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见过她们吗?”
我指着桌上宋氏三姐妹的照片,问白先勇。孙中山套间被装置成一个迷你博物馆,有关他的黑白照片挂在墙壁上,仿制的绿罩灯立在写字台上。孙中山的确在此下榻过。不仅是孙中山,李鸿章还在这里会见过伊藤博文,梁启超从日本流亡归来后在此发表演讲,张学良也在此办过舞会……天津的利顺德饭店,是近代中国历史的缩影。白先勇也是这缩影的一部分。
“她还抱过我。”他指着宋庆龄说,而宋美龄则给他吃过巧克力。他说起这赫赫有名的三姐妹,“国母就是国母,第一夫人就是第一夫人,大姐就是大姐的样子”。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作家中,很少人有白先勇式的际遇。他的父亲是一代名将,深刻地卷入从北伐到抗日再到内战的重大历史事件,他是在这风云变幻中成长的。也很少有作家具有他那样的天赋,在不到三十岁就完成的《台北人》中,他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成熟——既是思想上的,也是技巧上的。倘若让我选择二十世纪中文作家中最具创造力的人物,白先勇无疑属于鲁迅、郁达夫、沈从文、张爱玲的行列,除去天才,你想不出更准确的形容。
在见到白先勇之前,我感到紧张。这是面对一个天才的本能焦虑,你下意识地想取悦他。但当两碗桂林米粉摆在面前时,这紧张感消失了。他赞叹米粉的味道,说起台北的味道,以及在加州如何思念这味道。接着,我说起自己多么喜欢“金大班”,甚至为了寻找“夜巴黎”的感觉,特意去了大稻埕的“黑美人”——那是铺着粉红色桌布的旧式夜总会,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台湾政商热衷的风月之所。我还忍不住告诉他,我的一个旧日台湾女友在分手之时,还给我唱了《最后一夜》,她也正是一个金大班气质的女人。
在我看来,白先勇的文字正是中国传统中风月与风云的最佳体现。因为风云之失意,中国文人躲入风月之中,寻找暂时的慰藉。或许他本人也是。他有一个作为军人楷模的父亲,自己则沉湎于红楼之乐,假想自己正是贾宝玉。
如今,他最愿意谈论的也正是《红楼梦》,他把它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甚至比莎士比亚的戏剧、塞万提斯的小说更为杰出。偶尔地,我觉得白先勇背叛了自己的天赋。在经历了《台北人》到《孽子》的创作高潮之后,他似乎停滞下来,将精力与时间用于舞台剧、电影,接着又花在了昆曲的推广上。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更像是一个文化传递者,而不是创造性的天才。
白先勇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质疑。事实上,在我们的谈话中,他也常迂回地响应提问。这并非他的不坦诚,而是两代人之间不同的表达方式。他八十岁了,仍喜欢长时间谈天、吃宵夜,夜正央时,他的精神尤其矍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