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刚才在楼下看了会儿你的电影的海报,这些海报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长度陈列在一起,很惊人。你自己每次走过有什么感觉?
张艺谋:我都习惯了。这是个国际传统,我去斯皮尔伯格那儿,去那些美国大导演的工作室,还有大的电影公司,他们的走廊和办公室主要挂的就是电影海报,从三四十年代一直到今天。也不是臭美,也不是炫耀,这好像就是一个电影圈的传统。
许知远:我很少看到什么地方挂着费穆或者谢晋的电影海报。
张艺谋:国内的老电影海报很少,我们好像喜欢新鲜的,喜欢时髦的。
许知远:你记得自己看的第一部电影是什么吗?
张艺谋:那忘了,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看的。清晰记得的就是“文革”时候了,那时候看得比较多的是“三战”——《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印象最深的就是朝鲜的那部《卖花姑娘》,我的天啊,全场哭成一片。
许知远:那是哪一年?
张艺谋:七十年代,“文革”后期了。还有就是高仓健,那时候他成了男性荷尔蒙的代名词——硬汉,酷,沉默寡言的酷。他是我的偶像,有幸在他生前还能合作一次。
许知远:跟他接触后,对他是什么感觉?
张艺谋:中国古代那种士的精神,全部体现在他身上。每一次见面,无论你多早去,他已经在楼下守候。晚上,老先生七十多了,在角落里候着——因为他是公众人物嘛——你的车一停,他就从角落出来,远远地在灯光下给你鞠躬。送你也是这样。
《千里走单骑》是我第一次站着拍完的一部电影,因为老先生一直都是站着的。我说没有您的戏,您坐旁边休息。他说“不,对这份工作,我永远怀着敬畏之心,所以我工作时候都是站着的”。我特别惊讶,就让摄制组把凳子全部拿掉,我们陪他站着拍完这部电影。
再说个小例子,比如今天你最后一个镜头拍完了,你先回去休息,这是天经地义的,在全世界,在我合作过的所有的演员里,都是这样的。我也这样和他说了,然后我们开始扫尾,突然一扭头,暮色中,老先生远远地在那树底下站着。我马上把制片叫过来,准备发脾气。制片说,不是,他说大家都在工作,他不能休息,但是又不能打扰导演,所以一直站在远处等待。我心里边那种感觉真是说不上来。拍完,撤队,他朝大家一个一个鞠躬,最后才上车。
他是个老派的日本人。
许知远:老派绅士。
张艺谋:在日本,都叫他电影皇帝,他在日本的地位简直和天皇一样。比如我和他在咖啡厅聊天,从大堂经过的日本人,只要认出他来的,都会走到距离十几米的地方给他鞠个躬,有年轻人,有老人,鞠完就走,不打扰他。我能看见,他背对着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日本就是这样的地位。
许知远:你觉得一个人有这么强的秩序,既是外在也是内在的秩序,对人的创造力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呢?
张艺谋:我觉得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我看他自己都是不经意的。有一次我们要拍监狱的戏,和云南监狱商量后,他们拉来了几十个年轻一点的犯人,所以《千里走单骑》里的都是真犯人。每个人都签了字,愿意出演,监狱也很支持,让他们来接受教育似的。演了几天后,老先生才知道他们是真犯人,拍摄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想跟他们说几句话。他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讲过话,我想讲几句话”。在我印象中,才说了几句,老爷子就泣不成声。他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你们来给我做群众演员,我们是有缘分的人,你们还很年轻,希望你们日后会好好改造”,等等,大概这类勉励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老人这样捂着脸抽泣,他说不下去了,于是就一直在说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他就是想谢谢他们。我们组一百多人都哭了。他对人的那种爱,会让你很感动,在他身上你会看到很多很多这样古典的风骨。
许知远:那你跟美国演员合作,比如说马特·达蒙,又是什么感觉呢?
张艺谋:他们是另外一种风格的。我有很多这样的经历,比如拍《长城》时,会面试很多演员,其中面试的一个是“超人” ,他老兄在一个东欧国家正拍着戏呢,跟我们的制片人说要飞过来面试,当天还得飞回去。而且他是一个人从机场过来的,没有带任何人,就自己来的。包括《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那个男演员马修·麦康纳 ,刚刚拿了奥斯卡奖,也来参加面试。包括马特·达蒙,我以前见过他,也一定要跟我谈一下,每次到现场来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前呼后拥。这一点我体会很深,在我们中国恐怕不会这样,大演员还得面试啊,你面试陈道明?你面试葛优?天下谁人不识君啊,不面试了吧。而欧美的电影明星全部都要面试。对他们,这就是一种规矩、制度,他们的心态也都很平常。
许知远:你期待中国建立对应的制度吗?
张艺谋: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慢慢形成这样的行业规矩。这种规矩不是强制性的,而是行业里默认遵守的。当然好莱坞也要分两面看,我刚才跟你讲的是他们行业规矩、做人上比较严谨的一面,但是也有我很不喜欢的。国内很多人还不了解,一直推崇说要推行好莱坞的制片人化,但我自己走进好莱坞以后,很不喜欢那儿的制片人制度。
许知远:说得具体一点呢?
张艺谋:就是你的创作不自由。我在那儿拍《长城》拍了三年,非常怀念在中国做导演的日子。
许知远:这个片子应该是制片人主导的吧?
张艺谋:对,公司主导。主要是看投资,如果是低成本的、独立制片的电影,导演有很大的主导权。如果是一亿五到两亿美金以上的这种爆米花大制作,就是公司主导。八大公司基本上都是这样。我觉着不舒服,制约特别多,管得很细。它不是对你不尊重,不是对你不信任,制度就是这样。
许知远:当时为什么会接这部电影?
张艺谋:接《长城》,我都知道它是个老剧本,而且没有太大意思,写的中国也不像中国,工业爆米花,我不想接。后来经纪人跟我说,你想没想过,一部中国电影,在全世界一百五十个国家首周上影,同时开花,你想没想过这件事情?你愿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机会,这可是个中国电影啊。如果你不接,你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日后也不一定有。于是就心动了,那就试一下吧,结果一拍三年半。
许知远:在这么一个大型的爆米花电影制作中,现在回忆起来最重要的收获是什么?
张艺谋:我们一直把好莱坞挂在嘴边,但没有一个人曾这么近距离地走近它,做一个这样的重工业产品,包括和美国的工业光魔 、新西兰的维塔公司 这两家全世界顶尖的特效公司也合作了两年多。我长了很多的见识,但同时也看到其中的糟粕,看到我们的优势,人就会清醒很多,最后才得出结论——其实是一个大白话——做回自己。我把三年多的时间搭在那个电影上,最后大家一片骂声,我觉着我就是得出这么一句话。
许知远:票房上并不成功,对你来说有什么直接的感觉吗?
张艺谋:那没有。它的票房不会有那么大的爆发,在很大程度上是两个原因,第一,毕竟是一个十几年以前的老剧本,是投资人自己喜欢的剧本,它带有那种老式中外合拍片的陈旧劲儿,而且导演没法改,没这个权力。第二就是,它是个中国故事。坦率地说,即便搭乘好莱坞这辆车,又是马特·达蒙主演,但由于它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故事,你还是会感觉到,即使在全世界一百五十个国家上映,也不会成为爆款,陌生性太多。所以我觉得很正常,基本上打平也就可以了。在他们来说也是做了一个尝试。
许知远:刚才说,这三年让你感觉到要重新做自己,这种感觉具体是指什么呢?
张艺谋:其实我们出门之前也知道要做自己,道理都知道,但体会不同。大伙儿老是这山看着那山高,你做一次就清楚了。回来之后,你更是知道要做自己。商业的东西,爆米花的东西,三亿美金五亿美金,都没问题,导演其实也常常看客下菜,根据你的剧本,根据你的投资,根据你所感兴趣的东西,尽量把作品拍出自己的特点来。
许知远:会担心自己对电影的某种朴素的想法或者处理方式消失吗?
张艺谋:不会,我从《英雄》开始拍商业电影就被诟病,堕落了,退步了。我自己其实很清楚,以前的电影它就在你的心里头,它是你的成长经历,你转过来还可以再去拍那些东西。只是我自己认为还是要学习拍商业电影,而且要积累拍商业电影的经验。商业电影是另一种类型,从娱乐的角度走近大众,我从来不排斥它,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