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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历史的热潮

近年来,包括通俗历史普及读物在内的历史作品引发人们的热烈关注,甚至在人们更关心未来而非过去的北美地区也是如此。这种现象部分是由于市场力量的推动,特别是在经济发达的国家,人们现在有条件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可以更早退休。如今退休对于很多人来说,不再只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而历史恰恰可以让人们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加有意义,甚至更加迷人有趣。再好的小说家或是剧作家也创造不出像奥古斯都、叶卡捷琳娜大帝、伽利略或是南丁格尔这样伟大的历史人物。也再没有比几千年来人类社会的历史更加精彩的动作片或是戏剧。而市场正是热情地迎合了人们渴望知识和享受娱乐的双重需要。

博物馆和美术馆总喜欢举办关于知名历史人物(诸如彼得大帝)或是某些特定历史时段的展览陈列。全球各地每年都会有新的博物馆建成,这些博物馆通常用来纪念历史上一些令人痛心的时刻。中国有专门展示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在华暴行的纪念馆,华盛顿、耶路撒冷和蒙特利尔则都有专门纪念二战期间犹太人遭受大屠杀的博物馆。此外,电视上有专门播放历史节目的频道(当然这些节目通常都关注历史上的重大战争或是英雄事迹);各地的历史景点总是游人如织;历史题材的电影总是票房大卖;出版商们也能准确把握读者对于历史的热情,使得通俗历史读物的销量长盛不衰。肯·伯恩斯制作的从美国南北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系列纪录片,总是被各家电视台反复播出。在加拿大,马克·斯塔洛维奇制作的《人民的历史》( People’s History )获得了几百万的观看量。由民间基金会“史实”制作的关于加拿大历史的纪录片《历史时刻》( Historica Minutes )备受加拿大青少年的欢迎,他们在做学校的项目作业时也会效仿节目的风格。在英国,大卫·斯塔基撰写了一系列关于历代英国君主的作品,这些作品让他名利双收,甚至像国王或女王一样妇孺皆知。

如今许多国家都设有专门机构来纪念该国的历史——许多国家都将之尊称为“文化遗产”。加拿大政府就专门设立了文化遗产部来敦促国民了解本国的历史、文化和土地,并宣称:“文化遗产是我们共同的宝藏,我们继承了先人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同样也要流传给我们的子孙。”文化遗产这个概念似乎可以囊括世间的一切:语言、民族舞蹈、美食、古玩、绘画、风俗以及建筑。有些组织特别喜爱收藏老爷车、古董枪、棒球球星的卡片或是火柴盒。在英格兰,一位年轻的建筑师甚至建立了一个烟囱管帽保存与保护协会,旨在保护那些见证了英国工业革命的“时代哨兵”——烟囱。

法国曾在1980年将该年定为遗产年,其文化部也在近几十年间始终致力于保护文化遗产。1980年,法国的民众曾将自己装扮成历史人物以重现他们历史上许多重要的时刻。之后的几年中,官方认证的历史遗址和历史遗迹数量大大增加。同时,博物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有些还专门用来展示木质鞋或是栗子林等。20世纪80年代末,法国政府还设立了专门委员会以筹备1989年法国大革命两百年纪念活动。

法国近年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重现历史事件的活动,以纪念法国历史上特别的节日、月份、星期和日子。那些被纪念的事件种类繁多,不仅有战争开始或结束的日子、名人的生日和忌日、著作首次出版或是戏剧首演的日期,甚至还有历史上的某次罢工、某次示威游行、某个公开审判、某一次革命或者重大的自然灾害。这些纪念活动不都是由政府组织发起的,其中大部分是由本地居民或是民间人士自发举行的,例如在法国马恩河畔沙隆(即香槟地区沙隆)举办的纪念罐头发明百年的活动。 不仅仅只有法国人喜欢纪念他们的过往,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帕斯曾在1993年举办为期一周的庆典,以纪念他们在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上展出了一块巨大的奶酪。 正如那些有远见的地方政府和企业所预见的,历史正在成为旅游业的一大支柱。

各国政府都认为恰当地重视历史、保护历史,将对当下的治理大有裨益。美国政府曾制定《国家历史保护法》( National Historic Preservation Act ),认为更多地了解历史有助于成为更好的公民。该法案强调美国的历史遗产必须被好好保存,“以便为美国人民提供更好的指引”。美国总统小布什于2003年发布了一道名为“保护美国”的行政命令,该命令也表达了类似的关切:“联邦政府应当认真清点并管理好所有的历史财产,将其视为一项能够支撑各个政府部门和机构开展工作的重要资产,这些历史财产还能够促进社会活力和经济发展,并且能大大促进美国未来的发展与潜力。”

很显然,人们对历史的热情不仅仅只是因市场规律或是政府政策,历史还可以满足人们许许多多的需求。历史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身以及我们所处的世界,还可以对我们的现实生活给予指导。对许多人来说,能够对过去产生兴趣往往都源于他们对自身的好奇。这是人作为生物必然会产生的现象。和其他生物一样,人类的生命有开始也有终结,而他们一生所经历的事情就居于其中。此外,由于现今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一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之中,过去人们认为会理所应当长存的关系——无论是地缘关系还是诸如家人或朋友的人际关系——现今也变得不再稳定。故而现在人们保护历史遗产的热潮,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因为人们害怕失去一些价值连城或是独一无二的历史宝藏,无论是正在凋亡的濒危语言还是年久失修的历史建筑。很多时候那些致力于抢救历史遗产的人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例如纽约关于拆除下东城廉租公寓的争论,有些人希望将这些公寓翻建为更现代舒适的房子,而有人认为这些建筑应当被保存下来,正如廉租公寓博物馆的发言人所说:“这些建筑可以让我们记住过去人们在里面生活和工作的经历。”

如今全球有1900多万人注册了社交网站“与友重逢”(Friends Reunited),这个网站可以帮助用户找到久未联系的朋友,甚至儿时的伙伴。 同时,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调查自己家族的族谱,去了解更多关于自己的历史。伦敦纹章院(British College of Heraldry)的一位发言人表示,人们的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一个用过即丢的快餐社会中,一切事物都是转瞬即逝的”。许多国家的档案馆现在设立了特藏区,可供人们探寻自己家族的历史。正因为摩门教有着搜集教区名册、族谱和出生记录的习惯,盐湖城的摩门教总部得以保存该教遍及全球的教众的历史档案。互联网的普及让探索家史变得更加便捷,如今有许多网站可以帮助用户搜寻自己的祖先,有些网站甚至对一些家族有着专门研究。在加拿大和英国,有一个很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你认为自己是谁?》(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这个节目通过对族谱的追溯,满足了普通观众对名人的幻想和寻找根源的渴望,而名人的家族树总是会显现惊人的结果。

得益于近年来科技的飞速发展,我们不必再依靠纸质的档案记录就可以追溯过去。DNA解码技术可以让科学家们通过一个人的母系血脉找到其祖先,并找到其他具有相同基因的人。随着基因库中数据的不断积累,人类在历史上不断迁徙的脉络可以被越来越清晰地还原出来。这对于那些书面记载残缺却又想了解自己家族历史的人来说是一大福音,对于那些根本没有关于家族历史文字资料的人来说更是一大喜讯。在19和20世纪,为了逃离欧洲动荡不安的生活而跟随移民大潮来到新世界的人们,往往都和他们在欧洲的过往失去了联系,有时候连他们家族最早的姓氏都已经模糊。对那些美国的奴隶后代而言,要找到他们祖先在非洲时的历史简直是天方夜谭,而要了解他们的先辈来到美国后的历史同样希望渺茫。然而他们身上的DNA恰恰是打开认识自己的大门的最好的钥匙。早在2006年美国公共电视网(PBS)就推出了一档名为《非裔美国人的生活》( African American Lives )的节目,这个节目分析了许多美国知名黑人的DNA,其中就有奥普拉·温弗瑞和昆西·琼斯等。很多时候,这些知名黑人的家史平淡无奇,不像传说故事中描述的他们的祖辈是国王的后裔。但有时候结果出人意料,例如佛罗里达的一位并不知名的统计学教授被发现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不知这位教授会不会在得知结果后将自己的管理能力归功于令人敬畏的先祖。

近来这股追寻个人家史的热潮似乎有一些自我陶醉的势头,但这也是人们的一种渴望,他们想了解为什么自己现在会是这样,为什么他们所处的世界会是这样——人们到底应该在探究自我的事情上花费多长时间呢?如果人们能站在更宏观的视角再来审视历史的话,会发现造就他们命运的不仅仅只是几个特定的个体,而是更多地受到整个社会和文化的影响。一些族群的成员可能会发现自己对其他族群的看法延续了本族群的一贯认知,而其他族群对于他们的认识也是如此。历史塑造了人们的价值观以及恐惧、抱负与爱恨情仇。当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理解历史所蕴含的力量。

即使有人认为自己正在走向全新的开始,但他们的行为模式实际上依然受到过去的影响。我们曾看到过多少信誓旦旦的革命家宣称将建立新的世界,但在不经意间依然走回了他们曾推翻的旧制度与旧习俗。例如,拿破仑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建立的帝国政权,效仿了大革命曾推翻的波旁王朝。苏联的高层领导仍像过去的沙皇一样住在克里姆林宫里,斯大林就曾经将沙皇伊凡四世和彼得大帝视作自己的先辈,我猜测如今的俄罗斯总统普京也有类似的想法。

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然而在冷战期间,历史似乎不再有过往那般的影响力。1945年之后,整个世界被割裂成两个意识形态对立的阵营,双方都宣称自己将代表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美国领导的资本主义阵营和苏联领导的共产主义阵营都认为他们能够建立新的社会,甚至创造出新的人类。在这样的国际背景之下,此前国际间的各种矛盾和冲突都显得无足轻重,例如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之间、德国和法国之间以及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冲突,都不再重要。就像列夫·托洛茨基的名言说的,那些都应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当然,冷战期间大规模核武器战争的威胁始终存在,尤其是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当时似乎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然而危机最终得以解除,人们也就日渐淡忘了这一事件。此后,甚至有些人从积极的角度来看待核武器:毕竟各个拥核大国之间都不愿承受核武器的极大损害,故而他们也不敢对其他拥核国家使用核武器。当时人们都觉得美苏两国可能会一直处于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困局之中;与此同时,许多发达国家会拥有空前的繁荣景象,而一些新兴的经济体也会迅速崛起,这些经济体多数是亚洲国家。

我的学生往往认为我教授历史这门科目是十分幸运的。他们觉得一旦你掌握了某个时段或是某一战役中的事件,你就不必再去反复思考它们了。学生们觉得照他们所想,历史教师不必反复备课的感觉很棒。毕竟历史都是过去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变化了。他们似乎觉得研究历史与从地里挖出一块石头并无二致。做这些事情也许非常有趣,却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他们总认为过去发生的事情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都活在当下而不是过去。

当冷战在1989年随着苏联解体 而结束的时候,全世界都弥漫着一股非常短暂的乐观情绪。当时人们集体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国际局势变得越来越复杂。大多数人都认为美国作为仅存的一个超级大国,将会建立一个仁德的国际霸权体系。而其他国家和社会将从中获得“和平的红利”,因为各国都不再需要有高额的军费开支以扩充军备。似乎“自由民主制度已经大获全胜,而马克思主义却在日渐消沉”。正如弗朗西斯·福山所预测的,历史已经终结了,世界将会迈入一个安定、繁荣与和平的千禧年。

但实际上,国际社会许多旧的矛盾和冲突依然存在,只不过在冷战期间被更大的争端所掩盖了。随着漫长的冷战结束,国际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被尘封和压抑已久的矛盾再次浮出水面。譬如萨达姆·侯赛因以一段充满争议的历史为由头,悍然出兵侵略科威特。 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之间的仇恨与冲突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而苏联内部的一些族群则为他们自己过往的历史感到自豪,同时还在寻求着独立。我们很有必要去了解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究竟面临着什么样的地缘环境。在米沙·格兰尼的一本关于中欧的著作中,其标题就用了“历史的重生”的字眼。 [1] 当然,有时候一些人会过度强调历史因素,将一切都归咎于历史上的矛盾。其中最夸张的例子就是将20世纪90年代在巴尔干半岛发生的一系列南斯拉夫内战归因于“长久以来的种族仇恨”,而这样的视角会让人忽略当时塞尔维亚总统米洛舍维奇宣扬的大塞尔维亚主义政策并挑起的一系列战争。 这些政策实际上破坏了南斯拉夫内部的稳定,也造成波斯尼亚的分裂。这种过分强调历史的态度让外界的旁观者干着急,却使不上力。

过去二十年来,世界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动荡不安,毫不意外,很多人开始将目光投向历史,希望从中获得对当下局势的答案。随着南斯拉夫的解体,关于巴尔干半岛历史的书籍开始畅销。如今,许多出版社都在忙着编辑出版关于伊拉克的历史著作,或是再版过去的旧作。T. E.劳伦斯作于20世纪20年代的《智慧七柱》( Seven Pillars of Wisdom )再次畅销,尤其是受到曾参与过伊拉克战争的美国士兵的欢迎。这本书讲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阿拉伯人反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以获得独立的历史。我曾写过一本关于1919年巴黎和会的著作 [2] ,在20世纪80年代却找不到出版商愿意出版;实际上巴黎和会奠定了现代世界的雏形。当时甚至有一家出版社说,没有人愿意去读一本讲述一屋子白人讨论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和平协议的著作。直到90年代,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这一话题才开始日渐被人们关注。

今天的世界局势已经和冷战时美苏两极争霸的局势大有不同,倒是很像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或是20世纪20年代时的国际形势。在那个时代,随着大英帝国在全球的势力式微,从德国到日本再到美国,这些国家都开始挑战英国的霸权,国际局势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如今美国依然保持着全球霸权,但是其势力也已经不同过去那般强盛。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再一次损害了其自身的实力,同时以中国、印度为首的亚洲国家和美国旧敌俄罗斯日渐崛起,挑战着美国的霸权。与历史上的局面如出一辙,经济问题给美国国内带来许多压力,贸易保护和贸易壁垒再次成为热门议题。随之而来的就是意识形态的危机,同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和一些其他主义类似,如今许多宗教的原教旨主义正在挑战着自由国际主义,也在向那些阻挠他们的各种势力宣战。此外,现今世界上还存在许多非理性的族群民族主义,这种情况也与20世纪前半叶的局势类似。

[1] Misha Glenny, The Rebirth of History: Eastern Europe in the Age of Democracy .

[2] Paris 1919: Six Months That Changed the Word . Random House Trade Paperbacks.中文版《大国的博弈:改变世界的一百八十天》,重庆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 d8gnIw/whccbKiEJpMN0EiFdKDxkfAAhO5VnvRoDSFdyk5L99ISEQQwAR88egQ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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