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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才华型的导演,我是一个用功型的导演

许知远:你怎么评价《影》呢?包括它的缘起?

张艺谋:《影》我觉得是一部很有特点的电影,从古装类型上看很有特点。首先我自己很喜欢替身的故事,缘起就是三四十年前看黑泽明的《影武者》。

许知远:我也特别喜欢。

张艺谋:故事很有趣,黑泽明也是我喜欢的导演。我倒不是说一定要迷恋这样一个经典作品,而是当年我就想,中国也有替身,古往今来,一定有,但中国拍替身的电影很少,我将来也许能拍一个。后来这十年、二十年,古装戏拍得一套又一套,重拍又重拍,一直没人拍过替身,如果真的有某个导演拍出来了,也许我就不拍了。所以我把朱苏进这个小说 拿来,彻底改成了一个以替身为主的故事。通常这种古装戏就是宫斗,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写来写去,就是一个贵族阶层的游戏。《影》这个故事,我认为主角是个平民,是个草根,这点我喜欢。它脱离了权谋,脱离了老一套古装戏的规范性主题,我喜欢这个。

许知远:但电影里权谋又无处不在,以至于这个草根的平民又变成一个新的权谋化身。

张艺谋:对,也许是这样,天使和魔鬼只隔着一层,它最后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所以我很喜欢那个面具扣到子虞脸上,他知道这个面具扣下来意味着什么。我倒觉得这个身份转换是有趣的,这是一个现代命题,从头到尾这个人都在问我是谁,我到底是谁。这种身份确认,是一个久远的现代哲学命题。我就是想拿一个古装戏来做我自己喜欢的命题。

许知远:刚刚提到面具,它是某种隐喻,对你来说,那个面具是什么呢?

张艺谋:我认为我从来不太装,我没有玩太多的面具,是大家给我很多面具。也不叫面具,那是一种印象,通过媒体,大家建立一种印象。其实没事,那都很正常,你不可能天天把自己弄成纪录片让大家看。

许知远:你对个人身份产生过哪些特别重要的困惑?现在还困惑吗?

张艺谋:我不困惑,我只是有很多次的庆幸。像我两个弟弟都是退休工人,我当年的伙伴也都退休了,而且就是普通工人退休。我本来也在工厂待了七年,家庭出身也不好,没有机遇。没有各种偶然性,就没有我。我常常倒回去想,当年如果不是这样子,不是那样子,我会做什么呢?我是谁呢?那就看我周围好了,我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的很多能力是后天激发出来的,被验证和锻炼出来的,然后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还有一些这样那样的能力,但不会沾沾自喜,我永远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

许知远:拍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你的电影里打动每一代观众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可以抽象表达的话。

张艺谋:我觉得是情感。可能影评人愿意讲一些道理,但我认为对普通人来说是情感。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家国情怀,任何情,哪怕是思辨带来的情感波动,最终都是情感。

许知远:随着时代的不同,情感会发生变化吗?

张艺谋:当然,细节不同,但我觉得在大的方面,人类都是一样的。全世界永远演绎着不同的故事,也永远重复着共同的情感。

许知远:对你来说,最容易击中你的情感是什么?

张艺谋:其实各种情感都行,我常常看电影感动得泪流满面的。在生活中基本上没人见过我哭,我是个不爱哭的人,觉得在人前流眼泪是特别丢人的事。我父亲教给我的永远是要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常常一个人在黑暗中被感动得乱七八糟的,而且泪点比较低,音乐一起来就不行了。

当然随着阅历增加,我又是干这行的,打动我的东西不多了,一般的小伎俩都能识破了。我老早就做准备,要开始了,要开始了,都有预设。但是出乎意料地,突然有一个瞬间戳动我,这种时刻特别可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许知远:在拍摄过程中,这样的瞬间都是意外出现的,还是主动寻找、设计的?

张艺谋:不是靠设计,电影是个理性的东西,得安排很多很多的事,净是琐事,净是不满意的,净是觉着沮丧的。所以我是看演员的表演,在监视器前,像一个老师,他像学生一样地完成作业,我盯着看做得好不好,突然,心咯噔一下,我知道,这个表演成了。这个瞬间,可能许多导演都会有,有许多导演会情不自禁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比演员都厉害。我一般是不动声色。演员进来了,我还会很冷静地跟他说不足之处。我很少用特别表扬的话。所以演员或者我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知道,在我的剧组,“还行”,就已经是一百分了。我很少说太棒了,我几乎一生都不太这么说,我对自己就不这么说。所以也不是个好的导演,好导演是经常要把大伙儿煽惑得特别有斗志。

许知远:这个性格和你父亲的影响有关系吗?

张艺谋:对,我父亲就是一个很老派的人,过去是黄埔军校的军官,不苟言笑,而且不太懂得交流。我始终觉着他是很严肃的样子。

许知远:你现在想起来,少年时候记忆最深刻的场景是什么?比如因为成分问题,一定有过很多困境。

张艺谋:小时候有一次我钻到床底下玩,找到一粒扣子,国民党军服的扣子,居然在我们家床底下找着了。我很惊讶,也很害怕,知道那是代表反动啊。我就拿去给我奶奶,一句话没说完,奶奶脸色就变了,啪,一巴掌过来,一通训。从此之后,我就不太问家里这些事情。

还有比如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填一张家庭成分表,同学们填得热火朝天。捂着,不太愿意让大家看的,那就是填的地主、富农。那些填贫农、贫下中农的就特别高兴的样子,特别愿意公开。我就空着拿回家。我爸爸妈妈说等一会儿吧,等会儿再跟我说。他们俩就商量,长时间地商量,那种犹豫的样子,我印象很深。最后写了城市居民、职员一类很中性的词。第二天拿给老师,老师说,这什么成分啊。我心里就很忐忑。小时候记得的是一些这样的事情。

许知远:这些记忆对你的性格或者思考的影响是什么呢?

张艺谋:当然现在是当儿戏在说,但是小时候这些成长经历形成的阴影,在很长时间内是挺重的,它会让我养成一种非常隐忍的性格,尤其是很自卑的性格。所以我现在对我的几个孩子,就特别注意。

许知远:让他们阳光是吧?

张艺谋:对,让他们阳光。那个年代都不注意,大人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许知远:在艺术上,这会化为一个很大的前进动力吗?

张艺谋:会形成艺术表达上的一个逆向。大家说我色彩很张扬,说我形式很极致,说我在作品中有时候不管不顾地掉到深渊里去了,也许就是这种隐忍的一个逆向的表达吧。我和你讲的小时候这两件事其实都挺压抑的,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很多。尤其到了“文革”,抄家就跟拉拉锁似的,我爸爸就这么被押着出去了……所以我在生活中养成了循规蹈矩的习惯,从不出头,永远从众,随大流。范进中举这种事情在我身上不可能发生,我就是把全世界的奖都得了,全世界的票房就我最高,在我身上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许知远:真的没有过一丝的那种狂喜?

张艺谋:没有,从来没有。

许知远:甚至 1988 年,得这么大一个奖

张艺谋:也都没有。人面前当然表现得很高兴,也有很多这样的照片,咧着嘴笑,但实际上内心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不会因此就觉着自己是天之骄子,才华横溢。我的成长经历是这样子,它基本上决定了我的性格也是这样子,但到了作品中,会成为逆向的表达。我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比我的同学们要极致一点;似乎也有一种焦虑感,因为我是全校年龄最大的,起步也很晚,急于表现出原创的精神,就怕没有时间了,会有这样一种心态,所以作品就呈现出形式感的张扬。

其实直到今天,我仍旧非常喜欢这种形式感的东西。包括《影》也一样,它的黑白泼墨风是非常形式感的。我和创作人员常常一起谈论的是,这个电影会长成什么样子?它的画面、节奏、声音、色彩,它的形式是什么样子?我很在意这个。就算《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这种偷拍类的 ,也是一种形式。

只是到了今天就更理性一点了,不是要特意表现什么,而是我认为中国电影的形式太少了,框框多,形式本身开掘得就不够。像《2047》 ,它根本就是一种新形式,我很愿意去做。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我有天然的好奇心。

许知远:在这些形式组成要素里,你对什么最有天赋、最敏感?

张艺谋:世人认为我是对色彩,其实不一定。我现在都拍了这么多年了,快四十年了,要总结自己的强项,就是对造型有一定的悟性和敏感。进而我可以去做各类演出,剧场演出、室外演出,大到奥运会,小到《2047》这样的观念演出。因为做这些更需要有造型感。

这个造型感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就是你要对造型感有一种清晰的认知,要追求造型的原创性。第二你要有完成度,光想不知道怎么做不行,或者超出现实,花钱也做不到,时间也来不及,这也不行。尤其很多大型活动,你常常会忽略它的完成度。我经常提醒大家,这个柱子要多粗,这个钢丝要多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拉上去,你们应该想一下,不要被做效果的视频和PPT所诱导。图很漂亮,到了现场成这样了,傻了,乱了,怎么办?光空想是不行的。

许知远:这来自天分,还是大量的后天训练?

张艺谋:一半来自天分,一半来自后天训练。长期的训练,长期的经验,以及长期的追求——我是特别追求原创性的——最后激发你的潜能,激发你内心深处都不知道的那些东西。我在导演群中,不是一个反应敏锐的才华型导演,我是个用功型的导演。

许知远:你觉得你的同代中,谁是才华型的?

张艺谋:姜文就比我天才,感觉,性格,才华,大家都公认。我觉得李安还不是,李安跟我差不多,吭哧吭哧老黄牛似的。像卡梅隆、诺兰,属于才华型的。斯皮尔伯格现在就是大师级的,经验也很棒,才华也很棒。你会接触到很多同行,会觉着他们很牛,我有时候很羡慕他们,想得真棒!比如王家卫,我觉得是才华型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拍得超支,拍了三个月又不要了,后头又补戏,乱哄哄的。最有意思的,《东邪西毒》首演的时候,梁朝伟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原来演的是东邪,最后剪完一看,我成西毒了 。各种谣言,各种不满意,各种不可知。可是你看王家卫的作品,那种老上海的味道、城市感的味道,一流。这种是才华,我不是。我是笨鸟先飞,吭哧吭哧。 VVJSGenTt7Ys7sHOGcUNpjSPZUHJs9n+HTVCARP+uSRNGe/Q976BI7Z/xjkQwu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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