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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知识分子思维,总想去看问题在哪里

许知远:你第一次来北京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罗大佑:北京很大,气场很强,但是很不容易的一个地方。我来这里长住是 2002 年到 2003 年,那个时候的北京大概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地,拆,然后建,晚上货车就载着所有打下来的泥和钢筋咣咣咣往城外送。大概几年时间,北京的整个气势、整个感觉都起来了。那段时间我相信是中国有史以来,北京变化最厉害的时候吧。

许知远:而且也是最亢奋的时候。这种变化的速度和规模,对你是不是一直有吸引力?

罗大佑:当然,因为它太提醒我们,生活其实就在巨大的改变里面。平常在别的地方,你看不到那么大的改变,人就随着走。可是当你这样活生生地、夜以继日地看着的时候,你就觉得原来所谓时代的改变就是这个样子。

许知远:但你待了不到一年就落荒而逃。

罗大佑:我落荒而逃是碰到了每个人大概都会落荒而逃的东西,我碰到“非典”了。我一直熬到北京开始隔离,大概是五月十号,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全天只有九班飞机,都是飞很远的。

许知远:其实你七十年代最初写歌的时候,台湾也是个高速建设的时期,蒋经国时代的改变。但那依然是一个蛮苦闷的年代吧?

罗大佑:当然苦闷。我念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是 1970 年到1980 年,这之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是尼克松访问大陆。1975 年是越战结束,老蒋去世;1976 年是大陆“文革”结束。我 1977 年写的《闪亮的日子》,第一首配乐的歌,那时候念大学,其实完全没有入世。到 1978 年,大陆这边改革开放。我 1980 年毕业,那时候,台湾的政治是非常非常乱的。

所以我成长的这个阶段,从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台湾的变化是很厉害的。因为它毕竟是个小岛,内外都是冲击。越战结束,有些反战的歌啊,什么自由、人权啊,就这样蜂拥着来。

许知远:那时候大家逃避压抑的方法是什么呢?比如你周围的同学,读小说还是听音乐?

罗大佑:都有。台湾大概是 1974 年左右开始有民歌运动。杨弦 那个时候跟余光中做了一些中国的民歌,校园民谣也是那个时候发展起来的。我觉得会不会是大家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些国际强权,被美国、日本所左右,所以一些民族意识开始抬头,用自己的语言——中文——开始写歌,开始表达。虽然是很简短,很单纯,很卑微的,但很本能的。比如那时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啦,《小雨中的回忆》《野姜花的回忆》啦,这些东西代表了大学生对于用自己的语言来唱歌的愿望。

许知远:当时你怎么看台湾那个主流呢?

罗大佑:我觉得很好啊,他们写他们的,我也在写我自己的东西。

许知远: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立的声音吗?

罗大佑:有一点,但我觉得我还蛮享受这种孤立的感觉。像早期的《闪亮的日子》,是比较校园民谣的,我轻轻地唱,你慢慢地哼。但我总觉得这样好像不是讲话的方式。所以当初弄《童年》那首歌的歌词时,我是在找这种中文唱歌的节奏,而这个节奏跟模式是可以对应到像我们这样的一种谈话里面的。

许知远:总是曲子先在脑子中诞生,然后再去找歌词来对应它,是吧?

罗大佑:是的。

许知远:你自己当时作为一个医学院的学生,你的文学趣味、音乐趣味是什么样子的?受什么样的影响?

罗大佑:我在看诗,自己想写歌词。比如说《童年》,我从1974 年开始写,搞了四五年。我就一直在奇怪,为什么我的歌词一直写不好,唱出来词不达意,音跟旋律扣不到一起。所以我开始大量看余光中的诗,看洛夫的诗,看纪弦 的诗,看很多人的诗,寻找诗跟歌词不同的地方。

诗就是不需要按照某种平仄韵律来走,但是歌词需要,因为歌词需要搭配旋律。所以大学的时候,我花了很多的时间研究怎样把中文配对到旋律里面。它有一些基本规则是不能违反的。然后听很多唱片,那时候正好是越战刚结束,全世界都是对于战争、对于核弹的那种恐惧的音乐。

许知远:那你自我分析一下,你歌曲里、歌词的那种文学的趣味、思想的趣味、曲风的趣味、音乐的趣味,是怎么形成的?比如文学趣味,是台湾的新诗给你带来的影响吗?

罗大佑:有很多方面。因为台湾是个海岛,不断地接受外来的文化。日本在占据台湾的时代带来大量的歌,尤其是 1935 年到一九四几年左右,因为“二战”,大量像流行歌的军歌进来了。那时候台湾有一个很伟大的流行作曲家叫作邓雨贤,他写了很多很好的流行歌,后期被强迫着跟军歌混合在一起。

国民党到台湾以后又带来大量的流行歌,六十年代又有西洋的歌曲开始进来,再加上还有评剧这种戏曲,台湾本身也有闽南的歌仔戏,所以台湾有很多元文化背景的歌曲,我不敢讲我受哪一种歌曲的影响最大。

我就是从小一路听,小时候听《绿岛小夜曲》,六七岁的时候听贺绿汀先生的《天涯歌女》,然后是姚敏 的《第二春》。从上海时期一直到香港时期,姚敏虽然一直没到台湾,可是他的音乐在台湾是很风行的。所以我受到的影响是很复杂的。我觉得你必须要用一个很简单的方式,多方吸收,产生你自己的一个美学概念,再表达出来。思考是复杂的,但是表达出来的那个东西得是最自然、最简单的。

许知远:你做第一张唱片的时候,这种文化表达的自觉性是模糊的还是已经开始变得清晰?

罗大佑:完全是模糊的,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去定义自己的音乐。既然自己不是爵士也不是民歌的风格,不是特别西方也不是特别日本,台湾少数民族风格有一点,可又讲不出来是哪一块,干脆来个不一样的混合体吧。

许知远:那文学趣味呢,你会觉得自己跟“五四”白话诗的传统有关系吗?

罗大佑:我觉得有。我觉得像胡适、徐志摩、朱自清那些人,虽然是课本里教到的,但是他们对后世怎么讲话、怎么用简单的方式写文章,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是胡适吧,写了一句很简单的诗,“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这很简单嘛,但是再早以前的人讲话不是这样的。

许知远:对,他第一个作白话诗。

罗大佑:用这个方式来写,我觉得对我们的影响是很大的。后来李敖在台湾论战,写很多批评时局的文章,他对台湾的影响也是很大。

许知远:对你这代年轻人来说,李敖应该是特别让你们震撼吧?他的那种勇气和批判性。

罗大佑:对,很厉害。李敖跟我讲,他写批判文章的时候,是束起腰带的,打仗的时候人才束腰带,他真的是这样。

许知远:第一张唱片出来的时候,它的那种震撼性的影响是远超你的预料的吗?

罗大佑:远超我的预料。

许知远:现在回忆起来,你当时什么感觉?

罗大佑:五味杂陈。其实我就是想把自己表达得比较清楚一点,没想要去当什么抗议歌手。只是,像刚刚提的,我们那个时代真的是比较苦闷,小时候被灌以教条式的东西,一定要跟大陆这边做一个……

许知远:对抗。

罗大佑:不只对抗,是火车头相撞。然后事实上大家也知道不会这样干,所以我们是在谎言里面成长的。我们是战后baby boom(婴儿潮)那一代,成长的环境比较凶悍。但是我觉得表达自己是重要的,毕竟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医生家庭的人,人命是重要的,生命是必须要被尊重的。所以我去表达想法的时候,我的动机是单纯的。结果收获这么多尊重、这么多注意,我是有点惶恐的。我那时候戴墨镜、穿黑衣服,是想要去抵挡一些东西的。

许知远:其实是一种紧张感。

罗大佑:肯定有紧张,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大学刚毕业,毕业的时候二十五岁多点。

许知远:出唱片才二十八岁,真的是一下子成名。

罗大佑:对。

许知远:关键是接下来的三张唱片在台湾都非常成功。

罗大佑:还好吧,但也算是豁出去了,觉得要做这个就得把它做好。我觉得可能关键在另外一点,就是有些人说罗大佑敢讲一些别人不敢讲的话,实际那是因为我有医生这样一个职业,没有把自己当成纯歌手、纯创作,有比较大的空间去想一些事情。那个时候还没有所谓的市场,我其实是比较业余的心态,比较自由的发挥,社会也正好到了一个比较开放、争取开放的时候。

我出《家》那张唱片的时候是 1984 年,到 1989 年,“民进党”就成立了。八十年代走向九十年代的时候,整个台湾社会越来越争取更多的言论自由,有更多的发言权,在政治方面,更多人要求去表达自己。正好是碰到那个年代。

许知远:有点像从冬天到春天那种过渡的感觉,是吧?

罗大佑:对,它开始要百花齐放了。

许知远:当时这种时代情绪对你的刺激是非常直接的吗,让你的创造力有一个明显的上升?

罗大佑:我觉得是有的,但是我没有非要跟时代走在一起不可,还有一个当然是因为当时还在念医学院,得去医院见习,得穿白袍,所以没有去跟那时校园民谣的主流。

许知远:所以那时候你是白天穿着白大褂,夜晚过着一种戴墨镜的生活。黑与白。

罗大佑:对。白天就当医生,我选那个科是X光科,因为X光医师就是判读,不用直接面对病人,所以比较轻松一点。

许知远:X光是不是变成一个隐喻了?你用X光来面对这个社会。但是在这点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蛮矛盾的?一方面所有人都觉得你特别厉害地捕捉了这个时代的精神,另一方面你跟时代又保持某种疏离感,并不愿意完全沉浸到他人的世界里去。

罗大佑:我觉得这是我的矛盾,没办法,一个知识分子的思维,得去看问题在哪里,病在哪里,然后自己想办法。

许知远:分析强迫症。

罗大佑:对,分析强迫症。也想去帮点忙,有时候虽然帮不上忙,还搞得乱七八糟,但总是想在这里面有点贡献,至少不要把事情搞砸了,这是我们这个医生行业里很重要的一个共识。但后来这就造成我自己是很矛盾的人,必须要去做点事情,但又怕自己站得太前面,明目张胆。因为我是很怕,到现在都还不能适应。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失败的歌手。 zq2HHgCa5g/htaRwAzTyg/uIm0J00sObyIwzYblINq5by6IEqfcUJFn3K8n733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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