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超大的梦，所有人都是

许知远：在《流浪地球》的世界里，一切都要崩溃了，你怎么理解那个角色的情感和思想？

吴孟达：很多地方我也靠导演，让他给我意见。梁朝伟很早就和我谈过这个话题，他在拍《阿飞正传》的时候问过我，我说你想象不出来就交给可以信任的导演来调度，把自己放在他的砧板上。

许知远：哪个导演的砧板让你最放心？

吴孟达：如果有机会再碰到杜琪峰，可能会有这种放心的感觉。

许知远：再放在周星驰的砧板上你还放心吗？

吴孟达：一半，某些领域可以放给他，某些领域我还是会坚持一点。

许知远：哪些领域他特别擅长？

吴孟达：他擅长构思天马行空的东西，但是在表演上，某些方面我跟他的风格不一样，或者未必认同他的方式。

许知远：你觉得周星驰最初的电影语言风格，包括喜剧风格，从哪部片开始变得成熟，或者说非常鲜明了？

吴孟达：最早应该是从电视剧开始的。拍《他来自江湖》的时候，晚上我就和周星驰去一些拍拖的热门地点，观察一对对的年轻人，灯光暗暗的，我俩坐在长凳上偷偷装成情侣，其实是在偷听别人聊什么。

许知远：他们在聊什么呢？

吴孟达：一个人问“你吃饭了没有”，对方不答，反而说“昨天我看到块手表，可喜欢了”；这边的人也不接话题，继续说“那家餐厅很好吃，我带你去”。不搭调地互相聊着，还聊得很嗨，随便一个点他们就能乐。我觉得这就是所谓“无厘头”的开始。

许知远：这是否可能就是生活的本质，你说东我说西，但最终还能维持在一起。那什么是“无厘头”？

吴孟达：其实说句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叫“无厘头”。别人编了这个词，经过媒体传播后为大众所熟知。我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表演叫“无厘头”，“无厘头”这个粤语词怎么解释呢，就是七不搭八。

但我们一直有一个精神核心在，有一个主题在，不会跑离这个主题。如果细心看，会发现我跟周星驰一系列的戏里，我老演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物，通常都是个好人，只是智慧不高、认识不深，或者是溺爱儿子，或者是做了一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比如在《赌圣》里，我演的那个叔叔烂赌、好吃、喝酒，利用他的侄子，但他其实是个心正的好人。《逃学威龙》《鹿鼎记》《苏乞儿》里，没有一个是一本正经的正面人物，但我们要告诉观众这个角色也有他的正能量。

许知远：和你一起演戏的搭档也好，同事也好，谁的成长速度特别快，特别超出你最初的想象？可能最初没有很好，但成长特别大？

吴孟达：说真话还是周星驰，我是从头到尾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的。从完全不懂，到慢慢你发现他有很多想法，有些想法虽然不合理，但再仔细想想，好像也挺有趣。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让观众看了喜欢。尽管当时很多人说我们低俗。

许知远：别人说你们低俗的时候，会很生气吗？

吴孟达：不会。我要吃饭，我有我的乐趣在里面，会享受它。你可以不吃，我没有抓你进来吃。

许知远：那如果回头看，列举五个时刻或五部作品是让你特别骄傲的，《流浪地球》之外，还有四个是什么？

吴孟达：《赌圣》，这是我和周星驰合作的第一部电影，还有《天若有情》《苏乞儿》《鹿鼎记》吧。像苏乞儿的父亲、韦小宝、海公公，这些以前都有前辈演过，最好的一面他们都表现过，要让新的观众认同，那要怎么突破呢？把喜怒哀乐重组，培养自己的童心，永远保持童真。

许知远：怎么培养？

吴孟达：童真永远是最直接的，不会去计划。我跟星爷的喜剧，有一个优点就是直接，不和观众绕圈子，没有复杂的故事内容，没有很多包袱，就这么简单。

许知远：过了这么久，现在回看的话，你觉得为什么当年你跟周星驰的合作会在九十年代突然变得这么成功？

吴孟达：可能和家庭背景有关。他是单亲家庭，从小父亲就不在，一直靠母亲。他母亲也是打工的，做收银员，他天天放学后就去那间小店，吃免费的面。就这样子成长过来的，生活也是苦。某些地方跟我的背景相似。

许知远：你觉得周星驰身上最大的天分是什么？

吴孟达：他确实有他的天分，他的思维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们觉得结果应该是这样，他却可以拿出反差很大的结果，效果比原来的更好，当然有时也未必能达到，不是每次都一定得手。

他还有过人的节奏感。可能是因为做过儿童节目吧，他抓自己的节奏非常厉害，知道演戏、讲话到哪个点该停下来让观众去呼吸，他会故意留万分之一秒等观众的反应，不会一直演下去。很多演员其实都不会这一点，只知道拼命演，留给观众呼吸的节奏都没有，这就很浪费了。

许知远：你觉得你对他的影响是什么？

吴孟达：起到平衡作用吧。因为他从没有真正肯定自己的时候，经常对很多地方、其他演员有怀疑，包括跟导演沟通的时候，也是需要我去平衡。我跟他很熟，互相了解，很有默契，彼此肚子里想什么，一个眼神就知道。

许知远：昔日那么一段非常亲密的友情在之后消失了，这对你来说是很大的遗憾吗？

吴孟达：我有的时候也在想这是什么原因。现在我和他感觉有一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当然，我生病进医院他也关心。《美人鱼》，他也想找我去拍，但那时我身体还不行，横店又是天气最热的时候，我就拒绝了。另外还有徐克帮他拍的一两个戏也找过我，我也是时间没凑上，这些差错是不是加深了大家心里的误会，我不知道。说真话我的心不是这样子的，相识一场，有这样的缘分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也许以后我们会有机会吧。

许知远：有机会你们俩坐下来再喝一杯，你想跟他聊什么？

吴孟达：我觉得会聊聊过去的种种。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当老板了，财富非常多，但快不快乐我不知道。思想上和我还像以前那样同步吗？也未必。很多私隐的东西，他不讲我也未必会讲。

许知远：你觉得《大话西游》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吴孟达：拍《大话西游》时，我们每天晚上一起吃饭讨论，聊明天怎么拍：台词有没有更好玩的表述方式，剧情往哪个方向观众会更喜欢……当时大家都很用心、投入，但没人把它当成经典来拍，不然很多地方就会放不开。所谓经典都是不经意的。

许知远：什么时候感觉到港片明显衰落了？

吴孟达：《大话西游》之后吧。《大话西游》是 1994 年拍的，算是高峰，香港的市场又小，之后就慢慢走下坡了。内地那时才起步，我 1999 年来的内地，商业片还在萌芽的阶段。

许知远：好多人怀念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怀念所谓的“香港精神”，你觉得香港精神到底是什么？

吴孟达：怀念是因为那时我们比较容易满足，又踏实肯干。不管做什么，哪怕洗碗或捡垃圾，都能养活自己，再富裕一点就能去养一个小家庭。现在就好像很渺茫，看不到希望。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危机，因为你再怎么算，也没什么办法让香港的房地产缓和下来，它只会向上，这个地方就这么大，你叫那些年轻人怎么办？他们在香港长大，受教育，可出来社会后却没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年轻人即便能找到，距离买房也太遥远了，香港随便一个房子上千万，他们打工要打多久？

许知远：你对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建议吗？

吴孟达：多往外面想想，这里没路了就往外冲。你了解香港之后就会知道，机会更多的是留给了一些更需要在香港活的人，而你要面对太多竞争。如果觉得自己有才华，那就往外闯，外面有一片更大的天，你要敢于试啊！不迈出第一步，哪知道第二步的精彩。

许知远：如果重新来过，你想略过年轻时那段荒唐的时间，还是觉得它是不可避免的？

吴孟达：年轻人肯定轻狂，自以为是，要不然不叫年轻。但慢慢会察觉到，好多英雄人物、江湖大佬不过是表面说说，骗小孩子的。那个年代，我们就是小孩子。

许知远：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江湖可能是个骗局？

吴孟达：也幻想过自己可以当大哥，但到底要怎样当，怎么让小孩子信服呢？我不知道。其实我不是那种人，打打杀杀、欺负弱小，我做不了。可能跟我妈妈的教育有关吧。

许知远：那你现在呢？

吴孟达：随心所欲不逾矩。慢慢收回节奏，然后调整心态。年轻时只知道冲啊冲，什么都不怕，不懂装懂。老了就反过来，懂了要说不懂，多好，难得糊涂。

许知远：我觉得我很容易烦躁，你是怎么保持好心态的？

吴孟达：时间的问题，当人生的甜酸苦辣都经历过时，就没那么生气了。每天能吃上安乐饭就好，其他对我来说没什么。像现在吃的姜母鸭，这姜就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就是配角吴孟达。

许知远：这么多年一直演配角，有没有想过要演主角？

吴孟达：主角有主角的困难，配角有配角的优势。配角要配合主角，衬托主角，多不容易的任务。没有姜，这鸭会是什么味道？就另一种味道了。

许知远：但观众还是更喜欢主角？

吴孟达：对我来说没有这个障碍，我不觉得观众看到主角就都喜欢，有时看到我也会啊。当然对我的喜欢是通过那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包括你们，到现在还一直在让我骗。

演员真的是骗子。骗你什么？你去买杯子，几十块就能拿回家，那你看电影也是几十块，看完之后什么都拿不走，回家可能还骂戏烂。我们演员骗你的感情，骗你心目中的感觉，用心地骗，骗了几十年。

许知远：你最怀念人生中哪一段时光？

吴孟达：没想过这个问题，身边有最贴心的人的时光吧，比如和他们裸泳。我不会想自己的事业，或在演艺圈的点点滴滴。

许知远：有一天你们再去裸泳就好了，等到七十岁的时候一起去裸泳，多美好的事情。

吴孟达：幸好以前没有手机拍照。现在如果原班人马去裸泳，笑翻天。

许知远：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梦？吴孟达：本来就是一场超大的梦，所有人都是。

1954 年 出生于台湾台北

1982 年 在台湾发行首张创作专辑《之乎者也》

1988 年 发行音乐专辑《爱人同志》

1990 年 于香港创办音乐工厂

2004 年 发行音乐专辑《美丽岛》

2009 年 与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组成的纵贯线乐团展开为期一年的纵贯线世界巡回演唱会

2017 年 发表第七张国语创作专辑《家III》，为其阔别乐坛十三年的复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