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清霜般倾泻而下,笼罩着清琅阁,笼罩着摇曳多姿的花木,笼罩着百里寒。
百里寒负手凝立在清池边,白色长衫在月色中闪着微光,扶疏的枝干在他身上投下一抹参差的阴影。
张佐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挺拔俊逸的背影,有一种摄人的气势,令人想要不由自主去仰视他。
“还是没有结果?”百里寒淡淡问道,却是不看他,面朝闪着亮光的清池,凝视着长满了花苞的睡莲。
“属下无能。寻遍了京师,不见王爷要找的女子。”张佐沉声禀报。虽不知那个女子是何人,但能让王爷倾力寻找,只怕在王爷心目中分量不轻。从王爷所给的那张画像看,那女子生得天姿国色,若还在京师,怎却遍寻不到?
“从今日起,不用再找了!”百里寒凝眉说道,语气里隐约有一丝失望。
张佐虽看不到他的脸,但也知王爷心情欠佳,心中很恨自己无能。
“王爷,属下这次搜寻时,发现有另外一帮人,也在寻找一个女子。不过,他们寻的却不是美貌的善舞者,而是相貌平凡甚至丑陋的善舞者。”张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相貌平凡的善舞者?”百里寒忽然转身,白衫在月色中,划出流水一样的波纹,“可查出他们是何人手下?”凌厉的眸扫向张佐,沉声问道。
张佐开始额上冒汗,当时他没在意,所以并未去查。此刻,蓦然发觉,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寻善舞者,对方也在寻善舞者。
百里寒淡淡扫了一眼张佐,“你下去吧!”
张佐依言退了出去。百里寒心中却不能平静,他的直觉告诉他,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那些人和他所寻的应是同一个人。
静王府中原本用作议事的前厅,已被百里冰重新装砌了一番。清雅古朴的前厅摇身一遍,成为了一座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的大殿。
地上铺着红锦地毯,窗棂用绿钿刷饰,四壁挂满了字画,就连灯烛也用销金红罗罩壁,映得一室的光线朦胧幻彩。
百里冰倚在软榻上,旖旎的光笼罩着他俊逸的面容,使他看上去添了一丝魅惑之色。一个彩衣侍女正坐在他旁边的竹凳上抚琴,殿内流淌着清冽婉转的琴音。
百里冰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珊瑚从殿外缓步走进来,伏在他耳畔轻声低语,百里冰双眸闪过一丝兴味,他懒懒吩咐道:“让她们进来吧!”说罢,挥了挥手,正在抚琴的侍女立刻停止抚琴,静静坐在那里。
侍女玲珑引着十几名女子鱼贯而进,一时间,金碧辉煌的殿内愈发辉煌了。那些女子衣着华贵不等,有的是锦绣华服,有的是素雅布衣,容貌虽都不算出色,但是身材却皆是婀娜多姿。
“你们皆善舞?”百里冰唇角轻扬,饶有兴趣地问道。
一个粉衣女子上前一步,轻声答道:“禀王爷,奴家们皆是花楼的舞女,只因相貌普通,所以平日里不能露面,只在适当的时机,蒙面替那些花魁而舞。”粉衣女子见到百里冰姿容俊美,还是一位王爷,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斗胆开口,一句话便将花楼的秘密透漏了出来。
百里冰不动声色地望着这些舞女,心道:“这里,有他要找的人吗?”
“那好,你们便依次舞一个让王爷瞧瞧,若是舞得好,王爷重重有赏。”珊瑚在百里冰示意下,大声说道。
抚琴的侍女玉手一划,殿内瞬间满是碎玉之声,如雨打芭蕉,清音不绝。
那些女子按着排列次序,一个个开始随乐而舞,百里冰倚在软榻上,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饶有兴味地瞧着。
旋舞、轻舞、媚舞、快舞、慢舞,各种舞姿轮番上演,红裳、绿衣、白纱、粉裙,各色舞裙依次飘扬,舞乱了众人的视线。
百里冰静静坐在软榻上,唇角微微撇着,眸中神色莫测高深。
最后一个舞女上场了,她云鬟高挽,身着一袭白色纱衣,面罩白巾,随着乐音,素白水袖忽然一甩,划出一道潋滟的白光。
霎时间,殿内白影翩跹,女子的舞是那样曼妙多姿,轻灵魅惑。
百里冰眯眼定定瞅着,目光在触到那女子的黑眸时,心中忽然一惊。
这个女子的眼眸,无疑是美丽的,眼神更是幽深凄迷婉约多情,没有特意的魅惑,但却令人忍不住沉溺进去。她的双眸,好似饱含了无限的幽怨和哀伤,令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去怜惜她。
这样一双眼睛,那容貌也该是倾国倾城的吧,百里冰忽然挥手道:“停!”
琴音停止,女子也停止了舞动,静静伫立在那里,目光多情地凝视着百里冰。
“揭下你的面纱!”百里冰沉声命令道。
女子眼神瑟缩了一下,似是极是为难,犹豫了一下,终垂下头,轻声道:“奴家貌丑,唯恐惊了王爷!”
“无妨,本王岂是胆小之辈!”百里冰命令道。
女子犹豫了一刻,终抵不过百里冰凌厉的眼神,缓缓摘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残破的娇颜。
百里冰倒抽了一口气,缓缓走到那女子身前,伸手轻轻抬起女子的玉脸。
那张脸,本是一张芙蓉粉面,但在左半边脸上,却戏剧性地布满了几道伤疤,相互纠缠着,很是狰狞,令人望之生怖。但是,这个女子下巴尖尖,是令人怜惜的瓜子脸,眉目姣好,很显然,她在毁容前,是一个美貌佳人,且还是绝色佳人。
百里冰不禁啧啧轻叹两声,“命运弄人。”转身坐到软榻上,令珊瑚将其余的女子请出殿内,独留下那名白衣女子。
百里冰忽然从身畔的案上拿出一卷画轴,轻轻一甩,“刷”地一声,画已展开。他望着那女子的眼,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见过他?说实话!”
画卷上,画的是一个男子,一身清逸白衣,姿容极是俊逸,气质高洁,正是宁王百里寒。
女子打量画作良久,眸中闪过一丝微光,轻轻颔首道:“有过一面之缘!”
百里冰收起画像,问道:“说说当时情况。”
那女子点点头,缓缓道:“那日,奴家在一片桃林中跳舞,被此人偷窥,当时受了惊吓,便仓皇而逃。”
“那时你脸上是否无伤?”百里冰问道。
女子点点头。
百里冰黑眸微眯,怪不得呢,怪不得皇兄不惜毁坏自己的形象,也要搭台举行比舞大赛,却原来都是为了寻找这个女子。至今,他还不曾放弃,仍在明察暗寻。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他心仪的绝色女子,早已成为绝色丑女,怪不得以皇兄的势力,依然找不到啊。还是他聪明,反其道而行之,却手到擒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本名代眉妩。”女子垂头低声答道。
“眉妩,”百里冰叫着女子的名字,这个名字倒是媚得很,“本王把你从花楼里赎出来,在王府里做一名侍女,你可愿意?”
女子眸中闪过希冀的光芒,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在王府里做侍女,自然比在青楼做一名舞女要好。
百里冰拍了拍手,珊瑚和玲珑闻声走了进来。
“珊瑚,你带她下去歇息。玲珑,将方才那些女子都放回去,每人赏白银百两。记着堵住她们的嘴!”
珊瑚和玲珑领命而去,殿内只余百里冰一人。他站起身来,在殿内悠悠踱步,喃喃自语道:“小霜霜啊,你可真是可怜,皇兄心内装着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子,怎还容得下你?你们这一场错缘,就让我来帮你们了断吧!”
流霜犹记得上次搬到听风苑时,那失望落寞的心情。再次回到这里,心底却一丝悲戚也无,平静的不像话。或许,是对百里寒再无奢望了吧。
百里寒倒也没再为难流霜,他的本意,便是囚了流霜,让她不能再去魅惑他那犹是顽童的五弟,如此而已。所以,他很大方地派了侍卫,到流霜租住的小屋,将流霜的一应物事全部搬了过来,包括流霜的丫鬟……红藕。
红藕想不到自家小姐去了宫里一趟,回来又成了宁王妃,极是诧异。流霜却好似无事般招呼着红藕锄地种药草。
左右闲着也是无事,流霜一大早便从府里侍弄花木的婆子那里借了花锄。听风苑本没什么花木,除了几棵桂花树便是西墙边那几十株翠竹。流霜便在院子当中,择了一大片空地,挽了袖子,便开始锄地。
今日阳光极好,天空飘洒着淡淡的流云,缥缈的好似人的思绪。日光柔柔地包裹着光影里的她,看上去是那样恬静和温婉。
红藕冲上去便要将她手中的花锄夺了,流霜淡淡笑道:“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去将屋内收拾一番,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呢,总不能让别人笑话我们主仆邋遢。”
红藕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只得放手,红着眼圈到屋内收拾去了。
日头渐渐烈了起来,还不到辰时,便照得人灼热难耐,流霜索性将袖子再向上撸了撸,眼看着便要锄完这块地了。一会儿再找人帮忙从井里打两桶水,浇浇地,便可以将种子洒下了。
流霜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忽觉背脊莫名泛凉,某种被人盯视的感觉冲击着她。缓缓转首,听风苑的月亮门前,一个熟悉的人影瞬间夺去了她的注意力。
他很悠然地站在桂花树的树荫里,面上保持着一贯的恬淡和平静,无情无欲地凝视着她。他那样子不似刚来,流霜只恨自己怎么如今才察觉到。不过,在他的府里,要想见他不容易,要想躲他也不容易。流霜干脆对他不理不睬,继续锄她的地。
“谁允许你在这里种地的?”百里寒一字一句说道,声音懒散的不像话,但却难掩语气里的惊异。
本来听风苑是极偏僻的,他平日里很少来这里。今日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他竟绕到了这里,或许他潜意识里也很想看看,这个被他囚禁的女子,是怎样悲痛欲绝吧。但他倒是没想到,她竟然在那里悠哉游哉地锄地,还锄得不亦乐乎,好似地里有宝一般。衣衫有些狼狈,沾染了些许泥尘,倒为她添了些淳朴之气,很是受看。
流霜顿了一下,只觉得反抗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着,冲击得她白皙的脸都有些发红了。他是什么意思,她不能种地?
她冷声道:“怎么,难道王爷不允许?”语气有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她的话令他眯起了那双幽深的眸,面容依然无风无浪,但是不知内里暗涌着怎样的危险呢。他的眸光,在她的脸上浏览了一圈,无意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由于是在锄地,所以流霜将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了嫩藕一般白皙的手腕。
百里寒的目光在触到流霜的手腕时,忽然闪了闪,那白皙的手腕上,竟有一道伤疤,弯弯的,极像他胸前的那道疤。
七年前那场刺杀,身上其余的伤都没留下疤,独独胸口处,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疤痕。他当时还想,那个救他的少年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为他留记号?
既然回忆回溯到了七年前,百里寒就不可抑制地想到了,他在苏醒后,曾经使劲推了那少年一把,害那个少年碰翻了药碗,扎伤了手腕。他当时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流血的伤口那个位置,似乎和她这个伤疤的位置是一处。
百里寒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忽然淹没了他。
这么巧?难道当年的少年真的是她?
桂花树阴凉下,百里寒的脸阴晴不定,眸光闪烁不已。他忽然转身,负手远去,候在门外的张佐李佑也急速跟着他远去。
流霜对此时的百里寒,只有一个评语,那就是莫名其妙。看他的样子,好像是有些不高兴,大约是看到她自在了。
百里寒脚下生风,急速走着,害得张佐李佑差点跟不上。但是他又忽然停了下来,张佐差点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他身上。
“李佑!你去查一查白王妃的事迹,最好是能寻到她家里的仆人,看看她是不是曾到过青姥山采药。”
“属下遵命!”李佑领命而去。
直到午时,李佑才领命归来,匆匆来到清琅阁,缓缓禀报道:“属下寻到白王妃家的一位家奴,据那位家奴说,白王妃自小便随着白御医习医,家中花园遍植草药,也常常到流芳医馆帮忙,是以,小小年纪便医人无数,见过无数疑难杂症,磨练得医术很是高明。医馆缺药材时,她小小年纪,便也常常和自己的丫鬟女扮男装,到山上采药,京城近郊的山都曾去过的。”
百里寒坐在椅子上,虽说面上表情依然恬淡,但内心却早已翻腾开了。果然是她啊,他也曾怀疑是她,但是只因固执地以为那少年是男孩,所以便没有去细查。如今想来,小小年纪便医术高明的,这世上能有几人?
百里寒只是奇怪,她既知道自己便是她曾经救过的人,却为何不告诉他呢。那日自己在宫中试探时,她竟说,不曾上山采药。
为何?似乎直到此刻,百里寒才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真的在不求回报的救人。
当年,她便知悉他是王爷,却不辞而别。纵然到了今日,她依然没有说出来。他的命,皇奶奶的命,五弟的命,都是她救回来的。而她,却一点也不以功高压人。
他,好像是错怪她了啊!他犹记得,当时,她是如何喂她药的,那种冰冰凉凉柔如羽毛的触感,一直记在他的心里。他不禁将手指抚在唇上,生平第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丰富的表情,难以置信、惊讶、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欢喜。
夜凉如水,明月挂在树梢,清光流泻,将青灰色的小院映得一片皎洁。西墙边的翠竹在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怪不得此间称作听风苑,却原来是由此而来。
清风徐来,月影朦胧,倒也是说不出的清怡。
流霜坐在廊下,身前摆着一架古琴,抬头仰望着朗朗明月,似在想着什么。整个人沐浴在皎洁月色了,是那样清逸和静谧。
就在红藕以为自家小姐快成了雕像时,流霜素手忽然一探,轻轻抚在琴弦上。袖如云朵,指如兰花,玉指轮拨,轻拢慢捻抹复挑。
一时间,满院皆是清澈琴音,如雨打芭蕉,如流水脉脉,说不出的动听婉转。琴声初时澎湃激越,似有风雨之声,但渐渐的,却趋于无语凝噎,凄楚中透出一点恍惚,如春水缓流,夜莺悲鸣。
琴为心声,此时的流霜,是无论如何也弹不出欢快澎湃之音的。她爱上一个人,却没有得到过他的哪怕一个正视,她自己心中也从没有得到过一丝欢喜,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云端寂寞的孤鸿,一声声凄怅哀鸣,然而,却无人听到,也无人在意。
银白色的月光淡淡笼罩着她的面容,纤长的黛眉隐现萧索之色,唇边苦笑盈盈。
东西流水,终难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逢。细想从来,情到深处,多是断肠。
红藕从未听过自家小姐弹过如此悲凉之音,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一曲弹毕,流霜以手扣弦,琴音戛然而止。
月华当空,清风徐徐,余音袅袅。
流霜的眉目回复了恬静和淡然,但是心是否真的静下来了,也许只有她一人知道。
院内忽响起悠长的叹息声,几多无奈和悲凉,流霜一呆,确定那叹息绝不是自己发出来的。
红藕毕竟是练过武的,耳力比流霜要好,早已辨出那声音是从头顶上的桂花树发出来的。娇喝一声:“何方小贼?下来!”手中一枚暗器早已出手,向树上黑影掷去。
流霜淡淡坐在那里,脸上神情淡然,一点也不惊慌。爱爬树的人,这世上除了百里冰,还能有谁?不过,那声叹息倒不似他的风格,他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啊。
只听得“哎呀”一声惊叫,一个黑影“噗通”落到了眼前的空地上。
“哎呦,摔死我了。红藕,你怎么出手这么狠啊,小心以后你嫁不出去!”百里冰捂着屁股委屈地说道。
“是你啊,谁让你偷偷摸摸爬到树上呢,我还以为你是小贼呢。”红藕上前将百里冰搀扶了起来。
百里冰哀嚎着,小心翼翼坐到红藕搬来的椅子上。
“你是猫啊,没事总爬树!不对,你应该是猴子!”红藕想起来他在流霜画的那株寒梅上,添的那只惟妙惟肖的猴子,忍不住调侃道。
百里冰却是不再看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不时小心翼翼偷望流霜一眼,却见她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青丝缕缕在夜风中飞扬,面色如水般宁静淡定,清澈的眸中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
原以为,那日在宫里强吻了她,她见了他,怎么着,也得有一丝尴尬之意。可是,如今这状况,显见的她根本没把他的吻当成一回事,还真把他当小孩了。想想方才她的琴声是那般幽咽多情,然而,却不是为了他。心中虽极是憋屈,面上却依然一副欠修理的样子“小霜霜,你怎么弹那么悲凉的曲子了,是不是我三皇兄欺负你了。”
流霜恍若未闻,只当他不存在。心里其实是有些气恼的,若不是那日他强吻了她,让百里寒瞧见了,此时,她怕是不会呆在这里的。他胡作非为惯了,却无端连累了她的声名。
“真的欺负你了,那我找三皇兄理论理论去!”百里冰站起来,挥舞着衣袖说道。亮紫色的衣袖上,绣着淡淡的白梅,在月色下,分外显眼。
“红藕,送客!”半天不言语的流霜忽冷声下了这道命令。
百里冰闻言,立刻双眸盈泪,偏偏那泪也不落下来,黑眸包着两汪泪花打转,欲落不落。在清逸的月色下,波光潋滟,看的人愈发抓狂。
红藕那里早心软了,拍着他的肩道:“小姐,静王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他呆一会吧。”
其实流霜也不是真生百里冰的气,只是气恼他总是对她动手动脚。现在想来,他一个少年,虽说贵为皇子,但是怕没得到过真正的宠爱吧,不然,中毒那晚,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望着他绯红幽怨的小脸,哪里还硬的起心肠,心里却哀怨道:这少年,还真是她的克星。
百里冰见流霜神色舒缓了,见好就收,抹去泪水,轻声道:“小霜霜,我要听琴!”
流霜叹息一声,纤手一拨,又开始抚琴。
月色蒙蒙,树影婆娑,琴声婉转,这情景说不出的怡人。但是,有人却看不惯,偏偏要来破坏这样的好景致。
“你们倒是好兴致啊!”院门口忽响起一声清冷冷的声音。
流霜回首,月光如水流泻,笼罩着一抹白衣飘荡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流霜有些愣然,他从不曾深夜驾临她的小院,偏今夜百里冰在这里,他便也来了,她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差。这次不知又要生出怎样的误会,由他去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她在他眼里,本就是一个勾引他皇弟的荡妇。
垂首继续抚琴,好似没事人一般。
百里寒却没有预想那样发怒,手中把玩着一把玉骨扇,唇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那样讳莫如深的表情,令人更加难测。
百里冰也有些意外,他因早就派人打探好了,皇兄对流霜从来只是不理不睬的,怎会深夜来此,难道是消息有误?
“五弟,何时来的,怎地不通报一声?”百里寒似笑非笑地问道。
百里冰站起身来,心道:我要是通报,你肯让我进来吗?嘴里却说道:“冰儿是来找三嫂的,所以就没去打扰三哥。三哥坐下来一起听琴吧,三嫂的琴技,可是了不得哦。”
百里寒双目炯炯望向流霜,折扇一摇,淡淡说道:“是吗,那本王今夜倒要一饱耳福!不过……”转首看向百里冰,“五弟,你既已经听过,就不必再听了,夜已深,还是早些回府吧!”他竟毫不客气地对百里冰下了逐客令。
百里冰委屈地望着百里寒道:“三哥,我今夜不走了,行吗?”
“不行!”百里寒冷声说道。
“走就走,小霜霜,改日到我府中做客,你的闺房我还为你留着呢,你的那些药草,我也日日为你浇着水呢!”百里冰嬉笑着说道。
“你叫她什么?”百里寒脸色一青,冷声说道。
百里冰早似兔子一般,溜之大吉了。
小院瞬间安静了下来,流霜停止抚琴,冷然望向百里寒。等待着接下来的戏码,该是骂她了吧。
等了片刻,却没有动静,回首看时。只见他唇边一抹微笑,笼在姣白的月色里,好似春冰解冻,越寒而来。
这什么意思?流霜再也想不到,面对她的竟会是百里寒难得一见的笑容,不禁有些错愣。没听说有人发火前,先微笑的。
百里寒也不说话,悠然坐到百里冰方才做的椅子上,闭上眼睛道:“流霜,为我弹一曲吧,不要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叫她流霜,还自称是我!
他愈是这样,流霜愈是狐疑,眼见得他悠然自得躺在那椅子上,要让她为他奏催眠曲么?
他倒是想的美!
流霜憋着一股气,银牙轻咬下唇,手指一轮,一串乐音逸出。这次却不是温情脉脉,也不是悲情切切,而是金戈铁马,暴风骤雨。一时间,满院皆是风雨之声,琴音如马蹄声声拨云见日,如刀剑交鸣直冲霄汉。
气魄极大,繁音甚多,高音极高,听得百里寒拿着扇子的手微微一抖。
这样的琴音,纵然是死了的人,说不定也能被吵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何况是他呢,早知道她不会乖乖地为自己抚琴,只是倒没想到,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蹂躏他的耳朵。倒没想到,她那样一双纤纤玉手,柔若无骨的样子,竟然能弹出这样激扬高亢的曲子。
借着月华,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她的睫毛纤长,却并不弯翘,直直垂下,就像落下了漂亮的黑凤翎,将一双清眸遮得严严实实。一排贝齿咬着娇艳红唇,似在和谁赌气。
玉指如飞,白袖翻卷,此刻,她似乎完全沉浸在琴音里了。但百里寒知道她没有,因为她的背有些僵直,显见的是知道他在注视她。
自从获悉她便是青姥山那个少年,百里寒对流霜的印象便改观。他并不是糊涂之人,试想,若她真是贪慕虚荣之人,当年就不会不告而别,今日也不会对当年的事只字不提。
思及近日他对她的态度,不免有些惭愧。但道歉的话,与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他还不曾对任何人说过道歉。
他知道他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譬如那个恶劣的洞房之夜,他本可以和她细细解释,但当时,他实在太愤怒了。
譬如验身,侮辱了她的身。
譬如马车上的强吻,侮辱了她的心。
譬如和离,损了她的名节。……
这些恐怕都不是道歉两个字可以解决的。
流霜边抚琴便偷眼瞧了一眼百里寒。
淡淡月色笼罩着的男子,似在沉思,神情莫测。在这样澎湃的琴音下,他尚能沉思,流霜很是佩服,顿觉自己的赌气很是无趣。纤指一按,琴音戛然而止。
院内瞬间一片静默,只闻风吹树叶的哗啦声。
“天晚了,王爷该回去歇息了!”流霜淡淡说道。
她在赶他走,这个认知,令百里寒莫名有些失落。方才他在门外听了很久,初时,她的琴音是那样深情且悲凉,若没有真实深沉的情感体验,是绝弹不出那样动听醉人的曲子的。
她的心中,一定爱慕着一个人,那个人显然并不是他的五弟,这从他们方才的谈话便可看出,那么会是谁呢?望着流霜眸中清雅动人的韵致,心中没来由涌来一阵烦躁。
他唇边忽勾起一抹浅笑,“你这么急着赶我走?难道,你不想让夫君我留下过夜吗?”
这句话出乎流霜意料之外。她看得出,他是在开玩笑,纵然如此,流霜还是吓了一跳,因为这玩笑有些暧昧。
流霜强压住心头的惊异,淡淡说道:“流霜不敢奢望,流霜谨记王爷那夜的誓言。”
是啊,洞房花烛夜那夜他所说的话,她想,这一辈子,她都是不会忘记的。别人的洞房花烛夜得到“白头偕老,不离不弃”的誓言,她得到的,却是“一生和离,永不会爱上你”的誓言。
“你还记得啊?”百里寒淡若轻风地说道。
流霜抬眸,心中有些恼意,冷声道:“是啊,流霜也想忘记,但是有人总是不遗余力地提醒,想忘记也很难!”她不会忘记那日在马车上,他再次重复了那些伤人的话。
百里寒挑了挑眉,有些艰难地说道:“如果,我收回那些话呢?”
收回?流霜侧头,冷声道:“你知道什么是覆水难收吗?对不住,流霜要歇息了,王爷请自便。”说罢,流霜漫步向屋内走去。
月色舒展,清辉一泻千里,洒满静谧的夜,淡淡的光辉无声笼罩着百里寒。他在院内凝立着,唇边扶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室内烛火亮起,窗子上,映出一个清雅动人的剪影,他望了一会儿,方慢慢转身向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