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我前两天重新看了《少女小渔》,觉得真好,比如那时候的热情。那里面的人物都卡在两种文化之间,卡在某种边缘,当中的这种挣扎感是特别吸引你的吗?
张艾嘉:对。其实最初我是被指派来做这个事情的。它本来是李安的项目,结果李安自己太忙了,他希望我来做。我后来非常深地进入《少女小渔》这个故事的一个原因,是我到了纽约以后发觉自己蛮无助的。因为我们是东方人,独立制片,项目非常小,能够得到的支援非常少,剧本还有一大半是英文。
那个时候是李安的制片人詹姆士·沙姆斯在帮我修改英文的部分。结果他写完第一稿我有点傻掉,因为他写的全部都是男主角,没有小渔。后来我就跟他说,不对啊,这个片子是在讲小渔。他讲了一句话,我觉得很粗鲁。他说:“我根本不明白,这个女人除了每天到工厂去,然后等她的男人回来上床以外,还能干什么。”我突然明白过来,一个美国的白人男性,对于这样一个非法移民女人是没有同情心的。我问他:“你觉得她除了去工厂跟回家等男人外,她还可以干什么?”我记得当时我们俩在一个餐厅里,他就大骂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少女小渔”。
后来我就跟李安讲,詹姆士帮我写那个男人,女人我自己写,然后把两个角色放在一起。所以每天晚上回去我都蛮有“少女小渔”的心情,在一个这么大的环境中,不只是非法移民的问题,而是一种无助的心情。我看到的并不只是文化差异,而是早期的这批中国移民出国以后,男人、女人都会面对的问题,大家都很彷徨,很失落,但依然有一个往前走的目标。
许知远:之前你是在台湾、香港的电影工业里,然后突然面对纽约,对你来说,除了小渔的这种无助,还有什么新的感受?
张艾嘉:其实心里有蛮多很复杂的感觉。还有一个新的感觉,就是彻底明白了当我们在谈“跟国际接轨”“国际化”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一个做电影的人,当我拍这样的题材时,如果要走所谓的国际化道路,我到底应该偏向哪边,是去迎合西方的观众还是东方的观众,还是保持我自己。我看了很多所谓的在西方比较成功的中国导演的作品,也看了很多在西方不成功的东方导演的作品,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我只能做自己会的东西。
许知远:九十年代初期,中国大陆的电影语言也开始显现了,你对它们是什么印象?比如《黄土地》《红高粱》,在视觉上对你来说是很大的冲击吗?
张艾嘉:在那个年代,大陆早期的这一批导演对我们是一个蛮大的冲击。因为台湾到底是一个岛屿,香港是一个更小的地方,从这么一大片土地出来的东西,它的情感、题材、心胸,包括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太一样的。再加上,像张艺谋他们那一代导演,早期拍电影是很刻苦的,必须克服困难去达成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说只做一个商品,因此常常能出现自己的风格。我觉得在那段时间,他们真的创作出了一种所谓的风格和语言,比如《红高粱》用了很多过期的底片来产生一种颜色、一种感觉。这对我们来讲都是非常迷人的。当我们有了充足设备的时候,反而不懂得怎么去好好用它们,反而失去了某一种……
许知远:质感。
张艾嘉:对,还有人情味。我记得我看贾樟柯的《小武》,那个画质是差得不能再差了,但是天啊,我就是完全被吸进去。他们对自己要讲的题材的感情是十足的,焦点非常专一、简单、直接,可又是很饱满的。
许知远:会让你想起侯孝贤早期拍的那些电影吗?像是台湾新浪潮那批导演进了山西?
张艾嘉:还是不太一样。因为孝贤他们其实经过了像李行、白景瑞导演这样的时期,都是从商业片的格式开始,从来没有把商业抛开。可是我觉得这些大陆早期的导演,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就这么简单。这是我看电影的感受,我相信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许知远: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当时确实也不知道商业在哪里。在当时华人的语境里,你会觉得李安是一种新的电影语言吗?
张艾嘉:很奇怪,我最喜欢的还是《喜宴》,倒没觉得李安在早期有那么多新鲜的语言。
许知远:你当时感觉他厉害的是什么呢?
张艾嘉:我觉得他很会拍一部好的商业片。这其实是很难的,但李安在这一方面的操作非常准确。他看到一个题材的时候,很明白要给观众的情绪是什么,他抓得很足。
许知远:你觉得你的风格是什么呢?
张艾嘉:其实我也喜欢拍好看的商业片,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对人明白得多一点,喜欢感情、情绪、沟通,喜欢拍故事性的东西。
许知远:从《少女小渔》到《相爱相亲》,你觉得你对人的感情的理解,发生了哪些变化?
张艾嘉:这一次拍的《相爱相亲》,是一个故事性的戏,但《念念》里面意识流的东西继续存在,流露在我的故事片里面。我觉得自己处理感情的东西更自在,刻意去说明的东西,我最后都剪掉了。所以观众说我每次都这样,什么都不说。可是电影本身就不是靠说的嘛。
这次我还特别在电影海报上印了一个“心”字。他们都觉得我是吹毛求疵。“相爱相亲”的“爱”字本来是简体字,没有“心”,我讲可不可以把“心”放上去?他们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说那更好,我就把心放回去。可能没有人看到,可也说不定有人看到,就会觉得不可思议。
许知远:拍《念念》的时候,你这么强的意识流倾向,是积累已久的感受的爆发吗?
张艾嘉:应该是我看到第一稿的时候,剧本本身很打动我。《念念》是片断性的东西,但连接起来就是很强的内心感情。那个东西非常不真实,都是走向一个想象,都是不存在的。可它忽然间让我想到了《百年孤独》,《百年孤独》里就有很多这种所谓的不真实可又非常真情实感的东西。这是让我非常着迷的。
许知远:它是一个发生在绿岛的《百年孤独》。
张艾嘉:对,是绿岛引起的《百年孤独》。这种情感现在一直流露在我自己的心里。
许知远:那个时候,你刨根寻底的欲望没有被激发出来吗?你从小就是不断在拓展的,到不同的领域、不同的空间去。但是现在又好像开始寻根。好像过去的一些东西是某种回摆,或者是内心的需求?
张艾嘉:当讲根源的时候,我们并不一定要讲自身,可能是我们人的本性。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人到某个年纪一定会往内在的方向去寻找。
许知远: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艾嘉:或许是我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因为在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责任,所以一直在扮演为别人服务的角色,做一个家庭主妇和母亲是我的主业。儿子毕业后,他开始做事,那我就得放下,这时候剩下的就是面对自己。这时才发现我跟原来那个拍戏的自己已经不太一样了。以前以为自己想拍的东西,现在并不太想拍了。于是就开始接受别人丢过来的东西,去看他们的故事时,你的灵魂就要跟他们接轨。
许知远:成为母亲会给你增加一个新的洞察维度吗?
张艾嘉:会的。成为母亲,几乎等于是跟孩子们重新活一次。
许知远:作为一个母亲的能力跟作为一个创作者的能力,你觉得自己哪个更厉害?
张艾嘉: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厉害过。做母亲的话,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作为创作者,我一直希望自己保持一个小孩子的状态。
许知远:会不会纠结于自己有哪些天赋或者创造力的不足?
张艾嘉:会。我想这是每一个创作者都会经历的。譬如写东西,我写剧本很快,因为我思考的时间很长,坐下来写的时候,很多东西就会一块一块地连在一起,那个时候我是非常痛苦和享受。可是我在写文章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中文底子实在太差了。
许知远:你最初的写作兴趣是怎么被激发出来的?我看你的书,你的语言很干净。
张艾嘉:我从年轻的时候就乱写。因为我是一个十二三岁就离开台湾的人,中文只念到小学六年级,英文也是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念到高中,就会觉得自己中英文都不够好。写东西的时候,用字、描写、描述啊,什么都不够。有的时候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写东西。其实我真正开始好好念书,是从中学毕业以后。为什么干净呢?因为我想让年轻人看。我不是从学校里出来的电影人,这个还蛮重要的。我一直不是很想写什么我的一辈子,我的生活,邋里邋遢私人的事情,觉得没什么意思。
许知远:海明威当年也这么说自己,他会的单词少,所以他写的比较简洁。
张艾嘉:真的是这样子,常常觉得词汇真的是不够。我在看一些书的时候,常常要查字典,字典反而是我这几十年来最不可缺少的书。
许知远:那比如说电影,你要激发各个部分,从最初的故事到音乐、场景、演员,整个的过程就像搭建筑。哪些部分是你觉得特别不好对付的?哪些部分是你觉得可以相对行云流水地解决的?
张艾嘉:我擅长做演员之间的表演跟互动。因为我自己以前是演员,所以在这一方面我的训练是很足够的。而且我不停地训练自己,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观察,每个人、每种个性、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观察这些东西我是蛮强的。
许知远:对人的观察特别强。
张艾嘉:相比较来说是的。但是在镜头、机器这方面比较弱。因为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发觉镜头、摄影这些东西是变化无穷的。最后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很好的摄影师,尤其是文艺片。我觉得文艺片比很多戏都难拍,因为它诉说故事的方式需要提前想清楚,最后坐到剪接台的时候不会后悔自己没有拍到什么。在这一块我非常依赖摄影师。在美术方面,我也蛮依赖美术指导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可要把它执行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