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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人谓我恋长安

孙菀始终记得她与萧寻戏剧化的初见。

那是厉娅从云南回北京的前一天,刚拿到一笔稿费的孙菀买了好几袋鱼干去老校区喂猫。

A大老校区位于学校西侧,学校搬迁后,校方便将那边的老房子拆了,打算将地皮以高价卖给某个制药集团,此举却遭到全校师生强烈抵制,校方不得不将此事搁浅。

这两年,由于疏于监管,老校区那边徒留满目榛荒。因为荒凉阴森,且地处偏远,新区的学生很少往那边走。孙菀有一次偶然散步路过那边,竟发现了一个奇趣的新生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群野猫在那边做了窝。这些猫不认生,见到她非但不闪避,有的还会腆着脸蹭过来,用脑袋摩挲她的裤脚讨要吃的。

孙菀便经常拿些香肠、火腿、剩饭绕道过来喂猫。一来二去的,她和这里的猫结下了深刻的感情。

这天,她刚走到西区的一个废花圃,就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掰一只白色猫咪的嘴巴,那只白猫还小,最近刚加入“蹭饭大军”,因毛色纯白备受孙菀喜爱,现在它正“喵呜喵呜”的惨叫不已。

孙菀呆立在原地,她想起各大论坛正传得沸沸扬扬的虐猫事件,不禁又惊又怒,她没想到A大里竟然也这种丧心病狂的变态。怒火中烧的她遍寻武器不得,索性脱下自己的中跟凉鞋,蹑手蹑脚地摸到他背后,对准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变态”吃痛,随即“啊”了一声,手下意识一松,那只小白猫便趁机逃脱了,一溜烟躲进了一堆木板下。

“你干什么?”

那“变态”一手捂着头回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孙菀。他生得高挑劲瘦,五官英气俊朗,线条利落的脸上透着好看的健康色。居然长得副张正气凛然、傲骨铮铮的模样!

孙菀被他的气势压得腿软,白着脸想,自己居然在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惹怒了一个变态,搞不好被掐死都有可能。她不免有些害怕,手忙脚乱地套上凉鞋准备逃跑,脚还没迈开,手腕已经被他紧紧拽住了。

孙菀脊背一僵,心一阵狂跳,她一边挣扎,一边睨着那“变态”说:“你想干什么?”

“变态”挑着眉,一脸愠怒地反问:“我还想问你,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平白无故打人?”

孙菀怕归怕,但自认为站在正义一方,也不愿意太露怯,将心一横,一口气骂道:“人家小猫不过是饿了找你要点吃的,你不给就算了,还虐待它们,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你还好意思穿着咱A大的文化衫,我看你就是一披着人皮的禽兽!”

那“禽兽”不知是被气蒙了还是被她的连珠炮震住了,带着三分余怒七分错愕盯着她,好久,他紧紧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才松开,他冷冰冰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虐待它了?刚才那只猫喉咙里卡了根骨头,在地上疼得直打滚,恰巧被我碰到,我是在帮它!”

说着,他在她眼前摊开右手,孙菀定睛一看,他手上果然有一根颇粗的骨头。她顿时窘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她扯了下衣摆,支支吾吾道:“我……对不起!我赔你医药费吧!”

他抿了抿唇,态度冷淡地说:“不用。”

说完,他扭头便走。

“喂……”孙菀没来由地叫了他一声,她没想到这件事情就这么摆平了,她虽然没有把他的脑袋敲破,但那一下的力道她是清楚的,足够他疼上三五天。

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漠然深邃,不为所动。孙菀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该说些什么,一下子卡了壳,她低着头,局促地用右脚来回在地上划着,样子可怜巴巴的。再抬头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孙菀心情复杂地喂完了猫,这才懒懒地回了寝室。

次日一早,403寝室的女生们就听见走廊外传来一阵轮子滚地的辘轳声。

正在刷牙的江明珠听到动静,咬着牙刷,冲到门口把门拉开:“娅娅,你终于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穿着条大红吊带裙,满面春风的厉娅扑面而来。

数日不见,她非但一扫走之前的颓丧,还焕发出了一层惊人的艳光。

孙菀敏感地发现她的眼睛也变亮了,是那种狐狸见到兔子,兔子见到胡萝卜的亮,还有些水汪汪的。厉娅打开箱子,风含情水含笑地开始给她们分发礼物。

孙菀接过她带回来的礼物,开门见山地问:“在丽江有艳遇了吧?速速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厉娅飞了一个媚眼给她,嗲声嗲气地说:“小样……”

此番看来,她确实是带着爱情回来了。

马蕊凑上前,不无好奇地问:“什么人这么高段位?几天就把女神变成恋爱中的小白兔了?”

厉娅居然红了脸,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含蓄地笑了。

孙菀她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说了句:“看来是真爱啊!”

厉娅掩不住笑:“胡说什么呀,刚认识的普通朋友啦。”

她们三人还欲再打听,不料这回厉娅的口风很紧,一点密都不泄。她们三个赶着上课,只好带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悻悻然去上课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散后,孙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西区那边。

她怔怔地站在昨日的花圃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她恍然觉得有一定是有什么落在了这里,不然她的心里不会那么空。

在那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她黯然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特别的不期而遇,又要有那么多的失之交臂?如果再也遇不到,那么当初的遇到岂不是一件无聊又残忍的事情?

眼见金乌西沉,她满心的期待如被放了气的气球般瘪了下去。她失落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孙菀拖着脚步走到宿舍楼下时,猛地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抬头往门洞里一看,是厉娅。

那天夕阳很好,厉娅穿着白色绸面背心和蓝色长裙,披散着夹直的长发,拎着一个精致的白色包包,样子清纯得几可掐出水来。

厉娅路过孙菀时,邪魅一笑,像是在为自己的魅力得意。她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直接越过她,拉开附近泊着的一辆宝马车门,风情万种地将自己塞了进去。

孙菀暗想,莫非这个宝马男就是厉娅的真爱?她好奇地往那边看去,无奈除了一个坐姿端正的背影,什么也看不见。

这天上完公共关系课,孙菀一脸疲惫地抱着本子回寝室。

最近,她忙于给几家杂志写书评,有些不堪重负。因大脑一片混沌,她绕道去校外的KFC买了杯咖啡,又在水果摊上买了点圣女果,一边构思评论,一边心事重重地往宿舍走。

不料她刚路过学校操场,一道黑影倏地朝她面门袭来,她下意识一避,还是晚了一步,一个篮球结结实实地砸在她脑门上。她仰面摔倒在地,圣女果滚得满地都是,引发周遭一片哄笑。

她尴尬地撑着地,打算起身,不意踩在一颗圣女果上,脚下一滑,又摔倒在地。

于是,那阵哄笑声又掀起了新的高潮。

孙菀本就疲惫不堪,这样连跌两跤,又兼被人耻笑,没来由地有些心灰意冷。见一时站不起来,她索性怔怔坐在地上。

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眼前,一个满含歉意的清冷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孙菀不愿让不相干的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撇过脸去,不愿搭话。那人歉然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扶起来,他看了看她红肿的额头,又将目光落去她脸上,忽然诧异地“咦”了一声。

孙菀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抬头看他,对方的脸隐在强光里,辨不分明。于是,她用手在眼前搭起个小凉棚,再一打量才认出来他就是前日那个英雄救猫,反倒被她用高跟鞋敲伤头的同学。

孙菀意想不到竟会这样撞见他,愣怔地望着他,失了言语。

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面色凝重地看着她,片刻才说:“额头破皮了。走,我带你去医务室。”

说完,他径自迈步往医务室方向走去。

孙菀自忖没有什么大碍,本想拒绝,脚却先她思想一步朝他的方向迈去。

两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阵,孙菀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顿住脚步:“还是算了吧。这点小伤,我自己处理下就好。我敲你一次,你砸我一次,咱俩就算扯平了。”

他不容她拒绝,简单利落地说:“天热,不认真处理的话会发炎。”

孙菀见他坚持,只好保持缄默,跟着他继续前行。

清洗伤口的时候,孙菀疼得直吸气。他在一旁看着,下意识地蹙起了眉,神情有些自责。孙菀见他这个样子,抬手摸了摸额头上的胶布,故作轻松地说:“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闻言,他唇角轻轻一扬:“我真不是有意的。”

孙菀谅解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你不用往心里去。”

处理完伤口,他坚持将孙菀送到了宿舍楼下。短暂的相处,孙菀对他大致有了个新的认识,此人委实是个谦谦君子,却并不温润如玉,倒像是块冷冷的青田石。临别前,他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留了一个宿舍电话给孙菀,直言如果她的伤有什么遗留问题,尽可以打电话找他。

孙菀将他的姓名、电话存好,朝他挥了挥手后,转身往楼门里走去。爬到二楼时,她情不自禁走到二楼的窗户前,目送着他清瘦而磊落的背影远去。

萧寻……孙菀默念着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念起来低柔婉转,字面看上去也干净舒服,倒和他本人有几分相似。

“五一”甫过,厉娅那位被马蕊、江明珠反复猜想的“真爱”,终于浮出了水面。

厉娅带来好消息,她的男友主动提出请她的室友去后海吃饭。

消息一出,全寝室无不欢欣雀跃。

那天晚上,厉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开合着手机,末了,她爬到孙菀的床铺上,将她挤到墙边,却不说话。

睡得迷迷糊糊的孙菀嘀咕了一句:“你干吗?”

半晌,厉娅才压低声音说:“睡不着,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你相信吗?连我都不相信他是认真的。”

孙菀被她吵得不行,不耐地说:“到底是何妨神圣啊?这么扰人清梦?”

厉娅不答,但即便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孙菀还是感觉到她笑了,一种无比自满的笑。

次日下午,孙菀正躲在教室看书,身边的电话忽然响了。

她接通电话,厉娅忍无可忍地在那边说:“喂,老孙,你怎么回事啊?昨天不是说好五点在宿舍楼下集合,一起去吃饭的吗?你人在哪里?”

孙菀瞄了眼时间,见时近五点,忙一边收拾书本一边道歉:“哎呀,忘了,马上就到。”

挂完电话,正欲出门,她忽然想到,既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白扛着张嘴吃人家的,见面的薄礼总是要有的,可是时间仓促,她能去哪里买礼物?她目光转了转,落到自己刚从单向街书店淘来的那堆原版书上。

前日,她路过单向街,见有一批原版书在做特价,她见那些书制作精美,价格却又不贵,也没细看,拣合眼缘的封面胡乱挑了一堆。她今日得闲,携了其中几本来教室看,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她随便从里面挑了本还未拆封的书,抱着它匆匆出了教室门,往宿舍楼下赶去。

走到半道上,厉娅又来电话问她在哪里,让她原地待着别动,他们的车马上就到。

厉娅只好原地待着,少顷,一辆宝马便从拐弯处开了过来。车子刚停,前后排车门同时洞开,厉娅从副驾驶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孙菀因自己的迟到而内疚,连忙上前,弯腰低头钻进后排。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凉爽怡人,散发着淡淡的忍冬香味以及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乍然嗅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气息,孙菀有些拘束,她敛着眉眼挤在江明珠身边,暗自琢磨找个机会将书交给厉娅的男朋友。

然而车里的气氛过于欢快,马蕊不断和江明珠在议论着名车性能,厉娅也和她男友交谈不停,完全没有她送出礼物的空当。

她摩挲着那本书的封面,讷讷出着神。坐了好一会儿,她直觉哪里不对劲,顺着直觉抬头往前排一瞥,蓦地就发现车镜里有一双狭长透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她莫名一惊,忙别开眼神,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

车最终停在荷花市场附近的一间中式食府前,该食府所处的位置前接后海的繁华,后衔老街巷的清幽,颇有些闹中取静,卓尔不群的意思。

孙菀先行下了车,站在一边眺望远处湖面上的荷花。

厉娅男友泊好车后,关上车门,从容朝她们这边走来。

“卓少,我们宿舍的朋友都来齐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马蕊,这位叫江明珠,都是善解人意的江西姑娘。”厉娅声音甜美地介绍着。

待到他走近,厉娅挽住孙菀的手臂,笑吟吟地说:“这个你见过,她叫孙菀。孙菀,这是……卓少,卓临城。”

孙菀抬眼朝他看去,一眼之下,不禁愣住了。她看看他,又看看厉娅,没想到厉娅的新男友竟是“万乘”的老板——那个卓姓男人。

卓临城似乎对她的名字很感兴趣:“孙莞?莞尔一笑的莞?”

“不是,是草字头……加个……”厉娅一时有些语塞。

卓临城倒先她一步反应过来:“哦……‘菀彼桑柔’的菀。”

孙菀心轻轻动了下,她的名字取自诗经那句“菀彼桑柔,其下侯旬”,孙大成取这个名字,是寄希望她性情温柔,一生繁茂长旺,如蒙庇护。小时候,孙大成经常将她抱在膝上,教她念这句话。如今冷不丁听到一个陌生人提到这句话,她竟生出了些恍惚感。

她正自出神,不期眼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

她讶然望着他,毫无心理预期的她伸出手,指尖略微搭上他的右手,只一碰就准备往回缩,不料他却反手将她整只手牢牢握在手心里。孙菀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回抽手,他的手再紧了紧,没有让她退却。

他微垂着眼帘看她:“又见面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正常态下看他,此刻,他含笑的凤目里隐隐漾着些让她不自在的桃花色,他的唇生得菲薄,似笑非笑时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分明是有些风流的长相,却又因线条利落的下巴、直挺的鼻梁,平添正气。

孙菀附和了一句“是啊,又见面了”,连忙将手抽回,将手里的书双手递给他:“一个小礼物,是我的心意,谢谢你招待。”

他接过书,扫了眼书名,先是一怔,继而看向她忍俊不禁道:“好特别的见面礼!”

孙菀有些纳罕,不就是一本书吗?哪里来的特别?她也没往心里去,客套一笑,撇开眼神。

厉娅推了下孙菀:“跟谁学得这么客气了?”

卓临城将书放回车里,这才带着四个女孩进了那家食府。

穿着素色旗袍的咨客见了卓临城,忙殷勤地将他们往三楼引,绕过回廊和雅间,将他们带到最西头的大包厢里。

一进门,阵阵荷香就扑鼻而来,孙菀她们打眼一看,只见这包厢的六扇窗下刚好临着后海的荷花淀子,满眼是接天的碧色,以及风姿绰约的两色荷花。

江明珠拽着马蕊跑到窗户前:“好香、好漂亮啊!蕊蕊,很像《青蛇》里的画面,有没有?”

话虽然不是对孙菀说的,孙菀却深以为然,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卓临城,暗想,这还真是个懂生活的人。她莫名对他添了几分好感,也为厉娅找到如此极品庆幸。

落座后,几人照例将菜单推诿了一番,最终还是落回了卓临城手里,他慢条斯理地将菜单翻了一遍,点了数道招牌菜。厉娅一边眉飞色舞地和马蕊她们聊着天,一边插话:“卓少,不用点太多菜,我们吃的都不多,别浪费了。”

卓临城的目光依旧在那本暗红牛皮菜单上,他微微蹙着眉,好似有些拿不定再添些什么。片刻后,他忽然侧过脸,问坐在他右侧的孙菀:“还想要吃点什么?”

语气温柔熟稔,倒像彼此是多年旧识,正啜着龙井的孙菀险些没呛着:“我随便,看她们的意思。”

卓临城点点头,将菜单翻了一页,指着单子上的一道菜问:“这个怎么样?”

孙菀有些发蒙:这人是个瞎子么,他俩明明离得那么远,她怎么看得清他指的是什么?

见他丝毫没有把菜单移到这一边的服务精神,她不得不侧过身子,靠近他飞快往菜单上看了一眼说:“蛮好。”

卓临城便将这道茶香虾点了,顺带把菜单推到厉娅面前。

上菜后,她们在卓临城的介绍下举箸将每例菜都尝了下,还未等主食上来,都已经七分饱了。

此时正好是日落前的摄影黄金时刻,厉娅她们纷纷掏出手机,跑到窗前拍起荷花来。等到把荷花拍够,她们又闹腾着互相拍人物,不是卷着珠帘扮古典美人,就是倚着窗户装忧郁,唧唧喳喳,笑成一团。

孙菀素来不喜欢拍照,又因手机寒酸,所以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前喝着蟹黄豆腐汤。

卓临城自然不肯去凑女孩子的热闹,又和孙菀说不上话,于是坐在席间,专注地玩着手机。

厉娅拍完一系列照片后,回头见孙菀还在吃,非常不屑地对她做了个口型:“吃货。”

孙菀也觉得对着满桌残羹冷炙下手很无趣,只好把目光放在那碟夏威夷坚果上。她捻起一个坚果,持着开果器一夹,只听“啪嗒”一声,那粒坚果宁死不屈地从开果器中滚落到地板上。她不便再出丑,只好假借去卫生间,离席而去。

她一个人沿着长长的走廊,从西走到东头的窗户前,倚窗看着外面辉煌的灯火,以及幽暗的水面。远处有人弹着吉他唱民谣,干净忧伤的歌声度水而来,听在耳朵里别有缥缈空虚之感。

她很享受这一刻的孤独,以至于很想这样一直站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天光收尽,算着是时候散场了,她才懒懒站直身体,返身往包厢里走。

推门而入时,且笑且闹的三个女孩仍围在窗前,带着点余兴,不甘地拍着夜景。

她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席间,坐下继续等。不料人刚在桌前坐定,她的目光就被面前数枚剥好的坚果所吸引。

她拈起一枚白生生的果肉,神色复杂地朝卓临城那边看去。感应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朝她淡淡一笑,那笑再无旁的意味,倒像是个体恤小孩的邻家哥哥。

一顿饭吃完,自是宾主尽欢,卓临城将她们四人送到寝室楼下,拍了拍厉娅的肩膀,然后告辞离开。

目送着他的车子离开,马蕊和江明珠围着厉娅,一下子爆炸开来:“天啦,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帅的男人的?”

厉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上次和老孙去一个私人会所玩,把包落在了那里。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以为找不回来了。到了云南后,我闲得无聊,又用公话打了下老号码,电话居然通了。接电话的人就是他。他说包包一直存在他那里,让我随时找时间去拿。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给他打电话聊天,这样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江明珠捧着脸,无比艳羡地说:“我也要找个帅哥出没的地方丢包!”

马蕊白了她一眼:“我跟你讲个笑话吧。我们学院有个师姐做了有钱人的二奶后,进了一个特别牛的单位。我们班有个女生很艳羡,老嚷着她也要去当二奶。咱班班长听到后,瞄了她一眼说:你当不了二奶。因为你二是二了,但是没有奶。”

江明珠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气得直拍她:“你嘴不那么毒会死啊!”

马蕊坏笑着说:“这个笑话告诉我们,做人一定要掂量清楚自己的资本。美女丢包包,会有人保管,我等丢包包,那是丢一个少一个,丢一对少一双,别乱幻想了。”

一席话说完,几个女孩一并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厉娅忽然静了下来,特别敏感地强调了一句:“我和卓少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不是那种关系。”

此言一出,她冷不防又觉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好的心情骤然凋落了下去。

其余三人也顿觉尴尬,都噤了声。厉娅阴着脸,撇下她们,快步往楼洞里走去。

是夜,厉娅再度失眠。她和上次一样,爬到孙菀的床铺上睡下,幽幽贴着她的耳朵叹息:“老孙,我很怕。”

孙菀在黑暗里睁着双眼,半晌才问:“怕什么?”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和卓少到底是什么关系了。男女朋友么?他从没说过他爱我、喜欢我,连主动牵我的时候都很少有。如果不是男女朋友,他为什么又对我有求必应,热情周到,甚至要求见你们?”

她将头埋在孙菀的肩膀上,酸楚地说:“我有些糊涂了,我是不是投入得太快了?快到还没看清他的心,就一头栽进去了?”

孙菀仿佛被她的伤感传染,她出神地想着,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吧,让人生忧、生怖,不得自在的爱情。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瘦漠然的脸,不期然的,有那么一瞬间落寞。

她也是怕的,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临近期末,A大各大院系都开始给学生画考试大纲。

胸有成竹的孙菀逃掉了所有画题课,只在邓论画题那天,去了大阶梯教室。

对这种理论课,孙菀的应考攻略就是考前背大纲,然后开足火力猛攻几套真题,最后高分过关。她用这种方法高分通过毛概、马哲后,又打算依葫芦画瓢地对付邓论。

到了大阶梯教室后,孙菀在后排挑了地方,将邓论书一摊,埋头看起新买的小说来。

正看得入神时,一道清冷有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学,这儿没人吧?”

孙菀看书时最讨厌被打扰,所以着意挑了最空旷的一排,见有人要来打扰,她抬起头来:“这边有……”

刚一抬头,一张她意想不到的脸映入眼底,她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空位……”

来人正是萧寻。

孙菀上下打量他,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大一的新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他这门邓论一直挂到现在还没过?他看上去也不像这么弱啊!

萧寻嘴角一动,算是笑过,躬身在她身边坐下,轻手轻脚从背包里拿出教材和眼镜盒。

孙菀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看别的地方,见别的横排都比她这排人多,他选择这里倒在情理之中。只是他难道不知陌生人间有个一米二的安全距离之说?那么多空座,他偏选她的旁边,很难不让她想入非非吧?

孙菀沉默地装了会儿娴静淑女,觉得自己这样心浮气躁有点太失水准,忙收敛了心神,垂下头继续看小说。

萧寻自进门后就很认真地在听课,一边听一边在教材上画着重点。大约觉得孙菀太不用功,他间歇地瞟了她几眼,欲言又止。这点小动静自然没有逃出孙菀的余光,她也理直气壮地趁他做笔记时瞟了回去。不得不承认,他是孙菀见过的把眼镜戴得最好看的男人,认真沉着的眼神,以及紧抿的唇线,无不透着认真男人的魅力。

孙菀为自己不良的意识形态脸红,忙收回眼神,快速翻了几页小说。

这时,萧寻忽然停下笔问:“你怎么不画题?”

孙菀没料到他居然会主动和她说话,有些结巴地说:“我……回去抄下别人的……”

他轻轻摇了下头,透明镜片下的双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孙菀连忙收拾了书本,打算移到厉娅她们那边去,不料人刚起身,萧寻却朝她伸出手:“把你的书给我。”

“啊?”孙菀又是一蒙,却手不听心地将教材奉上,复又坐下。

他将她的书翻看了几页,见全是白的,便问:“不怕挂科?”

“按照老师画的题背几天,应该不会挂的。”

萧寻似觉好笑,却没有多话,提笔在她的教材上画了起来:“应该?你了解台上那个教授吗?每年的邓论题都是他出的,他有个恶趣味,就是从来不考自己画过的题。”

孙菀低低“啊”了一声,瞟了眼那个老教授:“怎么这么阴险?”

他“哗哗”翻着书,下笔如飞地在书上画着:“你记一下,这里每年都会考……这个地方可能会出一道大题……他最喜欢在这几个地方出论述题。”

说着,他又利落地在空白处分点做简单的论述。孙菀出神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指节长而瘦硬,像根根竹节,显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他的字亦如他其人般清瘦,却苍劲有力。

孙菀见他说得笃定,心里那点促狭劲儿又起来了,笑问:“这么了解他,你该不是一路挂到今年,挂出经验来了吧?”

萧寻的笔顿了一下,嘴角一翘:“你或者可以理解为,这是优等生的洞察力。”

孙菀望着他的侧颜,哑然失笑。

刚一下课,厉娅和江明珠就把孙菀堵在了西讲学堂外厉娅指着孙菀,似笑非笑地问:“你喜欢刚才那个男的?”

孙菀的脸腾地红了,她故作严肃地装傻:“哪个?”

“就是和你坐一起那个,别想瞒我,我坐在后面都看到了,你偷看了人家五次。”厉娅眼波一转,笑得很妖媚。

“瞎说。”孙菀色厉内荏。

江明珠“为虎作伥”道:“你就老实交代了吧,我们都看见了,你对人家笑得那么灿烂,还说不是有意思?”

“笑笑怎么了?”孙菀咬了下嘴唇,躲开她们,举步往前走。

厉娅对江明珠使了个眼色,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笑问:“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偷看了你几次?我们可是帮你数着的哪!”

闻言,孙菀顿住脚步,又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到厉娅面前,黑着脸问:“几次?”

厉娅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笑容,比划了个“六”。

孙菀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自禁有些脸红。

江明珠跳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他是谁啊?长得好帅呀!说出来,我们帮你参谋参谋。”

孙菀低头沉吟片刻:“只知道他是金融系的,叫萧寻。”

“天了。”江明珠咋舌,“他啊!我看你还是算了,著名的难搞。我们院有个大三的学姐为他寻死觅活了好久,他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

孙菀心紧了紧,有些滞重地说了个“哦”字。

江明珠倒比孙菀更了解萧寻一些:“他是01届的高考状元,大一就申请到‘海外研修奖学金’,在美国待了一年。我们院那个学姐也是那批拿奖学金去美国的精英,人家长得不要太漂亮,家境不要太好,追的人不要太多哦,可就是我们学姐那样的,倒追了他两年都没追到。我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吧……而且,据我那个因爱生恨的学姐讲,他家特别特别穷!”

孙菀收起脸上的笑意,垂下头自顾自地往前走。

厉娅快步追上她:“老孙,我们是为你好。你从珠珠的话里难道听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你我更加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种目的性明确的人,我劝你不要碰。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也对你有意思,但是他下学期就大四了,以他目前的条件申请个全额留学奖金跟玩儿似的,回头他一出国,你们还能有什么未来?”

孙菀有些着恼,脚步越走越快。

厉娅伸手抓住她:“孙菀,你站住!敢情我们说了这么多,你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你平实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在大是大非上这么糊涂?”

孙菀挣开她的手,针锋相对道:“我没你说的那么精明,但也没你想的那么糊涂!”

厉娅不怒反笑,仰起尖尖的小脸说:“那你说说,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要有幸福的未来。这个未来不是靠你摆地摊,靠你去哪家公司打工就能挣到的,而是要跟对男人。打个比方,小凤仙当年要是跟一个贩夫走卒,扫黄就扫走了;人跟了蔡锷大将军,不但一世烟花无碍,末了还流芳百世;她要跟了华盛顿,当的可就是国母。话说到这里了,你自己想清楚是不是要跟一个毫无根基,也不知道前途在哪里的男人!”

厉娅说的每个字都像颗小石头砸在孙菀心上,痛倒是其次,关键是耻辱,她觉得自己像正在受石刑的伊拉克少女。这种痛与耻辱的感觉更加让她意识到,她在乎那个男人,她厌恶别人这样轻贱他。她重重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厉娅不再追她,轻声说了一句:“你别不爱听,以后你就知道痛了。”

那次大课后,孙菀又见过萧寻两次。一次是在去图书馆路上,他和一个男生并肩谈论着什么朝她迎面走来。他俩几乎是同时发现彼此,视线相对的一瞬,居然都愣怔在原地。孙菀定定看着他,明明不过几秒钟,她却觉得整个世界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最后,她还是先他一步收回眼神,同他们错身而过。

孙菀第二次见到萧寻,是在结束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的那个傍晚。

那个傍晚,孙菀带了一大包丰富的食物去了西区。她刚在地上摊上鱼片、牛肉干,几只躲在草丛里张望的猫就“嗖”的钻了出来。她心爱的那只白猫见了孙菀,“喵”的一声扑进了她怀里。孙菀被它撞得往后晃了一下,失笑地摸着它的头:“小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走到一旁打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中午就打好的油胴鱼。白猫在她怀里蹭了几下,将头埋进饭盒里,优雅地吃了起来。

它将一条鱼啃完,犹未餍足地舔舔嘴,朝着孙菀“喵喵”叫着。孙菀含笑看着,抱起它帮它挠脖子,忽然,它警觉地转动了一下耳朵,挣开孙菀的拥抱往干道上窜去,孙菀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它“噌”的跳到一个人脚下,温顺而亲热地围着他撒欢,逗得来人一阵轻笑。

“是你啊。”孙菀的心“砰”的跳了一下。她缓缓收回眼神,在一堆木椽子上坐下。

萧寻弯腰抱起那只白猫,挨着孙菀坐了下来。

这猫跟他很亲近,不时用小爪子轻轻地拍他的手心,或是用头蹭着他的手,尽情地撒欢,他被它的可爱模样逗得轻笑出声。

孙菀看着眼前和谐的一猫一人,心里莫名温软。她从包包里翻了一根火腿出来递给他,他看了她一眼接过,剥开逗弄起小猫来。

随着日头沉坠,周遭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四野里居然起了风,暴晒了一整天的草木和夏花的馥郁清香在微风里颇为袭人,夹杂着淡淡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干净香气。

两个人算不得深交,但是这样并肩默坐,一起逗弄小猫的情形,又熟稔得好像一对凡俗的情侣。孙菀半垂着眼睛,为这个联想怦然心动,但念及再有一年他就毕业了,她又莫名怅然。

最后还是孙菀率先打破沉默:“谢谢你啊……上次你画的题大多都考了。要不是你,这次我可能会挂科。”

他没有看她,微微笑了一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帮了个大忙。”孙菀身心略有些舒展,她双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说,“等到明年奖学金到手,我请你吃饭吧。不过……我怕到时候请不动你啊。”

“怎么会?”萧寻边说着,边将猫放下。

“像你这样的优等生,”孙菀故意把“优等生”三个字咬得很重,“难道不打算全力为出国做准备?”

萧寻低下头,出了好一会儿神说:“以前有过这个打算,不过,现在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为什么?”孙菀既惊喜,又为他遗憾。像他这种优秀却无根基的人,在国内的大环境下发展,其实谈不上前途开阔,但如果能从国外学成归来,选择就会多很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放弃出国深造。

他双眼微微眯了眯,深吸一口气说:“理想很重要,但慢慢的你会发现,它确实只能够拿来想想。”

孙菀被他说得有些沉重:“你不像是意志消沉的人啊,怎么能还没试过就放弃?何况,我听说你的GRE过了700,逻辑加数学过了1500,也有国际刊物上发表的论文,申请个名校MSF项目应该不难吧?”

孙菀反倒比他本人更加激动起来,“如果是在工作经验上有硬伤,明年还有一年,你完全可以找家好的单位实习。”

萧寻却未正面回答,侧身看住她问:“你很希望我出国吗?”

孙菀回望着他的眼睛,矛盾地说:“我……我怕你会有遗憾。”

“无论怎么取舍,人生或多或少都会有遗憾吧。”萧寻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孙菀见他这样,忙转移话题:“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陕西人。”

孙菀眼睛骤然一亮:“你家是在西安吗?”

“怎么?”

“我和我爸爸都特别喜欢西安。”

“为什么?”

“那可是十三朝古都!我和我爸都特别喜欢唐朝,所以爱屋及乌地喜欢西安。我一直想去那边看看,我想去古城墙看夕阳,想听人在大明宫遗址吹埙,想去华清池泡温泉,还想去骊山追忆下阿房宫当年的气势。”说到激动处,孙菀差点没给他背上几句《阿房宫赋》,“我听人说,你们那边遍地都是秦砖汉瓦,你们小时候都是抱着汉罐过家家的。这是真的吗?”

萧寻忍俊不禁:“我不是西安人,我是咸阳渭城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那个渭城?”

“嗯。在唐代,渭城确实长安辖下的。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好在,我家离西安只有半小时车程。你这么喜欢西安,什么时候去那边旅游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好好玩一遍。”

“当真吗?”孙菀眼中波光一转,“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没准过几天就去。”

萧寻并没有把她的玩笑之词放在心上,爽快地给她报了一串号码。他哪里能料到,没过多少天,孙菀真的以一副很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了西安。 VZjKEZsK+NKrBFg6aCcyUwaZu3HyNcXDRTk/pPZtpZ8Uz2OGAYFVQ+GwwDeBB7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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