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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八十年代，你刚开始拍电影时，包括当时的这一代人，都在下意识地回应巨大的历史，你还怀念那个时刻吗？
张艺谋：任何一部作品，想要对历史做出一个回答，都是野心太大了。我们回答不了。但我觉得八十年代非常好，在我的回忆里，八十年代就是热血沸腾的。改革开放刚开始，打开了一扇窗，大家想看世界，想了解世界，也想反过来了解自己，寻根也罢，反思也罢，那种渴望是特别有趣的。你没有见过，看影展，看美术展，像挤地铁一样的，前胸贴着后背，人挤人，五层以上。开玩笑地说，那个时代你想谈恋爱，只要手里拿一本弗洛伊德，你就能谈成。全民都在谈文化，哪像今天，都在谈票房。那个年代是人的求知欲和看世界的渴望迸发出来了。人们追求梦，那是特别可爱的时代。
对于电影来说也是，那个时候，就是没有杂念的纯创作。现在作为一个导演，作为一个编剧，你说你拍一部电影，没有杂念，我不太信。那是说给媒体听的，一般都是姿态。我们都是俗人，脑子里肯定要过各种事情，只是说尽量不去管它，尽量少受干扰，尽量让自己清心寡欲，能做到这一点就很好了。
许知远：你的杂念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张艺谋：那个早就有了。当然最开始时，是为了考大学，为了找条出路，但当你真正做了电影这一行，你会发现它是个名利场，影响力又巨大，这些影响附加给你的东西，就变成了杂念。
许知远：现在再说起“第五代”这个词，你是什么感觉？
张艺谋：“第五代”，产生于改革开放初期，产生于非常可爱的八十年代。它是历史的产物。其实它也未必统一行动，也未必有一样的印记，只是套上一个名词，到后来大家都是多元的。现在用第六代、第七代、第八代来套，就套不上了。
许知远：那个集体年代过去了。
张艺谋：已经过去了，那是特定的一个时代，但第五代是非常可爱的，也非常幸运。
许知远：是不是也有明显的缺陷？
张艺谋：当然。“第五代”成长于寻根和反思的时代，所以作品大体都是从历史题材过来的，这导致“第五代”的导演不太善于拍当代，或者当代题材很少。
许知远：有思想和审美上的局限性？
张艺谋：那是一定有的。每个人的思想、审美、情绪都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那个时代一定有它独特的东西，一定有它的审美定式。
许知远：在中国做一个创作者，不管是哪个类型，想保持那种长期的开放性，好像都是挺难的。总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就凝固在那儿了，这种现象是不是跟西方世界不太一样？
张艺谋：其实差不多。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子。
许知远：在最好的时机爆发出来。
张艺谋：对呀，这是你的时代，你的时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有啥不服气呢？你还想在各个时代都行？
许知远：你以前也说过，其实电影和时代的情绪有很大的关系，八十年代是一种情绪，九十年代是一种情绪，现在又是另一种情绪。你怎么看现在这十年的情绪呢？
张艺谋：这十年变化非常大，我会明显地感觉到，更新换代更快，九零、零零后迅速成为观影的主力军。网络时代迅猛来临，新东西层出不穷，这些都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回到我们这行来说，也面临一个全世界最大市场的到来，是突然的到来。全世界的电影节都感觉中国是暴发户，“第五代”当年在各个电影节摘金夺银、逢奖必拿的时代过去了，不是我们的水平退步了，是他们的眼光变了。现在国际电影节不再青睐中国电影了，不像当年了。他们觉着中国很有钱，中国市场很好，觉着你们现在不缺我们了，你们的“毯星”在每一个电影节的红毯上都很出风头，都成了你们的主场了，所以他们就是另一种眼光了。
变化这么大，是始料未及的，未来十年到二十年，还会有更大的变化。中国的人口红利，还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尾声，因为中国身躯巨大，又很复杂，老龄化的过程也比较缓慢。我自己觉着，一旦老龄化严重以后，电影也很难翻身。但是现在，我们还在享受人口红利，中国有最大的市场，因为有最多的人。全世界都需要这个市场。
其实，东西越多，发展越快，信息越多，反倒会回到最本位来看，无论技术怎么发达，市场怎么发达，观念怎么发展，我们就是缺好作品，我们大家都觉得，好作品太少了。
许知远：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张艺谋：有句老话叫“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的成长没有这么快，它和这个社会发生的变化，不是一个速度。大数据的速度是很快的，是可以算出来的，人才就是这么多，它是上帝的事，是有规律的。这么多人，这么多需要，那就只能注水。
许知远：甚至因为注水，本来的人才也给注没了。
张艺谋：有可能，都兑水了，接单都接不过来。现在每个人身上没有三五单那就不叫干电影了，你去问，都签到三年以后了。现在最笨的投资商也都知道要抓剧本。所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一年级、二年级那些刚刚学写作的写手，就被公司签了，大家都抢资源，抓剧本。所以越来越难有十年磨一剑的东西，越来越难有真正有力量的东西。本来创作就有很多天然的限制，自己也有各种杂念，心中还有魔鬼，除此之外，整个社会也太过于浮躁，过于急功近利，所以精品很难。我现在越来越觉着拍一部好电影是很不容易的。听说文牧野《我不是药神》拍得不错，我还没有看，我觉得徐峥演得也可以，原来还想找徐峥演电影的。
许知远：他还是有挺打动你的东西。
张艺谋：中国现实主义的电影本身就薄弱，也是我们“第五代”的薄弱环节。虽然我还没看这部电影，但一个现实主义题材，能真正切近到民生，而且能获得这么高的票房和口碑，我相信是非常难得的，能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其实这种电影如果票房好，是一件非常有历史意义的事情，就等于说会有更多的投资人投这种电影，也会起用一些新导演来赌一把，对吧？哪怕从纯商业的角度来说，它不再是受冷遇的，更不是一日游式的，那这样的题材就会多起来，这当然是好事。其实现实主义题材始终是最重要的一个类型，“第五代”从成长初期开始，就是从寻根的年代过来的，所以我们这一类题材本身就少，你看我这一类作品就少。我其实很希望能有这样好的故事被我碰上，但是一直碰不上，或者说自己有眼无珠，没找着。
许知远：你觉得中国导演这些代际的差异显著吗？
张艺谋：还是挺显著的，这是自然的。
许知远：你觉得你在其中的责任呢，或者说你对他们的影响？
张艺谋：可能是另一种影响，就是“我们得甩开张艺谋，张艺谋那套不行了”。
许知远：你应该成为一个镖靶，是吧。
张艺谋：如果是这样也很好啊。张艺谋这套过去了，我们俱往矣，前浪死在沙滩上——如果能叫前浪的话。你要能当前浪，你死在沙滩上那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