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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给自己画一条线,画出该做还是不该做

许知远:现在你对旋律不再有太大的兴趣了吗?比起旋律更喜欢声音?

坂本龙一:处于中间。

许知远:现在对你来说声音意味着什么?

坂本龙一:没有,没有什么意义,声音就是声音。

许知远:那会有什么感受或者心情吗?

坂本龙一:我不知道,心情是你们的,我只是在发出声音。我想要听到永恒。

许知远:永恒对你来说很重要?

坂本龙一:我们会腐烂,会死亡。

许知远:所以永恒就是违背死亡?

坂本龙一:是违背生命。生命总是有期限的。它会变。我们出生、死亡,一直都在变。

许知远:所以你是两者的结合。虽然经常在变,但却想要永恒。

坂本龙一:对,两种不同的姿态。

许知远:这一次到北京,北京的声音跟你印象中有什么变化?

坂本龙一:是完全不同的声音。有汽车的声音,施工的声音,城市的声音。这一次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声音可能是最后一个晚上在一个酒吧里,中国音乐家们为我演奏的音乐,它是现代音乐和传统音乐的结合。

我很喜欢懂一点儿传统音乐的音乐家,很喜欢中国的传统音乐家以不同的方式和现代音乐家一起演奏,这跟纯粹的传统音乐又不太一样。在日本也有很多这样的音乐家。但我有点担心那些日本音乐家所做的事情有点过于西方化了。他们演奏的音阶过于西方化,不是日本传统的风格,我认为这样不好。

许知远:你会认为自己也过于西方化吗?

坂本龙一:我不担心,尽管在西方人眼里我是一个亚洲人,因为我的皮肤和容貌都是亚洲人。虽然我的国籍是日本,但我的音乐并不那么日本。

我总是举一个例子,与布莱恩·伊诺 的音乐相比,我的音乐更西方化,有一个类似旋律以及和声这样的西方声乐基础在里头。反之布莱恩·伊诺的音乐通常没有旋律,没有特定的和声结构和元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音乐就是亚洲的或者是其他什么。他的音乐就是属于他自己的。

所以,我的音乐也不是日本音乐,而是我自己的音乐。当然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既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也受到亚洲文化的影响,但我基本上是在西方音乐的影响中长大的。后来我也开始学习其他类型的音乐,非洲、亚洲,包括印度音乐,等等。所以把某些人或某些音乐定义为一个类型并不是那么简单,日本人、亚洲人,或西方人其实都没那么容易定义。

许知远:从日本明治时代开始,人们就讨论很多东西方之间的矛盾,这种现象现在好像还存在着。

坂本龙一:对,明治时代是很强烈的。

许知远:在 1990 年搬到纽约的时候,你有想过要逃避这种日本的传统或者逃离日本社会吗?

坂本龙一:没有,那些对我并不是什么问题。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搬到纽约感觉是很浪漫的,也许很多人会想象我来到纽约以后,会为了爵士乐、音乐剧、地下音乐、嘻哈之类的音乐场景兴奋不已,但其实我完全没有感觉到那种兴奋。搬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很务实的理由,因为在八十年代之后,我在国外的工作越来越多,经常需要去纽约、伦敦或巴黎等各地工作。每次回日本都要花很长时间,身体很疲倦。所以我决定必须生活在世界的中心,住在纽约,可以轻松地去往洛杉矶、伦敦,或者巴黎,路上只需要六个小时。

所以这是我搬来的理由,并不浪漫,而是为了实际需求。

许知远:当时离开日本去往世界各地的时候,你有没有重新发现你的国家或者文化根源?

坂本龙一:会的,这会发生在很多人身上。我更加清楚地看到日本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我比从前更加尊重日本的传统文化,因为它真的很独特。

我喜欢能乐堂,能乐是六百年前发展过来的,它很难理解,即使对我来说也很难理解。对我来说,其中的音乐和戏剧的东西很神秘,但又令我特别感兴趣,因为和其他音乐相比,它既奇妙又独特。

许知远:你感受到社会风气的巨大变化了吗?在 1980 年,昭和时代显得富裕和繁荣,但当泡沫破灭,平成时代变得非常黯淡。如何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变化?

坂本龙一:我肯定是一个昭和时代的男孩。现在平成时代也快要结束了,新的年号马上要开始。有时候我会有疑问,平成时代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也想不到。平成时代的我基本上都住在纽约,并不在日本。我跟它没有交集,而总感觉我还是活在昭和时代。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六十年代,我的日本背景应该是停留在六十年代了。在那个时候,戏剧、电影、音乐,还有文学都产生了戏剧性和改革性的变化。1960 年我大概是八岁,1970 年我已经十八岁,活跃在政治和文化活动中。高中的时候,我看了这辈子最多的电影,好像一周能看五部或更多,有时候一天就要看两三部电影。也是高中时代,我开始听爵士乐,去爵士乐俱乐部,渴望听到所有最新的现代音乐。我觉得自己在那个年代很幸运,所以平成时代对我来说不重要。

许知远:在你三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已经是一位很成功的年轻作曲家,而且非常英俊。那个时候的坂本龙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在 1990 年遇见坂本龙一,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吗?

坂本龙一:他当时非常自私,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当时只在意自己,我们不可能做朋友,我不喜欢那时候的他。

许知远:你认为他是一个天才吗?

坂本龙一:十几岁那个时候比较好。但当他获得一点点成功后,他变得非常傲慢。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尝到成功的滋味,二十多岁?或者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点名气,会被人认出来了,是在什么时候?

坂本龙一:在YMO发行第二张专辑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非常大的变化。第一张专辑销量并不大,只卖了两千张,非常少,第二张专辑突然就卖到了一百万张,导致我那天晚上不能走在街上,因为每个人都在叫“坂本龙一!坂本龙一!”我不喜欢在街头上被叫名字。

我希望自己是匿名的,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成为匿名者。当有一天几乎每个人都在街上认出我的时候,我有十个月的时间都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基本上就让自己宅在家里,不出门了,并且觉得糟糕。

许知远:但是这很奇怪,很多年轻的艺术家都想成名,想要被关注。为什么你不想呢?和你的家庭背景有关系吗?

坂本龙一:是我的本性,也许受我父亲的影响。他就像个文化人,因为他是个很认真的图书编辑。也因为他来自九州,一个南方的岛屿,非常保守,像是一个古老的、旧风格的日本。他就像一个旧风格的日本男人,非常……怎么说呢,坚定的一个人。

许知远:非常坚定的,有点像武士。

坂本龙一:有点武士的精神,追求名望是反武士的,武士是匿名的,在某种程度上武士受到禅道的影响。当然,在日本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很多禅道精神,例如茶道,到处可见,至今也是。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我影响很大。

许知远:当名誉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你仍然不喜欢它,怎么处理这个矛盾呢?

坂本龙一:我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去接受,之后就慢慢习惯了。

许知远:在国际的名声会给你带来很多的优势,可以和很多艺术家合作。

坂本龙一:的确是。最开始的一步是感受到了YMO乐队的成功,第二步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真的很感激大岛先生,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大岛渚的粉丝。再下一步是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当时我在日本以外的地方开始有了名气,因此获得了很多的可能性。

许知远:你印象中大岛渚的特点是什么?

坂本龙一:他像是一个父亲,一个日本传统风格的、有点老派的父亲。他很坚定、很固执,坚信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一套哲学。与其说是一个电影导演,他更像一个哲学家或者思想家。

在某种程度上,电影导演是艺术家的一种,有点接近于画家,但大岛先生是非常独特的一位导演,他知道自己的强项不在视觉艺术和音乐感上面,他是一个思想家,但他不是用书写的方式,而是想通过电影来传达他的思想和哲学。

许知远: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自己的信念吗?

坂本龙一:我很复杂,我没办法定义自己,一个人应该由其他人来定义,也许你可以。

许知远:虽然表面上比较复杂,但你内心应该是个很坚定的人,不是吗?

坂本龙一:嗯,其实我也是个很柔弱的人。但有时候我们需要给自己画一条线,画出该做还是不该做的,对不对?

许知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条线很重要?毕竟年轻的时候总有很多诱惑,可能还想不到需要一条线。

坂本龙一:例如,我们在冲绳和福岛还存在着很多的问题,但政府已经在计划着 2020 年的奥运会,我认为这是错误的。所以即使我被要求为奥运会做些什么,我是拒绝的。这是我的底线。对这样的事情,我必须有一定的判断力,但在其他的事情上我还是柔弱的。 RGlXn6VhtTbgF3b4S/BAyLz/fIpcucD1+7MMg/mGglsgZlS2WBJqPqwIykorcr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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