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建造于 1925 年,约一万八千吨,是一艘瑞典船籍的大型客船。
船上的房间按照在美国所属的社会层级,分成六个级别,从野村吉三郎、来栖三郎 (两任驻美大使) ,若杉要 (驻美公使) ,前田多门 (日本文化会馆馆长) 等人住的最上层的高级房间,到没有窗户、几乎在船底的蚕棚似的四人间。鹤见俊辅他们被安排的是最底层的房间。屋内通风不畅,而且非常热,因此除了睡觉的时候,他们多是在甲板上度过。对于这种待遇,他们在闲聊解忧时自称“第六阶级”。
这处最底层的房间被称作E甲板,由三十名左右的留学生、年轻研究者和普通商铺员工一起住。其中,彼此心境相合的同人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研究者有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数学学者角谷静夫(1911 年生)、细胞生理学者神谷宣郎(1913 年生)。这两位已经是在同行研究者中拥有知名成果的人。学生里面,有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宗教哲学及思想史的武田清子(1917 年生)、同样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哲学系读博士的鹤见和子(1918 年生)、刚刚从哈佛大学哲学系毕业的鹤见俊辅(1922 年生)。经济学者都留重人(1912 年生)由夫人陪同乘船,交际圈广,在船舱内待的时间很少。
就算对鹤见姐弟这样的外行,角谷也不在意地持续说着数学的事情,一点不厌烦。有大的无限和小的无限,无限之间也可以比较……神谷对生物的原型这一问题感兴趣,经常说起黏菌。为了回国之后的研究,他用手帕包起黏菌带着,但很遗憾在乘船检查时被没收了。
1942 年 6 月 25 日,鹤见俊辅二十周岁生日,为了纪念,各人写一封信放在瓶子里扔入海中。为了让写的内容在瓶子漂到的世界任何地方都能被看懂,各人都大费苦心。角谷自己说,他写了自己发现的定理。
“如果火星上有某种理性的生物,和他们通信时,作为地球上的人类,要怎么写才好呢?使用任何语言都没有用,所以在地面上画一个大大的三角形,在上面加上表示勾股定理的符号才可以吧?” (鹤见俊辅《交换船上的地球半圈》)
乘船者中有很多著名人士,因此除了留学生之间聊天外,鹤见也多和熟人一起消磨时间,或者到图书室看书。那里的书架上有很多《彼得·潘》作者詹姆斯·马修·巴里的书,鹤见一本本地阅读。也有很多德语书,施尼茨勒、霍普特曼、托马斯·曼等,为了不忘掉德语,鹤见俊辅也看这些书。
7 月 2 日夜,客船停靠在巴西里约热内卢。人们不准下船。从甲板眺望,遥远处尚有微弱光亮的山上,竖立着安有电灯的十字架,可以看到巨大的基督像。街区在丘陵上蔓延,灯火很漂亮。
翌日早上,船只开始装载食物、行李。到了午后,这里的乘船者开始登船。巴西来的有三百六十九人,巴拉圭来的有十四人。包括驻巴西大使石射猪太郎在内共三百八十三人在此上船(7月 6 日,驻西班牙公使须磨给外务大臣东乡的电报)。加上从纽约出发的乘船者,此时总计一千四百六十六人。4 日下午,船从里约热内卢出发,驶向作为交换地的东非葡属洛伦索马贵斯 (今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 。
在南半球的航程继续。离开里约热内卢的时候,还是初秋一样的气候,但随着沿大西洋继续南下,寒意渐增。双翼展开,看起来足有三米的巨大的短尾信天翁盯着船上的垃圾,在船尾处不停地翻飞。路上也看见过鲸群缓缓游动的样子。不久,大海变得汹涌,在远远地绕道非洲大陆南段的好望角时,云层从很低处掠过,有时混着雪渣的寒风呼啸。即便这种时候,船上仍有训练。夜里,走廊上响起铃声,人们前去上层的甲板进行求生训练。从高高的侧舷向下看,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水汹涌。
绕过好望角后的客船将船头调整向东北方,寒意总算渐渐消退。天空也放晴,回到初秋似的气候。
到达东非洛伦索马贵斯港这处交换地,是在 7 月 20 日。从纽约港出发,已经经过了一个多月。
从日本一方出发向此处航行的、载有约一千五百名归国者的“浅间丸”、“康提凡蒂”号进入港口,是 22 日的事情了。
日美双方的归国者各约一千五百人,逐一在此地交换。之后,各自的船载上各国的回国者,返回各自的出发地。
从日本前往洛伦索马贵斯的船只是“浅间丸”、“康提凡蒂”号两艘,这是因为日本一方的乘船者不仅在日本 (包括其殖民地朝鲜等) ,而且零散分布在中国大陆、东南亚地区。因此,日本采取的基本方针是,在日本及中国东北居住的人在横滨登上“浅间丸”,在中国华北、华中、华南各地居住的人在上海乘坐“康提凡蒂”号。而且,“浅间丸”途中停靠香港、西贡、昭南岛 (新加坡) ,让该地的乘客登船。不过,两艘船在从洛伦索马贵斯返航时,都经昭南岛抵达日本横滨港这一目的地。
“格里普斯霍尔姆”号抵达洛伦索马贵斯的第二天,即 7 月21 日,乘船者获得下船许可。将近上午 11 点,都留夫妇、嘉治真三 (经济地理学者、日本文化会馆职员) 、角谷静夫、鹤见和子及鹤见俊辅一行人从船上下去,时隔近一个半月之后踏上陆地,在这个富有东非殖民地风情的海港城市散步。
22 日早晨,从日本出发的“浅间丸”、“康提凡蒂”号终于入港。看到船只靠岸后,都留夫妇与公使若杉要、嘉治真三等人一起前往城市。傍晚时分,都留重人和其他人分别,独自快速返回“格里普斯霍尔姆”号靠岸的码头附近。为了准备近在明天的乘船者交换,船上人员的大型行李已经卸下搬到码头的仓库中。这个时候轮到都留值班了。
傍晚 6 点半左右,从近处的“浅间丸”下来五六名穿着衬衫的白人男性,从正在值班的都留面前走过。好像是加拿大驻日公使馆的外交官,高高的故交赫伯特·诺曼也在其中。诺曼那边也注意到了都留,两人走向对方。
赫伯特·诺曼 1909 年出生于日本的轻井泽,是一位加拿大传教士的儿子。同样生于东京且是传教士儿子的埃德温·赖肖尔,是诺曼少年时代在避暑地轻井泽的网球伙伴。
诺曼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多伦多大学研究生院长期学习后,自 1936 年开始在哈佛燕京学社研究日本史及中国史,在此期间与都留重人相识并熟悉。两人在两个方面有共同的兴趣。第一,诺曼选择的学位论文主题是“明治日本时期的现代国家成立”,而都留计划中的学位论文包含“日本资本主义的生成过程”这一部分,二者在研究对象上有很多重合的地方。第二,两人对于当时的中日关系都有强烈的危机感。
诺曼以学位论文《日本现代国家的成立》获得博士学位。在论文评审时,担任主评审的是叶理绥,副评审是赖肖尔。不过,即便授予了他博士学位,诺曼仍带着强烈的愤懑和都留说,担任评审的两位研究者都不具备足够的日本近代史知识来完成这种评判。
之后,诺曼进入加拿大外交部,作为外语官员在驻日公使馆工作。日美开战后,他被持续拘留在东京的加拿大公使馆内。最终,等到这次包括加拿大外交团的日美交换船项目开启时,他才乘“浅间丸”到达这里。
那个瞬间,都留说出了早就想要对诺曼说的话,关于留在剑桥市的藏书。
“日本经济史相关的藏书,我想给你,已经拜托了塔什斯 (洛里·塔什斯,经济学者、时为斯坦福大学讲师) 。”
赫伯特·诺曼的传记作者中野利子说这花了“三十秒左右”,都留重人则说“大概十秒左右吧”。虽然是偶然出现的瞬间交汇,但给很久之后的两人埋下了巨大祸根。 (注:《都留重人自传:回顾诸多歧路》中,将此记为“7 月 21 日”的事情,不过通过他的《回归日记》等可以确认,正确的时间应该是 7 月 22 日。)
7 月 23 日,日美双方终于开始交换归国者了。
如同将码头上的“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前后夹住一样,“浅间丸”在其船首、“康提凡蒂”号在其船尾分别靠岸。上午 10点之后,他们收到开始交换的指示,“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的“第六阶级”的学生、研究者也带着随身行李,排成一列,从接近船底的E甲板开始登上台阶。
下到船外后,沿着船身方向铺设的铁轨上,约三十辆货运火车停成一排。从“浅间丸”及“康提凡蒂”号分别有美国 (也包括加拿大) 归国者下来,沿着火车靠海岸的一侧,排成前往“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的一列。从上海来的“康提凡蒂”号上有六百三十六人(6 月 21 日,驻上海总领事堀内干城给外务大臣东乡的电报),从横滨来的“浅间丸”上有九百一十人,其中除了从横滨乘船的四百一十九人,还增加了驻香港的美国总领事等三百七十七人、驻西贡的美国领事等二十三人,以及从泰国登船的美国驻泰公使等九十一人 (此外,在昭南岛应该也有日本军人乘船、下船) 。
在对侧,日本人沿着火车靠陆地的一侧走过去。北美上来的人前往左手边的“浅间丸”,中南美上来的人前往右手边的“康提凡蒂”号,各自排为一列,提着随身行李登船。
在这样的交换期间,因为有火车的遮挡,双方归国者看不见对方,不过从车厢消失的地方开始,他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容貌。天正下着小雨。在日本时的旧识威廉·马克斯菲尔德·加罗特传教士从美国人队伍中,向鹤见俊辅打招呼。
“浅间丸”和“康提凡蒂”号返航日本 (横滨港) ,比预定晚一天,在 26 日午后时分出发。很多美国归国者从稍晚出发前往纽约的“格里普斯霍尔姆”号上下来,聚在码头,目送两船出港。不过,也有人没有乘坐这两艘船,而是在洛伦索马贵斯停留了一段。受命转任欧洲地区的十六名日本外交官,包括接到转任驻葡萄牙公使调令的驻纽约总领事森岛守人,加上他们的家人共二十三人留在此港,等待前往欧洲的航船。
从洛伦索马贵斯出港的“浅间丸”、“康提凡蒂”号,途中停靠日本实施军政管理的昭南岛 (新加坡) ,之后前往横滨。
鹤见俊辅等从北美出发的归国者乘坐的“浅间丸”,几乎一从洛伦索马贵斯出发,船上气氛就与“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的截然不同。从第二天起,在船上遥拜皇宫、合唱《君之代》、野村大使敬读圣旨等活动就开始了。野村大使“敬读”的,大概是在轰炸珍珠港当天发布的《对美英两国宣战之大诏》。
在“格里普斯霍尔姆”号上,不管被分配到什么房间,食堂供应的是同样内容的瑞典风格食物。然而,在“浅间丸”上,船上房间分为一等、二等、三等之别,食物也与之相配,有等级差异。留学生、研究者们被分到的,自然是第三等的房间。
8月 9 日,“浅间丸”与“康提凡蒂”号抵达昭南岛近海。快艇靠近,上面的军舰旗飘扬。它将两艘船引导到扫雷通道 (已经拆掉鱼雷的海上通道) ,“浅间丸”在前,“康提凡蒂”号跟随。
被置于英国殖民统治之下的新加坡,在 1942 年 2 月 15 日的日军攻击下沦陷,改由日本实行军政统治(2 月 17 日改称“昭南岛”)。自军政统治不久的 2 月下旬左右,岛上开始了对华人的大规模屠杀。日本以华裔居民被人举报是抗日组织成员的名义,将十八岁以上的男性居民(一部分地区也包括更年轻的男子及女性)关入指定的狭窄区域,接受宪兵、辅助宪兵的粗暴“检查”。到 3 月上旬,有五千或远超此数的被视为有“敌性”嫌疑的当地人民,未经审判便被杀害。这并非军队进攻时的战斗误伤,而是实施军政之后对普通人的持续的、大规模的屠杀。
下午 4 点,“浅间丸”抵达昭南港泊位。“康提凡蒂”号也稍晚停泊。
昭南港快速从日军进攻造成的战斗破坏中复兴,散发着活力。入港的时候,在码头上并排站着的日本人,冲着船只兴奋地挥手。一群皮肤晒得发红的被俘白人士兵,穿着卡其色短裤,似乎在从事强制性的劳动。
次日早晨,有人前来迎接前田多门、鹤见和子、鹤见俊辅。是永田秀次郎 (青岚,1876 年生) 。在鹤见姐弟的外祖父后藤新平任东京市长时期(1920—1923),永田与前田多门一起辅助他,其作为俳句诗人的雅号“青岚”也广为人知。而且,鹤见姐弟的父亲祐辅与前田多门本来从一高辩论部至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时代都是盟友关系。
永田秀次郎这年被任命为陆军军政顾问,2 月赴任南方军司令部所在的昭南岛,在交换船经停此处时,为了慰劳旧友前田及鹤见姐弟,就将他们请到自己的官邸中。其余约十名留学生也一起受邀。在介绍了市中各处之后,他们抵达了位于郊外丘陵的气派官邸。
永田性格温厚,不过这个时候一直在说“傻一点吧”、“傻一点吧”。鹤见和子留下诗歌,记有那时的状况。
那人说“人傻一些好,傻一些”
而风越过贵人肩膀,吹过棕榈叶
以及
棕榈叶间风恣意,大院看守同我笑
作为陆军军政顾问,对于同年 2 月下旬至 3 月上旬持续的屠杀华人事件,永田应该不会不知道。不过,即便地位很高,他也不过是文官,只能建言,对军队行动并没有实质上的发言权。他说话的时候,语调透着对自身无力的自嘲。
在那晚的船上,听到前田多门等人这天的收获后,都留重人记下了这样的日记:
“昭南一日,去街上仅两三小时,却好像强烈地撞上了某种现实。好像会再来这里。前田氏似乎对永田氏说,‘官邸过于宽敞,总让人觉得好像是替谁看门啊’,不过这未必只是因为官邸宽敞。又听说,当前统治最麻烦的是菲律宾,接着是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又听说,自 1937 年以来的战争中,被认为最强的仍是中国士兵,像英国士兵那样的军队,在马来亚一被包围,就把枪扔出去投降了。”
8月 11 日早晨,“浅间丸”与“康提凡蒂”号一起从昭南港出发。不久,船只贴着台湾岛南段通过巴士海峡。两船沿着琉球群岛东侧北上,向着横滨进发。
19 日一早,船只停靠在东京湾入口的馆山海岸。上午 10 点左右,横滨海警署的三十名警察、横滨宪兵队的十名宪兵,以及税务官员、银行职员等乘坐小型船只登船。警察官员对包括留学生在内的三等船舱的乘船者进行了严格的调查,每人都由三人轮换持续不停地问话。而且,他们以内务省警保局及宪兵司令部的名义,给每个人发了记有各项事宜的“注意书”,比如对于在外国见闻的战争爆发前后的外交关系、战况等,今后绝对不能对其他人说,如果说了或者写了这些事情,将会以《国防保安法》及陆海军刑法惩处。
此时只是这些。不过,当时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严格调查日后最终导致了被称为“横滨事件”的大规模冤案。
当天晚上,船只暂时停在横滨港外,翌日早上 8 点前,“浅间丸”、“康提凡蒂”号两船最终船舷靠到横滨码头。对于归国者来说,这是从纽约登上“格里普斯霍尔姆”号后近两个半月的漫长旅途的终点。
或许是因为限制进入码头,从船上看下去,来迎接的人身影零星。不过,沿舷梯下去后,在隔离绳的码头外面,迎接者人潮涌动。
码头的火车站,已经准备了上午 10 点 17 分开往东京的临时火车。野村、来栖、石射三位大使乘汽车前往东京。约一千五百人的归国者,比想象中更迅速地各自散去。
都留夫妇和来迎接的亲戚互相打招呼,在码头对面的新格兰酒店吃完午饭后,乘汽车前往东京上北泽的家中。鹤见和子、鹤见俊辅这边是父母开车来接。在前往东京麻布区樱田街区家中的车上,父亲祐辅以非常认真的表情说着“神风吹起了”的话,让俊辅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似乎是指轰炸珍珠港,不过此时并不是被警察监视的场合,他完全是自发地说出那些话。俊辅认为父亲处境很危险。不过,他没想到父亲会变到这个程度。
回到家中,这种冲击也如影随形,让他内心不得安宁。四年前学习英语的时候感觉很痛苦,不过这次要回到日语中也依然痛苦。日本的社会,是比美国的监狱更可怕的监狱。
告知麻布区政府军事科自己回国的事情后,俊辅被告知赶上了今年最后的征兵检查。他在回到日本五天后就接受体检。虽然胸部明显有因结核而导致的骨疡,但结果还是“符合”第二乙种。他想着要在日本人中间接受战败,便这样一路回国。不过现在,那似乎是过早的理想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