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你去美国之后,换了语言环境,会有一段明显的失语吗?从失语状态重回对语言有感觉,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白先勇:刚巧也是几个因素。第一就是我的母亲过世,对我有很大的冲击。我和母亲的关系很亲,我的生活也是蛮平稳的,第一次碰到死亡、无常,可以说大吃一惊。
第二个,突然到了美国,发现一个不同的世界,各种价值观,对我心理上产生了冲击,内心天翻地覆,感情上一团混乱。而且在异国看得比较清楚,对家国历史感受特别深。所以我那时候在爱荷华大学,虽然念的是西方文学,但常常跑到图书馆借中文的历史书,有些现代史的书,在台湾看不到的。我要去找国民党到底怎么败的,国民党怎么会不到四年就被共产党打败了,原因在哪里?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写很多东西,都在追寻这个问题。
许知远:也是替父亲完成一个回答。
白先勇:对,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对历史也非常关切,看了不少书,英文的也看,看外国人怎么写这段历史。我在写《台北人》时,是以文学来写历史的沧桑,是拿文学来替这段民国史做个注解。反过来几十年后,我写《父亲与民国》这本书时,是给《台北人》做注解,它们是彼此的注解,两者是相通的。
反正我们中华民族吧,文化崩溃以后,心灵上有种漂泊感。我觉得我们总没有西方的心里头那么安稳。甚至像法国人,亡国多少次,被德国打得鼻塌嘴歪,你到法国去,他会说,我有卢浮宫。大英帝国没落得一塌糊涂,你到牛津大学去,英国那种派头还在。为什么?它有莎士比亚撑着。按理讲,我们也有李白、杜甫,怎么搞的,整个大传统一下子好像和现在接不起来了。
许知远: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白先勇:原因很多了。我在《细说红楼梦》里讲,乾隆盛世是中华文明衰落的起点。我觉得曹雪芹不是凡人,不是我们人间的人。他有直觉的敏感,写的不仅是贾府的兴衰,更是他对整个文化、历史、传统的第六感。我想曹雪芹已经感受到我们那个大传统的衰落。《红楼梦》不是讲了,贾家兴盛了百年,有一天要树倒猢狲散。我想他看到乾隆朝表面的繁荣,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个荣景真的有一天会往下降。他受佛家的影响很深,对人世间的苦乐无常,感受一定深得不得了。所以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首史诗式的挽歌,哀叹的不仅是十二钗。
《红楼梦》以后,没有一本书达到它一半的高度。整个民族的创造性突然衰竭了,不光是文学,各种领域,我们的绘画,我们的陶瓷,从乾隆以后通通往下走。
许知远:所有伟大的东西一样存在缺陷,《红楼梦》的缺陷是什么呢?
白先勇:我讲不出来,我希望有曹雪芹的才气,那是天才,大天才。这本书太了不起了,所以我叫它“天下第一书”,我八十岁了,才敢讲这个话。
许知远:你说它是“天下第一书”,你觉得它比莎士比亚戏剧或者塞万提斯的小说,这些不同地方的经典,高在哪里呢?
白先勇:一本小说最高最难的地方,是能达到雅俗共赏。《红楼梦》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儒家、佛家、道家这些非常深刻的思想内容。它有很复杂的结构,那些神话、预言、象征,说都说不完。还有一点,和别的小说不一样,它好看,你翻到哪一回看,都雅俗共赏。贾宝玉初试云雨好看,贾琏和多姑娘那回也好看,很俗的东西他会写,宝玉出家他也写得好。拔得那么高,降得那么低,他来去自如。
这个在西方小说还不大做得到。我最敬佩的几本,《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追忆似水年华》,它们都讲很深刻的东西。像《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公爵要死了,看着天空,出来一大堆哲学的东西,多少页,烦啊。《卡拉马佐夫兄弟》不得了,惊天动地的一本书,可是你能随随便便看它吗?不行的。你得正襟危坐,吃力死了,看完一身汗,很了不得,很深刻,也很难。它不像《红楼梦》好看,有这么琐琐碎碎、这么平常的生活。
讲到宝玉出家,我的解释有一点可能跟大多数解释不太一样。最后一回,他出家的时候,穿着大猩猩红的斗篷,一僧一道夹着他走了。那时候下雪,雪掩盖了佛教讲的所有的嗔、贪、痴、哀,七情六欲通通被掩盖,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但是你想想看,贾宝玉穿的是红斗篷,别忘了,红色在《红楼梦》里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红代表红尘。所以我的看法是,贾宝玉出家,不是逃避。林妹妹死了,我看破红尘,不只如此,我认为那个红是很沉重的,我想他担负了人世间一切的情,替世人背负了情的十字架。这本小说有好几个名字,《红楼梦》《石头记》,还有一个大家比较忽略的名字,《情僧录》。里面有一个空空道人叫情僧,你不要被作者蒙骗了,我认为,那个情僧指的就是宝玉,记录他一生的事情,所以叫“情僧录”。他是个情僧,情是他的宗教。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李后主的词是以血泪成,像释迦和基督担负了人世间的痛苦、罪恶。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用到宝玉身上。他不是逃跑,不是逃禅。
王国维有一句词:“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曹雪芹没有说自己超然物外,他还在滚滚红尘里,他是偶开天眼看红尘,他也知道自己可怜,“身是眼中人”。他能用大悲之心来看世人。我觉得《红楼梦》的好处就在这种地方,它是一本天书,有太多密码。
许知远: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和它背后的民族、文化特别相关吧?塞万提斯的东西,是要冒险,要远游;德国小说是内心有那么多挣扎。中国小说的内核是什么,怎么描述它?
白先勇:有三样思想是中国人的基本哲学。青春的时候是儒家,争取功名。到了中年,大概有些斗志被消磨了,这时道家来了,退隐了,喝普洱茶,弹古琴去了。到了晚年,好了,佛家来了。儒、道、佛,大部分中国人都在里头。
许知远:所有这些斗争都发生在一个大观园,一个封闭的园子里头。
白先勇:其实每一个小场景都暗含着这些。如果没有背后这些思想的话,这本书撑不起来的。
许知远:“五四”一代最喜欢批判这种封闭,你怎么看这种批判呢?
白先勇:批判坏了,所以他们写不好。他们一来就说是封建家庭,整天去骂那些东西,怎么会真正了解呢?
许知远:所以你觉得“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思想家、作家,他们想中国人变成更个体的、摆脱家庭的现代人,这种努力是基本不可能的吗?
白先勇:我觉得是抛掉这个家庭,另外一个家庭来了;把这个爸爸打倒了,另外一个爸爸来了,更厉害。这就是中国人。
所以我说《红楼梦》的伟大是它包容一切。曹雪芹不是写坏人,也不是写好人,他是写人,人都有好坏,所以他才那么包容,以大悲之心来看待。我在书的最后引了一副对子,是张掖的一个古寺里的对子,我的好朋友奚淞抄来的,拿来做《红楼梦》的总结最好了。“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下联呢,“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我想,曹雪芹有大悲之心,他看每个人,都用一种怜悯之心,他对人没有什么偏见。贾琏呢,除了好色,其他还好,不算坏了,最后还把平儿扶正,还算有良心。他就是太好色,这也没关系,曹雪芹能够容忍这些。但是他在容忍之中又区分,贾宝玉对女孩子,和贾琏他们对女人的层次是不一样的。要全是多姑娘,那不行,变《金瓶梅》了。
许知远:你一直都在讲,这两部小说有很大的关联。
白先勇:有。两部小说中间也隔着快二百多年。我想,《金瓶梅》的那种手法,尤其对女性的那种手法,影响了曹雪芹。但是曹雪芹有一种哲学上的高度,《金瓶梅》没有,就是写实。前面写得太厉害了,把人的肉体的现实写到顶。最后什么投胎,什么佛家,敷衍一下子。
我想两部小说很不同的一点就是,可能《金瓶梅》的作者受佛家的影响不深,曹雪芹在佛道上的修养,我想是比较深的。而且很奇特的,我觉得他对女性的看法恐怕受汤显祖的影响还大一点,杜丽娘恐怕还是林黛玉的原形。除了《牡丹亭》,汤显祖另外还有两个佛道的戏剧,《邯郸记》《南柯记》,这三本传奇对曹雪芹思想上的影响更大。他常常引里面的戏文,可见他熟得很。
所以是《牡丹亭》和《金瓶梅》合起来,成为《红楼梦》的源头。它真的继承了中国文学大传统。我觉得这本书必须是在乾隆时代产生。乾隆以前,唐诗、宋词、元曲,然后明清小说,《牡丹亭》也出来了,《金瓶梅》也出来了,才轮到《红楼梦》。晚了也不行,得有乾隆盛世的气派,所有的情绪都在酝酿。这本小说绝不可能在道光年间写,那个氛围不对的。
许知远:你说曹雪芹他当时听什么歌呢,是昆曲吗?
白先勇:他听昆曲的。据我晓得,他有个亲戚,叫李曛,是他的表亲。他们曹家的表亲在苏州,也做苏州织造,家里面经常唱戏,都有家班子。曹雪芹曹家常去姑苏听戏。你别忘了,林妹妹是苏州人,苏州有苏州人那个味道,很合适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