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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是语言的花朵,中文可发挥的空间很大

许知远:你在去纽约之前,其实是一个icon,一个巨大的成功,当时你是什么感觉呢?

罗大佑:偶像什么的,是他们说的,我并不觉得那是我要的东西,这种名跟着表演、歌声,就变成那个样子了,其实还蛮恐怖的。所以 1984 年我出《家》那张唱片,年底就赶快离开了。因为会有很多压力、要求、期许随之而来,大家要你继续替社会把脉,那个压力太大了,我一开始没想干这个事。

许知远:所以你要反抗这种压力。

罗大佑:对,所以造成我后来这种比较矛盾的个性。到现在为止,大家跟我说,大佑,这次MV拍完了,演唱会剪完了,要不要来看看?我说不要看,你们帮我看就好。我还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在台上表演的感觉,我不喜欢面对这种事情。

许知远:你最喜欢面对自己哪一部分呢?

罗大佑:这很难讲。我喜欢面对的不是我自己唱歌——因为一有歌声,那个罗大佑又跑出来了——而是弹乐器的那个部分,弹一些别人作的曲,我就很自在,很享受。因为我觉得那不是工作,不需要这么整体地面对大家。

许知远:是不是到了纽约,一下就觉得很自在?

罗大佑:对。纽约那个空间太大了。那个时候,它是一个暴力跟恐怖的都市,地铁里面常常会有抢劫的,勒死人的。那个时候在纽约大家也苦闷。最成功的企业家,最好的艺术家,没钱的艺术家,要饭的乞丐,在街上混的无家可归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我那时候住在农村,跟几个澳洲人租了一个房间,租金两百块一个月。大家都没钱,就互相帮忙,我帮你写点曲子,觉得好像真的找到了一些什么。

许知远:到了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人会有不同的反应,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紧张,可能会迷失自我。你当时是什么心情?

罗大佑:我倒是没有紧张,到那边完全觉得自在。我记得我到的那一天应该是星期五的下午,我姐来接我,第二天进城去,坐那个东方快车,七号车,坐的都是东方人。从地铁一下来,咣一下,另一个世界,帝国大厦就在那边,看到的真的是美国很强盛的时候,这个国家主导全世界的流行文化。我觉得纽约给我的影响是非常健康的,我后来交了蛮多的朋友。

只是现在回头再去看,不管是迪士尼,还是好莱坞,都是在卖一种精神,很人文,很人道,跟这个国家后来做的事情有点不一样。所以,我开始体会到,流行文化,不管是电影还是音乐,都是在讲理想化的故事。一个像美国这么自由、民主的国家,还是有很残酷的一面和需要完成的国家目标。从 2000 年以后开始的各种恐袭,“9·11”,到现在的特朗普当选,这个国家已经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许知远:这是作为一个理念的美国和作为一个现实国家的美国之间的冲突。但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这些倡导人道主义的东西,它会变得更糟了?

罗大佑:当然。

许知远:回到那两年纽约的生活,它对你看待事物的方法,包括音乐本身的影响和塑造是什么?

罗大佑:我们以前还是比较从自己的角度看世界,到纽约以后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它的表演就是越少的东西越好。我从纽约学到的一点,就是发觉我自己是什么,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是西方那些前卫音乐家所没有的。

后来我到香港去,是杨凡 邀我去帮《海上花》做电影配乐——因为当时我不干医生而跑去做音乐时,答应了家里我可以活得不错,不用他们担心。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变成一个很边缘的音乐家,不能写一些没有人听的歌,我还是得走在主流里,把主流音乐写得格调高一点。到了香港以后,像《海上花》《思念》《东方之珠》这种很东方化、很中式的歌曲就开始出来了。这么大的一个都市反映到你身上,你就想要把自己最内在的东西挖掘出来。反而在台湾,我最早写的是《鹿港小镇》《恋曲 1980》这些蛮西化的东西。这有点儿诡异。

许知远:会有对西方的焦虑吗?当时在纽约的很多中国艺术家都会有这种焦虑,因为现在的流行音乐是他们创造出来的,我们只是一个效仿者。

罗大佑:对,有一点这种焦虑。但是我觉得只是时间还没有到,前面阻隔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歌曲是语言的花朵,我们却对语言本身设置了太多的限制,比如说要报批、审批、检查。可是,假如这些框框慢慢没有了,我相信,它的开花结果是会来的。

许知远:当时你在一个英语的环境中,你会重新理解中文,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罗大佑: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到处搬家,去不一样的地方住。其实我们讲的都是中文,可是每个地方都不一样,上海,广州,福州,成都,每个地方讲的方言,它的节奏,语言里面的肉跟风,是不一样的,这点非常有趣。所以我在不一样的地方写的歌会不一样,因为你感受到了那个地方独特的表达,含蓄的,或者粗犷的。我觉得这就是歌本身需要的一种模式。

许知远:在更大的范围里面,因为你听英文歌、日文歌也多,然后又用中文创作,不同的语言和它们所产生的音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罗大佑:中文因为有仄音,有四声,所以中文本身其实就有一些音乐感存在。我常常举一个例子,你把评剧里面的唱腔延续、夸张以后,就是一种音乐。

英文是一种符号语言,因为它只用了二十六个字母,重组所有的文字,这些文字是他们文学的基础。而中文是一个一个的字,来自象形会意,每个字里面都有它的情感,每个字都有结构,每个字的发音都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所以中文可以发挥的空间是很大的。中文的意境更深入,咀嚼中文的时候,也更有韵味。比如“亲爱的”,远比“dear”里面的亲爱多多了。

中文要想的是如何浅出,而不是更进去。我觉得我们的行为模式、言行举止,跟中文是很有关系的,讲话的模式大概造就了你思考的模式,造就了你的文化观,造就了你人格很大的一部分。

而且我在想,有那么多的少数民族,就像台湾,到后来,我们证明其实他们的音乐的养分最大,因为他们是从最自然的山、河流里汲取养分的。全天下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空气,阳光,水,青草,这种东西才是歌的来源,才是艺术的来源,真正的创作的来源。我觉得每一个象形文字,都是从土地里面长出来的。

许知远:但是你又是一个在都市中成长、离土地蛮远的人。

罗大佑:所以要跑,逃离都市,“台北不是我的家”,它变成高楼,变成一格一格的封闭空间,让你必须得跑。现在比较好,你有一部好的车子,开车到外面到处兜一兜,就得到自己要的那种空间了。

许知远:所以在纽约的时候,吸收的欲望强,创作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是吗?

罗大佑:我那个时候是另外一个阶段的开始。因为我离开台湾的时候,已经把很多东西都丢掉了,那个罗大佑我自己已经不太认识,而且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想去认识了。该远离自己,找一个新的自我,重新开始了。

许知远:你后来生活在香港,周围是一个充满粤语的世界,但其实对你来说,也是很陌生的?

罗大佑:对。别忘记香港人身上的另外一个矛盾是英国。英国这一层影响比日本在台湾殖民要更远。因为他们是远渡重洋,到东方来统治这样一个小岛。

许知远:而且是完全不同的文化。

罗大佑:完全不同。所以香港人是很会在东西文化里找一种撞击出来,找一种全新的模式出来的。但是香港人又怕失去自己中国的、东方的那一块。所以你看弥敦道上面的招牌都特别大,盖住整条街的一半给你看。招牌上的文字同时有直排的中文,也有横排的英文,直跟横就代表两种文化的撞击,直排的字都很大,横的就比较小,英文就像是中文的一种和音。这个太有趣了。

没有人告诉你一定得保留自己的文化,一定得把这样的习俗延续下去。但是如果没有我自己那块文化的话,就等于全部被征服了,“我”是说不过去的。所以香港人,甚至马来西亚、纽约那边的华侨,他们是有这个自觉的——保留那个文化,就是保留住你的DNA,你的长相,你的名字。所以很多北京的作家到香港去,就觉得晚清的世界保留在这里,没有动。 RjlGiKp362FHE314nXNBVWuMN/ZMjA9Iri1wzBbbwZEyhIJrWCW+tQ+eV4EkW8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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