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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坂本龙一
我的声音是一个小岛,而音乐宽阔如海洋

我趴在水泥围栏上,试着把录音杆伸得再远些,让毛茸茸的收音器贴近水面。一个春日午夜,紫禁城的红墙在灯光照耀下,衰败与庄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白日的游人早已散去,宫殿似又归还给逝去的皇帝、妃嫔与宦官们。

护城河微微荡起的波纹,若隐若现的水草,耳中却只有风声,汽车压过景山前街马路的噪声,一对情侣的私语。我想录下护城河的水声,带给身在纽约的坂本龙一听。三十三年前,他是一个庞大电影团队中的一员,进驻紫禁城,他们试图复原溥仪的一生以及他身后的时代。

《末代皇帝》成为电影史上的典范之作,贝托鲁奇丰富、浓烈,对权力、异域风情、孤独都有着令人惊叹的理解。原本只是出演一个小角色的坂本龙一,意外地参与了电影配乐,获得翌年的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

在中国,这部电影更意义非凡。一个正在重建自身的中国,急于了解外部世界,也对自己的过去感到陌生。这个由意大利人、日本人、美国人、中国人,还有一大群讲英文的海外华人构成的团队,创造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中国叙事。它是八十年代最难忘的文化事件之一,同时通往外部与自身。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大兴的一家影院,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几年后,在一张盗版VCD上,我开始反复听它的原声音乐,它似乎来自中国又与中国无关,我记住了三位作曲者之一的坂本龙一。

这只是一晃而过的印象。日本文化在我的青春时代几乎毫无印记,我钟爱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与纽约,是流放者与进步主义者们混杂的天堂,他们雄心勃勃又愤愤不平。我也受困于文字的世界,迷恋思潮、主义与书写,色彩、形象与声音很少引起我的注意。

是坂本龙一的回忆录,而非他的任何一张专辑,再度引起我的兴趣。《音乐即自由》的封面上,坂本龙一脸上挂着天真与严肃,头发一丝不苟、黑白夹杂,令人过目难忘。

翻开回忆录,你随即被他自由自在的语调与丰富多彩的人生所迷惑。生于 1952 年的坂本,在战后日本重建中度过青春期,是学生运动的活跃分子,是早熟的天才,自幼在钢琴上弹奏巴赫与德彪西,又沉迷于约翰·凯奇 与披头士。他在懵懂中成了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一员,这个组合随即成为世界电子乐的先驱;接着,他成为大岛渚电影的男配角,不仅与大卫·鲍伊演对手戏,还创作出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电影配乐,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贝托鲁奇的邀请也随之而来,它将坂本龙一推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央。

自1990年搬到纽约后,他不仅是位电子音乐先驱或电影配乐家,且展现出一个国际艺术家的新形象,他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合作,参与反战、环境保护等诸多的社会活动,他的人文关怀与艺术感受同样鲜明。世上有很多富有才华的人,成为icon却需要一种更独特的品质,一种形象上的简约感,一种超越自身领域的热忱。

这本回忆录出版不久,坂本被诊断出咽喉癌。他与病症对抗,再度投入工作,这为他增添了新的传奇色彩,透过照片与录影,他展现出一种似乎是东方人才有的镇定、淡然与禅意。他的音乐风格也随之改变,他开始采集形形色色的声音,风声、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铁轨敲击垃圾桶的声音、车厢压在铁轨上的声音,他多少相信,声音比旋律重要,它更可能回到音乐的本质。他尤其喜欢水的声音,我不知,这是否因为水是一切生命的源头?他喜欢将录音比作钓鱼,他四处逡巡,寻找独特的鱼类,将这些声音化为音乐时,像是将鱼做成佳肴。

我没能录到护城河的水波声,录音机中只剩下种种杂音。我还是决定将这盘杂音带给坂本先生,或许能在一片嘈杂中,听到鱼游过水底的声音,或者对他来说,这盘录音已经是一个拥挤的鱼塘,他能听到紫禁城的昨日与今日。

在纽约的一间半地下室内,我见到了坂本先生。他比照片上略显憔悴。在谈话时,他要不时吞咽薄薄的润喉片,自罹患癌症之后,他的唾液分泌比正常时低了三成。

我有点紧张,不知这一切该如何开始。我的生活依赖音乐,醒来、写作、走路、出租车上,总在听,从德彪西到谷村新司 都是我的至爱。我却没有任何天分去辨别音乐之间的细微差异。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聆听者,音乐只是我的日常生活背景,而不是全情投入的倾听对象。或许,我还有一种创作类型的自卑,在一切艺术形式中,音乐代表了一种最高形式,它既轻易地抵达内心,又兼容了更广阔、更不可描述的情感。

但我对于将坂本神话化的方式感到不安,尤其不喜欢那些动辄以“教授”称呼他的人。这种昵称所带来的“亲切感”,似乎将他视作某种不可解释,只能赞叹、喜爱的对象,他的天才、风度,温暖、严肃的内心世界,都那么完美、无懈可击。他有不可解释之天才,却并非是抽象的存在,他的身后有着清晰的文化脉络,他的创作从属于近代日本的思想、创作传统,始终在应对个体与日本社会、日本与世界之间的紧张感。

我带了一本双语的《三四郎》,一半中文,一半日文,是日本最富盛名的作家夏目漱石的作品。我记得,坂本曾说过,他钟爱夏目。尽管他们之间横亘了大约一个世纪的时间,却有某种相似之处。贯穿了明治与大正时代的夏目,同样身处日本与西方之间。他将西方现代小说的风格引入日本文学传统,他跨越两种文化,也要应对两种文化带来的焦灼。他在伦敦的留学生涯充满不快,他为自己东方人的矮小身材自卑,无法融入当地生活,感到日本仍处于文明的边缘;而在东京,他又不安于日渐兴起的民族主义情绪,相信它将把日本引向灾难。

坂本这一代有着天然的质疑权威的情绪,战后日本也瓦解了明治以来的国家体制,日本迅速的经济起飞,更是带来一种新的自信。当YMO前往洛杉矶、柏林演出时,坂本仍有着突然到来的责任感,他意识到,作为第一支走向西方的日本电子乐团,他们是这个领域的领先者,似乎就有了某种责任去保持这种领先。

他收下书,感慨此刻的日本人不能再阅读汉字,不能像过去的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用笔谈交流。我又递给他在夜晚紫禁城的录音,说起我刚刚在旧金山见过陈冲,《末代皇帝》的女主角。“她的英语非常好。”坂本脱口而出。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回到了三十三年前,带着兴奋与甜蜜,于是,我们的谈话开始了。 82JOgNAFYEHOU0CoupCWNmkqtqIt/Ue+mLukguqjOkryYCcPa88bY72YkUgdAt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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