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许老师好,总算见到你了。我大学就读你的书,那时候还是小册子,《从历史看领导》《从历史看管理》,后来开始读你大部头的书,再后来你开始写那些通史,我又买了很多。
许倬云:我是三部英文书 连成一串,从中国古代新石器时代的发展讲起,经西周一直到汉帝国的成立和治理。那三部书等于涵盖整个的古代史。那是我真正的本行,于外都是岔出去的。
许知远:后来我去了二里头,再看你的书就会有更多的感觉。
许倬云:我在大陆考古,每年走一个省,看了十年考古,很有益处,现场看的跟书上看的不一样。
许知远:所以现场感对你的历史写作有很大的冲击,是吗?
许倬云:对。我也不能爬下坑,那个坑一挖可能是二十尺深,有的地方把我放到箩筐里吊下去,有的地方把我放到藤椅上抬下去,挺有趣的。
许知远:你最近在写什么新书吗?
许倬云:刚刚写完一本《美国六十年沧桑》。我在芝加哥念书时,念的是两河流域和埃及史,那一套东西让我注意到西方的源流,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可是我八十八岁了,也没太大的力气。2012 年开大刀以前,我写字挺快的,写得不好看,但是挺快的。开完刀以后就不能写字了。现在脖子不能弯下去太多,因为我的整个脊椎是钉死的,我的手指头功能也不行了。这个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太太非常辛苦。我开完刀以后的几部书统统是口述笔录。
许知远:口述写作和之前用笔写作差别大吗?
许倬云:差别不大,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书上写的。我念得不快,但是不需要太多改动。
许知远:从 1970 年到现在,你观察匹兹堡这个城市快五十年了,觉得它的变化是什么?
许倬云:匹兹堡是钢都,你们有兴趣应该去看一看,几十里路长的烟囱,那是美国的实力所在。因为这个缘故,欧洲的移民一波一波进来,都是工人。美国向西开发,匹兹堡是大门,一路开发过去,我叫它“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这里开始往西走,四十几个民族,每一族都留下一个影子,每一族都留下几个基地。所以第五街上不断有教堂建起来,每一座教堂就是一个民族或者一种信仰的中心,十几家教堂,就代表十几种族群。
匹兹堡等于是欧洲移民的缩影。在这儿我能幸运地跟不同的人谈话,跟不同的人见面,跟不同的人交往。在匹兹堡这儿,等于看见了美国。
许知远:1970 年你来匹兹堡大学教书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美国力量”那种东西吗?
许倬云:没错,从我家里往外一看,晚上半边天是红的,白天半边天是黑的。我们学校的学术大楼,你们该照个相,那里有座塔,别的学校没有这么高的塔。我来的时候到那儿一看,是座黑塔,后来工业“死了”之后,它又变回白塔了。风霜雨雪,把当年的灰尘洗掉了。
许知远:这几十年,你看到这个力量的变化是什么?
许倬云:美国工业化真正起飞是 1850 年,巅峰时代是“一战”以后。我往前说点,1900 年左右算是巅峰开始,逐步逐步走,走到 1980 年左右,衰落了。1980 年以后惨得很。每隔几个月,你就听说哪个工厂关了,哪个工厂搬了。搬一个工厂意味着一个镇的人失业,关一个工厂意味着几万人没活干,惨得很。
工人都是技术工人,有经验、有能力、有尊严。那个时候,一到黄昏,你到市场、超市去看,老工人头上戴个帽子,压得低低的,领子拉得高高的,偷偷到后门去——超市把当天卖不完的东西搁到后门口让他们拿,罐头、面包……工人拿了就快快跑。有尊严的人过那样的日子,惨啊,到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许知远:所以你看到了这里的“工业文明的挽歌”?
许倬云:对,你想想当年工业的实力,这里曾经占有全世界钢铁产量的四分之三。财富方面,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是工厂主垄断财富,现在是大财团玩钱,钱生钱,钱子钱孙,比生产快多了。这个阶层越来越固定,美国的大财阀不到五万人,掌握全国财富的百分之九十。
有一点好处,财富也在周转,所以每一家学校都有相当大的资金数目,慈善机构、基金会也都有相当大的数目。中产阶层退休后也还可以,不仅是温饱不愁,还可以对后世不太担心,管不了三代,管两代还可能。可是这个也在萎缩,全在萎缩。财富越来越集中之后,上面一收网,下面老百姓全饿肚子。所以把下层丢到安全圈外,他们的愤怒和激化是大危机。
回到刚才说的美国衰落的问题。最近有个畅销书作家本·夏皮罗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表了一个演讲,演讲内容出版为一本书叫作《历史的正确一面》( The Right Side of History )。“right side”是双关语,一方面指保守者右派眼中的历史;另一方面,指讲对的话的人,是“准确”的意思。这本书讲的是美国的衰落。它说欧美的文明有两个源泉:犹太的上帝、希腊的求知,这两个合在一起,开启了基督教的世界——不只是虔诚地信神,还有就是相信有了神,神会归纳出一套最好的尽善尽美的天地,它有迹可循。他们晓得有个准确的答案在那里,要按最高的理性去追寻,要接近它。所以理性和进步,是欧美基督教世界的原动力和支撑他们的信仰,使得欧美在最近五百年独霸世界。但是现在“神死亡了”,神被扬弃了,所以欧美的白人世界要衰落了。
除了它讲的“求知”外,还有一条没讲:雅利安人、印欧语系民族,从高加索山底下,黑海边上,水草丰美的地方,驯养了马匹,发展了骑射战斗。这些族群形成进取、掠夺、勇武、个人的特性。在骏马上奔跑的时候,一马千里,不想别人。不像步兵,步兵是方阵。他们也发展了军事民主制度,打仗的时候,每个战士都有意见,都有权利说话,一起商量制定战略,再一起打,掠夺的战果大家平分,以利益结合,来如风聚,去如鸟散。
自由(个人主义)、平等(分掠夺战果)、勇武、进取,当然还要有所得,才能团结在一起。这几个正好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精神。
许知远:你觉得由这一套价值观支撑的西方世界确实在不可逆转地衰落吗?
许倬云:不会完全衰落,但是会散。本来把大家结合在一起的宗教信仰、族群聚合,都因为都市化的关系在散开,散开以后美国无法凝聚。
但有两个转机:一是头脸人物的聚集,吸收新的血液,以及凝固他们的团结性。但这在我看来是不好的,这样之后就变成少数寡头政治,继续端到台面上来。
不要以为“五月花号”从普利茅斯来了,这里就成立了一个新的自由平等的社会,没有。有一批人——教会里面管事的——被大家奉作领袖的人物,从还没有美国、也没有十三州,也没有所谓殖民地的时候,就有了。今天波士顿有个地方叫灯塔山,那里的几十家人家,是当时英国殖民地里的头脸人物。
从“五月花号”到 1850 年,也就两百年的时间。他们是波士顿的婆罗门,是贵族。你看美国总统,早期都是波士顿贵族里的;晚期的,你要看名字的第二个字,也是从那儿出来的。
美国第一个起来的大财团是波士顿银行,后来转型成纽约银行,后来又有花旗银行,等等。美国今天有九个大财团,至少有七个是从波士顿集团出来的。这九个大财团掌握了全美国的经济命脉。所有大的富人、权贵,他们的钱你是看不见的,滚在华尔街、芝加哥的商品市场,滚在各种银行贷款里,这是真正的美国贵族。
第二个做法是好的,小社区自己求活。小社区不一定是村子,不一定是镇子,比如洛杉矶有几条街,那几条街就可以合起来做点事。我们看到过这种事情的,从我收集的资料里面看到不少于一百个例子。集体排出一个单子,修炉子找谁,修电路找谁,修管道找谁,盖房子找谁,这一圈里两三千人,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省钱,互相有感情。
几千人构成的社区慢慢在出现,这是第一步凝聚,等于古代的部落,然后这个小社区和那个小社区结盟,做更大一点的共同事情。
既然没有上帝帮忙了,只有两条路,一个是上层往下通,一个是下层往上合。
许知远:那你看未来的海外华人群落会变成怎样?
许倬云:华人在这里永远分成两阶,一阶是中产阶层,技术人员、学术人员、管理人员,但不会变成大财主。另外一阶是餐饮业从业者,永远打工,永远赚个辛苦钱,永远上不去。过去“中国城”的社区性质也不存在了。华人未来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容易,并不好过,因为白人居第一,印度人居第二,印度人英文讲得好,作风也跟白人一样,有利就抓,毫不迟疑。中国人要收敛一点,谦虚一点,所以华人永远在中产阶层占一片。但是在人文艺术里,已经看见不少华人的年轻人冒出头来。可能出头最多的是建筑设计。贝聿铭父子都是设计家,林璎 也是设计家,我看见朋友里想做设计家的不少,正好在实用和艺术之间。我的孙辈这一代的话,超过一半人,大约二三十个,做了作家、画家、艺术家。
许知远:还有唱流行歌曲的。
许倬云:王力宏是我大姐的孙子,音乐细胞遗传了他妈妈家的,王力宏的妈妈很喜欢唱歌。我们许家没有音乐细胞。不过也难说,李建复也是我们许家的,他是我二姐的儿子,唱《龙的传人》。
许知远:刚才说到欧美国家遇到的这些困境,你觉得东亚这样一个文明系统,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许倬云:世界上大的文明系统里,只有中国有两千年的经验做一个天下国家的雏形,不是全貌,是一个雏形。古代中国就不太有“国家”这个概念,不管姓赵姓朱,或是蒙古,满洲,都融化在大的“中国”这两个字里。这是天下意识。但民族国家的国家意识,只有争斗。
所以我希望的是什么样?我希望的是没有国家的界限,政府管得最少,所有的事务在人跟人磋商、协议之后,大家一起做。这个是我希望的事情。其中有一环最难,情感最难。怎么样处理情感,我现在不知道。情感既伤人,又补人。没有情感,人不是人。情感太苦,所有维度里面,情感最难处理,所以理想世界里都没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