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68年给约瑟夫·狄慈根的信中,马克思写道,“一旦我卸下经济负担,我就要写《辩证法》。辩证法的真正规律在黑格尔那里已经有了,当然是具有神秘的形式。必须去除这种形式”
。可惜的是,马克思还是没能写成,最终没有留下一部专门写辩证法的著作,甚至也没有留下一篇专门谈辩证法的提纲或手稿。
马克思只留下了一些相关的论述,这些论述基本上都是针对黑格尔辩证法的。他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存在合理的内核,但其形式上是神秘的,并强调了自己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区别:“我的阐述方法不是黑格尔的阐述方法,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而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
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唯心主义的,具有“神秘的形式”,是因为他把辩证法当作绝对理念的属性,把世界看作绝对理念运转的过程,而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成为绝对理念的环节或过程。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黑格尔的辩证法之所以是颠倒的,是因为辩证法在黑格尔看来应当是‘思想的自我发展’,因而事物的辩证法只是它的反光”
。黑格尔这种将世界的理念化、哲学化,实际上也就使现存事物都具有了合理性和现实性。
马克思、恩格斯所主张的辩证法是唯物主义的,他们认为“我们头脑中的辩证法只是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中进行的并服从于辩证形式的现实发展的反映”
,他们不把辩证法看作人的思想、思维的自我发展过程,而是认定现实世界及其各种事物本身就存在辩证法,人的头脑中的辩证法只是对这种现实世界辩证法的反映。哲学家的辩证法同样是对现实世界中客观存在的辩证法进行的提炼。也就是说,辩证法不是人为创造的,而是客观存在的,它是被发现出来的。
这种唯物主义的辩证法不是完全抛弃黑格尔的辩证法,而是挖掘了其“合理内核”,把握了其“合理形态”。马克思对合理内核或合理形态最明确的表达,是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第二版跋中:“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认真读这段话,会发现马克思从三个方面对唯物辩证法的内核进行了揭示。第一个方面突出的是“否定”。现存事物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作为思想或理念的环节存在),它就是它,它不是别的事物,这是对事物的肯定性理解。但现存事物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发生变化,它会不再是它自己,甚至会转化为本来与自身对立的事物,这是对事物的否定性理解。现存事物本身既有肯定自身的要素也有否定自身的要素,决定了其在特定时空下是自己,在时空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就不再是自己。而时间和空间一定会发生变化,因此现存事物必然走向对自身的否定。
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强调了否定的环节,但它是以否定之否定的肯定作为结果的。绝对理念或思想的东西是主体,它经过肯定、否定到否定之否定回归自身。马克思的辩证法则是把否定看作本质性特征,是以否定作为结果的,人类社会现存的任何事物都必然走向对自身的否定,人类社会也因为这种否定而不断变化发展。列宁曾正确地指出,“坚持辩证法,选择例子证明三段式的正确,不过是科学社会主义由以长成的那个黑格尔主义的遗迹,是黑格尔主义表达方式的遗迹罢了”
。
认定的结果如果是作为否定之否定的肯定,只是对人的世界图景进行了哲学化的解释;认定的结果是否定,才会为人的世界的改变留下进路。唯物辩证法是改变世界的方法论,它不是要打造纯粹哲学的原理,而是力图科学揭示人类社会的现实过程以及历史发展趋势。因此它不是说明某种理念或思想通过否定之否定回归自身,而是研究客观事物(包括自然界、社会与人的思维本身)通过否定之否定走向新的历史阶段、新的社会形态。
第二个方面突出的是“运动”或“过程”。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理解,认定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是因为现存的任何事物本身是不断运动的。现存事物一直是在运动中的,它是作为过程的存在。辩证法因此要摆脱看待某种事物的永恒性思维,强调看到事物的运动性、过程性,看到事物内部矛盾以及事物之间联结必然带来的事物的产生、发展和灭亡。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
。
运动性、过程性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只不过他指的是思想的过程,是一种处于运动状态的思想趋势,事物本身则被思想解释为是运动的。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了事物发展每个环节的联系,看到了事物本身的自我否定、事物自身的辩证运动。用这种辩证法看待人类社会,就是要看到它作为有机体,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
尤其是对待资本逻辑主导的社会阶段,马克思、恩格斯强调的是要有过程性而不是永恒性的思维,不能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私有制、私有财产看作天然的、合理的且不可能消灭的。这也正是马克思说“辩证法,在其合理形态上,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
的原因。在今天,我们也不能因为资本力量的强大,就认为资本逻辑主导社会的永恒,而放弃对未来的想象,失去对更加美好社会的向往。
第三个方面突出的是“批判的和革命的”。看到“否定”或“灭亡”、“运动”或“过程”,必然要求坚持批判的和革命的态度和行动。如果说“否定”和“过程”是关于客观世界的客观结论,那么“批判”和“革命”则应该是顺应客观历史进程的主体行动。
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辩证法都会走向批判和革命,即使也强调了“否定”和“运动”,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没有通往批判和革命。马克思、恩格斯的辩证法则自觉地坚持批判和革命,把批判性和革命性发扬光大,“在发展进程中,以前一切现实的东西都会成为不现实的,都会丧失自己的必然性、自己存在的权利、自己的合理性;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的东西就会代替正在衰亡的现实的东西——如果旧的东西足够理智,不加抵抗即行死亡,那就和平地代替;如果旧的东西抗拒这种必然性,那就通过暴力来代替”
。
唯物辩证法,就是要在批判中找到出路,在革命中通往未来。没有批判的精神,没有革命的勇气,就不是唯物辩证法。从深层次的方法论的角度看,正是这种辩证法为马克思主义奠定了改变世界的哲学思维法则,正是这种自觉顺应历史发展趋势的批判和革命从根本上使马克思主义成了改变世界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