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其实我觉得,“五四”时期、二十年代是一个黄金时代;台湾的七十年代,也很像黄金时代。
张艾嘉:我经历的完全是非政治性的,因为在一个文艺圈里面,不管是音乐、电影,都还算是蛮自由的,我真的是非常幸运。
许知远:就唱歌而言,那个时候你受什么影响?
张艾嘉:最早期我一定是唱英文歌,唱的全部是民谣,像琼·贝兹、鲍勃·迪伦,后来听披头士,他们的作词跟自己的生活非常贴切,这一批人对我的影响非常强烈,到现在我写东西、拍电影,都还是写我认识的、感受到的。所以我走进台湾歌坛的时候,其实是蛮格格不入的。我早期痛苦非凡,唱中文歌唱得很辛苦。后来邱复生先生 带着我做一个节目,叫《歌林》,他叫我跟胡德夫一起唱一些老的英文民谣。因为它有故事、有戏剧性在里面,我觉得唱着蛮过瘾。慢慢地他帮我选一些中文歌曲,我才开始被说服。直到我听到罗大佑的歌。
许知远:跟胡德夫唱歌什么感觉?
张艾嘉:现在一讲到他的声音我都会起鸡皮疙瘩。他声音很厚,感染力非常强,他唱歌是用心唱,并不是用技巧,我觉得太美了。他现在年纪大了,声音也有点沙,可是,他的心已经有很多经历,散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许知远:第一次听到罗大佑的歌是什么感觉?应该最早是 1975年、1976 年了吧。
张艾嘉:应该是。第一次是刘文正给我听的,因为我们要拍《闪亮的日子》,刘文正拿了一卷罗大佑早期的歌,里面有《童年》《牧童》《光阴的故事》,还有郑愁予的那首《错误》。
他第一次给我们听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傻住了,因为真的是太接地气了。我们当时已经二十多岁,开始觉得以前的那些流行歌曲、歌词表达出来的感觉、感情,跟我们有点脱节,我们要有我们自己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民谣,可是民谣太温柔了,很校园,就好像人只有青春期。当走进一个更大的环境时,那些感情没有释放出来。所以我们听到大佑,就觉得有一种东西让我们感动。
许知远:他是天才,我上个月在北京见了他。你对他本人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张艾嘉: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医生嘛,非常腼腆,你相信吗?
许知远:相信,他其实挺害羞的。尤其那时候还有很多自我挣扎。
张艾嘉:我觉得他的内心跟他的外在,有的时候是两回事。
许知远:你的内心和你的外在是什么关系?
张艾嘉:我的内心跟我的外在一直很有冲突,而且一天可以有好几次不同的冲突。因为我是巨蟹座嘛,一个涨潮退潮我都可以变很多次。
许知远:那你对杨德昌什么印象?
张艾嘉:那也是个天才。他以前是学电机工程的,一个电机工程师对所有东西都有预估、有程序,不会贸然去做。所以杨德昌的东西非常完整,结构性强。我觉得结构性的东西是台湾一直很缺乏的。我跟他合作过,从《十一个女人》到《海滩的一天》,从他身上学了非常多的东西,比如怎么去接近一个角色。音乐方面是罗大佑教会我的,跟李宗盛是学写歌词。他们都是我生命中很棒的老师。
许知远:香港的新浪潮由许鞍华、谭家明这批人开始,台湾则是由侯孝贤、杨德昌他们这批起来。
张艾嘉:台湾起得比较晚。跟许鞍华他们合作完以后,我回到台湾,那时候新浪潮已经慢慢起来了,由侯孝贤、陈坤厚他们那批最先开始的。当他们开始做《小毕的故事》 ,我就做了一个电视节目,叫《十一个女人》,就是十一个女人的故事,为了讲这些故事,我找来了台湾所有独立创作的导演。他们做了很久的副导演,或者拿过金穗奖,很想做导演,可是没有机会,里面就包括柯一正 、杨德昌。那个时候真的是我们的全盛期,最温暖、大结合的时期。
大家真的是互相帮助,互相欣赏,然后开始慢慢闹翻。
许知远:这个黄金时代持续了多久?
张艾嘉:大概两三年。那时候拍《搭错车》,有多少人去帮忙你知道吗?那是想象不到的。离开新艺城的时候,我曾经讲过一句话,很希望这份友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可是我会担忧。我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许知远:香港的电影工业是到八十年代真正开始成熟的,拍了很多别的东西,跟七十年代还是不太一样。
张艾嘉:八十年代的香港是一个美好的时代。看电影的人多,有很多电影是给家庭看的。尤其每年过年还有午夜场,非常快乐。大家看的电影是什么?一定还是属于大众的,所以有很多的搞笑喜剧、现代武侠片、浪漫故事。《最佳拍档》《夜来香》《难兄难弟》,讲到友谊,讲到共患难,可都是用喜剧的方式去表达的。
许知远:对这种东西,你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张艾嘉:因为是跟大家一起合作,我还蛮喜欢。可是当我发觉我们在重复所谓公式化的准则时,我就不喜欢了,就开始慢慢退出了。我喜欢的是用幽默的角度看世界、看事情,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生活的态度。用幽默去化解事情,其实是蛮健康的。
许知远:对当时那些艺人,比如许冠杰之类,你有什么印象?
张艾嘉:你看现在他还在唱啊。我觉得我们那一代的艺人生命特别长。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可以自嘲,无所谓,老了就老了,怎么样呢?我不会说一定要去跟谁谁谁比较。
许知远:对周润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张艾嘉:其实发仔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可爱、顽皮的孩子。可是我觉得他好辛苦,香港的电影圈把他绑架了,片商把他绑架了,他其实是很无奈的。所以他有段时间逃到好莱坞去了,那是他最好的时期。等他重新开始进入这个环境的时候,发仔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发仔了。
许知远: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业特别蓬勃,尤其是商业电影。你拍的商业电影都很卖座,商业经验对你来说是什么?
张艾嘉:我觉得那是个快感,年轻人追求的一种快感。
许知远:是速度的感觉吗?
张艾嘉:成就。所谓的成就或许还是一个比较表面的东西,可是在那个年纪,你也不太知道自己能够做多少,人家称赞你时的那种快感,一定是有的。
我记得有一次,台湾的大学每年会在学校里选最佳影片,他们就选我,然后每个学校都指定我去演讲,我就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有一天讲到不知道第几场,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太懂,觉得很不好意思。从此以后我就不太出来讲了。
许知远:从李翰祥到杨德昌、侯孝贤他们这一代人,从胡金铨到徐克,这种代际变化是什么?
张艾嘉:我只能讲,他们从一个浪漫的世界走向了一个实在、真实或者所谓现实的世界里。从现实的世界,侯孝贤又走向一个浪漫的世界。当你到了某个年纪,还是会回归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