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外国人,不使用一般的公安系统的拘留所,而是用移民局的机构。因此,除了涉嫌违反移民法的人,被指控杀人、诈骗等各种罪行 (对美国来说) 的外国人都在这里。鹤见是在夜晚结束,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些。被收押的女性则被分开隔离,不允许彼此交流。
上午和下午,都有报童穿越铁丝网来卖报纸。鹤见买了报纸,慢慢地阅读,到傍晚天还亮着的时候就吃饭。主食是意大利面和通心粉,比此前鹤见在外面吃的东西更好。之后就是在床上闲躺着。在消磨时间中,有人唱起了德语歌曲,于是牢房里都在传唱。被关押的人几乎全是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直到将近一个月后山本素明进来,才有其他日本人。在这样的生活中,不久鹤见的咯血也好了。
对于写到一半的优等生论文被扣押,鹤见半觉遗憾,半觉放松。不过,在写信将此事告诉指导教授拉尔夫·巴顿·佩里后,后者立刻与联邦调查局交涉,将写到一半的论文从拘留所取出给了他。鹤见很早就表达了应该与纳粹德国开战的见解,警察对他比较有好感。
事已至此,就必须在狱中继续写论文了。然而,白天大家待的房间太吵闹,没法写作。因此,鹤见尽量白天一整天发呆,等到晚上大家都睡着而安静后,就在厕所把马桶盖当桌子,直接跪坐在瓷砖地上写。写好的部分送给纽约的姐姐和子,请她用打印机打好再送回这里。俊辅校对之后,再寄回去。姐姐将终稿寄给哈佛大学,总算在限期之前提交了论文。
不久,到了期末考试时期,大学甚至将监考官派到拘留所,让俊辅在铁丝网内接受考试。哈佛大学一直到最后都贯彻原则,选择独立于国家的判断。 (本次考试鹤见没有取得足够毕业的成绩,不过在 5月下旬召开的毕业资格审查的教授会上,有人提出不将鹤见此次提交的论文视为完成毕业的优等生论文,而是作为补足大三下学期没有上的课的论文,并发放毕业证书。此项建议得到同意。这也是考虑到他大三上学期取得了名列前茅的成绩。因此,鹤见的毕业成绩不是最优等[Summa Cum Laude]。)
4月下旬,决定是否继续这样拘留鹤见俊辅的聆讯召开。监护人施莱辛格教授作为特别辩护人出席,陈述了以下辩护意见:“希望各位注意,从调查书来看,当事人基于自己的信念,主张对帝国主义战争的各方均不支持,在比较日本与美国的战争目的后,认为美国更稍微正义。所以他不该被拘留。”陪审员有三人,分别是天主教神父、哈佛商学院教师、普通公民 (纳税人) 代表。在决定释放还是拘留的评议中,出现了 1∶2 的结果 (哈佛商学院教师选择“释放”,天主教神父与公民代表选择“拘留或类似措施”) ,于是法院下达将鹤见作为“被拘敌侨”的判决。
决定拘留后,为了带着号码牌拍照,鹤见俊辅被铐上手铐乘坐汽车,前去隔了好长一段距离的照相馆。经过查尔斯河畔时,可以远远看到哈佛大学校内教堂的尖塔。这是这所大学留在他眼中最后的景象。
同年 5 月 13 日,鹤见从连续拘留约五十天的东波士顿移民局拘留所,转移到纽约湾埃利斯岛的联邦移民收容所。四年前的秋初,被关进此处的表哥佐野硕就是从这里给鹤见一家住的皮埃尔泰姬陵酒店打电话。
从东波士顿移民局的拘留所出来时,俊辅的袜子开了一个洞,一个小混混模样的德国年轻人注意到后,给了他一双新的。鹤见说自己到了外面社会,生活就不会有困难了,推辞不要,但是对方并不相信。
在埃利斯岛的监狱只待了两晚,同年 5 月 15 日,鹤见就和其他十六名日本人一起被转移到马里兰州的米德堡收容所 (根据此后乘坐交换船时鹤见亲笔写的“调查问卷”) 。这个机构负责将被拘留的日本人集中起来,3 月中旬之后,包括纽约的商社员工在内的近一百五十名日本男性都被收押到这里。
不久,被拘留的日本人之间就一直谈论政府会进行“日美交换船”这一话题。5 月 7 日,美国与德国、意大利之间的交换船“卓宁霍姆”号已经载着德国外交团近六百人、意大利外交团近三百人等,从纽约出港驶向交换地里斯本。因此,他们的讨论更密集了。
日美之间开通交换船的事宜,自开战(1941 年 12 月 7 日)不久之后,就在双方的中立国利益代表 (日方是西班牙,美方是瑞士) 的撮合下反复交涉。
在美国与德、意之间开通交换船的 5 月 7 日左右,第一次日美交换船的实施计划概要,也已经在米德堡收容所的被拘留者之间传开了。
交换船与美国政府签约。北美、加拿大、墨西哥、中美、南美,即西半球全部侨民中约一千五百名,乘坐中立国的瑞典——美国蒸汽船公司载重一万二千吨[注:准确地说,是一万八千吨]的“格里普斯霍尔姆”号首批回国。其中,外交官约五百人,普通人,包括国际商人、学生和一时旅居他国者等约一千人。6 月 10日从纽约出发后,该船在南美洲的里约热内卢再搭载约五百名同胞,自此横穿五千海里的大西洋,绕过好望角,在葡属洛伦索马贵斯进行日美两国公民的交换。 (星野治五郎《美国生还记》)
换句话说,这是不限外交团体及国际商人,而是将普通的民间人士也包括在内的更大规模的交换。
关在拘留所的人中,有近一百二十人提出了希望乘坐首次交换船回国的申请。被拘者自治组织的委员们也一边与美国政府官员交涉,一边开始着手取回各人家中留下的财产等事宜。
不久,鹤见收到哈佛大学的信件。前文提到的认可其毕业的教授会决定,就是这封信告知的。不过,这份通知仅以非常冷淡的语气,写了以下内容:
“在东波士顿移民局拘留所进行的毕业考试,结果是不及格,而且提交的论文也无法作为优等生论文,不过教授会认可它是授予理学学士 (即未修希腊、拉丁文的学位) 的参考资料。”
能看到的就这么多。对于鹤见来说,他内心依然觉得不安,不知道这下自己能不能毕业。
这所收容所中有很多日本人,以及过去曾是日本人的男性。
有一个中年男性在稍微高一些的、存放物资的场地一角,一个人练习倒立走路。他是杂技团团员,如果不这样锻炼,放松下来,就不能做回之前的工作了。因此,这种运动每一天都不能少。
所谓交换船,并不是每个日本人都必须乘它回国。搭乘或不搭乘基于个人的决定。不过,如果留在美国,到战争结束之前可能要一直被拘留在收容所中。如果接受这一点,留在这里也可以。不断练习杂技的男子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乘坐什么交换船。
此时还有一位叫作“阿拉斯加久三郎”的男子。他本名斋藤久三郎,是在因《排日移民法》(1924)而使日本移民严格受限之前,就前往美国开始工作的那一代劳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作为美国士兵,在阿拉斯加担任边境警察。他经常会说起那个时候的事情,所以这就成为他的中间名,被称作“斋藤阿拉斯加久三郎”。
他是个即使洗衣服,也会自己慢慢考虑清楚顺序之后再做的人。英语不是很流利,但他会依据自己的水准来推测单词的意思,之后使用它。某天,他说作为被拘留者领袖而忙来忙去的人 (野田岩次郎,日本棉花纽约分店店长) ,“真是英特耐雄纳尔的人啊”。
从日本的大学毕业后来到美国的公司职员听到后,带着戏弄的语调问他:“英特耐雄纳尔是什么啊,斋藤?”
阿拉斯加久三郎毫无畏惧地回答道:“是胸怀宽广的人啊。在不慌不忙地环顾世界后进行思考的人。”
实用主义运动,便是从清楚定义语言含义的动机开始的。如果这样的话,尽力支撑这种人生活的语言中,也可以看出许多经过打磨后的定义集。
教导俊辅如何干净地打扫厕所的白发老人上山先生,听说鹤见是学哲学的,便说自己十几年前曾带着佐佐木秀一这位教育家去见过约翰·杜威。
这位佐佐木秀一,是鹤见的小学 (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小学) 校长。那时鹤见读过佐佐木老师的一本书。在这本《黑伟人故事——力行龟鉴》(1931 年,厚生阁书店)中,创办最早黑人学校的布克·华盛顿(1856—1915)的传记 (由其自传改编) 印在俊辅心中。这位佐佐木老师居然有与杜威相关的研究经历,俊辅来到这所收容所才第一次知道。
根据记载,“为了教育学特别是与道德教育相关的研究”,佐佐木秀一曾公费前往英国、德国、法国及美国留学两年,出发是在 1925 年 (大正十四年) 1 月。其间又被允许半年的自费停留,在 1927 年 (昭和二年) 6 月回国,复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长。他于 1874 年 (明治七年) 出生,因此是五十多岁出外留学。
也就是说,此次研修留学回国后,佐佐木老师开始写黑人教育家布克·华盛顿的传记作为成果,而该书在出版不久后的1932 年 (昭和七年) ,被小学四年级的鹤见俊辅读到。不过,此时距离他在马里兰州的收容所,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还需十年的岁月。
鹤见与大河内光孝相识,也是在米德堡收容所。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说,鹤见在东波士顿移民局的拘留所时,就从之后被关进来的日本人那里听说了。大河内也被叫作小光,是个有气度的人。他没有后台支撑地在纽约周边生活,在平民阶层的日本人中间似乎很受信赖。
大河内光孝据说是大河内辉耕子爵的小妾生的孩子。自然,渡美并在那里生活的他,并不会亲口说这些事情。
儿童时期,他在学习院初等学科 (之后的初等科) 上学。学校有个比他低两三年级的很可爱的男孩。他做好糖球后,两个人就开心地吃。那个孩子是迪宫,也就是后来的昭和天皇。不久,给那个孩子糖果的事被视作问题。此时,学习院院长是乃木希典。父母恐惧无措,就让孩子从学习院退学,去街区的小学上学了。此后,他走上歪路,因为不想和正室的孩子争继承权,就前往美国,在那里加入世界最大的马戏团——玲玲马戏团。他负责的是幕间剧的柔道戏,与原本是力士的人演对手戏。扮演恶汉的力士,要诱拐一位女性 (实际上是力士的妻子) 时,小个子的大河内光孝就出场,用柔道的招数轻易地将对方扔出去。他们在全美各地这样巡回演出。
他还做过像魔术一样的扑克牌表演,也做过走江湖,卖假货的行当。
此外,还有这样的故事。
“如果你和年轻同伴一起在山中遇险,这样下去没有生还的希望,那么要怎么办呢?如果是我的话,就把尚存的食物全部给年轻的同伴。这样的话,年轻同伴可能有生还的希望。所谓自我的觉悟,就是这些啊。”
1942 年 5 月 29 日,指定乘坐第一次日美交换船的归国人员名单公布。
位于指定归国者名单上的人,按照英文字母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接受管理收容所的美军大佐的说明。不过,名单上仍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繁杂的交涉仍在持续。
在吵闹之中,鹤见俊辅也被美国政府派遣的官员叫出去,并被告知“现在有日美交换船,你是乘它回国,还是留在收容所,按自己的意愿选一个吧”。鹤见回答说,坐船回国。
另一方面,住在纽约的姐姐和子在 6 月 1 日收到美国国务院的电报,“请二十四小时之内回电,告知是否乘交换船回国”,并决定回国。
在剑桥市哈佛大学继续讲课及调查研究的都留重人,收到交换船的通知也是在 6 月 1 日夜里。都留这边提前就递交了大意是希望夫妇一起乘坐交换船回国的申请书。
“因为要不晚于 7 日 (周日) 中午之前出现在埃利斯岛,只剩下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五天。 (……) 每人三百美元,船舱内可放行李的地方不超过三十二平方米。” (都留重人《回归日记》)
实际上,在去年 12 月开战前夕,日本外交当局围绕鹤见姐弟出现了小争论。在战争不可避免的局势之下,纽约日本文化会馆定于 11 月末关闭,整理核心设施的日本图书馆也得到当地日本侨民的帮助。那时,驻纽约总领事森岛守人在致辞时,以难忍其做法的态度说,“像鹤见姐弟那样没国民本分的人,即便接下来有船出发也不回去”。
森岛总领事当时四十五岁。对于鹤见姐弟的愤慨,应该是指此前两人谢绝驻美公使若杉要劝说乘撤侨船“龙田丸”回国的事。不过,只是拒绝的话,大多数留学生也是如此。但鹤见姐弟——特别是鹤见和子这边,如前文所述,父亲鹤见祐辅通过让纽约总领事馆中转的方式,发电报告诉纠结是否归国的她,“如果想留下的话就留下来,按照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做”,让受命居中传达的总领事森岛,在面对作为外交官大前辈的若杉公使时,非常有损颜面。这样,鹤见祐辅对家人的过分偏袒,难免在和周围同事的关系方面也惹起风波。
如果考虑直面开战的驻纽约总领事这一职责所带来的重压,那么森岛的愤懑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森岛痛骂自己孩子的消息,很可能传到在日本的祐辅的耳边。
此后的 1942 年 3 月 26 日,外务大臣东乡茂德发来的电报 (寄给驻西班牙公使须磨弥吉郎) ,在关于乘日美交换船回国的留学生优先顺序中,特意增加了手写的一条“让鹤见和子及俊辅优先”。能想到这一条,并且有办法让外务大臣追加内容,除了鹤见祐辅以外很难有其他人了。
作为应对森岛总领事愤怒的对策,这或许就是他要保护自己孩子安全的方式。鹤见祐辅这种公开的偏袒态度很坚定,对此,儿子俊辅的烦躁更加难以平静。
被拘留在米德堡的日本人中,有三十人左右选择放弃乘坐交换船,留在美国。担任被拘日本人发言人及领导的野田岩次郎,以及将他评价为“英特耐雄纳尔的人”的斋藤阿拉斯加久三郎等都留下了。另一方面,大河内光孝决定和留在家中的日裔二代移民妻子玉代在纽约会合,然后乘坐交换船回日本。
不过,此后野田岩次郎也乘坐 1943 年的第二次日美交换船独自回国,留下了美国人妻子和女儿。战后,他负责拆解财阀的实际工作,之后成为大仓酒店 (当时叫作大成观光) 的首任总经理。
1942年6月9日,米德堡收容所的被拘者在晚饭后汇聚一堂,举行送别会 (约三十名留下的人之后被转移到蒙大拿州的米苏拉收容所) 。
翌日凌晨,包括鹤见俊辅在内的归国者从米德堡站出发北上。列车的窗户降下了百叶窗。到达曼哈顿的宾夕法尼亚站是六个小时之后了。在看热闹的群众的围观下,他们进入移民局指定的集合地宾夕法尼亚酒店。从各地来的归国者已经抵达,酒店内一片混乱。7 日,从剑桥市来的都留夫妇也在其中。
酒店成为移民局进行检查和办理出国手续的地方,因此一旦进入就不允许再出去。带入船舱的行李,每人限两个行李箱,检查也很严格。移民局官员细致地进行身体检查,甚至让他们全裸。
被拘留在西弗吉尼亚州白硫磺泉镇的日本外交团一行三百多人,11 日正午之后到达霍博肯站(4 月上旬,他们从弗吉尼亚的温泉镇转移到此)。他们穿过长长的站台,在码头通关后,沿着舷梯登上“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白色的侧舷上醒目地写着“DIPLOMAT GRIPSHOLM SVERIGE”,也大大地绘上蓝底黄色十字的瑞典国旗。这时开始下起了雨。
在他们之后,从米德堡收容所移送过来的一行人也登上了船。其间,装载体量庞大的行李工作持续不断。除了维持漫长航程的食物及水、归国者的行李以外,还包括给在日本统治下的美国俘虏、被拘留人员的救济物品 (加上从加拿大、南美寄来的东西,共六千九百九十一件,约两千吨) 。
傍晚,轮船终于离开泊位,开始沿哈德逊河往下,在骤雨之中离开宽阔的海湾。右侧的埃利斯岛、自由女神像,左侧的曼哈顿高层建筑缓缓退向远方。船只在纽约港的海岸,靠近斯塔滕岛的地方临时停泊。
都留夫妇因为行李检查拖延,晚了一天,在 12 日日暮时分才乘船。他们从码头乘坐四十分钟左右的汽艇,抵达船上。
在这艘船上,抵达的都留重人告诉鹤见俊辅“你确实毕业了哦”。前一天的 6 月 11 日是哈佛大学毕业典礼的日子,按照惯例,当地的报纸会登载全部毕业生的姓名,有近千人。都留看过,确认上面有鹤见的名字。
又过了数日,从中美洲及夏威夷移送过来的人陆续登船,到 18 日凌晨前,“格里普斯霍尔姆”号终于起锚,从纽约港出发。关于至此的乘船人数,日本外务省的资料是日本人一千零六十六名,泰国人十七名 (泰国虽然是独立国,但在日美开战之时,被迫和日本一起发布了对美宣战公告,因此也被当成轴心国成员。在实施交换船计划时,泰国人最初有近百人准备乘船,但是全部官员放弃,仅十七名留学生[之后修订为十八名]乘船。这些学生多是王族或政府要员的子女。在洛伦索马贵斯交换乘船者后,这一行人在停靠港昭南岛[新加坡]下船,前往泰国) ,共一千零八十三名。不过,确切的细节仍然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从纽约港出港时,船只遭遇海上漂浮的鱼雷危险最高,因此从起锚开始,船上空气就紧张起来。一直到该月 20 日,船上都是“一级警戒”状态,所有人穿着救生衣,随时准备登上救生艇。
鹤见俊辅在船只出港一周之后,即 6 月 25 日迎来二十周岁生日。姐姐和子也在临近出港的 6 月 10 日年满二十四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