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你最初做电视节目的时候,镜头整天对着你,你烦不烦?
蔡澜:我在拍电影的时候,我对着那些女明星。她们调皮捣蛋,我就对自己发誓,有一天我站在镜头前面的时候,我一定很听话。
许知远:你觉得做这么多不同的事情,哪件事情最有天赋,最得心应手?
蔡澜:我对食物很了解。我知道西方人的口味,中国人东南西北的口味,所以现在要是有一个大财团想开发新产品,我一天可以帮他开发十种。我自己开发很辛苦,现在这个年代先给租金压死了,给百货公司、超级市场,把你掐得死死的,我从来不喜欢给人家掐死的感觉。这是做事情要快活的年代嘛,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剥削。好在有互联网。
许知远:你现在最想开发的产品是什么?
蔡澜:我什么都想开发的,食物我最了解嘛,饮品又好卖送人又高兴。我主要是拿来送人。送女孩子,很高兴的知道吧。
许知远:如果选一个朝代,你想生活在什么时候?
蔡澜:还是现在。因为现在太容易得到资讯了,有太多新技术给你学了,我一直学。而且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拼命赚钱?因为有什么新科技我就买啊。我很大方啊,我买一个送人一个。要是我生活很紧的话,我哪里可以得到这些快感。
许知远:金钱是自由嘛。在你心中史蒂夫·乔布斯是怎么样一个人?
蔡澜:另类,另类,外星人。好啊,你拼命做,我拼命享受啊。
许知远:但手机这个东西,它看起来有很多自由,但其实又变成一个新的牢笼。
蔡澜:你不当它是就不是。
许知远:如果你生在晚清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蔡澜:抽鸦片。没有钱,抽不起的叫败家子,有钱的话怎么败都败不了,不然怎么叫福寿膏呀?
许知远:你抽过吗?
蔡澜:一次。九龙城里面是什么都有的,脱衣舞、吸毒,什么都有。我当时要拍一部戏,要去里面考察一下。因为我说不进去不行,进去才知道。就带着导演,跟一个在那边很吃得开的人,还带了一个探长。到了九龙城去看人家抽鸦片是什么情形,一看,他们说蔡先生来一口吧,没有试过的东西总要试一试。忽然间这个罩得住的探长罩不住了,上来说快点走了,有警察来抓人了。我说“你不是警长吗”,他说走啦,我说好。
倪匡跑到香港大学去演讲,问学生:“你们放学了以后,有没有去喝酒?”他们说没有去。“有酒吧没有?”很少。“你们读大学来干什么的?来我家吧。”就带到家里去。其中有一个学生跑去报告,从此倪匡再不受邀请去大学演讲了。
许知远:华人还是非常压抑的。中国传统文化里从来不真正地尊重自由。
蔡澜:所以我最想做的就是拉丁民族嘛,我认为活得最快乐的是拉丁民族。我以前很忧郁、不开朗的一个人,后来我一旅行,就知道原来人家可以这么活的。
许知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蔡澜:我十几岁已经开始旅行了。去日本之前,我去过马来西亚,到过很多地方。去日本的时候我又去了韩国。后来又因为拍戏的关系,什么地方都去了。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看到那些马来少女,开着水龙头,围着一条纱笼,就在那边洗头发。
许知远:现在最让你感伤的是什么?不可能没有。
蔡澜:我是一个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所以有什么感伤我都尽量把它锁在保险箱里,用一条大锁链把它锁起来,把它踢进海里去。
许知远:有没有碰到某些女人特别理解你这个保险箱,理解你感伤这一面的?
蔡澜:没有。一些老朋友理解的,倪匡兄当然理解了,这些不必讲的。
许知远:你父亲那代人身上都有中国文人的忧国忧民之心,包括顾炎武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父亲讲的“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个东西怎么平衡呢?
蔡澜:后来你发现,吃吃喝喝后才可以平衡。
许知远:我很喜欢这句话——“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这件事情困扰你吗?
蔡澜:不要把包袱弄得太重,没有必要。要是我一个人可以改变的话,我就去洒热血,断头颅。我可以去。我认为有时候我没有这个力量,改变不了。所以我就开始逃避喽,吃吃喝喝也是一种逃避嘛。三十几岁,我已经回来香港,我已经明白,这个大局我改变不了。
许知远:那这过程应该有点痛苦吧?
蔡澜:有。但是不讲了。
许知远:我觉得应该讲的,我希望你有一天写出来,这个对下一代非常重要,对你自己也重要。西方有很强烈的自我分析的清教传统,自我分析可能不一定解决,但也会解决一部分。
蔡澜:解决不了。这个是我跟你最大的分别。
许知远:你说过很多黑暗的东西,把它放到箱子里沉下去,以及很多东西无法改变。我记得是宋代哪幅画里,森林着火了,小鸟去衔一点点水浇火。你怎么看中国文人的这种传统?
蔡澜:也是也是,基本上都要这样。但是要有一个过程,你做过,这种事情也做过了,那么就做另外一种事情。不冲突的。匹夫有责,我明白。你能做的时候你就去做了。你要重点出击,不能够只牢骚几句,有什么用呢?对吗?
许知远:你一直向前看,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捕捉时代精神,但是中国传统文人又是很崇拜失败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一个失败君王啊,大家觉得美。你对中国文人崇拜失败这事是什么感受?
蔡澜:我从前很欣赏,现在不会了。从我要买最贵的器材,从我要穿最好的衣服开始。
我开始做生意了,以前我听到“生意”两个字,我说脏得要死嘛,我不要。以前很多朋友给我很多机会,通通不要。后来我开始做生意了,我那些朋友骂,谁说的做生意是不好的?谁说的无奸不商?谁说的?回头来看,“生意”这两个字是活生生的意思。我朋友又来讲了,奸商怎么讲?我说,商者,商量也,我先跟你商量,你愿意了我才奸你嘛,我没有拿枪指着你嘛。这个过程很好玩的。
许知远:你人生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蔡澜:没有。
许知远:真的没有?
蔡澜:我很喜欢讲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听过了,容许我重播一次。我曾经去外国旅行,在飞机上,会遇到气旋,所谓气旋是忽然间飞机飞到一半有一个真空的状态,这时飞机会一直降,可以持续五分钟,蛮恐怖的。我旁边坐了一个澳洲来的大汉,抓住扶手两边。等停下来之后,这个澳洲大汉很讨厌我的眼神,就问我死过吗。我告诉他,No,No,我活过呀,你活过你何必怕死呢?我相信我活得比一般人精彩一点,所以我不怕。
许知远: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死亡的?
蔡澜:第一次接触当然是宠物死亡啊。第二次接触是我一个大舅被一个坏学生诬告,枪毙了。那是我母亲的大哥。我开始想死亡,为什么要哭成这样,就一直看死亡的书,看了很多。后来旅行接触更多了。再后来好朋友一个一个走了。大概你在其他地方也看到过,我说学习怎么活很重要,学习怎么死更重要。但中国人从来不去谈。
反正是要来的事情,为什么不去聊呢?我在墨西哥拍戏的时候看到炮仗,要买来放,他们说蔡先生不可以,这个是死人才放的。我说你们死人这么欢乐?他说是很欢乐,我们常常死人,因为我们的人很短命,我们医学不发达,我们还有一个亡灵节。所以他们了解死亡,他们接触,他们拥抱。这些是我学习的过程。我的旅行完全是学习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
1951 年 生于广西柳州
1977 年 毕业于兰州交通大学
1988 年 正式成立万科,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
2003 年 成功登上珠峰
2011 年 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
2013 年 在剑桥大学访学
2017 年 正式辞任万科董事会主席
2018 年 正式宣布出任华大基因第一大股东华大控股的联席董事长
2019 年 入选中国海归 70 年 70 人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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