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我记得 1990 年你接受访问时说,如果再写一部小说,就写一部《红楼梦》加上《三国演义》。你觉得风云和风月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先勇:这是我大言不惭。我当时想,1949 年前后的大历史,那不是《三国演义》吗?我看了一些大家族,包括我们自己家族的起起伏伏,那不是《红楼梦》吗?如果这两个合起来,就应该是本大小说。又有风云,又有风月,文学是两个都有最好,两个都离不开,都是人生现象,尤其在咱们中国。
现在觉得写不下去了。我希望还可以写出来,就是小规模一点吧。常常有这个梦。
许知远:你那么年轻就写了《台北人》,那真的是一部杰作,后来你会有写作上的焦虑吗?比如我很难有更大的突破。
白先勇:会啊会啊,你已经写出了这个,不能再重复了,只能再往上爬,很难的。后来我写了《纽约客》,但那也是一种延续。
许知远:《孽子》这部小说当然是你个人情感和经历很重要的表达。这本书写出来之后,对你会是一个巨大的释放吗?
白先勇:同志议题在那个年代还是禁忌。在台湾,第一,没有关于同性恋的法律;第二,社会上还算宽容,但也算是禁忌。我觉得文学要写人性人情。凡是属于人性的都可以写,应该写。就像同志,从古到今都存在,虽然永远是少数,可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二,百分之一,那也有一大群人。他们的处境,他们的感情,值得写。
我蛮喜欢美国一个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他说,Nothing human disgusts me——凡是属于人性的,我都不会厌恶。那时候我想,要么不写,要写就绝对要百分之百地诚实,对自己诚实,对读者也诚实。我想这就是作家的神圣使命了。
许知远:这件事困扰你吗,对当时一个在台北长大的少年,是很大的困扰吗?
白先勇:是这样子的,一定的。在青少年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当时有种孤立的感情。我倒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蛮有自信的,我对自己的感情不会去贬低。
写完《孽子》以后,文学界、批评界,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静寂。可能不晓得怎么定位这本书,很难处理,蛮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后来才渐渐发现这本书的影响还挺大的,拍过电影,拍过电视剧,现在又上演舞台剧。它三度变形,都有一种突破,尤其是电视剧,拍得挺好,影响很大。我和曹瑞原导演很要好,我说你要是拍得不好,我拉你去跳海吧。这个拍得不好的话,很难看、很尴尬的。后来他拍得真的不错。
拍成电视剧之前也拍过电影,可能也是当时讲同志的第一个电影。不过被新闻局剪了好多刀,有点不完整了。过了将近二十年,2003 年,电视剧上映,这时社会的变动很大,很多同志小说得大奖,台湾在变。这么一来,影响就扩散了。我的朋友,一个女孩,她是同志,她母亲不谅解她,母女一年没讲话。后来这个电视剧播出来以后,妈妈看到了,感动了,跟女儿和好了。艺术这种东西,感染力大,说服力大。
其实我们的文学有这个传统嘛,《红楼梦》里面写很多的同性爱,其他小说也有。真正写这个很有名的一本书叫《品花宝鉴》。从《品花宝鉴》到《孽子》,中间一百多年。
我觉得《孽子》的舞台剧最成功,也还是曹瑞原导的,用了现代舞蹈。演阿凤的那个舞蹈家是太阳马戏团的明星,他爬上彩带,真的飞起来,好有意思。电视剧已经蛮感人的了,好多人看哭,但舞台剧更不得了。奇怪那个舞台真的有点邪门,我觉得好像有电流,好多人看哭。我想哭的人不见得跟同志有关系,是那个舞台剧触动了人性,这个最要紧。父子感情,母子感情,兄弟感情,情人之间的感情,这些情字,是触动人性的根本。
《孽子》其实在某方面也很严肃地讨论中国人的父子关系。中国的父子关系很麻烦的,很复杂的。
许知远:如果父亲看到《孽子》会是什么反应?
白先勇:我想,他会大吃一惊。不过我想他知道我的性向的,他知道的。其实我之前已经写过这方面的东西,我想他知道。我母亲也知道。父母对儿女有种直觉的了解,可是他们两个没讲,不提,不提最好。他对我,蛮器重、蛮尊重的,这点我很感谢我父亲。我的有些自信是从他那边来的。如果我整天挨骂、整天挨打的话,那可能要么变得很叛逆,要么变得很自卑。
许知远:你在写《父亲与民国》的时候,对父亲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
白先勇:蛮大的。我后来去查他的资料,看他留下的东西,我觉得我那么不理解我父亲,知道他那么少。我晓得他处境有多难,我越来越敬佩他。从前还不觉得,爸爸嘛,不就是身边的一个人嘛。离你很近的时候,你看到他的尴尬和缺点的时候,你看不到他的全部的。他站在大时代里,我没有理解他。
许知远:这种想理解父亲的冲动,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强烈?
白先勇:等我自己年纪大一点的时候。我在念大学的时候一心搞杂志,写小说。爸爸的历史是他讲给我们听的,他讲他过去的辉煌,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幼稚,没有那么大兴趣,逃掉。我真后悔,如果那时候我记下来,那还得了吗?
许知远:爸爸试图理解过你吗?那一代人是不是都很难理解子女?
白先勇:我自己晓得自己也蛮难搞的,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懂的。要强求我父亲真的懂我,那也难。
许知远:你们父子间的冲突或者不理解,像宝玉和贾政吗?
白先勇:完全不是,我父亲是理解我的部分的,他看到我的表面是用功的,又向上的。我犯错不让他知道。所以在他看起来,好像我是蛮乖、蛮好的儿子。当然我也不坏了。
许知远:你曾说过,写作是把心灵的痛苦转变成文字,对你来说,文学是什么?
白先勇:法国《解放报》问好多作家,你为什么写作。我说我写作是因为我想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化成文字。我常常察觉,好多人有一块说不出来的痛和伤,因为他不是作家,他不能用文字表达。我想一般人对人生的了解,对人生痛苦的了解,不见得比文学家少。历尽沧海的人多得是,懂得爱情的人也多。可是文学家有一样是别人不及,他能用文字写出来,所以我觉得写小说可能就是文学家的使命。
许知远:《台北人》是一种痛楚,《孽子》是一种痛楚,现在最打动你,让你想写的痛楚是什么?
白先勇:我年纪大一点之后,可能比较靠近佛家的思想,常常有很多无常的感觉。佛告诉你,人生是无常的,花都挨不过秋冬,越美的东西,越不容易保存,彩云易散琉璃脆嘛。从家国到个人都是。我想感受比较深的可能是这些。
许知远:在一个这么无常的世界里,人肯定需要一些更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情吗?
白先勇:情靠不住的。汤显祖写《牡丹亭》,把情写成永恒,超越生死。后来他再往下走,写《邯郸记》和《南柯记》,那两场梦,一场佛一场道,梦里又有美女,又有金银财富,醒来黄粱一梦,发现人生原来是虚幻一场。可能《牡丹亭》是情到顶了,很难走下去了。情很难办的,人心惟危。
许知远:情靠不住,那我们怎么办,白老师?什么是相对确定的呢?
白先勇:永恒的东西实在是少,可能还是艺术吧,你创造了一本《红楼梦》,那就永恒了。我们的《诗经》,几千年了,它能抵得住时间的消磨。其他,不大靠得住。
1952 年 生于北京
1968 年 到云南农场当知青,这段经历成为他最著名的作品《黄金时代》的背景
1974 年 在北京西城区半导体厂做工人,工人生活是他《革命时期的爱情》等小说的写作背景
1978 年 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
1980 年 和李银河结婚
1984 年 前往美国留学
1986 年 获匹兹堡大学硕士学位,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
1992 年 开始成为自由撰稿人
1997 年 4 月 11 日 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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