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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超越时代?能把这事做好就不错

许知远:年轻时候那么喜欢黑泽明这样的导演,现在还会吗?

张艺谋:还会,当然我有了很多新的导演偶像,比如诺兰,我非常喜欢他。他的想象力、创造力都很打动我,而且也够任性。《敦刻尔克》,整个一大制作,全世界好像都期待弄出一个商业片,结果他用商业的号召力做了一个文艺片,把全世界都涮了一把,也够任性,比王家卫还任性。也是到了他这个份上才敢这么来,公司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最主要,现在的导演应该有这样的综合能力,不是单一的,不是清高的,不只是一个独立制作的小文艺片。他的想象力和他的类型搁在一块儿,雅俗共享,这种综合的能力是很强的。而且诺兰的稳定性也比较好,不像我跌宕起伏。

许知远:你觉得你的不稳定性是怎么导致的?

张艺谋:就是我自己的不安分,过去的人生经历带来的那种压抑在电影这里释放了,我有时候完全就是,拍吧,就这样,不多想。所以首先就可能出现选材不慎。

许知远:诺兰特别喜欢博尔赫斯,他觉得博尔赫斯那种一层套一层的文学叙事对他的影响很大。对你来说,有没有某种文学母体?

张艺谋:我倒没有,我从来没有特别记忆不忘的某种人、某种文本,或者某种我永生追求和沉淀的东西。

许知远:这会是遗憾吗?

张艺谋:也不一定。

许知远:诺兰所具有的这种稳定性,会不会是他拥有某种固定的文学母体所带来的?

张艺谋:也可能,但那些东西都是由他的成长经历形成的,你现在去学人家也学不了。像诺兰的成功,就和前几个大师级导演不一样,科技使得他如虎添翼。他的完成度又非常好。我现在特别看重完成度,对导演来说,我觉得完成度是第一的。想象力,创造力,可以次一点,但完成度第一就不得了。诺兰的完成度是一流的,像《盗梦空间》,我很喜欢,我觉得是很难的。

许知远:中国文学从八十年代的高峰走到现在,明显在衰落,这种文学的衰落,对你的电影影响大吗?

张艺谋:对大家都大,因为文学是电影创作的母体,影视离不开文学。所以我刚才说大家那么抓剧本。

许知远:什么样的文学趣味特别容易打动你?

张艺谋:首先第一个要好看,我不太爱看闷的东西,我喜欢看引人入胜的。这就是我做影视的一个基本前提。你看我的电影,好和不好单说,各有标准,但是都不闷吧,我没有拍过大闷片吧。这大概是我的一个性格,我自己不太爱看大闷片。

许知远:好像你的电影哲学是,它应该是过去的戏剧舞台的延伸,它应该是一种大众娱乐的方式?

张艺谋:可能我觉得影像的本质就是这样子。有趣的东西特别流行,你看今天抖音小视频流行,不管里面有任何寓意、任何启发,一定首先要吸引人,它要在一分钟以内吸引人。所以我觉得电影电视这种艺术门类,天生需要先吸引人。我们把电影当文学来使用,大概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终结在七十年代左右。电影作为思想、作为文学的探索已经过去了。好莱坞为什么大行其道,对全世界的市场都有一个统治和碾压,就是抓住了那种所谓的娱乐性和观赏性的东西,当然也抓住一些本质的东西。它给你炮制的虽然是精神垃圾,但架不住它对年轻人有吸引力。你在这儿捶胸顿足,说你们这些观众简直不求上进,可观众照样还是一茬一茬地追啊,你怎么办?比如《复仇者联盟》要上映的时候,全世界都等着。

许知远:但你会觉得,自己作为这么重要的一个导演,有责任把这种作为思想者的角色、作为文学创作者的角色呈现出来吗?

张艺谋:那句老话说得很对,寓教于乐。针对今天的年轻人,你可真别老说教,你老在这儿九斤老太,肯定不行。

许知远:库布里克、黑泽明在这个时代还能被接受吗?

张艺谋:今天很难了。今天是诺兰这些人成为新的大师,所以我说他们很厉害。

许知远:在你心里有高下之分吗?

张艺谋:没有高下。大家都是时代的产物。

许知远:你不觉得其中有些人可能更超越时代,比如说过了五十年,库布里克的电影还是非常经典。

张艺谋:有个别人是这样的。但是,很少很少了。

许知远:你有那种超越时代的欲望吗?

张艺谋:没有。我觉着,“你还想超越时代?能把这事做好就不错了”,你放心,人走茶凉。

许知远:但一个伟大的创作者,是不是应该既生活在当下,又有一部分应该超越当下,跟过去,或者跟未来连在一起,才构成一种紧张感?你的阅历、你的际遇应该是朝向那个位置的。

张艺谋:我不做这个设想,因为那个目标太伟大。还有一个,你成心那么想,也根本没用。库布里克当年肯定也有一大堆不得已而为之的东西,只是后人把很多东西经典化了,后人不断叠加自己的解读,附加了很多想法。当年他要想那么多,他都累死了。只是他的作品本身力量够,具有穿透时空的能力。

许知远:但某种意义上,西方的这些创作者,他们的自我意识是相对清晰的。

张艺谋:有可能,首先他们有做思想先驱者的情怀。回到中国今天的现状,这种产业飞速发展的现状,我们距离这一步是很远的。把当下的事情先做好,等到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再沉静下来,这时会出现你所说的这样的创作者。这是时间来决定的。

许知远:你觉得个人还是时代的产物,个人很难去逆时代。

张艺谋:一定,很难。

许知远:这种对个人与时代的判断——你自己肯定也知道,很多人诟病你的一点是,大家认为在你的电影中,个人都变成群体的一部分,或者是不重要的一部分,你怎么面对这些批评呢?

张艺谋:我觉得其实批评得不对。我倒认为,我的作品里深深地带着我自己的烙印,和我们这个时代走过的烙印。难道不是吗?今天我们推崇个人英雄,崇尚个人的性格特色、个性张扬,也不过仅仅二三十年的事情,而且是舶来品。所以我觉得我的作品带有那种强烈的烙印是正常的,因为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今天中国人讲的家国情怀,在很大程度上还是集体主义的,只是一个大的民族观念的集体主义。它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我们不能说它一定就不对。何况今天西方也在重新解读中国的制度,中国的社会发展,因为他们也有很多困惑和不解的地方,他们也很难当下就断言,你这个社会是不对的。

还有很多大的东西,人类都在探索,所以我自己觉着,你的作品中呈现出某种时代的特质和个人所受的教育体系的特质,很正常,这是你的民族和传统打上的烙印。我倒认为,在中国要出现一个特别推崇个人的、性格张扬的、孤胆英雄式的作品,可能还挺奇怪的,你会觉着这个人物挺像外国人的。中国人的人情世故,方方面面,都跟西方不一样。所以对这一类的批评,我永远觉得,“你讲得有一定道理,但我习惯是这样子,也可以”。

许知远:但是你在七十年代末上大学,一直到八十年代,整个气氛就是对个人主义的追寻,这是你青春时的烙印。你觉得这会是一种倒退吗?这些杰出的人物、文学、电影,其实都是在推崇个人的时候产生的,说明这是有力量的,有很大价值的。

张艺谋:今天更多元化,我觉得年轻人更多元化。我们在快速发展,我们在汲取,在吸收——我觉得,还要沉淀。我们常常问自己,中国电影什么时候走向世界?不知道。走向世界的概念是什么?美国人从来不说走向世界,他说我就是世界。我们常常用终极的思考来看当下,可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发展速度非常快,泥沙俱下,方方面面都在一起滚动着向前走,所以我觉着其实根本不需要回答。

许知远:现在还有什么困扰你的问题?

张艺谋:没有啥,就是有时候常常恨自己才华不够吧。我的认知还不错,只是有时候恨自己眼高手低,恨自己不能做到让自己满意。其实我要是不拍电影,我会是很好的影评人,又很内行。有一阵子我还说,将来写影评文章算了。

许知远:如果想更加了解你,哪个地点能更多地代表你,理解你呢?

张艺谋:其实还是咸阳的工厂。我做了七年工人,三年农民,但是很奇怪,我也是城里人,西安市长大的,只是插队时做了三年农民,从此之后,很多人说我是农民。其实七年工厂对我更重要一些。你刚才讲的集体主义那些,那七年工厂的生活,也许能代表很多。

1952 年 出生于日本东京

1978 年 组建电子组合YMO

1983 年 主演《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并为其配乐,获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配乐奖

1988 年 为电影《末代皇帝》创作的配乐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

1991 年 为电影《遮蔽的天空》创作配乐,获金球奖最佳电影配乐奖

1992 年 为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谱曲并担任指挥

2002 年 被授予巴西国家勋章

2009 年 出版口述自传《音乐即自由》,同年获法国艺术及文学勋章

2018 年 获釜山国际电影节年度亚洲电影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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