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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漂泊感,能在任何地方自在地活下去

许知远:现在还有哪些题材是你特别想处理还没有试的?

张艾嘉:我一直很喜欢写喜剧,觉得自己蛮擅长的,写的时候也会非常开心。可是我发觉现在的喜剧题材越来越少了。我喜欢幽默的东西,像早期美国式的情景喜剧。这个东西不能够勉强,一定要来得非常自然。

许知远:跟你的性格有点像嘛,充分的满足。

张艾嘉:对,所以我写喜剧非常快乐,那种快乐能带给自己很多的能量。我目前在写空军。这跟我父亲和我父亲那个年代的人有关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帮他们写一个故事。

我每年一到空军公墓去,就会有很多画面出现。我父亲的公墓不是在将官里面,他走的时候只是中校,很年轻,才三十三岁。现在那个公墓区越来越大,上面写的都是二十八岁,三十岁,三十几岁,真是太年轻了。我常常想是谁在打理这些公墓呢,后来发现只有两个小兵管理,有一段时间那个公墓变得很残旧,好像最近两年才重新整理。我还记得那一年父亲下葬,放礼炮,那种尊严感以及对逝者的尊敬。

许知远:最吸引你的部分是什么呢?夭折的青春,还是什么?他们那个群体有点悲剧性,他们是最优秀的一群人才,但没有得到自我展现。

张艾嘉:是,非常悲剧。最吸引我的是一个问题:值得吗?我一直在问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前一阵子台湾的张钊维做了一个很好的纪录片,叫《冲天》,里面也讲到这个问题。不是在批判什么,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这一代的很多家庭妻离子散。有一天我们坐在那边,说起自己二十多岁怎么样,有几个孩子。我妈妈突然讲了一句话,我二十多岁已经做寡妇了。大家一下子全部无语。当时她讲得很轻描淡写,可是你想想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真的是很悲伤。他们的爱情就是这么短暂。

许知远:那说回喜剧,像伍迪·艾伦的东西是你喜欢的吗?

张艾嘉:喜欢。可他的东西不一定是我写得出来的。因为他的很多东西都是批判性的,蛮有所谓的文人的社会操守。所以我还是不同的,女人嘛,到底还是个家庭主妇。

许知远:你说你特别着迷爱情、情感这样的东西。这些情感中的哪些部分让你着迷?是里面的某种意外、某种强烈、某种稳定性,还是什么呢?

张艾嘉:应该是温暖吧。我年轻的时候自己心中有很多感情,很想爆发。所以谁有什么困难我就很想帮,因为我喜欢看到有才能的人能够把他的东西表达出来。但慢慢地我就发现,有的时候会失望,毕竟人跟人之间的相处并不只是一厢情愿。人家有的时候会觉得,“你这个女人好奇怪,太自作多情吧”。二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做慈善工作,到各个国家去。到现在我还在做这些事,觉得这样可以把那个感情释放出来。

许知远:释放给一个更抽象、更遥远的对象。

张艾嘉:而且我觉得,在那个地方我并没有要求回馈,以前可能就是因为希望得到回馈,所以才会受伤。

许知远: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多的能量,是不是也特别容易陷入爱情?

张艾嘉:也不是那么容易吧,你这样讲,我好像很没选择的样子。

许知远:陷入爱情是个巨大的能力啊,而且是一种特别大的勇敢。

张艾嘉:我当然勇气十足了。我常常讲自己,一身的伤。但我也没想那么多,该付出的时候就付出吧。

许知远:我真的觉得你特别了不起。那你觉得你现在对爱情的看法,跟以前有很大差别吗?

张艾嘉:看法没有太变,只是感受变了。因为到这个年纪了。以前对爱情一定是有热烈,有憧憬,有冲动。可是现在,有的人已经是像家人一样了,甚至一些已经过去的感情,也觉得像家人一样,像跟你一起长大的过去。

许知远:会更怀念那种燃烧的感觉吗?

张艾嘉:还好呀,因为已经把那份情谊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了。没时间了,我太忙了。因为时代也在逼着我跑。

许知远: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这种持续性、好奇心,自我训练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吗?

张艾嘉:蛮重要的。我们讲“艺术”,“术”是很重要的,“术”就是很多的练习。最早的学习就是观察,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这些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可是那个学习的过程,一定要绕一圈。你从不懂到开始懂,然后你觉得很了不起,到最后发现那个了不起是很表面的东西,然后你把它放下,就到了自在。再到下一步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现场,我常常是以一个不知道的心情去演戏。可是我对造型、对那个角色,都会做一些功课。对演员来说,声音的表演、情绪的控制、对角色的认识,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平常的工作,我觉得现在的演员太缺少这样的磨炼,因为他们一出去就像身旁带了四五个保镖一样。

许知远:被封闭起来了。

张艾嘉:封闭起来了,他们的世界变得很小。像我拍戏时,我是不准演员来看显示器的,因为他们太容易看自己,头发或者脸怎么样,会突然间觉得“哎呀,我刚刚那样子好棒啊”,下一次就会继续这样演,会被干扰,而不像第一次自然。所以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演员平常要活得自在,不然你怎么去认识那么多不同的角色?作为一个导演也是。

许知远:我很好奇,你出道后,演戏,唱歌,做各种事情。在演戏上,可能林青霞她们更像一个icon,唱歌上或许叶倩文他们更像。你跟她们每一代人都在一起,但只有你在一直往下走,而她们停在了某个icon的位置。这好像是个双刃剑,非常有吸引力,但同时又妨碍了新的东西。你纠结过这个吗,或者想过吗?

张艾嘉:对,我想过。以前我看到青霞会说,“哇,青霞,明星!”不骗你,我看她们,真的觉得她们是明星,但不会觉得我是明星,因为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工作人员。

许知远:你也不期待那样的东西?

张艾嘉:我没有期不期待,就是觉得很自然。或许我真的是喜欢幕后多过幕前。幕后对我的吸引力是多过于幕前的。我前几天在YouTube上看玛琳·黛德丽唱歌,迷人得不得了,然后我就看她的一些采访,讲到她年纪大的时候到拉斯维加斯去唱歌,她女儿说你们不要觉得我妈妈多喜欢唱歌,只是拉斯维加斯给她一笔很不错的钱,她很需要。

许知远:好真实。

张艾嘉:我也觉得好nice。我相信她平常一定就是一个很普通、很简单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子。当你走出来,走到幕前的时候,你就是人家眼中的玛琳·黛德丽。

许知远:怎么评价自己的表演?有时候突然想起你在《山河故人》里面演的那个老师,好像“少女小渔”突然长大以后就变成了老师。我当时有点恍惚。

张艾嘉:我没有什么评价。近几年对于演戏,我觉得很舒服,蛮自在。我以前很排斥演所谓的大陆出身的女人,因为我觉得我不是。直到李玉来找我演《观音山》,我看了角色,发觉我不要以以前那样的心情去想,只是从女人的角度去看这个角色的话,我是明白的,那我就开始演。后来不管贾樟柯找我也好,或者最近演毕赣的戏也好,我都不再去想那个局限,只去想这个女人成长的环境和她背后的故事,就觉得很自在,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

许知远:在《山河故人》里面,我觉得你演得特别好。那种非常强的荷尔蒙的气息,很性感。在那个空间里,你当时什么感觉?

张艾嘉:对于那个角色,我非常清楚,她是一个一直在搬家的女人,就这样搬来搬去,寻找自己最适合的地方。这个情绪其实我们台湾从早期就开始,大家搬出去,有的回归,有的一辈子就留在外面。之后是香港,现在是大陆。大家都在不确定的迁移里。她的感情是漂泊的,所以什么东西来了,她就赶快要接受,要抓住。这个男孩突然间这样表达,她也就很自然地去接受了,她觉得这一刹那的快乐也蛮好的。到最后她站在海边看海,她知道这个事情可能就到此结束了,可是it’s ok,因为这个男孩子年轻,他一定要go on的嘛,那我也要go on,我就抱着这个心情去演。

许知远:刚才你说的那种漂泊感,其实是一代台湾人,以及整个二十世纪华人的一个缩影,包括你们家也是,从山西漂泊到台北。我觉得这种连续的漂泊感,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讲是一种驱动。其实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也是在讲这种东西,因为未来的命运不可控,他们会爆发出一种很充沛的创作力。

张艾嘉:我自己没有任何的漂泊感。因为我一向认为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人,每个地方我都应该可以很自在地活下去。

许知远:对,更具体地来说,比如像李翰祥,处理这种漂泊感的方式,就是拍很多中国历史的题材。

张艾嘉:从我的角度来讲,我一定是拍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比如我怎么成长的,或者因为我是女人,我很喜欢拍女人的戏。可是我慢慢觉得女人背后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其他的人、关系、家庭、男人或者社会,这都是在戏里面的。我觉得像李翰祥他们,让他们感兴趣的,很多在于书本里面看到的东西。其实李翰祥拍很多野史,风花雪月,他喜欢拍这一类的东西。胡金铨是另外一种浪漫的世界,他只是用历史做一个背景。

许知远:像做金马奖主席这样事务性的事情,你想借此传达什么呢?

张艾嘉:说起来我都觉得好笑,因为每一次都是侯孝贤离开后我就去接棒,以前是台北电影节,现在是金马奖,我们就好像接力赛。孝贤这几年也做出了一个水准,让大家对金马的认知更多。我们做的这几年,信誉非常好。譬如《念念》那一年,我虽然有被提名,但都没有得奖。后来有老板说,金马奖真的是很公平,主席都可以不得奖。

许知远:你愿意往里面加一些什么样的个人趣味?

张艾嘉:我做主席的第二年就跟他们说,我希望每一年的金马奖大家都要携伴参加。因为你们的伴侣其实真的是长期见不到你们,在你们成功或者被提名的那一天,他们是在分享你的荣耀。所以,终于有人看到侯孝贤的太太长什么样子了。我也带我先生参加,我先生说他是布景板,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当然这是我从女人的角度看事情,但这种思维不单单是女人的,西方也很尊重自己的伴侣。

许知远:从侯孝贤传到张艾嘉,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代人在舞台上的时间太长了?

张艾嘉:不会。你是说我该下台了?

许知远:没有。因为你们这代人,其实蛮像美国六十年代的一批人,鲍勃·迪伦最后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滚石乐队还在舞台上继续跳。有一些年代会产生特别厉害的文化英雄,他们很长时段都活跃在舞台上。台湾就是八十年代起来的那批人,被经典化,下面的一代人反而好像缺乏这样的机会。

张艾嘉:不会吧。这个我们等着瞧,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会有后来者。

1953 年 出生于福建厦门,七岁随父母移居香港

1973 年 投考香港无线电视艺员培训班

1979 年 出演《楚留香传奇》中的“胡铁花”一角并走红

1989 年 与周星驰合演《盖世豪侠》,开启了两人在银幕上长达十余年的合作,产出大量“无厘头”喜剧作品

1991 年 凭借出演的《天若有情》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2018 年 出演科幻电影《流浪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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