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其实食物和社会心理、政治结构都有关系的。香港的食物和它背后的社会心理是什么关系?
蔡澜:香港不想那么多,香港人就是说——我这么辛苦,我吃一顿好的可不可以?那么就开始吃一顿好的。吃一顿好的很贵,不要紧,我们这么辛苦,我们花多一点钱。一花钱的时候,这个好的东西就来了。香港有一个很特殊的地理环境,是个非常集中的地方。泰国菜来了,日本菜也来了。日本人来了以后说,我们在日本开寿司店,一个礼拜从筑地进货两次,你们进六次。筑地两次,九州两次,北海道两次,我们特别肯花钱。人家说“我们上海有钱,我们追得上”——不能,因为你不能自由进口。
许知远:日本人的食物和他们的民族性格是什么关系?
蔡澜:他们是一个爱干净的民族,所以他们对食物的安全意识比别的地方强。他们对食物的观念,像开一个餐厅,他们有一句话,你把我的“のれん”保住。什么叫“のれん”?就是开门的时候挂上去的那块布——暖帘。他们不要赚得太多,只要开得久,就胜利了。他们比较把功利主义摆在一边,更愿意这块老招牌做得久一点,好胜的个性比赚钱还要厉害。所以百年老店那边很多。
有一些特色,在有些地方特别明显,有些地方就不那么明显,因为生活节奏慢。比方说有些东西新加坡没有了,吉隆坡还有。吉隆坡有一种“沙嗲”嘛。先用竹叶编好,把饭包在里面,很香,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蘸酱吃,很好吃。现在嫌编这个竹叶麻烦,结果放在一个塑胶袋里面。我说你拿一个保险袋给我干什么?被我破口大骂。我说新加坡的东西没有吉隆坡好吃,新加坡人又骂我了。事实是不好吃。人家节奏慢,小贩的东西才好,节奏一快,完了。
许知远:你怎么看英语世界的美食批评家呢?
蔡澜:When you cannot, you teach.(越做不到越指手画脚。)
许知远:这个太刻薄了吧!你感觉美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日本的、中国的美食评论家,差别非常大吗?
蔡澜:还是有某个地位在那边。这些人也不是白白成为评论家的,他们也是争取回来的。但是这些人往往一变质就完蛋了。我说好吃,大家去吃,因为大家相信我。为什么大家相信我?因为我自己给钱,不是人家请的,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
你去香港看,很多餐厅都有我的照片。是因为大家说蔡先生拍一张,我就拍一张。我吃了不好吃我也没有办法说我不拍。我吃过了,非常喜欢,我就报答人家。(指旁边一家店)这个几十年了,我写一张字给他——“胜过鲍参翅肚”。这种很普通的东西我更喜欢。周润发和他们拍过一张照片,你去看。这些都是老街坊、老朋友。
许知远:香港当时是黄金时代,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你怀念吗?
蔡澜:我不能。太怀念的话,你就要沉迷了,不可以。你永远要新一点,新一点的东西总是比怀旧的多一点。而且学习的过程,从学习到变成专家的过程很过瘾。我们练书法,从不会练到会,到最后写草书的时候,我的老师说可以像划艇桨,等于是在一个小艇上,用桨。我们写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摇动,多过瘾的一件事情。
许知远:你的书法跟美食有关系吗?
蔡澜:我发现写文章是不可以醉的,否则你的思维就不精密了。但写诗可以的,写书法可以的。醉的时候特别自由奔放,尤其写草书,真的,最近我开始对草书着迷。
许知远:你最着迷谁的草书?
蔡澜:黄山谷,一流;元稹,一流。
许知远:王羲之的字,喜欢吗?
蔡澜:基础,等于素描,你要打好基础。不要说基础没打好就坐直升机来了。
许知远:加缪说,一个人如果是个感官主义者,一定是个道德主义者。或者说如果这个人想成为一个道德主义者,必须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你怎么看?
蔡澜:食物是本能嘛,我们常常忘记本能。吃得好的话自己高兴,对别人也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吃得好就很健康的。我认为健康有两种,一种是精神上的健康,一种是肉体上的健康。不敢吃这个不敢吃那个,怕来怕去就是怕出毛病来了。你吃一块不要紧嘛。而且要减肥最好吃好东西,吃了好东西就不能吃坏东西了,就可以减肥了。
许知远:你最长一顿饭吃多久啊?
蔡澜:好几个好朋友,一面吃一面聊天,都聊到天亮啊。年轻的时候。
许知远:在香港住了这么多年对它的归属感强吗?
蔡澜:很强,香港还是最好的地方,有生活,有人的味道。如果香港住不下去我只有住纽约了,只有这两个地方住得下。要不然就去巴塞罗那,那我是喜欢的。
许知远:你觉得香港精神是什么呢?
蔡澜:拼命嘛,拼搏嘛,节奏快嘛。你到电梯那儿一看,有一个“开”一个“闭”,那个“闭”给人家按得模糊了。你看到过马路的时候那个红绿灯嘀嘀嗒嗒的吗?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快的。以前我在纽约我追不上人家,现在纽约人来这里追不上香港人。我是一个性子很急的人,因为我母亲急嘛,所以我也急。所以我要做东西很快,一定要做十几样东西。
许知远:最有野心是什么时候?
蔡澜:当然是在邵氏那几年了,一直想说拍一部好一点的戏啊,一直说对不起自己,太商业了。
许知远:后来怎么想通的呢?
蔡澜:你要对艺术有良心,要对老板有良心,对人有良心嘛。王家卫的作品,有多少个人死在他脚下啊?有多少老板亏本啊?有多少人支持才会有王家卫作品?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如果有太强烈的个人主义,你不要拍电影,因为电影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它是全体创作。所以我开始写作,一张纸,没有人控制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不好我撕掉了。
许知远:从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写了三十多年,最顺利的是什么时候?
蔡澜:刚开始的时候精力比较旺盛,同时写两个专栏,“龙门阵” 一个,《明报》上一个。“龙门阵”那边写故事,《明报》那边我就写人物喽。黄霑、林燕妮、倪亦舒,那时候什么都是最鲜活的,能够在那边写是很光荣的一件事情。
许知远:金庸的管理能力也很强吗?
蔡澜:很强,他江浙人那一套,节省啊。金庸其实人蛮幽默的。亦舒说加稿费加稿费,金庸很木讷,讲不过她。吃了饭回去写了八张纸,解释今年怎么困难,所以不能加稿费。我会告诉亦舒,我说留下来拿去拍卖,那才值钱呢。
亦舒又抱怨了,《明报》那时候在七楼,没有电梯,要走上七楼才能找出纳拿稿费,所以我本来想住八楼的。当年古龙很狂,说“我现在写什么就卖什么”。我问比方说呢?他说,“比方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生了七个女儿,嫁了七个丈夫,这样就卖钱了。”我就讲给金庸听,金庸说“我也可以”,我问他要怎么写。“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生了七个女儿,嫁了八个老公,文章来了。”
许知远:你最早读金庸是在新加坡,报纸上连载的吗?
蔡澜:报纸一来,我姐姐先中毒,我第二个中毒。报纸一打开,这半边是一个小说,那半边是另外一个。报纸一到我家里,撕一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急成这样。金庸是大师,到现在我也始终认为是大师。他们把我们拉在一起,弄成“四大才子”,不是胡说八道吗?人家大师了,我们是三个小流氓。
许知远:为什么很多外地人会觉得金庸有点伪君子呢?
蔡澜:你总要讲人家一点不好那才像人嘛,对不对?他很厉害,很多人物都给他写尽了,很多人性都给他写完了,很难。外国也没有几部小说可以把你想象中的人写尽的。
许知远:你觉得邵逸夫先生身上最厉害的是什么?
蔡澜: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动脑筋。他有一本笔记本,很大年纪了用笔记本,字写得很小。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努力的一个人。我那种努力完全是学他的,一件事情要努力做好它。他说“蔡澜啊,生意不好了,我们的戏都已经开始不卖钱了,怎么办”,我说“那怎么办?我们拍点色情片吧”。我们这行如果要活久一点,我们什么戏都应该拍的。
许知远:你觉得他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呢?
蔡澜:他的问题是他一面倒地去搞那个商业片,他不知道文艺片也可以赚钱。他的思想还没有到那个层次。我说邵先生,我们一年拍四十部戏,四十部都赚钱——那时候黄金时代嘛,我们拍一部不赚钱的怎么样?第四十一部,不赚钱又怎么样?他说,第四十一部也赚钱更好。因为他没有这种观念。你给他看英格玛·伯格曼,他说什么东西。他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