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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扬言我见过自己出生的光景。每当说起这件事,大人们就笑,到头来他们自己也觉得受到愚弄,便用一种稍带愠怒的目光,瞧着我这个面色苍白、不像孩子的孩子的脸。偶尔在不太熟悉的客人面前提起,祖母就担心我会被当成白痴,厉声地打断我,吩咐我到别处去玩。

取笑我的大人,通常都试图用一种科学的道理说服我。他们说,那时候婴儿还没睁开眼呢,即便睁开眼,脑子里也不会留下清晰的观念啊,等等。按惯例,他们多多少少会像演戏一样,热心而喋喋不休地详加说明,极力使孩子打内心里彻底理解。他们还摇晃着深抱疑惑的我的小肩膀,问:“呶,不是这样吗?”其间,他们又似乎觉得差点上了我的当。不能因为小孩子就一点不在乎。这小子一定是想引诱我上钩,企图套出“那件事”的吧?果真如此,可为何又不像个孩子更加天真地发问呢?比如“我是从哪儿生的?”“我是怎么生的?”他们又再一次沉默了,不知为什么,心中似乎藏着巨大的伤痛,一直淡然地笑着,凝视着我的脸。

然而,他们多虑了。我对“那件事”,根本不会再问什么。不过,我还是担心会刺伤大人们的心灵,谈不上耍弄策略引诱人上钩。

不管怎么劝说,不管怎么耻笑,我对曾经见过自己出生的光景这一体验深信不疑。或许在场的人们记忆中对我说起过,也可能出自我任意的想象,二者必居其一。不过,我以为至少有一处我是亲眼所见。那就是为初生儿洗澡的浴盆沿。那是头一回使用的木纹清爽的澡盆,从内里看,盆沿闪现着微弱的光亮。唯有那里的木纹使我晃眼,似乎是黄金所雕制。晃漾的水波不停地用舌尖舔舐着,总也到达不了盆沿。然而,那盆沿下面的水,或许是反光,或许是光线的照射,看上去宁静闪亮,潋滟的波纹,不断地相互拥合于澡盆之中。

——对于这种记忆,最有力的反驳是,我的生辰不是白天。我是晚上九点出生的,不可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么,是不是电灯光呢?尽管受到嘲笑,我依然认为夜间也未必没有一线阳光照射澡盆某个地方。我就是这样毫无困难地步入悖理之境。而且,荡漾于澡盆中的水光,作为我降生后初次沐浴,不止一次地确实摇曳于我的记忆之中。

我生于大地震 翌年的翌年。

那是十年前,祖父在殖民地 为官时代,惹起一场官司,因部下犯罪受到株连而隐退(不是我玩弄丽辞美句,像祖父那般对人一味信赖的愚痴秉性,我半生从未见有人可与之相比)。我家可以说是哼着小曲,以悠然自得的速度从斜坡上滑落下来的。庞大的借债、抵押、变卖房产,随着穷困的到来,越发显现出回光返照般的病态的虚荣。——就在这时候,我生在一个风气不太好的城镇的一角。那是租住的一座古老宅院,有着虚张声势的铁门和前庭,以及和近郊礼拜堂不相上下的轩敞的洋房。从坡顶上看是二层楼,从坡下面看是三层楼。这是一座烟熏火燎、灰黑错杂,外观高大威严的建筑,拥有众多阴暗的房间。女佣六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共十口,起居于破橱柜一般咯吱作响的房子里。

祖父的事业欲,以及祖母的疾病和浪费习性,是全家苦恼的根源。祖父时常被那些不务正业、逢迎拍马的家伙带来的图纸所诱惑,怀着黄金梦游历远方。出身于旧时豪门的祖母,憎恶和蔑视祖父。她狷介不屈,有着某种狂傲的诗的灵魂。经年不愈的脑神经痛绕着圈子,切切实实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也为她的理智增加无益的明晰。谁又知道,此种持续到死的狂躁的发作,正是祖父壮年时代罪孽的馈赠?

父亲在这个家里,迎娶了纤弱的美娇娘,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 一月十四日早晨,阵痛袭击了母亲。夜里九点,生下不到五斤重的小小婴儿。生后第七天的晚上,我穿上法兰绒背心,乳白色纺绸内裤,还有飞白花纹的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奉书纸 上写下我的名字,放在“三宝”供物盘里,置于壁龛之内。

头发永远是金黄色。一直搽橄榄油,谁知搽着搽着就变黑了。父母住在二楼,祖母借口婴儿在楼上危险,生下第四十九天,硬是从母亲手里夺走了我。从此,我就在祖母的病房里长大。那是一间整日里紧闭房门的屋子,淤塞着呛人的病患及衰老的气味,小被窝挨着病床。

出生不到一年,我从楼梯第三阶跌了下来,磕破了额头。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堂兄妹们,还有母亲,瞅着闲空儿热闹一番。母亲忽然要上楼拿东西,我追她而去,一脚绊在拖地和服的前裾上,摔下楼来。

打电话到歌舞伎剧场找人。祖母回来站在大门口,右手用拐杖撑着身子,两眼直盯着迎上来的父亲,用不紧不慢的语调,一字一顿,似乎要将每个字都雕刻下来。

“摔死啦?”

“没有。”

祖母迈着巫女般坚定的步子,跨进家门……

五岁那年元旦早晨,我吐出咖啡汁般暗红的东西。主治医生走来撂下一句“没法治了”。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手腕和上臂摸不到脉搏,家人守着我的尸体,度过了两小时。

准备了经帷子 和爱玩的玩具,全家人聚在一起。又过了一小时,撒了泡尿。那位博士大舅叫道:“有救啦!”据说这是心脏回跳的证据。不久,又撒了点尿。慢慢地,我的面颊恢复了朦胧的生命之光。

那种病——自身中毒 ,成了我的痼疾。每月一次,有时轻,有时重。好几次出现危机。我特地借着向我渐渐逼近的疾病的跫音,辨别这种病究竟是接近死亡还是远离死亡。

最初的记忆,一种让我苦恼的奇妙而确实的影像记忆,从此开始了。

闹不清牵着我手的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季节也不分明。午后的太阳,混浊地照射着斜坡上的家家户户。我被一个不知是谁的女子牵着手,登上斜坡,朝自家走去。对面下来个人,女子用力拽紧我的手指,让开路径,伫立一旁。

此种影像经过多次复习、强化、集中,每一次都无疑附加一层新的意味。为什么呢?因为在周围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位“走下斜坡的人”的姿影,带有不适当的精确度。尽管那影像给我带来半生的苦恼和威胁,但却是最初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影像。

走下斜坡的是一位青年。他前后担着粪桶,头上裹着污秽的手巾,有着红通通的面颊和炯炯有神的眼睛,脚步沉重地从斜坡上走下来。他是淘粪工——收取粪尿的人,套着胶底布鞋,穿着蓝色紧身裤。五岁的我,异样地凝视着他的身影。虽然还没有确定有何意义,但某种力量最初的启示,或低沉的奇怪的叫声,正在向我呼喊。那个淘粪工的身影最初显现出的,是一种暗喻。为什么呢?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向我呼唤的,无疑是作为根之母恶意的爱。

我预感这个世界有着某种富于刺激的欲望。我仰视青年污秽的身影,“我想成为他”的欲求、“我想是他”的欲求,紧紧捆绑着我。我清楚地记得,这欲求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蓝色紧身裤,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蓝色紧身裤突显了他下半身的轮廓,似乎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对那蓝色紧身裤,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倾慕。为什么,我也弄不清。

他的职业——此时,我的心理结构也和那些想当陆军大将的孩子一样,泛起一种“想当淘粪工”的憧憬。这一憧憬的来源,可以说同样出于蓝色紧身裤,但绝不止于此。这一主题,是我自己心里强行发展而出现的特异场景。

这是因为,对于他的职业,我感受到锐利的悲哀的憧憬,一种呼天抢地的悲哀的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上,感受到极富感觉意义的“悲剧的意味”。这种出自他职业的或是“挺身而出”的感觉,或是孤注一掷,或是面临危险的亲近感,堪称一种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这些感觉流溢出来,向五岁的我迫近,将我俘获。或许我误解了“淘粪工”这个职业,或许听人说起别的职业,误认为是那种服装硬套在他的职业上。不这样就难以解释清楚。

因为这种情绪和同一主题,不久就转向花电车 司机和地下铁检票员身上。从他们那里,我强烈感受到我所不知道的,并且被永远排除于我的世界之外的“悲剧的生活”。尤其是地下铁检票员,当地下铁车站飘散的橡皮似的薄荷气息同他们排列于胸前的铜扣子相互作用,很容易促进“悲剧”的联想。生活在那种气息里的人,不知为何,使我打心底里认为是“悲剧性的”。有时,那些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事件或人,为我的官能所寻求又被我所排拒。我把这些定义为“悲剧性的”。我在那里被永远排拒的悲哀,总是被转化或做梦梦到他们或他们的生活之上。就这样,我似乎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其中。

若此,我所感觉到的“悲剧性的东西”,或许只是我从那里被排拒的过早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还有一个最初的记忆。

六岁时我已学会读书识字。而我记得那时我还看不懂小人书,看来准是五岁时的事了。

当时,众多的小人书中,只有一本中的一幅画使我睁大惊奇的眼睛,那是我的偏爱。我每每凝视那幅画,就会忘记漫长的无聊的下午。一旦有人走来,总会感到莫名的内疚,连忙翻到别的一页。护士和女佣守在一旁时,最令我心烦意乱。我真巴望过着那种生活,我可以整天埋头于那幅画中。每当打开那一页,我胸中就怦怦直跳,即使看别的页,精神也不能集中。

那幅画,画的是白马雕鞍、手挥宝剑的贞德。骏马打着响鼻,奋起前肢,扬起沙尘。贞德身披白银铠甲,上面绣着美丽的纹饰。“他”那俊美的面孔从面罩里露出来,凛凛然拔出宝剑,劈向蓝天。面对“死”,面对一种凭借不祥之力飞翔而去的对象。我相信,“他”在下一个瞬间会被杀死。我赶快翻动书页,也许能看到“他”被杀的画面。书上的画也许因某种原因不知不觉转向“下一个瞬间”吧……

但是,有一次,护士偶尔翻到那页画面,对着在一旁偷看的我问道:

“哥儿,知道这幅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人像男人,其实是个女子,真的。这是一个女扮男装、抗敌救国的故事。”

“是女的?”

我顿时心凉了半截。一直想着的他,忽然变成了她。美丽的骑士,不是男的而是女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对女扮男装,依然抱着深深的难以说明的厌恶)这件事,很像是我对他的死所怀抱的甘美幻想的复仇,即人生初遇的最初的“现实的复仇”。后年,我读到王尔德赞扬美丽骑士之死的诗句:

骑士被杀,横躺在芦苇丛中,

他依然俊美,虽死犹生……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看那本小人书了,连摸都不摸一下。

于斯曼 在小说《在那边》中这样描述:由于亲睹奉查理七世之诏而充任护卫的圣女贞德的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吉尔斯·德·莱斯 那种“不久,即将转变为极精巧的残虐和微妙的罪恶性质”的神秘主义冲动,在他心中滋长起来。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厌恶的机缘),对于我来说,这位奥尔良少女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汗的气味。是汗臭驱使我,激发我的憧憬,支配我的行动……

侧耳静听,传来重浊、幽微而摄人心魄的响声。那种有时夹杂着号声的单纯又奇妙的哀切歌唱越发临近了。我牵着女佣的手,匆匆迈动着脚步,依偎在女佣怀里,巴不得尽快赶往大门口去。

演练归来的军队通过我家门前。我经常从喜欢孩子的士兵手里,高兴地接过几只打空的子弹壳。祖母说危险,禁止我再去索要。于是,此种快乐更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钝重的军靴,污秽的军服,肩上的刀枪之林,充分迷倒每一个孩子。然而,使我心醉的却是他们的汗臭,唯有那汗臭,成为我向他们索要弹壳时那种快乐所隐含的动机。

士兵们的汗臭,那种潮风吹送着的黄金海岸空气般的气息,那种气息搏击着我的鼻孔,令我心醉。我的关于气味的最初记忆,或许就在于此。那种气味,当然不会直接与性的快感相结合,但士兵们的命运,他们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所见到的远国……对于所有这一切官能性的欲求,都在我心中渐渐苏醒,并深深根植下来。

……我人生最初的相逢,就是这些奇异的幻影。实际上,这些幻影以巧妙的完整,一开始就伫立于我的面前。一件不缺,一件不少,致使后来的我,能够于此探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

我自幼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未曾逸脱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一步,一次又一次被无益的迷茫折磨,至今依旧苦不堪言。然而,如果将这种迷茫看作堕入罪愆的诱惑,就不会动摇我的决定论。开列出我一生不安总和的那份菜单,在我尚未读懂的时候就送达手中。我只是围着餐巾站在桌旁。就连今天写的这本奇矫的书,也早已收入这份菜单,一开始就能一眼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互相角逐的舞台。例如,火山爆发、叛军蜂起、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以及眼前祖母的发病和家中逐项纷争,还有眼看就要沉迷其中的童话世界的幻想事件,这三者对于我来说,始终是同等价值、同一系列的东西。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搭积木还复杂。不久我将奔向的所谓“社会”,也不比童话的“世界”更为光怪陆离。一种限定于无意识中开始了。而且,所有的幻想,从一开始就面对这种限定在作抗争。在抗争之下,渗透着一种奇妙而完整的、自成一体的、近似于热烈愿望的绝望。

夜间,我在被窝里瞅着睡床周围黑暗的延长线上,浮泛着灿烂的都会。那都会呈现出一派奇妙的静谧,充溢着光辉和秘密。往访那里的人们的面孔,定是钤上一种秘密的印鉴。深夜回家的大人,他们言谈举止之间,总是残留着共济会成员的黑话暗语般的调子。而且,他们的脸上有着光闪闪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疲劳,宛若圣诞节的面具,用手触之,指尖就会粘上银粉。他们的脸上,用手触之,就会明白,夜的都会为他们装饰着何种油彩。

不久,我看到“夜”的帷帐就在我眼前拉开。那是松旭斋天胜 的舞台(她难得在新宿剧场演出一次。多年后,在同一座剧场观看名叫但丁的魔术师表演,规模之大远胜于天胜数倍。不过但丁以及哈根贝克马戏团在世界博览会上的表演,都不如天胜给我带来巨大的惊奇)。

她那丰腴的腰肢,包裹着《启示录》中大淫妇般 的云裳,悠然自得地漫步于舞台之上。魔术师一手造就的特有的流亡贵族般的装模作样和飞扬跋扈,那沉郁的爱娇,以及巾帼英雄似的言谈举止,那奇妙的一味委身于廉价商品闪光中的假造的衣裳,天涯歌女风格的浓妆艳抹,涂到足尖儿的白粉,堆砌着人造宝石的瑰丽的手镯……这一切都显现着melancholic 的调和。倒是不调和所沉落着阴翳的细腻肌理,引导出独特的谐和感。

“我想做天胜”的心愿,“我想做花电车司机”的心愿,两者虽然本质不同,但在我都有些朦胧的理解。最显著的差异,前者可以说完全缺少那种对“悲剧性”的渴望。对于“想做天胜”这一心愿,我始终未能尝到那种憧憬和愧悔焦躁的混淆。尽管如此,有一天我强忍激动,潜入母亲的房间,打开了衣柜。

我从母亲的衣物里找出最美丽华艳的那套和服。腰带上用油彩描绘着绯红玫瑰花。我学着土耳其大官,将腰带缠在身上,头上包着绉绸头巾。对着镜子一照,那临时盘起的头巾,宛若《金银岛》里海盗的头巾。一阵狂喜使我涨红了脸颊。然而,我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我的一举一动,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必须能产生一种神秘感。我把小镜子掖在腰带里,脸上搽了薄薄的白粉,然后将棍棒形的银色手电筒、古式的镏金钢笔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就这样,我堂皇地闯入祖母的卧室,忍不住满心的滑稽和兴奋,一边喊叫,一边围着圆圈疯跑。

“天胜来啦,我是天胜!”

屋子里有躺在病床上的祖母、母亲、一位不认识的客人,还有照顾病房的女佣。我眼里没有看见任何人。可以说,我只看见我自己。我的狂热全都集中在一种意识上,我要使自己扮演的天胜引来众多目光。我偶尔朝母亲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微微惨白,茫然地坐在那儿。她一碰见我的目光,立即低下眉头。

我理解了。眼里渗出泪水。

此时,我理解了什么?或者被迫理解了什么?莫非晚年到来的“先于罪愆的悔恨”这一主题,此时在暗示其先兆吗?还是我一面接受置于爱的目光下那种不忍睹视的孤独的教训,同时另一面又从反面学会了我自身排拒爱的方法?

——女佣强行制止了我。我被带到别的房间,像只拔毛的鸡,刹那间扒去那些不成体统的装扮。

这种表演欲望,在开始看电影之后越发强烈了。这种欲望明显地持续到十岁左右。

有一天,我和学仆一起去看音乐电影《魔鬼兄弟》 。扮演魔鬼的演员身穿宫廷服,袖口上绣着长长的绲边花纹,不停地舞动着。那情景令人难忘。我说,我也想穿那种衣裳,戴上那样的假发。学仆听罢,轻蔑地笑了。其实我知道,这小子经常在女佣房里扮演八重垣姬 ,惹得女佣们欢笑不止。

继天胜之后,我迷上了克利奥帕特拉,某年岁暮的一个雪天,我缠着我的保健医生带我去看了关于她的电影。临近年末,观众很少。医生两腿架在栏杆上睡着了。我一个人睁大好奇的眼睛观看。众多的奴隶抬着古怪的辇台,上面坐着埃及女王,直向罗马进发。她的整个眼睑涂着眼影,目光沉郁。她穿着超自然式样的衣裳,此外还从波斯绒毯中露出琥珀色的半裸的身子。

后来,我躲开祖母、父母的眼睛(带着充分罪愆的欢喜),以弟妹为对象,醉心于扮演克利奥帕特拉。我从这种男扮女装中期望着什么呢?到后来,我终于从衰落期的罗马皇帝、那位罗马古神的毁坏者、那个病态的禽兽帝王——埃拉伽巴路斯 身上,发现了与我相同的期望。

于此,我说完了两种前提。这需要复习一下。第一个前提,是淘粪工、奥尔良少女,还有士兵的汗臭。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利奥帕特拉。

还有一个必须言及的前提。

我把一个孩子尽可能搜寻到的童话都涉猎了一遍,但我不喜欢那些公主王女。我只爱王子,尤其是被杀的王子,还有面临死亡的王子。我爱一切被杀的青年。

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在有限的安徒生童话中,唯有《玫瑰花精》中那位英俊的青年在吻恋人送来的纪念品玫瑰花时,被坏人刺杀割掉头颅这则故事,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为什么在众多的王尔德童话中,唯有《渔夫和他的灵魂》中那位被海潮冲上海滩的紧抱美人鱼的渔夫的尸骸使我迷醉?

不用说,我也非常喜欢其他儿童读物。我爱看安徒生的《夜莺》,也喜欢众多的儿童漫画。但是,这些都阻挡不了我的心随时奔向死亡、黑夜和鲜血。

那位“被杀王子”的幻影,执拗地追逐着我。王子们穿着紧身裤的裸露的装束,同他们残酷的死结合起来联想,为何那般令人心性陶然?有谁能跟我说个明白?这里有一册《匈牙利童话》,极富写实性的彩色插图,久久俘获了我的心灵。

插图上的王子身穿玄色紧身裤,胸间罩着绣有金丝的玫瑰红上衣,裹着不时闪动红里子的深蓝色披风,腰间缠着墨绿黄金带。绿金的头盔,鲜红的长刀以及绿皮的箭筒,便是他的武装。左手戴着白皮手套,挽着一张弓;右手扶在森林中的古树枝头,一副凛然沉痛的面孔,俯视着随时向他扑来的龙的血盆大口。那表情蕴含着殊死的决心。假如这位王子是一位斩杀老龙的胜利者,他对我的蛊惑将是很淡薄的。然而,幸运的是,王子担负着必死的命运。

遗憾的是,这必死的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为了救妹妹,为了和美丽的妖精女王结婚,他七次扛过死的考验。由于含在口中的宝石的魔力,七次从死亡线上复活过来,最后享受了成功的幸福。前面提到的那幅插图,是第一次死——险些被龙咬死——之前的光景。其后,他“被大蜘蛛抓住,将毒汁注入他的体内,咯吱咯吱咀嚼着他的皮肉”。他溺水而死,火烧而死,遭蜂螫蛇咬,被扔进尖刀林立的洞穴,最后被自天而降的“大雨般”的无数巨石砸死。

“被龙咬死”这一章,事无巨细地描绘如下:

老龙立即咯吱咯吱啃咬着王子。龙在细细咀嚼的时候,王子疼痛难忍。但他一直强忍下去。等到全部咀嚼完毕,忽然又变成原来的身体,迅速飞出龙的巨口。身上没有一点擦伤。老龙当场倒地毙命。

这个段落,我读过百遍。但似乎有一处不容忽视的缺陷,即“身上没有一点擦伤”这一句。读完这句话,我觉得为作者所背叛,他犯了个重大的过失。

不久,不知为何,我做了一项发明。那就是读到这里时,自“忽然又”至“老龙”这几句用手捂住,再接着读。于是,这本书就具体呈现出理想读物的面貌了。可以这样阅读:

老龙立即咯吱咯吱啃咬着王子。龙在细细咀嚼的时候,王子疼痛难忍。但他一直强忍下去。等到全部咀嚼完毕,当场倒地毙命。

——经过这番减削,大人们是否感到违反常理?但是,这位幼稚、傲慢、沉溺于个人爱好的审查官,虽然辨别出“全部咀嚼完毕”这句话和“当场倒地毙命”这句话明显是矛盾的,但还是舍不得丢掉一方。

我沉浸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那种状态的喜悦之中。可是,死的恐怖超过别人一倍。一次,我把女佣欺负哭了。翌日早晨,那女佣似乎什么事也未发生,高兴地微笑着,伺候我吃早饭。我从她的笑脸上,读出了种种意味。我只能认为,那是十足的胜券在手的恶魔的微笑。她为了向我复仇,或许抱有毒死我的企图吧?我的胸中翻腾着恐怖的波浪。那毒汁定是掺和在大酱汤里,早晨吃早饭时只要想起来,就坚决不沾大酱汤。而且有好几次,吃完饭立即离开,我盯着女佣的脸,那意思是“瞧见了吧”。女佣坐在餐桌对面,毒死我的企图一旦被识破,就仿佛丢了魂似的,站都站不起来,两眼直盯着剩下来变凉的飘着尘埃的整碗酱汤。

祖母心疼我病弱的身子,又担心我会学坏,所以禁止我和附近的男孩子一起玩。因此,我的玩友除了女佣和护士,就只能从祖母身边的女孩子里挑选两三个人。一点噪音,开门关门,玩具喇叭,摔跤,所有刺耳的响动,都会加重祖母右膝的神经痛。所以,我们的游戏,只能比一般女孩玩的更加安静才行。我尤其喜欢一个人看书,搭积木,沉溺于幻想和学习画画。后来生了妹妹和弟弟,他们在父亲的关照下(不像我一手交给祖母),自由地过着童年生活,但我并不十分羡慕他们的自由和胡闹。

但是,一到堂妹家里玩,情况就变了。即使我,也被要求像个“男孩子”。我七岁那年早春,即将上小学的时候,到一个表妹——权且称杉子——家里走亲戚,当时发生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其经过是祖母带我到那里,听到大舅母她们直夸我“长大了,长大了”,祖母也趁势特为我的饭食例外放宽了限制。前边提到的,由于害怕“自身中毒”频发,直到那年之前,祖母禁止我吃“青肉鱼”。从前一提到鱼,我只晓得有比目鱼、鲽鱼和鲷鱼等白肉鱼。提到马铃薯,只知道磨碎后的粉面。提到点心,禁止吃有馅儿的,净是些味淡的饼干、甜脆饼的干货。至于水果,只认得苹果片以及少量的柑橘。第一次吃青花鱼——那是鰤鱼——我吃得很是香甜。

那道美味意味着授予我当一次大人的资格。可是,平时每当想起这一点,心中就有一种抑郁的不安——“作为大人的不安”——我的舌尖不由品味到这种稍嫌苦涩的沉重的不安。

杉子是个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女孩子。我住在她家,同一间屋子,床铺挨着床铺。杉子头一触到枕头,就像机器人一般很快入睡了。一直失眠的我,带着微微的嫉妒和赞叹守望着她。我在她家,比在自己家里自由得多。一心想夺走我的假想敌——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放心地让我尽享自由。不再像家里,总是将我控制在她的目光范围之内。

不过,受到这种对待的我,并未充分享受到自由。我像个病后初次迈步的病人,感到被强加一种无形的义务的拘谨。倒是懒散的床铺,反而成了我的所爱。而且在这里,不声不响之间,就被要求做个男孩子。三心二意的演技开始了。这时,我开始朦胧地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要求回归本质的表现。在别人眼里,只有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的mechanism

那种非属本愿的演技,迫使我喊出“干脆来场战争游戏吧!”杉子和另一个表妹,两个女孩作为我的对手,哪里玩得了战争游戏呢?再看对方两位“女英雄”根本提不起劲儿来。我提议玩战争游戏,是出于一种相反的缘由。所谓相反的缘由就是,我不愿向她们讨好,只想多少为难她们一下。

暮色笼罩着房屋内外,我们互相玩着无聊而笨拙的战争游戏。杉子躲在树林里,用嘴哒哒哒学着打机关枪,我想趁这时该结束了。于是,我逃回屋内。女兵哒哒哒地连连喊叫着追击而来。我一看到女兵,按着胸脯,扑通一声栽倒在客厅中央。

“怎么啦?小公 表哥。”

——女兵们神情严肃地跑过来。我既不睁眼也不动手地回答:

“我战死疆场啦。”

我想象着自己拧着身子倒下的姿态,感到一阵欣喜。我对自己被击毙这种状态,有着说不出的快感。看来,即便真的被子弹击中,我也许感觉不到疼痛……

幼年时代……

我遇到一个象征性的情景。那情景对于当今的我来说,就是幼年时代本身。看到那情景,我仿佛望见幼年时代正要离我而去的诀别的手势。我预感到,我的内部的时光悉数由我内侧升起,在这幅画面前被遏止,准确地摹写画中的人物、动作和声音。那种摹写完成的同时,即为原画的光景而融入时光之中,留给我的只不过是唯一的摹写——堪称我幼年时代精致的标本。不论是谁,幼年时代总有一桩这样的事件,只因形态微小,不为人们所看重,大多被忽视掉了。

——那光景是这样的。

有一次,举行夏祭 典礼的一群人,蜂拥着闯进我家大门。腿脚不便的祖母,为自己也为孙儿的我,央求策划人让村镇内祭祀的队伍打我家门前经过。这里本不是祭典必由之路,但在主管者的照顾下,队伍每年都要绕一段弯路,从我家门口经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人站在门口。布满花纹的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石板路洒上清水。鼓声殷殷,由远而近。

悲壮的山野号子次第传来,听了令人浑身战栗。那喊声穿过游行队伍纷乱的嘈杂,告知人们,这看似外表空洞的喧嚣才真正是祭典的主调。那是在诉求一种交欢的悲哀:人和永恒极为卑俗的交欢,因某种虔敬的乱伦而成就的交欢。混淆难解的音的集团,也能分辨出先头队伍锡杖的金属声,大鼓沉钝的轰鸣,以及神舆轿夫们杂沓的呼喊。我胸中(从那一刻起,热烈的期待已不再是喜悦,而是痛苦)怦怦直跳,一阵憋闷使我难以站立。手执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这神秘野兽的金色的眼睛,一直令我入迷。看着看着,我身不由己,一把抓住身边家人的衣裾,打算瞅空子从眼前队列所给我的近乎恐怖的欢乐中逃逸出来。我面对人生的态度,从这时候起便是如此。过分的期待,事前凭借幻想过多的修饰,到头来我还是不得不从中逃离开去。

不一会儿,脚夫抬着稻草绳捆扎的香资箱子走过去。当儿童神舆轻捷地一边转圈,一边通过,一顶庄严的黑黄色大神舆临近了。轿子自远方而来,顶上的金凤凰摇摇荡荡,宛若一只漂浮波间的水鸟。当我看到随着阵阵喧嚣炫目的摇动的情景时,一种明丽的不安向我们袭来。仅在这神舆周围,拥塞着热带空气般窒闷的无风状态。看起来,这是凭借恶意的怠惰,于青年们裸露的肩头,热乎乎地飘摇不息。红白相间的粗绳,涂着黑漆的黄金栏杆,紧闭的金泥门扉之中,有着幽深的四尺见方的黑暗,于万里无云的夏日的正午,上下左右不断摇摆跳跃的正方形空寂的暗夜,公然君临了。

神舆来到我们眼前。青年们身穿浴衣,裸露着肌体,努力历练功夫,使得神舆本体晃动着像个醉汉。他们的脚步紊乱了,他们眼睛似乎不再望着地面。扛着大团扇的青年大声高喊着,围着人群一边奔跑,一边为他们加油。神舆有时摇摇晃晃向一边倾斜,立即又在狂呼中扶正过来。

此时,我家大人们或许直接感到一股意志的力量,从一如既往演练前进的一团人中迸发而出,突然将我紧抓不放的手向后一拽,只听有人喊道:“危险!”接着,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手被紧拉着跑过前院,经二道门一头钻进家中。

我不知同谁一起跑上二楼。我站在阳台上,屏住呼吸,眼望着潮水般闯入前院的神舆周围黑压压的一团人。

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如此快速地行动?其后,我想了好久也弄不明白。又怎么会料到,那数十名青年竟然有计划地一股脑儿闯入我的家门?

小花园被践踏得痛快淋漓。好一场祭典!我所看厌了的前院,变成另一个世界。神舆跑遍院子各个角落,灌木丛被踩得一派狼藉。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闹清楚。声响互相中和,仿佛冻结在那里的沉默以及毫无意味的轰鸣,交相光临。色彩也同样跃动着金、朱、紫、绿、黄、蓝、白,轮番涌动。有时金,有时朱,似乎不时有一种颜色在那里统御着全体。

然而,只有一种鲜明的东西使我觉醒,使我激动,使我内心充满无名的痛苦。那就是神舆轿夫们淫荡于世的显而易见的陶醉的表情…… /WYyJlum05UW+cNiASRxE7NtCzJ5y6qZLpmGoj2r0ypVrRLQggsoSprUUzDFRX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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