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往西,汇集了众多小商小贩。卖梨的、烙煎饼的、兜售报纸地图的,吆喝声不断,俨然一个小集市,热闹非凡。
杨东背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带着十二岁的女儿。女儿长的很普通,穿着也很普通,碎花的上衣,黑色的裤子,一双沾满灰尘的旧布鞋,唯一夺人眼球的是,这样一个农村女孩的鼻梁上却架着一副黑色的墨镜。
墨镜真很黑,一点不时髦,就像电焊工工作时戴着的。人们怀疑这是个瞎子,后来发现她一边吃着刚买来的肉包子,一边还左顾右盼好奇的琢磨着周遭,才知道判断出了错。
父女俩来到角落,给自己划拉了一块空地,杨东把木箱子打开,从里面搬出来一个犁不像犁,水车不像水车的架子。
架子一摆上,就引来了路人的注意,人们纷纷转头,有的还慢慢的靠拢过来。
杨东也不急,像是等着聚拢更多的人气,坐在一边抽着旱烟。
等到女儿把包子吃完了,杨东才从地上慢腾腾的站起来,女儿知道这是要开工了。
杨东上前把架子铺开,然后像搭积木似的用箱子里的零碎物件搭出来一个高2米的玩意儿。
人们仔细一看,这不是古时候用来铡人头的铡刀吗?
一把锋利的大刀嵌在木头夹层中,阳光下闪着寒光。
别家的江湖艺人,有说有唱,可这家却似哑巴,只闷头干活的傻把式。也有可能是对手艺有自信,所以才有这样的底气。
事实也是如此,看戏的图个新鲜,图个惊险,杨东拉起铡刀,等到女儿把脑袋搁到底下时,周围已经围满人了。
这是个传统的杂技,说书里常见,可真刀真枪的摆在面前却是头一遭。
看热闹的窃窃私语,“这是要玩命啊!”
杨东也不答话,抬起头瞟了一眼四周,往手上啐了口唾沫,“3——”杨东大声的吼着。
看戏的人就把心悬了起来。
“2——”
杨东手握的麻绳松了一半,绳子一放,那铡刀就要硬生生的落在女儿的脖子上。
胆小的人,眼睛闭上了,手捂上了,可又怕错过了精彩,从手指的缝隙,偷偷的向外望。
“1——”
话音未落,杨东松了手,明晃晃的铡刀应声而落。
“啊——”周围有人叫了起来。
这就是杂耍,明知道是假的,可还兴致勃勃的去上当受骗。铡刀下,女儿完好无损的蹬蹬腿,伸伸手,还俏皮的吐吐舌头。
掌声顿时响了起来。
杨东再次拉起铡刀,戴墨镜的女儿爬起来身来给大伙鞠了一个躬。
掌声又响了起来,“真不错!”
“不容易!”
可掌声不能当饭吃。
女儿端着小碗绕着人群要赏钱,看热闹的多,真正掏钱的少,女儿走到哪,就像瘟疫似的,人群就往后退了一步。
“这玩意儿其实我也会。”人群里又有人开始相互说着,“主要在那机关,我躺那也行,这钱也挣的太容易了。”
女儿转了一圈,听到的褒贬此起彼伏,碗里的钱却少的可怜,只有孤零零的几个钢镚。
她走到杨东的身边,把钱倒出来递给他,杨东顺手塞进了荷包里,然后收起架子,事不关己的坐回了地上抽旱烟,仿佛对人间冷暖早就司空见惯,不埋怨,也不气馁。
人群见没了下文,过了一会儿也就慢慢散去了。
女儿问,“等多久?”
杨东说,“再等一会吧,火车站人流大,一会儿工夫人就全换了,我们今天做个四五场没问题。”
杨东父女来自农村,很偏僻的山沟沟。在家种田其实也能养活自己,可偏偏女儿有点不正常。
什么病呢?眼病。
可这眼病,既不是近视,也不是瞎子,戴着墨镜不是怕光,怕光那是被疯狗咬了,没的救,女儿的症结是看不得花花世界。
杨东的婆娘死的早,女儿一岁不到就去了。杨东一天到晚在田埂里挣吃食,女儿就放在田边上的箩筐里。开始的时候,她还小,不会说话,只会哭,不是尿,也不是饿,弄得杨东心里不安实。往她头上改上块布,哭声就没了。
杨东吃不准是啥毛病,农村人不讲究这些,只要能够养活就行,也没多大在意。女儿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叫“爹”,也不是叫“爸”,而是叫“怕”,弄得杨东很郁闷。
再往后就是看着绿油油的青菜发抖,看着黄橙橙的稻子也发抖,闭上眼睛啥也不敢看。杨东才知道,女儿对颜色有与生俱来的惧怕感。
这种惧怕感,就像条件反射,深深的烙在她牙牙学语的初期,从此之后女儿果真不管自己叫“爸”,而是叫“怕”,怎么改也改不过来了。
为什么呢?不知道。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杨东带她去看大夫,大夫也看不出个名堂。他只得托人在城里买了副墨镜,就是现在她鼻梁上架的那副,从此之后她的眼中就只剩下黑灰白了。
听说西村有个风水先生很灵光,杨东又带她去看,风水先生在房前屋后,摆坛烧香,撒米念咒,依然不见成效,摇摇脑袋,把钱退了,把手往南方一指,杨东就带着女儿一路往南来了。
杨东的父辈就是耍杂耍的,那套铡刀是他们的吃饭家伙,文革的时候不作兴这个,他父亲在村里落了户,入了社,现在正好拿出来,成为杨东带女儿南下的依靠。
杨东笃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既然先生让他们往南,他们就往南,至于接下来要干什么,他也不知道。杨东觉得先生肯定有他的理由,没准是让他们去遇个贵人,他总盼望着治好女儿的贵人能够早日出现。
一路走,一路寻,医药费、饭钱、住宿费,甚至算命的钱都用掉不少,可她就是不见好。
女儿躺在杨东的边上睡了一会儿,杨东烟抽的也差不多了,看看周围,新面孔多了不少。等车的,下车的,陆陆续续,络绎不绝,该开工了,他推推女儿。
杨东走到架子前,把先前的套路又做了一遍,刚开口吆喝了一句,“3——”,余音未落。
就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喊,“3个屁。”
杨东翻翻眼皮望过去,几个戴红箍的治安员走了过来,“滚蛋,别在这摆摊,道都堵了,赶紧走。”
杨东垂着头没争辩,也没讨好,埋头收架子。趁那几个治安员转身之际,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杨东和女儿一起把拆掉的架子抬到木箱子前,女儿突然不动了,杨东看过去,一个少年正狼狈的躲在箱子后面。
少年比女儿大不了两岁,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帮帮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