眼神穿过整个工作间落在她俩身上。

“深红色?裹着金属丝?”

“不对。”玛丽亚叹了一口气,“不是深红色。没有金属丝。”

她整日里帮绣娘们取线,取布,取水,取午餐的豆子和油。下午,当女工们听见咔哒咔哒的驴蹄子声、门房的问候声和卡拉菲特斯大人踢踢踏踏的上楼声时,个个都挺直腰板,加快了走针的速度。安娜趴在桌子下面捡线头。她一边认真地捡一边念叨:“我个子小,我藏起来,我不会被他看见。”

卡拉菲特斯大人的胳膊长得有些过分,嘴唇沾着红酒的颜色,弯腰驼背气势汹汹。安娜觉得他不像人,反而更像秃鹰。他在局促的绣桌间挪动,啧啧地咂着嘴表示不满。今天他在尤金妮娅的身后停下来,装出教皇的语气说她工作拖拉;说在他父亲那个年代,像她这样不称职的人绝不可能摸到丝绸,连靠近都不行;问她们到底知不知道,萨拉森人占领的省份与日俱增,这座城市是救世主在异教徒的汪洋中最后的落脚地,要是没有城墙的保护,他们早被卖到荒凉的内地为奴了?

卡拉菲特斯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时候,门房摇铃通报有客人来。他擦擦额头,把挂在衬衫外面的镀金十字架摆正,匆匆忙忙走下楼。所有人长出一口气。尤金妮娅放下手中的剪刀;阿加塔揉揉太阳穴;安娜从椅子下面爬出来;玛丽亚接着绣。

苍蝇围着桌子绕圈。楼下传来男人们的笑声。

在天黑前一小时,西奥多拉把她叫过来:“主说,孩子,什么时候摘刺山柑都不算晚。它会减轻阿加塔手腕的疼痛和特克拉的咳嗽。去找找那些马上就要开花的吧。在晚祷钟敲响之前回来。包好你的头发,小心坏人。”

安娜差点跳起来。

“还有,不许跑。小心把你的肠子摔出来。”

她强迫自己慢慢地下楼梯,慢慢地穿过院子,慢慢地从看门人身边经过,然后她飞起来。飞出修道院的一道道门,飞过倒在地上、支离破碎的花岗岩巨石柱,飞过街上两队像没有翅膀的乌鸦一样黑乎乎慢吞吞的僧侣。小路上的水坑闪着亮光;她飞过坍塌的小教堂时,3只吃草的山羊抬起头看着她。

距离卡拉菲特斯工坊不远的地方长着不下20 000株刺山柑,可是安娜却一口气冲到城墙边。在这儿,威武的城墙根下、遍布荨麻的果园里有一个被人遗忘的后门。她翻过碎砖堆、钻进狭小的洞口、爬上旋转楼梯、转6个弯到达顶层、撞开密实的蜘蛛网,进到弓箭手的小塔楼里。光线从两个相对而开的射箭孔透进来,她看见遍地碎石,听见沙子在地缝里流淌。她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屏住呼吸,等待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几百年前,有人——或许是厌倦了放哨的孤独的弓箭手——在南面的墙上留下一幅画。墙灰在风雨和时光中脱落,但是壁画依然清晰。

左边,一头驴眼神忧伤地站在海岸边。蓝色的是海水,曲线代表波浪。右边,飘着一艘云船,太高了,安娜够不到。云上有一座城,银色和青铜色的塔林闪闪发光。

她已经盯着这幅画看了6次,每次都心神不宁,仿佛被一股遥远的力量拉扯着,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世界无限大,而自己身在其中却微不足道。它的视角奇特、色彩纯正,画风和卡拉菲特斯工坊里绣娘的作品截然不同。那头驴是谁?为什么它的眼神那么孤立无助?这座城在哪里?天国,天堂,上帝之城?她踮起脚尖,在断裂的墙面上摸到了石柱、拱门、窗户和在塔尖盘旋的小鸽子。

夜莺开始在下面的果园里唱歌。光线渐暗,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角楼越来越斜,似乎马上就要被吞噬了。安娜从西边的开口钻出去,那里有一排刺山柑正举着叶子迎接西沉的太阳。

她一边走一边摘,一边把花苞装进口袋里,但心仍然沉浸在那个更加广阔的世界里。走到城墙外面去,走过长满水藻的护城河,它就在那里:橄榄树林,羊肠小道,一个小小的身影牵着两匹骆驼穿过果园。石头散发着白天的热气;太阳沉入地平线。晚祷的钟声响起时,她的口袋还空着四分之三。肯定要迟到了。玛丽亚会担心,西奥多拉会发火。

安娜回到角楼,再一次在壁画前驻足。再多看一会儿。暮色中,波浪似乎在翻滚,城市开始发光;驴子在岸边跺着蹄子,决定拼死游过大海。

保加利亚罗多彼山脉的伐木工村

——

同期

奥米尔

在君士坦丁堡西北200英里的地方有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边有个小村庄叫伐木工村,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完整的男孩在那里降生。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脸颊粉扑扑的,两条腿用力地踢腾。但是他的上嘴唇左侧有一道裂缝,一直延伸到鼻子下方。

接生婆出去了。婴儿的妈妈把一根手指伸进他的嘴里:通到上腭。他就像突然失去耐心的工匠扔出的一件半成品。她身上的汗变凉了,喜悦被恐惧代替。怀孕4次,她从来没有失去过。虽然她相信自己,但也许是老天保佑。可是这次怎么了?

婴儿号啕大哭。冰雨敲击着屋顶。她用大腿把他托在胸口前,双手挤奶。他大口地吸,咕咚咕咚地咽,但是他的嘴唇合不拢,流出的奶远比喝进去的多。

长女阿玛尼几个小时前就去林子里喊男人们回家了;现在他们应该正急着往家赶呢。两个小姐姐匆匆看了一眼就退回去,好像先要想清楚这样一张脸是否可以看似的。接生婆派一个女孩去河边打水,另一个去埋产后的污物。天完全黑下来,婴儿一直哭哭啼啼的。他们先听见狗叫声,接着听见“树叶”和“针”的铃铛声,两头牛走到牛棚前,停下来。

祖父和阿玛尼从门口进来,一身冰碴,眼神焦虑。“他摔了,马……”阿玛尼看见婴儿的脸,突然停下来。祖父站在她的身后说:“你丈夫走在前面,天太黑,马蹄子肯定打滑了。然后那河,哦……”

惊恐在这间小农舍里肆意膨胀。新生儿开始恸哭;接生婆退到门口,黑暗和内心的恐惧使她面目扭曲。

蹄铁匠的老婆提醒过他们,一到冬天亡灵就会在山上作恶:溜门撬锁、使孕妇生病、让婴儿窒息。大家应该在树上拴头山羊作为贡品,另外再往小溪里倒一罐子蜂蜜。但是她丈夫心疼羊,况且她也不愿意浪费蜂蜜。

逞强。

每一次移动,她都能感到一道小小的电流划过腹部。每一次心跳,她都能看见接生婆忙着挨家挨户地报道:小魔鬼降生。他的父亲丧命。

祖父把这个哭闹不止的孩子放在地上,打开裹布,然后弯曲手指,把指关节放在他的嘴唇中间,男孩安静下来。然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他上唇的裂缝。

“很多年前,山那边老远的地方有一个男人,鼻子下面也有这样一条缝。如果你能忘掉他的丑陋,准会说他是一个骑马高手。”

他把孩子还给母亲,牵着牛和羊进屋避寒。然后又出去,摸黑卸下牛轭。动物的眼里映着炉火的亮光,姑娘们聚在母亲身边。

“他是神吗?”

“魔鬼。”

“他怎么呼吸?”

“他怎么吃饭?”

“祖父会把他带到山上去送死吗?”

男孩对她们眨了眨乌黑的眼睛,全记下了。

飞雪接冻雨。她对着屋顶祷告,如果她的儿子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丁点作用的话,希望他愿意把自己奉献出去。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睁开眼看见祖父站在床边。他穿着牛皮披肩,肩膀上扛着雪,看起来就像伐木工人嘴里的幽灵、一只经常做坏事的怪物。虽然她对自己说,拂晓的时候,这个男孩将和她的丈夫一起坐在幸福花园的宝座上,那里石头吐奶,溪水淌蜜,远离冬天,但是把他递出去的时候,感觉还是那么撕心裂肺。

晨鸡报晓,车轮嘎吱嘎吱地碾过雪地,她们的小房子亮起来,噩耗再一次把她击垮。她的丈夫和马一起淹死了。姑娘们洗漱、祷告,给“美丽”挤奶,给“树叶”和“针”喂饲料,折松树枝喂山羊。从上午到下午,她一直没力气起床。血液冻僵了。脑子也冻僵了。她的儿子已经蹚过了死神河。或者很快。或者就是现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好几只狗一起咆哮起来。她从床上下来,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从高山上吹下来一阵狂风,托起林子里的一片亮光。奶水胀得快要让她崩溃了。

过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发生。然后她看见祖父骑着马从河道上过来,鞍子上好像搭着个东西。狗扑上去,祖父卸车。尽管心里一直念叨着不要不要,她还是伸出手去接祖父手里的东西。

这个孩子还活着。嘴唇苍白,面如死灰,挂着霜的小手发黑。

“我带他去了山上的林子。”祖父捡起块木头放进炉火里,吹了吹,炉子里窜出火苗。他的两只手都在抖,“我把他放下。”

她坐在离火不能再近的地方,用右手托住婴儿的下巴,左手挤奶。奶水直接射进他的喉咙深处,同时也从鼻子和上腭的裂缝中溢出来,但是他在吞咽。女孩们溜进来,心潮澎湃地看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眼前发生。火苗变成火焰,祖父却打着寒颤:“我上马准备回来。他太安静了。他只是仰头看着树。雪地里的一个小影子。”

婴儿喘了口气继续吞咽。狗在门外哼哼。祖父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吧?

“我不能丢下他。”

午夜前,他们被叉子和火把赶出村子。这个孩子咒死了自己的父亲,又蛊惑祖父把他从林子里带回来。他是魔鬼附身,他脸上的缺陷就是证明。

他们放弃牛棚、田地、地窖和7个柳条蜂窝,离开了曾祖父60年前盖起的小屋。他们逆流而上走了好几英里,在寒冷和恐惧中迎来曙光。祖父在烂泥里赶着牛,步履蹒跚。女孩们坐在牛背上,抱着母鸡和陶器。母牛“美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蹚过每一个泥坑。男孩的妈妈骑着马走在最后,男孩在襁褓里眨着眼睛观察天空。

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到大峡谷,这里离村子9英里,道尽途穷。一条小溪在冰雪覆盖的岩石间蜿蜒而下,奇形怪状的云从一个树顶慢悠悠地移到另一个树顶,漫无边际。山谷里回荡着诡异的哨子声,牲口闻风丧胆。

他们在一块凸出的石灰岩下落脚,岩洞的壁画上画着亿万年前的洞熊、欧洲野牛和不会飞的鸟。姑娘们挤在妈妈身边,祖父生起一堆火。山羊抽抽搭搭,狗瑟瑟发抖。婴儿的眼睛盯着篝火。

“奥米尔,”他妈妈说,“我们就叫他奥米尔。长命百岁。”

安娜

8岁的安娜帮卡拉菲特斯打完酒从酒馆出来。她推着3壶能让脑袋裂开的深色红酒停在公寓外面休息的时候,听见百叶窗里有一个浓重的希腊口音:

尤利西斯在大殿等候,

是停是进,心中纠结。

皇宫大门,叹为观止,

光芒四射。

如夜空的月亮,白昼的太阳。

黄铜厚壁,直插云霄,

蓝色冠顶彩云天。

金门扇,银立柱,黄铜为底座,

白银门楣高高悬,

黄金扣门关和开。

威严大狗站两排,左右分两边,

金雕银铸。

伏尔甘 的神笔,

在阿尔西诺斯的门口等待永生的守护者……

安娜忘了手推车、红酒、时间,忘了一切。这个发音很陌生,但是嗓音低沉流畅,就像风驰电掣的骑手一样一把抓住了她。接着是一群男孩子重复的声音。然后第一个声音又出现了:

门边一个大花园,一望不到边,

远离风暴和坏天。

4英亩地,

绿篱圈,

只为水果树高参:

红苹果金黄熟;

无花果通体蓝,香果溢汁甜;

石榴深红,籽发光;

胖梨压枝弯;

橄榄青翠四时不断;

煦煦西风常轻拂,

一枚梨落一枚补,

苹果接苹果,无花果生无花果……

门是金的,柱子是银的,果实不断档,这个宫殿到底是什么?她像被催眠一样走到墙边,翻过大门,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里张望。里面,4个男孩两两一组围坐在一个老人身边,老人的喉咙处鼓着大包。男孩们无精打采,语调平淡,老人娴熟地翻动摊在腿上的羊皮书,它看起来像一摞树叶,安娜壮起胆子凑得更近一些。

她一共只见过两次书:一本是皮面精致、镶嵌宝石的《圣经》,圣西奥法诺皇家修道院的长老曾经捧着它站在中央通道。另一本是药品目录,集市上卖药草的人发现安娜偷看的时候啪的一声把它合上了。这本书似乎更旧更脏:羊皮上的字迹好像100只海鸟留下的脚印。

家庭教师继续念,女神洒下薄雾掩护访客潜入了华丽的大殿。安娜撞到百叶窗上,男孩们抬起头。心只跳了一下的工夫,管家就端着肩膀出现了,他挥着手让安娜从大门出去,那架势好像在赶偷吃水果的鸟。

她回到小推车旁边,把车靠在墙根上。过往的马车隆隆响,加上开始下雨,屋顶也被砸得啪啪响,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尤利西斯是谁?用神奇的迷雾罩住他的女神是谁?勇敢的阿尔西诺斯王国和弓箭手角楼里的壁画是同一个地方吗?大门开了,男孩们跑出来,一边绕过地上的水坑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没过多久,老教师拄着拐杖走出来。她拦住他:

“你的诗,写在那些羊皮纸上吗?”

家庭教师艰难地转了一下头。他的脖子上好像挂着一个葫芦。

“你愿意教我吗?我已经认识一些字母了。我认识两根柱子加一根横杆;认识好像绞架的那个;还有一个好像倒着的牛头。”

她用食指在他脚边的泥里画了一个“A”。老人抬起眼皮看了看雨。他的眼白是黄色的。

“女孩子都不请家庭教师。况且你也没钱。”

她从小推车上拿起一个壶:“我有酒。”

他来了精神,伸手拿壶。

她说:“先教课。”

“你学不会的。”

她没有让路。

老教师叹口气,然后用拐杖在泥巴上写下:

‘海洋’,‘天’和‘地’的长子。”他在这个词的外面画了一个圈,用拐杖戳着圆心说:“这个是已知的。”然后点着圈外说:“这儿是未知的。好了,拿酒来。”

她递过去。他双手举着壶喝起来。她蹲下。 ,泥巴上有7个字母。这里有孤独的旅行者、黄铜墙宫殿、金铸的看门狗和挥洒薄雾的女神吗?

寡妇西奥多拉对安娜执行笞刑。因为晚归,罚打左脚板;因为少了半壶酒,罚打右脚板;每只脚打10下。安娜几乎一声没吭。她花了半宿的时间在脑子里回忆那些文字,以至于第二天跛着脚上下楼、打水、给厨子克莱斯送鳗鱼的时候,她总能看见阿尔西诺斯王国受西风眷顾的小岛,云朵环绕、水果充足,苹果、梨、橄榄、蓝紫色的无花果和红色的石榴,小金人手举燃烧的火把站在亮闪闪的台座上。

两周后,她在赶集回来的路上绕道去了那所公寓。当她看见甲状腺肿大的家庭教师像个盆栽植物似的坐在阳光下的时候,她放下一篮子洋葱,用手指在土地上写下:

然后在外面画了一个圈。

“‘天’和‘地’的长子。这个是已知的。这儿是未知的。”

老人僵硬地把头转向她,端详起来,好像第一次见似的。他的眼睛亮了。

他叫利西纽斯。他说,厄运来临前,他在西边的一个城市做富人的家庭教师。他有六本书,装在一个铁盒子里:两本有关圣徒的生活、一本贺拉斯的演讲、一本圣·伊丽莎白的神迹、一本初级希腊语法,还有一本荷马的《奥德赛》。但是,萨拉森人占领了他的家乡,他两手空空地逃到首都。幸亏有天使保佑城墙,城墙的基石是圣母亲自码放的。

利西纽斯从口袋里掏出三捆斑驳的羊皮书卷。尤利西斯,他说,曾经是将军,率领来自许耳弥涅 、多利切姆、有城墙的克诺塞斯和戈提那,以及从大海远道而来的部队组成了全世界最伟大的军团。他们乘坐1 000只黑色的船漂洋过海去洗劫华而不实的特洛伊。每艘船上冲下无数的勇士,就像森林里的树叶,或者说像羊圈里盘旋在鲜奶桶上的苍蝇一样数不胜数。他们围了10年才取得最后的胜利,千军万马精疲力竭,但是全部安全返航,除了尤利西斯。这一整首诗都是讲他的回家之路,利西纽斯解释说,有24本,正好对应字母表,背诵下来需要好几天。

但是他只剩下3本,而且每本只剩6页,讲的是尤利西斯离开海神洞之后遭遇风暴,赤身裸体地漂到了淮阿喀亚人的君主、勇敢的阿尔西诺斯的小岛。

他继续说道,以前,王国里的每一个孩子提起尤利西斯的故事都如数家珍。但是早在安娜出生前,先有西边来的十字军烧杀抢掠,后有瘟疫肆虐,一半人死了,又有一半人死了。为了维持守备军的开销,女王只好把王冠卖给威尼斯。现在的国王戴的王冠是玻璃的,还不如他吃饭用的盘子值钱。现在这座城市在黎明前漫长的混沌中一瘸一拐地行走,等待救世主的第二次降临。没人再有时间关注过时的故事了。

安娜盯着眼前的书页。这么多字!要花好几辈子才能全学会吧!

只要厨子克莱斯派安娜去集市,这个姑娘就能找到借口见利西纽斯:送面包的酥皮、熏鱼、烤画眉鸟;她还成功地偷了两次卡拉菲特斯的酒。

作为回报,他教她认字。 是第一个字母; 是第二个; 是最后一个。无论是在绣房扫地、送布料、运煤炭,还是坐在玛丽亚身边对着丝绸手指发僵、屏声敛气的时候,她都在练习。她用掉了脑子里上千张白纸。每个字符代表一个声音,声音连在一起就是单词,单词连在一起就是世界:疲倦的尤利西斯坐着木筏离开海神洞;大海的飞沫打湿了他的脸;海神的影子海藻从他蓝色的发梢滑过,在水下闪光。

“你满脑子装的净是些没用的东西。”玛丽亚唠叨道,锁边、牵针和蕾花针她永远学不会。她最擅长的针法一直是扎破指尖,染红布料。姐姐说她应该想象一下,圣徒身着她参与制作的圣衣主持圣典的场面。但是安娜时常走神到海边的小岛,那里泉水清甜,天使像一道光从云端飞落。

“主啊,帮帮我吧。”西奥多拉说,“你到底学过没有?”安娜已经足够大,完全可以理解生活的动荡不安:她和玛丽亚没有家、没有钱、没有人要;全凭玛丽亚的手艺才在卡拉菲特斯绣坊找到容身之地。她们两个敢奢望的最幸福的生活就是,从日出到日落坐在桌子旁,在袍子、餐布和十字褡上绣十字架、天使和花草,直到背驼眼瞎。

猴子。蚊子。无望。可是她欲罢不能。

“一次一个字。”

她学得越多,羊皮书上的字迹越模糊。

“我不行。”

“你可以。”

是城市; 是思想; 是学习。

她说:“他见过有很多人的大城市,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

利西纽斯翘起嘴角笑的时候,脖子上的大肿块忽悠悠地颤。

“对的,就是这个意思。”

几乎一夜之间,街头巷尾突然对她敞开心胸:硬币、隅石、墓碑、印章、防洪堤的扶壁和嵌在城墙里的大理石板——一条曲折的小巷就是一本独特、厚重的旧书卷,她一一读来。

文字在厨子克莱斯放在灶台边的破盘子边沿上跳动: 生命最神圣 ;在被遗忘的小教堂入口跳动: 善有善报 。周日,她花了半天的工夫才认出刻在修道院大门口警卫室门楣上的一行字,那是她最喜欢的:

住手,贼子、强盗、杀人犯、马夫和士兵,毕恭毕敬,我们已经品尝过耶稣玫瑰色的血。

安娜最后一次见利西纽斯的时候寒风凛冽,他的脸色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眼神涣散,脖子上的肿块又红又大,显得更加狰狞,仿佛晚上就要吞掉他的整张脸似的。她送来的面包原封未动。

他说,今天咱们学 ,意思是交谈或者传授,还有古老的神话或者传说的意思。然后他解释说这是一个充满灵气和变化的字,可以同时证明一件事既是真的又是假的。说着说着,他没了精神。

一阵风从他的手里卷走一册书,安娜追着捡回来,抖了抖,重新放回到他的腿上。利西纽斯闭着眼睛休息了很长时间。“储藏室,”最后他说,“你认识这个词吗?存东西的地方。文本,哦,就是书,是活人存放记忆的地方。当灵魂远行而记忆可以被留下的方式。”

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好大,仿佛要看透无尽的黑暗似的。

“但是,书和人一样,会死。它们死在大火和洪水中,死在虫子嘴里,死在暴君心血来潮的瞬间。如果没有人保护,它们就会在世界中消失。当一本书消失的时候,记忆就又经历一次死亡。”

他肌肉抽搐,呼吸断断续续。小巷里树叶刮地,屋顶上流云闪亮,几匹马驮着货从门前经过,赶马人在严寒中行色匆匆,而她在发抖。应该去找管家吗?还是去找放血的医生?

利西纽斯抬起一只胳膊,像爪子一样的手里攥着三本破旧的书。

“不,老师,”安娜说,“这是你的。”

他把书塞进她的手里。她向小巷看了一眼:公寓、墙、左摇右摆的树。她祈祷,然后把羊皮书插进衣服里。

奥米尔

蠕虫带走大姐,发烧带走二姐,不过男孩活下来了。3岁的时候,他可以自己站在犁上,陪“树叶”和“针”耕地。4岁的时候,他可以去小溪边打水,然后连拖带拽地走过鹅卵石,把水壶送到祖父盖的石屋子里。他妈妈两次付钱给蹄铁匠的老婆,请她逆流而上9英里,用针和细绳缝他嘴上的缺口,但是两次都无功而返。从上腭一直通到鼻子的裂缝怎么也合不上。虽然他偶尔感觉耳朵里面发热或者下巴疼,而且经常让肉汤从嘴里流出来,洒到衣服上,但是他强壮、安静,从来不生病。

他最早记住的三件事包括:

1.他站在“树叶”和“针”中间看它们在小溪里喝水,它们圆润的大下巴上滴落的水珠能够抓住光。

2.姐姐尼达扮着鬼脸在他的上嘴唇里插进一根小棍儿。

3.祖父像给野鸡脱衣服一样拔掉它的羽毛,让它露出粉嫩的身体,然后把它放在火上烤。

他成功结交的小伙伴寥寥无几,每次玩“布鲁奇亚历险”的时候,他总是被迫扮演怪物。他们总问母马流产和鹪鹩从半空跌落是不是真的和他的脸有关,但也教他如何找到鹌鹑蛋和在哪个洞里藏着最大的鲑鱼。他们指着峡谷上方陡峭的喀斯特断壁说,上面那棵黑色的紫杉树树干是半空的,邪恶的灵魂住在里面,永远不会死。

很多伐木工和他们的妻子都躲着他。沿河而行的商人不止一次地抽着自己的马钻进树林,唯恐在路上遇见他。他想不起来有哪个陌生人不是带着惊恐和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他最喜欢夏天。那时森林在风中起舞;鹅卵石上的苔藓闪着翠绿的光芒;小燕子在峡谷里嬉戏;尼达唱着歌去放羊;妈妈躺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张着嘴,好像要吸进阳光似的;祖父拿着网子和涂着粘鸟胶的罐子带他爬山抓鸟。

虽然祖父弯腰驼背,少两根脚趾,但是走得飞快,奥米尔迈两大步才顶他的一步。他们一边爬,祖父一边细数牛的种种优点:比马更温顺沉稳、不需要吃麦片、粪便不像马粪那么容易烧焦、老了还可以供人食用、会为死去的同伴难过、朝左睡是好天儿,朝右睡是雨天。山毛榉林子给松树留了地儿,松树也给龙胆和报春花留了地儿。到傍晚的时候,12只松鸡落入祖父的陷阱。

他们在一片遍布卵石的沼泽地过夜。几只狗探试着空气中狼的气息在外围警戒。奥米尔点起篝火。祖父把4只收拾干净的松鸡放在火上烤。连绵起伏的山梁被倾泻而下的深蓝所覆盖。他们吃饭,火焰变成火苗,祖父喝着装在葫芦里的李子白兰地,男孩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仿佛在等一辆装满蛋糕和蜂蜜的马车,看,它挂着车灯,转过弯,轰隆隆地过来了。

“我讲过,”祖父开始说,“大甲壳虫驮着我飞上月亮吗?”

或者他会说:“我讲过去红宝石堆成的小岛旅行吗?”

他给奥米尔讲了一个玻璃城的故事。在遥远的北方,人们总是低声细语的,生怕东西碎了;他说他曾经变成蚯蚓钻进阴间。不过所有故事都以祖父历尽千辛万苦,平安回到山上为结局。火苗变成灰烬,祖父开始打呼噜,奥米尔抬头仰望夜空,想象着那些在茫茫星光中漂移的世界的样子。

他问妈妈甲壳虫是不是可以飞上月亮、祖父是否真的曾经在海怪的肚子里住了一整年,妈妈笑着说,据她所知,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她请奥尔米专心收集蜂蜡。

男孩经常独自沿着小路攀上悬崖,找到那棵中空的紫杉树,然后爬上去,在树枝上盯着脚下的河流想入非非:它转了一个弯就消失了,那边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森林里的树会走;沙漠里长着马身的人跑起来像雨燕飞一样快;地球最高的地方没有四季,海龙在冰山间游泳,蓝巨人永生不死。

他10岁的时候,正好赶上家里的老牛,背部已经凹陷的“美丽”生产进入最关键的时刻。几乎整个下午,母牛翘成拱门似的尾巴下面都挂着两只裹着黏液的小蹄子,在冷飕飕的空气中冒着热气,她却一直若无其事地吃草。最后她抽搐了一下,一只土黄色的小牛滑了出来。

奥米尔向前走了一步,被祖父一把抓回来。祖父一脸困惑。“美丽”舔着自己的小牛,那个小身体在舌头的压迫下来回抖,祖父低声祷告。细雨蒙蒙,可是小牛没有站起来。

然后他才发现祖父早就看到的事情。“美丽”的尾巴下面还有两只小蹄子,紧接着,一个咬着小粉舌头的牛嘴露出来,然后是一只眼睛。又出来一头灰色的小牛。

双胞胎。两只公牛。

灰色的小牛刚一落地就站起来吃奶。土黄色的那只仍然用下巴点着地。“它有毛病。”祖父一边嘟囔一边诅咒公牛的主人收了他配种的钱。但是奥米尔相信小牛只是需要时间而已,它要协调好重力和骨头这对陌生的组合。

灰色的弯着两条细软的小腿在吃奶;先出来的还湿乎乎地蜷缩在草地上。祖父叹了口气。可就在这个时候,它站起来了,而且朝他们走出来,好像在说:“谁怀疑我了?”祖父和奥米尔都哈哈大笑。这个家的财产翻倍了。

祖父担心“美丽”喂养两只小牛会力不从心,但是她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胜任,整天不停地吃。两只小牛迅速成长,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土黄色的叫“大树”,灰色的叫“月光”。

“大树”不喜欢把蹄子搞脏;一眼看不见妈妈就会叫;奥米尔帮它摘身上的刺的时候,它可以安安静静地站半个上午。“月光”则完全相反,总是乱跑,端详飞蛾、毒菌,甚至树桩子;它啃绳子和锁链、吃木屑;敢蹚没膝的泥潭;把角卡在枯树里,然后大叫求救。

但是它们自始至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男孩的爱。他用手捧着它们的饭、抚摸它们的鼻子。他经常睡在石屋外的牛棚里,它们就用自己健壮温暖的身体围住他。它们和他玩捉迷藏、赛跑,看谁先跑到“美丽”面前;他们一起站在苍蝇聚集的小溪里跺水坑;它们似乎把奥米尔当兄弟了。

它们还没有等来出生后的第一个月圆之日,就被祖父套上牛轭。奥米尔在车里装上石头,捡起一根小棍,开始训练它们。向前。向后。“叽”代表向右,“嗷”代表向左,“唔哦”代表停。一开始,它们对男孩置若罔闻。“大树”坚决不后退,不拉货;“月光”见到树就想把牛轭蹭下去。车翻了,石头滚出来,两头牛跪在地上使劲叫。正在吃草的老“叶子”和“针”抬起头,好像被逗笑了似的,晃了晃花白的头。

“什么东西,”尼达笑着说,“会相信脸长成这个样子的人?”

“让它们知道你可以满足它们所有的需求。”祖父说。

奥米尔重整旗鼓。他用小棍敲它们的膝盖,像赶鸡一样轰它们,吹着哨子挑逗它们,对着它们的耳朵唠叨。那年夏天的山绿得让人过目不忘,草蹿得老高,妈妈的蜂巢装满了蜜,这是他们被赶出村子以后第一次有足够的食物。

“月光”和“大树”的角长开了,屁股变厚,肩膀变宽;到了被阉割的年龄,不但将它们的妈妈比下去,就连“叶子”和“针”也相形见绌。祖父说如果认真听、足够仔细地听,就能听见它们长个的声音。虽然奥米尔百分百地确信祖父在开玩笑,但是没人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耳朵贴在“月光”的大肋骨上,闭上眼睛仔细地听。

秋天,消息在山谷里蔓延:勇士苏丹,穆拉德二世,即“世界的守护者”死了。他18岁的儿子(上天庇佑)继承了王位。来家里买蜂蜜的商人郑重其事地说年轻的苏丹正引领他们进入新的黄金时代。在小山谷里,这听起来似乎是真的。路上没有过客也没有泥水。今年的大麦史无前例地丰收,祖父和奥米尔打谷,尼达和妈妈筛谷,清爽的山风带走谷壳。

一天晚上,就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两个骑马游历的人沿河道而来。前面人骑的母马毛色光洁,后面仆人的马垂垂老矣。奥米尔和尼达按照祖父的指示待在牛棚里,透过木头缝偷看。旅行者戴草绿色的包头巾、穿羊毛斗篷,胡须整齐,尼达相信一定是小精灵在半夜帮他修剪过。祖父带他们到大山洞看古老的象形文字。然后那个旅行家在这个小巧的农庄转悠,对他们的梯田和收成赞不绝口。当他看到两只被阉割过的小牛时大惊失色。

“你是用巨人的鲜血喂它们吗?”

“这真是难得的福气,”祖父说,“让双胞胎同驾。”

幽暗的光线下,妈妈蒙着脸给客人端上黄油和蔬菜,然后给最后几个柠檬淋上蜂蜜。尼达和奥米尔溜到屋子后面偷听。奥米尔祈盼他们能够讲讲大山外面的故事。旅行者问他们为什么离群索居,这个山谷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好几里。祖父说这是他们精挑细选的住处,苏丹(祝他永远安好)提供给他们生活所需的一切。旅行者嘟囔了几句,他们没听见。这时仆人站起来,清清喉咙,说道:“主人,他们在牛棚里藏了一个魔鬼。”

寂静。祖父拿起一块木头放进火里。

“偷尸的,或者是个法师,扮成小孩。”

“抱歉,”旅行者说,“我的随从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长着一张兔子脸。他说的话牲口唯命是从。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单过,离最近的村子好几里远,而且阉牛长这么大的原因。”

旅行者也站起来:“这是真的吗?”

“他只是一个小男孩。”祖父说。但奥米尔听出了声音里的严厉。

仆人一边朝门口蹭一边说:“你现在这么说,他很快就会原形毕露的。”

安娜

城墙外,积恨已久,怨声载道。萨拉森的苏丹死了,女人们在工坊里说,新的那位,刚刚成年,可是睁着眼的分分秒秒都在计划夺城。他像僧侣研究教义一样研究战争。他的泥瓦工在距离博斯普鲁斯海峡半天脚程的地方建了砖窑。他准备在海峡最窄的地方修一个巨大的堡垒,拦截沿黑海航行给城里送盔甲、小麦和红酒的一切船只。

冬天到了,卡拉菲特斯大人开始捕风捉影。一个水罐裂了、一只水桶漏了、一簇火苗蹿起来了:全是新苏丹捣的鬼。他抱怨外省停止订货;指责绣工不努力工作、浪费金线又或者偷工减料、信仰不纯;嫌弃阿加塔太慢、特克拉太老、爱丽丝的图样太单调。红酒里的一只果蝇就能让他心乱如麻好几天。

西奥多拉说卡拉菲特斯需要怜悯,祷告可以化解所有的苦痛,所以天黑之后,玛丽亚跪在小格子间里,对着圣·卡里路亚圣像默默祈祷,她的虔诚穿过房梁传向远方。晚祷结束很长时间之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安娜壮着胆子从熟睡的姐姐身边爬起来,到洗碗间的橱柜里取了一根牛油蜡烛,然后从床下拿出利西纽斯的羊皮书卷。

也许玛丽亚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安娜全神贯注,一无所知。烛光在书页上跳动:字母变成诗文,诗文变得光彩夺目,孤独的尤利西斯开始在暴风雨中颠簸。他的木筏子翻了,他呛了好几口咸涩的海水,海神坐在海青色的马车上怒吼着从他身边经过。但是,就在那里,在蓝绿色的另一边,越过隆隆的海浪,斯客里亚王国闪着迷人的光芒。

她的小巢变成了闪亮的小天堂,青铜、水果、葡萄酒。挑一下烛芯,读一行诗,西风徐徐而来:一个侍女抱来一个敞口的水罐,另一个抱来大口的酒壶,尤利西斯坐在国王的桌子上品尝佳肴,国王最喜欢的吟游诗人放声高歌。

冬天的一个晚上,安娜从洗碗间出来,在走廊里看见小格子间的门半掩着,听见卡拉菲特斯在里面说:

“这是什么妖术?”

她感觉每一根血管都被冻住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玛丽亚跪在地上,嘴角淌血。房梁低矮,卡拉菲特斯被迫弯着腰,光线昏暗,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左边的大手拿着利西纽斯的书。

“是你吗?一直是你?自己点蜡烛?带给我们厄运?”安娜想要张嘴,想要承认,想要澄清一切,但是她吓得说不出话来。玛丽亚的嘴没有动,但是她在祷告,在心中那个属于自己的圣地里祈祷。可是她的沉默让卡拉菲特斯更加愤怒。

“她们说:‘只有圣人才会把别人的孩子带回自己家。谁知道会带回什么灾难呢?’但是我信了吗?我说,‘不过是些蜡烛嘛。不管是谁偷的,也只是为了在夜间祈祷的时候照个亮而已。’可是现在我看见了什么?毒药?巫术?”他揪住玛丽亚的头发,安娜的心里有个东西在尖叫。告诉他,你才是那个贼,你是灾难。说话啊。卡拉菲特斯拽着玛丽亚的头发,从安娜眼前经过,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他们直奔大厅。玛丽亚踢蹬着双脚反抗比他大一倍的卡拉菲特斯。安娜的勇气一泻千里。

他拖着玛丽亚经过一个个的小格子间,绣工们都在门后跪着。突然她的一只脚找到了地,但是紧跟着一个趔趄,卡拉菲特斯的拳头里只剩下一大把头发,玛丽亚的头撞在洗碗间的石台阶上。

那个声音好像锤子砸在葫芦上。厨子克莱斯从水盆边转过头;安娜停在走廊里;玛丽亚躺在地上流血。卡拉菲特斯抓住她的衣服,把她软绵绵的身体拖到炉子边,然后把羊皮书扔进火里。他扳着玛丽亚的头,让她根本看不见的眼睛对着火苗,对着慢慢化成灰烬的书。

奥米尔

12岁的奥米尔坐在树干半空的紫杉树上,盯着河水拐弯的地方发呆的时候,祖父最小的狗正在路上夹着尾巴拼命地往家跑。在最后一片毛地黄里吃饭的“月光”和“大树”2岁了,长得款款有型:脖子粗壮、肩膀厚实、胸口肌肉线条明显。它们一先一后地扬起下巴,在空气中闻了闻,然后抬起眼睛看着他,好像在等候指令。

阳光变成银灰色。寂静的傍晚。他听见狗冲进石屋的声音,还听见妈妈说:“这家伙怎么了?”

呼吸。4下。5下。6下。三个并排行驶的传令官从弯路上拐过来,他们的旗子沾满泥浆。紧随其后的是骑兵,有的拿着小号似的东西,有的举着矛,开始是十二个,后来越来越多:驴子拉车,士兵走路。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和这么多牲口。

他从树上跳下来,抄小路往家跑。“月光”和“大树”跟在他后面,一边跑一边嚼,像乘风破浪的船头一样撞开挡路的高草。奥米尔到牛棚的时候,祖父已经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耷拉着脸,好像他一拦再拦的恶报终于来了。当第一批骑兵沿着河道过来的时候,他示意狗禁声,吩咐尼达进地窖,然后自己垂手站在那里,挺直胸膛,却握紧拳头。

他们骑挂着流苏的小型马,手拉五彩缰绳,头戴红色软帽,随身携带戟、铁棍或者在马鞍上捆着各式弓。他们的脖子上挂着装火药的角筒;头发出奇地短。一个穿长筒靴、袖口打着荷叶边的御使从马上下来,在大卵石间站稳脚,右手扶剑。

“真主保佑。”祖父说。

“真主保佑。”

稀稀拉拉掉起雨点。奥米尔看见更多的人走在后面,他们离开大路,除了几头瘦骨嶙峋的山地牛拉着车以外,其余人要么背着箭,要么手里拿着剑。一名传令官的目光落在奥米尔的脸上,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男孩隐隐意识到他和这个地方合在一起就是:原始的洞屋,唇裂的男孩,畸形人的隐居地。

“天快黑了,”祖父说,“夜里有雨。你们肯定累了。我们有饲料,也可以让你们避避雨。来吧,欢迎你们。”他礼貌地引领六个传令官进屋,也许是过于热情,动作有些僵硬。奥米尔看见他不停地抬起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捻着胡子。他一紧张就会这样。

夜幕降临的时候,雨也跟着落下来。四十个人和几乎同样多的牲口躲在凸出的石灰岩下面,点起两堆呛人的篝火。奥米尔先抱来一些柴火,又送来麦片和干草,穿梭在牛棚和山洞之间。湿漉漉的黑暗中,他始终用头巾遮住自己的脸。每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总能感到恐惧挥舞着触须攥住自己的喉咙: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他们要去哪?他们什么时候走?妈妈和姐姐分发给他们蜂蜜、腌菜、泡菜、鲑鱼、羊乳酪和晾干的野味。那几乎是他们过冬的全部食物。

他们中一部分人穿披风和斗篷,看着像樵夫,但是其他人穿狐狸皮或者骆驼皮的大衣,一个人的貂皮大衣上还留着牙齿。大部分人的束腰上挂着短剑。所有人都在谈论他们将要从南边某座伟大的城市里赢得的战利品。

已经过了午夜12点,奥米尔发现祖父还坐在牛棚的板凳上,点着油灯——这太奢侈了,奥米尔很少见他这么浪费——打磨一个看起来好像是新做的牛轭。祖父说,苏丹(愿主保佑他)正在他的首都埃迪尔内征召男人和牲口。他需要战士、放牧人、厨子、蹄铁匠、铁匠和杂役。所有参加的人都会得到奖励,这辈子或者下辈子。

木屑顺着光柱盘旋而上,又在阴影中四散纷落。“他们看见你的牛,”他说,“脑袋差点从脖子上掉下来。”可是他既没笑出声,也没抬头停下手里的活。

奥米尔靠墙坐着。粪便、柴火、稻草和刨花的特殊组合在他的嗓子后面混合出一种熟悉且温暖的味道,他咬着嘴唇忍住泪水。黎明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你以为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你安然无恙,你的家人活着,你们在一起,生活一如既往。突然,一切都变了。

他飞快地想象南方城市的样子,但是他看见的既不是城市也不是类似的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看见的是祖父故事里的狐狸、月光蜘蛛、玻璃塔和架在星星间的桥。

驴在外面叫。奥米尔说:“他们要带走‘月光’和‘大树’。”

“还要一个管它们的。”祖父拿起牛鞅端详,然后放下,“牲口不跟外人走。”

晴天霹雳。他一直好奇大山的影子外面有怎样的奇遇在等着他,可是现在,他只想倚着这些木头在牛棚里等,等季节变化,等这些过客变成回忆,等所有事回到从前。

“我不走。”

“曾经,”最后,祖父看着他说,“有一个城,无论乞丐、屠夫还是国王,凡是不听从主的指令的人都变成了石头。全城,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都变成石头。没人能逃得过去。”

“月光”和“大树”在另一头靠着墙睡觉。它们的肋骨一起一落,一先一后。

“你将获得荣誉,”祖父说,“然后你会回来。” f9yNMhUthk52nQOa/f2ooCGp9iMtX4VRVCGIow+4A8H6N96cy2wv0f64KpBJIt7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