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你最近常提到常民的重要性,为什么这么强调这一点呢?
许倬云:因为我们同行的各种著作里,通常只注意到台面上的人物,帝王将相或者名人,讲的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老百姓的日子没人管。所以在《中国文化的精神》里,我讲的就是老百姓过日子吃饭,都是人与自然的调和,而且调和是动的,不是静的。今天是小满吧,我们中国有二十四个节气,过日子总是注意到人和自然的变化同步进行。
春天是什么样的季节,要看什么鸟、赏什么花,以至诗词歌赋、绘画都是配套的。诗歌里的情绪是人的事情,但情绪后面藏满了自然的变化,人和自然永远不脱开。我一辈子最喜欢的诗句是李白的《忆秦娥》里的八个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八个字,四个时段,都是风景。这八个字里有兴有亡,残照秋天,汉朝已经老早过去了。宇宙的变化、人世的兴废统统融合在人的情感里。这种情绪,这种气派,别的语言里是很少很少的。英文里没有文字的形象,只有声音,所以显示不出这种东西来。
再比如说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在”字,一个动词,就把前面那些零零碎碎的形象全笼括在内了。这也只在象形的文字里才有。
我们常民的日子,可以说无处不是诗意,无处不是画景,无处不是跟自然相配,无处不是和人生相合。这种生活不是说只有知识分子才有,一般人一样有。老头散散步,大雁已经成行了,往南边飞了,眼下都是一直深切地和四周围相关,这种不是美国的生活、欧洲的生活能看见的。
许知远:这种生活被中断了,现在正在重建。在中国历史上,还有哪个时代也面临现在这样一个大规模的重建?
许倬云:明朝亡了以后,中国的大道理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幸好明末清初有一些人物了不起,顾炎武、全祖望、王夫之,留下许多可读的书,他们在检讨,我们为什么错了,错在哪里,全祖望还特别提出将来该怎么走。其实他们检讨背后的根据也不外乎从张载的《西铭》过渡到王阳明的《传习录》。王阳明《传习录》吸收了很多很多佛教的道理,今天还有可以用的地方。
许知远:你觉得对于中国的常民来讲,历史上这么多朝代,哪个朝代最宽容、最幸福?
许倬云:汉朝。汉朝国家的基础放在农村,人才才能出,财富才能出。农村是交通线的末梢。城市都是交通线上打的结,是商人、官员的转接点。“编户齐民” ,汉朝是做得最好的,到后来南北朝毁得很厉害。真正讲起来,唐朝也不错,可唐朝的基础不在农村,而在商业道路上。讲到这里,我要讲,历史上,中国面对一波一波游牧民族的侵略,欧洲也面对一波一波骑射民族的侵略,为什么中国站得住,他们站不住?
地理条件是一个原因,中国的长江黄河之间有一大块完完整整的土地,农业发展快,村子挨村子,一大片,坚实得很,你进来非跟我走不可。黄河长江下面是湖泊河流区,再下面是沿海河流的灌溉平原,这三片形成一整块。这扎扎实实一大块,是世界最大块的农耕地区,最精致的精耕细作,这个便是中国的本钱。所以现在人为加快的城市化(毁掉农村)是不智之举,揠苗助长。发达到一定的地步,城市化自然会出现。城市富,城市强,但城市是不固定的,人口是流动的,农村稳定、安全。现在美国农村是保守力量,城市是自由主义,完全无法沟通。
许知远:对美国来说,你觉得常民生活在哪个时代最幸福呢?
许倬云:在美国,常民最幸福的日子,我认为是“二战”以后的十年、二十年间。1950 年到 1970 年间,常民日子过得好。社区完整没有碎裂,生活的差距不大,没有很穷的人,富人也没占那么多的财富。每个人有尊严,有自信,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当和谐,不止乡里这样,城里也一样。后来慢慢城里的小店铺一家一家见不到了,连锁店一家一家出来了,市场出来了,这些人就慢慢消失了。
许知远:你也说过,现代世界都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人无法安身立命,西方、东方都有相似的危机。
许倬云:现在全球性的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于是无所适从。而世界上诱惑太多,今天我们的生活起居里,有很多科技的东西。没有金钱,你不能过日子,没有手机,不能过日子,你必须要处在这种生活中间,你不能独立,得随着大家跑,大家用什么,你跟着用什么。
尤其今天网络、媒体很发达,每个人彼此影响,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听到的信息很多,不一定知道怎么拣选,也不知道人生往哪个方向走。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会想想我怎么过日子,为什么过日子。顺境里的人不会想这些。今天日子过得太舒服,没有人想这个问题,忙的是买这个,买那个,忙着赶时髦。
许知远:这种盲目最终会导向一个很大的灾难吗?
许倬云:自古以来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阶段,用德国人雅斯贝尔斯的说法,是轴心时代。那个时代冒出一群人来,提出大的问题,多半是提出问题而不是给出答案。那些问题今天还在我们脑子里边。那一批人问的问题,历代都有人跟着想,我们也都在做注脚。可现在对大问题做注脚的人越来越少,因为答案太现成,都像思想上的麦当劳,随手一抓就一个,短暂吃下去,够饱了,不去想了。所以今天物质生活丰富方便,精神上空虚苍白,甚至没有。人这么走下去,也就等于变成活的机器,没有自己了。
许知远:在人类历史上有没有和现在相似的时代?没有方向,没有判断。
许倬云:有,氏族时代就是因为大家吃饭也没问题了,农业够发达了,新石器时代的草莽时代已经过去了。社会秩序基本上也可以了,有大的社群、大的部落了,若干大的部落构成很大的部落国或者列国,于是开始国与国争,不同的想法斗。
于是这个时候孔子也罢,犹太教的先知也罢,波斯人里的琐罗亚斯德 也罢,碰到这些不同的念头,不同的想法蹦出来,看到许多零碎的疑问,他们在想该怎么走,怎么整合。
今天的教育不可能教育出这种人来,今天的教育,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所以今天的大学教育是令人失望的,尤其美国式大学教育,最大的缺陷是零碎,它是吃自助餐一样的。
许知远:那怎么应对这样的时代呢?如果一个人不甘心,他的力量又这么微薄,怎么自我解救呢?
许倬云:今天的书刊、信息、搜索工具足够丰富,只要肯用心,一个人可以从基本的阅读能力、最起码的思考训练底子上,自己摸出道路来。
这个也是新闻界、知识界要做的事情,所以我愿意和你讨论、谈话,二话不说答应了,就是希望借助你们。我觉得你们做的是该做的事,是好的事。一万个人里有两三个人听到耳朵里去,听到心里面去,我也满足了,你也满足。
许知远:你遇到精神危机的时候,解决方案是什么?
许倬云: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馁。幸亏我生下来就是如此,要是长到十五岁,一闷棍打下去,那就起不来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看东西要看东西的意义,不是看浮面,想事情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