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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世界的英雄主义是香港的浪漫补偿

许知远:你去美国读书时,具体在纽约的什么地方?

张艾嘉:我一直住在里弗代尔,在哈德孙河旁边。那段日子就是从一个很封闭、很传统的中国思维的家庭出来,然后突然间,砰,什么东西都破开了,去看吧,去认识吧。

许知远:你在美国待了几年?为什么没有继续待下去呢?

张艾嘉:待了三年。因为交太多男朋友!所以妈妈太担心了,每天就威胁我、恐吓我,“你再这样我就送你回台湾”。我说那你就送我回台湾好了,这样就回了。

许知远:你想过如果一直在美国,你会变成什么样吗?

张艾嘉:我想过,我觉得我一定是一个嬉皮士。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美国太大了,可能性很多,挑战也很大,不可能像在台湾那样一下子就出来,被人记住。

许知远:具体是哪一年回来的?

张艾嘉:我应该是 1969 年回到这边,1966 年到 1969 年。

许知远:那正是美国最热闹的时候啊。

张艾嘉:我常常到中央公园去参加反战游行。

许知远:我在伯克利大学待了一年,现在还有那个遗风。原来年轻人可以这样去改变世界。

张艾嘉: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把改变世界变成了口号,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许知远:是啊,变成slogan。所以你当时听披头士、大门乐队这些,谁给你印象最深刻?

张艾嘉:其实说老实话,我认为披头士是最经典的,是永恒的,每个年代都有意义。可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大门乐队,吉姆·莫里森,他在台上所有饶舌的东西,都像是诗歌。

许知远:我很爱他。他是个诗人。

张艾嘉:他要进入那个世界,就跟着音乐不停地讲,我觉得太厉害了。现在的rap也是拿现在的生活去唱,可他是有诗意的,拿他的一生交换了这个东西。

许知远:1969 年再次回到台北,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感觉?你在纽约受到文化的冲击,再从纽约回去,或许又面对一个文化的冲击。

张艾嘉:No,是我冲击他们。当然说的是外表的东西冲击他们。头发很长,手上戴十个戒指,完全嬉皮士的那种装扮。突然间我又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穿木板拖鞋走来走去。但后来我觉得那些都是行为上的。

许知远:那时候台湾的环境还很压抑。

张艾嘉:那个时候还是戒严时期,是老蒋的时候。其实我的记忆力很坏,所以没有办法像我叔公张北海那样写东西。

许知远:他太厉害了,老了也很有风度,很有魅力。我们一起聊天,他说写《侠隐》的时候,整天沉浸在老北平的气氛里。有一天早晨去喝咖啡,突然特别奇怪,觉得周围应该是中国人,一看怎么都是黑人?我觉得说得好动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复制了一个北平。看他描绘的北平,你是什么感觉?

张艾嘉:我后来去走一些老街,用他的那些文字去呼应,哇哦,原来以前的胡同这么小,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后来我碰到姜文,姜文跟我讲,那个胡同就在他家附近,他熟悉得不得了,他觉得那个地方是他的。我说那看来只有姜文可以拍。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要演戏?

张艾嘉:从来没有特意去想。应该说我小的时候,在学校里就已经有这样的企图,只是我自己没有真的了解到。包括我改编那个《花田错》,代表学校去参加唱歌比赛,在大多数人面前表演并不害怕。可是很好笑,我记得我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那一年生日,妈妈带我去一个照相馆照相,叫我摆pose我不会,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妈说“你这个人一辈子做不了明星,人家叫你照个照片你都不会”。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照相,可是演戏是另外一回事情。

许知远:为什么 1972 年去香港?当时去香港好像是唯一的出路吧?

张艾嘉:也没有。我做事情并不会很有计划,是因为接了个电话,我老朋友石天找我去演《最佳拍档》,演一个我从来没有演过的角色。没有做过的事情都会很吸引我,所以一叫我就去了。

许知远:第一部不是这个吧?最早应该是在嘉禾。

张艾嘉:对,我都忘掉了。那年是嘉禾来签我,是因为有一个叫田丰的老演员,在电视上看到我唱歌,觉得我跟一般的女孩子不太一样。他那时候很热心,把我介绍给嘉禾,介绍给罗维和邹文怀 ,他们过来跟我见了一次面就决定把我签了。嘉禾那时候是大公司嘛,我一听有李小龙就去了。

许知远:那时候对李小龙什么感觉?

张艾嘉:崇拜啊。

许知远:你叔公讲了个故事,说他在洛杉矶替朋友的花店卖花,有一天突然来了个年轻人,买了一堆玫瑰花。走之前跟你叔公说,你记住我的样子。当时你叔公说这神经病吧。过段时间看电视,他就是李小龙。

张艾嘉:哇哦。

许知远:很神的。你的第一部片子应该是武打片吧?那时候武侠最流行。

张艾嘉:我在嘉禾拍的三部戏都是武打片。可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武打片如果不打的话,那我就一定是那个最没用的。所以我觉得我在浪费时间。我在那里要签五年,真的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当时我记得何冠昌 先生对我非常好,他说我想去学什么都可以。在美国拍戏的时候,我有去上一些课,其实我是会打的,我以前学过跆拳道的。

许知远:真的?

张艾嘉:《最佳拍档》里都是我自己打的,没有用替身,受了好几次伤。可是大家觉得我的样子好像不会打,就没有让我打。所以那一年多,我在那边有点不晓得要往哪个方向发展。再加上太喜欢谈恋爱了,但公司不太愿意让女明星谈恋爱。

许知远:所以这是你真正的兴趣所在?

张艾嘉:Yes,爱情是非常重要的。我在那段时间,因为谈恋爱认识了很多在配音间的老师,他们都是电影圈一些最厉害的硬底子演员。我在配音间看了无数片子。他们是每三天配一部,还有外国的,所以你想想我看了多少片子。我在那里真的学到很多东西,到现在觉得还是。

许知远:当时看了哪些电影,真的给你一种震撼的感觉?

张艾嘉:他们配很多武打片,比如说有张彻导演的、胡金铨导演的,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奇奇怪怪的导演的。有些片子你看不出是谁导演,可是一碰到张彻或者胡金铨,你马上就看得出这是他们的。他的用劲,他的选角,他的焦点,完全就是他的风格。所以那个时候你真的就是,学。那一两年的时间,有时候想想真是老天爷安排的。

许知远:对你来说像一个电影资料馆。西方的片子呢?比如说法国的新浪潮,或者美国的一些?

张艾嘉:都看,那段时间我受美国的文化影响很大。尤其早期做这个行业,我认为电影就是娱乐,就是消遣。所以我不管唱歌也好,表演也好,都觉得要为大众服务,跟商业结合。慢慢地,当我接触到比较多的欧洲电影,不同类型的电影,就开始了解它还有其他的功效。年纪越大,自我的个性越强,就越往这个方面走。

许知远:那时候你怎么看他们拍武侠片,张彻也好,胡金铨也好,他们的电影语言、电影风格,对你有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

张艾嘉:张彻是创造英雄的角色,这是香港一向非常重视的东西,一直贯彻到现在。邵氏最早期的所有男演员,几乎每一个都像是《第一滴血》的兰博。所以我就笑,香港电影里面的职业,不是警察就是黑社会。

许知远:很多内地人去香港,一开始都很紧张,是不是满街都是黑社会啊。

张艾嘉:真的,香港的英雄主义是蛮强烈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比较缺乏,这是一个补偿的心态。

许知远:其实我觉得他们是一种流亡电影,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后被迫流亡到一个小岛上,什么都失去了,很逼仄。所以他想象一个无所不在的特别自由的武侠世界,一个没有层级关系的世界,一个美好的世界。

张艾嘉:哇,你想得更深了。可能是,因为武侠世界本来就是非常浪漫的。可是到了胡金铨就不太一样了,胡金铨讲得更有哲学。他讲到真真假假,讲到人生其实是一种梦。我跟他的合作是从《山中传奇》那一年开始的,之后就跟他变得很亲密。我自己受惠很多,他对于美的这种坚持,是我比较少见的,你在他的戏里面真的能看到翻山越岭,他说故事的方式就是用画面来表达。我正好也在拍李翰祥导演的戏,两个大导演,是迥然不同的。

许知远:好好奇,李翰祥是什么样的?

张艾嘉:李翰祥是个聪明绝顶的导演。好奇心非常强,美工第一。

许知远:我看他的回忆录,他写东西俏皮得要命。

张艾嘉:俏皮得不得了。我第一次跟他演戏,演林黛玉进大观园,进去以后,第一次看到老夫人的那个表情,是他做给我看的你知道吗!你想他那个黑黑的大脸,走过去后身段突然间就柔软下来。他那时候希望我们用兰花指,就跟着我们练。我站在那边,简直吓一跳,真的是吓一跳。 RQLy8O1CVpy0lmotfjz3IHFPI78clDu5iWVL6uTPLacWXS8RLZgwgiz3Q1b8Kh5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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