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在和你的谈话中,我感到你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好像有老顽童的天真,这是那个时代带来的特征吗?
许倬云:我也说不上来,我想可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逃过难。到外国来读书也都挺辛苦的。在外国读书的经历,各人有各人的幸运,各人有各人的遭遇,都是无中生有、苦中作乐,这样一来,老夫子的性情就不多。道貌岸然的人有,我不做那套,开口就是经典,我也不要,我偏好性情中人这一类,比如白先勇,性情中人,了不起。
许知远:你回忆过去的文字都很动人,现在还会常想起哪段时光呢?
许倬云:回忆最多的是抗战期间。抗战期间的经历影响我一辈子,也影响我念书的方向,以及我关心的事情。抗战期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残疾。七岁时,抗战开始,我那时候还不能站起来,到十三岁才能拄着棍真正走路,别人都在逃难,我就跟着父母跑。我父亲是战地的文官,在战线前前后后跑,我们常常在乡下老百姓那儿借个铺,或者庙里借个地方住,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近。
我常在村子里面看,农夫在种田,妇女在洗东西,七八岁的小孩在地里抓虫子、拔苗、拔草。我那一段时间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进进出出,有的时候日本人打得急了,我们临时撤退,撤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时一退就退到神农架的边上。这些经历让我看到了很多老百姓的日子,所以我的心一直念着那些人。
许知远:这段经历对你后来的历史写作有直接影响吗?
许倬云:我的第二部英文著作是《汉代农业》,讲怎么种田。老百姓的事,是我兴趣最大的。
我们的城市被日本人占了,打了八年仗是靠农村撑起来的。农村的力量是强大的。四川一个省提出两百万壮丁,草鞋、步枪、斗笠,一批批出来,基本上都没能回家。连前带后,我们七百万兵员阵亡。那时,各地撤退或者拉锯战的时候,前线撤到农村,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接纳难民。有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没有一句怨言;没有吃的,一群人一起挨饿。满路的人往内陆奔走,没有人欺负人,没有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是先让老弱妇女走,自己留在后面。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跟孩子说,你们走、走……
许知远:是不是这样的经历让你对中国始终特别有信心?
许倬云:所以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许知远:你探究不同文明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你认为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和其他文明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许倬云:中国尊敬过去,不否定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不肯切断,这和西方分析的角度不一样。过去西方分析是分而细之,又重新整合。但现在愈分愈细,每一个人分一小块,不注重长程的演变,不问来龙去脉,就切一段做他的专门事情,彼此之间也并不商议,也并不讨论。
尊重历史不是说一切都绕不开过去——你要尊重它,因为它是来源,你今天的问题就出在过去。但是检讨历史,也要记得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是要负责任的,不是我两手一伸就没事了,下面听我话的人监督我,我也要对他负责任,不能乱说。
许知远:你觉得历史的意义是什么?在历史中觉悟,对一个社群、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个体,真的那么重要吗?历史会成为很大一个负担吗?
许倬云:它是负担,也是本钱。如果不愿意去改,这个就是负担;但它也是本钱,因为它呈现出来的问题会让人去想我们不要重复历史,历史的错误我已经看见了,我要去找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许知远:刚刚你说到对中国的信心,你对中国文化最有信心的是什么?
许倬云:我最信任中国人自尊自重。中国人注重的是“气”,天地间的正气,每个人身上都可以禀赋到一点,这个正气就是“神”。不是具象的神,不用祂来吩咐你,你不做事我赶你出伊甸园,而是你自己培养自己。我是宇宙之间的人,每个人心里存在着这个,人为大,我不自尊,人家谁会尊敬我。
中国人当年到海外打天下的时候,一切条件都不好,可他们挣扎站出来,铁路工人让人尊敬,最难的路段叫他们做,最精准的部分叫他们做。他们造成的铁路在工程上的成就,比任何其他工人都好。没有得到公平的待遇不在乎,我做该做的事,这很了不起。下来以后,开小店,做个洗衣作坊,没关系,我用自己劳力赚来的,我不惭愧。子弟教育也很要紧,一个是要子弟受教育,一个是我自己自重,今天大多数华人还有这个想法,这是我们最强的一点。
中国的世界是什么?中国的世界是以人为头,没有上帝,天心是人心。
盘古就是人,左眼太阳,右眼月亮,头顶就是青天,脚底就是大地,身上的血脉就是河流,骨骼就是山岭。这个盘古就是象征,天地人,人为贵。没有人的眼光,没有人的知识,没有人的感情,没有人的智慧,就没有天地。这个是中国的好处,也是中国的缺陷。
它最大的副作用是,中国人讲伦理,讲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关系、各种亲疏关系、各种尊卑关系、上下关系,等等,这个就构成了一个优势和弱势之间的差别,使得我们人人都想做皇帝,人人都想做太祖,人人都想做帮会的头头,还不够,还二代,还三代,还不够,表弟、舅爷都得上。这种秩序深入人心,使得我们没有办法解放自己,也绑住了我们自动自发的精神,绑住了我们弱势人反抗的精神。
许知远:“五四”当年就想应对这些问题,现在刚好过了一百年,你怎么看当年?
许倬云:“五四”是一个“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局面。被打了快一百年了,从 1840 打起,一闷棍一闷棍打下来,打糊涂了,急着改,药铺里面乱抓药。我对胡适先生非常佩服,我个人感恩他对我学业的帮助,但是他把很多事情简化了,这个是当时的失误。
许知远:这是不是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当时整个太匆忙了。
许倬云:就是太匆忙了。赛先生跟德先生怎么解释?赛跟德是什么内容?没有教大家,没有提醒大家,没有说这个内容复杂得很。赛先生得来的东西是牛顿力学的科学,是正面的,一切都照着规矩做的。但那以后就对科学有了迷信,科学变万能,科学变符咒……科学不是,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德先生,没有解释民主、自由、平等之间的差别,其中究竟有哪些弊病,究竟德到哪个地步?代议制吗?全民制吗?这个口号一来,就完事了。“五四”应该是文化启蒙的事情,结果变成个教条。
许知远:你说什么时候这种价值混乱才会过去?
许倬云:要在里头能够让自己喘得过气来,自己能仰着头说我不怕这,不怕那,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
许知远:你碰到二十世纪这么多重要的人物,认为谁有这样一种特别开阔、有自信的胸襟?
许倬云:到一定地位上都不开阔,没权没名最开阔,你我都开阔得很。
许知远:那你觉得历史学家在价值转型的过程中可以做什么?
许倬云:我们可怜得很,我们只能记人家做过的事。我的另一行是社会学,所以我在历史里摆点社会学的东西进去,就可以做得比较自由。
历史学家可以做的,不只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东西,要活学活用。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这样子排历史,就可以排出无数的选择,让我们在找路的时候,绝对不要只有这一条路。
学历史还可以学到从个人到天下之间各个层次的变化、变化中的因素。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一点的是社会,更长的是文化,然后是人类文化,最长的是自然。
许知远:这么长段文化的尺度下,人显得那么小,人怎么样获得自身的意义和价值?
许倬云:我的理解是这样子的。太平洋上的孤岛,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一样有日落日出,一样有花开花落,一样有春夏秋冬,那个世界,我们没见过,我们脑子里面就没有它。今天能照相了,我们才晓得黑洞里是什么,我们的宇宙知识多了一大块。宇宙万物是在我们脑子里认知出来的,所有我们知道的,或者用肉眼看见,或者用机械的眼看见,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见,哲学能推理到最远最远。
所以人接受教育,不是说你受的教育换得吃饭的工具,也不是说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怎么相处,而是要有一种教育,使人养成一个远见,能超越你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到的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去扩展可能性,可能性是无穷的。
许知远: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抽身来看,怎么看待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呢?
许倬云:我尽我本分,我学这一行,做我该做的事。我想尽量去做,尽量开拓几条新的研究道路和新的观点,留给年轻人,让他们去碰缘分、碰机遇。像国内的年轻教授,我大概和前前后后十来个有过交流吧,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情况和我接触,我在不同的情况上帮他们发展。对他们,我舍得花时间、精力开讨论会,一对一地讲,也愿意给他们的研究方向提建议,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都有,尽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