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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我们的小姑娘都想来看你。
吴孟达：谢谢，我出名就是靠帅而已，没其他的。
许知远：当年坐火车到尖沙咀后，对香港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我坐火车到了香港之后，爸爸来接我，手里拿着一种橡皮糖——现在好像没有这种糖了。我一个，我姐姐一个，我们俩都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一边手上拿着糖，一边嘴里还在吐，不停地吐。那是我们第一次坐车，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晕得不得了。到香港之后，住在一个叫作“香港仔”的地方，挺远的。
许知远：香港仔，阿巴町
。
吴孟达：对，阿巴町那个时候很穷。
许知远：好多渔民和船在那里。
吴孟达：阿巴町当时是渔港。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住在那里的老屋，里头好几户人家，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大家时时为了洗澡、煮饭吵架，都是些小事情。但也就这样一直住着，因为租金便宜。
许知远：到了香港就立刻上学了？
吴孟达：对，上小学。之后政府就开始提供廉租屋，再加上我弟弟也出生了，家里变成六口人，我们就申请了独立的屋子，大概二十多平米吧，有自己的厨房和厕所。
许知远：当时是住在哪里的公屋？
吴孟达：香港仔渔光村。那个时候我大概十来岁了，又是长子，只能睡地下，弟弟们还需要照顾呢。后来我姥姥也来香港，我家就变成七口人。我记得我老爸那个时候一个月赚五百块钱，那是五十年前，五百块算了不起的了。但一大家子人要吃饭，要读书，一大堆的生活开销，还是很困难。
许知远：你爸爸当时怎么可以赚到五百块钱？
吴孟达：他一开始先是打工，等我们长大一些以后，负担没那么大了，就自己开了一个小铺子，做一些食材药材生意。现在那个老店还在呢，很多老客人专门从台湾过来。我十八九岁的时候，也到店里帮他打下手，负责切鲍鱼、高丽参什么的。客人跟他在聊天，我就把最好的那两片鲍鱼偷掉。挺好玩的，很怀念。
许知远：那时候小孩子的娱乐是什么？
吴孟达：唯一的娱乐就是去电影院。那个时候穷，去一次电影院不便宜，一张票两毛、四毛的，光两毛钱就要存很久，家里不给我们零花钱。但那时影院检票不严，我总是带着两个弟弟先用一张票一起挤进去，然后躲在厕所，等电影开场了关灯后，再偷偷跑出来挤在一个位子上看。
许知远：两毛钱能买到什么？叉烧饭可以吗？
吴孟达：叉烧饭很奢侈的，一般哪有吃叉烧饭的。
许知远：那你一般吃什么呢？
吴孟达：粥啊，油条啊。
许知远：你印象中看的最早的电影是什么？
吴孟达：是香港的粤语长片
，我从小就喜欢看。讲真话，我小时候属于街童，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乖乖待在家。我爸爸挺严肃的，传统的那种老派父亲，所以我什么事都很当心。在他面前，我就得假装把书拿出来读，其实左眼看右眼，早就走神了，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回来之后成绩单都不敢给老爸看。
许知远：那时候你爸爸希望你长大之后干什么？
吴孟达：肯定是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他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先打工，后来能做小买卖，很满足了。其实我也是满足的。
许知远：你看过哪些粤语长片？
吴孟达：太多了，那个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影，陈宝珠、萧芳芳都是我的偶像。看完回去就模仿，我爸妈说我生下来没两岁就会模仿了，会学着人家唱歌。再后来有了电视，我们就改看电视。
许知远：那时候最厉害的电视明星是谁？
吴孟达：应该是梁醒波、李香琴，还有比较年轻的杜平。可能你不太熟悉，但在香港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明星，所有市民晚上到点就去看他们。
许知远：那会儿是不是香港非常有朝气的时候？
吴孟达：香港那时什么都没有，就像个加工厂。地方小，又没有农业、渔业，只能靠加工。那时主要是加工电子产品，属于高科技，我也做过一阵子。
许知远：最初当演员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吴孟达：我从小喜欢看戏，不喜欢读书，那时候我就很羡慕演戏的人，心里想这些人的工作太简单了吧，还不用准时上班。偶然经过小摊看到报纸，大字标题就是谁谁谁去马来西亚登台了，我心想“做这行出人头地看起来很容易啊”。朦朦胧胧地，我觉得自己应该也有这个机会。所以终归是贪慕虚荣的心态，这是真话。
许知远：一考就考上了，还是挺意外的吧？
吴孟达：我考上无线艺员时，只有我妈妈知道。那时候我还在店里帮爸爸干活，他一直希望我能去读夜校。我妈妈就帮我一起瞒着他，骗他说我去上夜校，学英语，白天依旧去店里帮忙。
许知远：晚上去练表演。
吴孟达：是的。直到快毕业时，我客串TVB一部剧里的家丁角色，那时我们家已经买了电视，到了吃饭时，我心想糟糕了，这一段好像有我的戏，希望老爸不要看到。然后电视里闪了一下我，他就蒙了，又不敢肯定，就开始注意看。结果我后面还有两句对白，清清楚楚，跑不掉了。我老爸傻眼了，问我，你怎么去了电视台？我说我在那边的训练班。他很生气，拍桌子骂，说电影圈子最不好，你好好的书不念，好好的店不顾。当时我是真的没有兴趣念书，贪慕虚荣。
许知远：后来发现你爸爸说的是对的。
吴孟达：有一部分对吧。爸爸反对，我妈妈就在一旁帮我解释，我又信誓旦旦地表示白天照样上班，只有晚上才上课。老爸也没再说什么，我们俩都不吭气。直到晚上要睡觉时，他还一个人在看电视，我倒了杯茶给他，他接了，这个事就算过去了。第二天我照样去店里上班，差不多到点就告诉他，老爸我去上学了。那时正好也快要毕业了，训练班很短，就一年。
许知远：那时训练班的训练方法是什么？
吴孟达：很多老师只是启蒙你，主要还是靠我们自己——有些人是真的很用心，比如周润发，而我们学的也是那一套，但我们就感觉很朦胧，只能凭自己的本能，或者模仿前辈。
许知远：最后毕业你是考了第五名？
吴孟达：对，老师很喜欢我。在谢师宴上我是学生代表，致谢师辞的。
许知远：那很威风。
吴孟达：对，那时杜琪峰不是我们的同级同学，他平时在TVB帮老师处理一些文件，像是写字楼的小差吧。他常常偷看老师给我们的评语，然后给我们打小报告。
许知远：对杜琪峰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傻傻的，有一股冲劲。虽然我年龄比他们大，但我们之间有共鸣。因为我是一个“坏孩子”，经常带他们去玩、去逛，看一些那个年龄段好奇的东西，包括去南丫岛潜水、游泳、抓鱼。我把他们带坏了。
许知远：当时干过的最坏的事是什么？
吴孟达：游荡，到处漂泊。最坏的，是我们裸泳。我、周润发、杜琪峰、林岭东一起裸泳。他们刚好跟我一个小组，我是组长，编剧、导演都是我。那时写的重要戏份肯定都在自己身上，我演的都是流氓、坏人。
许知远：对周润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吴孟达：他太高了，超过一米八。那个年代不流行长得高，因为要找一个同样够高的女孩配戏，会很难。所以他演男一号的机会很少，总演路人、衙差这样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回拍《大江南北》，原本的男一号在开拍之前扭伤了脚，得临时重新找人演，结果就找了周润发。我演反派，正好跟他对立。之后慢慢有导演觉得周润发演得不错。
许知远：毕业之后，大家普遍的出路是什么？
吴孟达：整个无线的课程结束后，当时还剩下二十二人，得到老师认同的只有七个人左右，我是其中一个，还有卢海鹏、周润发、林岭东他们。我们七个和电视台签了“全约”，每个月有固定的薪水，五百块左右。其他人都是临时演员，每次演戏给五十块钱。
那时候的五百块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连坐车吃饭都不够，所以我们都很拼命，不管什么节目都挤着上。
许知远：挤的秘诀是什么？大家都在挤，怎么你就能挤到？
吴孟达：靠关系。以前都是这套，“导演，不管是什么路人啊茶客啊，我都有时间”。到现在也还是一样的。
许知远：你觉得你这方面的能力行吗？
吴孟达：我是比较善于应酬的，特别懂得人情世故，偶尔赚了点钱，就请导演、副导演吃饭。我没有敌人，尽管可能有些人让我很不高兴，但我也只放在心里。何况本来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我总会找台阶下，重修旧好。这可能跟我的星座有关吧，我是摩羯座。
许知远：当时见过邵逸夫吗？
吴孟达：没见过，当时邵逸夫还没有发展电视剧这块。我客串过邵氏电影，最早是 1973 年年尾，在李翰祥的电影
里，演六君子的其中一个，没有对白。
我印象最深的是，演六君子游街那一段，接下来就要被杀头了，但从头到尾我只看到导演的背影。副导演来催我们赶快化妆换衣服，说导演要见你们。大家于是穿好清装在化妆间等，等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叫，我们不敢到处跑。
等吃完午饭，副导演才过来把我们带过去。李翰祥导演当时正好在那里拍一个镜头，坐大班椅上，拿着雪茄，转过来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拍戏。大概过了半小时，好像突然记起我们了，就又往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我们六个人头也不敢抬太高，带着一点僵硬的微笑。那个时候想让大导演相中你多不容易啊。结果他只是看了看，也不跟我们说话，又坐下来拍他的戏。副导演说，你们回化妆间等。又等了老半天，一个场务进来说，今天收工了。
我的妈呀，等了一天，也没拍到戏。我们当时关心的不是演不演，而是有没有薪水。有个前辈，岁数比我们长一点，就告诉我们说，一般化了妆就能有一半工钱，就是两百五十块。我们就慢腾腾地开始卸妆，因为要等着坐邵氏的公车去市区。卸了老半天之后，差不多班车都要开了，副导演过来说，你们等等，待会儿发钱。哎呦，这才心头大石放了下来，发了五百块，开心得不得了。
许知远：什么时候第一次感觉到名声来了？
吴孟达：很早，1979 年的时候。那个时候真是糊里糊涂的，突然间《楚留香传奇》就火了。你知道台湾那个时候很喜欢看我们香港的电视剧，《楚留香传奇》一播，司机连计程车都不开了，大家都要回家追“楚留香”，追赵雅芝。那个时候我在台湾也很火，跟后来的周杰伦没分别。我在那里住酒店，一开门就是一片女明星在等你了。
许知远：把持得住吗，把持不住吧？
吴孟达：对啊，年轻人荒唐，胡闹，轻佻。到处有人找你拍照签名、送小礼物，到处是美女投怀送抱，肯定会迷失、膨胀。
许知远：小伙子们听完之后可能都特别想过一下这种生活，你怎么劝他们？
吴孟达：我不阻止大家去过这种生活，但得有一个度，没有度什么都不行。
许知远：但是这很难控制吧？
吴孟达：对，我当年真的不会控制，要不然后来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但我也感谢这份苦，从此我才真真正正开始去了解什么叫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