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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刚才说在你的创作中，对于造型你是特别敏锐的，对人物呢？
张艺谋：人物就是一个更深的话题。我觉着全世界的导演，哪怕有伟大作品的导演，你问他，你把这个人写好了没有，我看他也不敢很牛地说，“这回我把人写好了”。人是永远的话题，多有意思，我们人类这个物种对自己有太多的谜要解了。人是我们永恒的目标。
许知远：你怎么评估你在电影中对人的塑造能力呢？
张艺谋：我写人的能力，有时候及格，有时候不及格，这是我的评价。好一点的就几个。
许知远：观众都有种普遍的感觉，总觉得你的形式感压过了人的特性。包括早期的电影，比如说《大红灯笼高高挂》，人在里面似乎也只是一个历史形态的符号。
张艺谋：《大红灯笼高高挂》其实是个寓言似的电影，形式感的电影。虽然它似乎很有名，但其实对人物的刻画还是比较类型化的，人更多的是作为符号。《活着》，或者《秋菊打官司》，对人物的刻画更好一点，是人自己的命运。所以是不一样的类型。电影，你永远要清楚这一点，它的特色是不一样的类型导致的，所以你不会痛苦，不会困扰，也不会沮丧，不会日后没有勇气，没有志气，都不会，因为在某个类型中，人物塑造可能就是不及格的，它是胎里带来的，不是每一部电影都能把笔墨集中在写人上。
当然，宏观来说，写人是第一命题，是最终命题，可是常常笔墨和力量的份额到不了那儿，故事也到不了那儿。这就是作品本身要面临的一个很大的困难。而且今天的年轻人，他们是网络世界熏陶出来的，他们全部是世界性的眼光，见多识广，你写的人物要让大家觉着很深刻，很有力量，更难了。
许知远：但反而现在电影世界里看到的人物好像更单调了。
张艺谋：那是有各种原因的，其实你去问每一个导演，他都有他的苦衷。要论讲道理，每个人坐在那儿讲的都是一样的，但是具体地，你要问他这个人物为什么这么简单，他肯定能跟你说一大堆。都是因人而异。其实作为创作者，我很体谅，不管大小导演，他在创作中一定有自己非常难以逾越的东西。这就是创作，它永远不会让你满足。所以真的是那句老话，要想着下一部电影，永远想着下一部电影。
许知远：你的电影中有这么多不同的女主演，特好奇这些年你对女人的理解变化大吗？
张艺谋：大家不是一直在说嘛，说我的审美是固定不变的。我自己觉得也有道理，我还是比较喜欢偏传统的女人。但是我的作品中很多女性很强，很有意志力。
许知远：挺烈的那种。
张艺谋：创作总是希望女性更个性一点。
许知远：这些年，你给大家的感觉是，做了各种尝试，基本上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你从来没出现过真正的懈怠吗？
张艺谋：从来没有，我就是劳碌命。忙碌让我更充实。我现在有点儿空闲，是因为孩子们都在读书，太太给我规定，寒暑假必须陪陪他们，所以我一定要挤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天，也要陪陪小孩。之前完全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这也真的不是为了什么，也不是要证明什么，你还想证明什么呀，你还当人精啊，就是喜欢。我现在可以说这个话了，可能二十年前说这个话，有点假，有点装艺术家，现在就是因为热爱。呕心沥血，大概因为你热爱吧。
许知远：高产这么重要吗？
张艺谋：高产不重要，有人跟我说过，十年磨一剑，会比现在好。但这不适合我，我闲不住，也愿意做各种尝试，也不在乎，砸了就砸了。
许知远：你觉得这些年最重要的失败是什么？
张艺谋：就是有一些电影不尽人意吧。但这都是我自己预料到的，有些是剧本的原因，有些是我自己的原因，眼高手低。你也知道它有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只是你愿意去尝试。在这一点上，我不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也不太精心打造自己的品牌。也许我一生拍到最后，也没有一个自己极满意的作品，那也没啥遗憾的，我已经为我心爱的工作做了这么多，已经很幸运了。
许知远：一个导演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坏作品吗？
张艺谋：一开始不会的，除非你就是为了挣把钱，为了完成一个人情，为了各种创作以外的目的，那另当别论。当你真正创作的时候，没有人认为这是坏作品，要不然干不下去，对吧？但常常也不用别人说，基本作品拍完，剪出来一看，我心里就知道了，关起门来我会和几个创作人员说，其实这电影一般。我身边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对自己作品的苛刻程度有时候比外界大。大家如果骂声一片，那我早有准备，也不会急，也不会跟人辩论。当然配合宣传、路演的时候，也还是要挑点好的说，满世界说，说得自己都要吐了，但是得把工作做完，这也是一个导演应该有的职业道德。
许知远：你讨厌自己的闲不住吗？本来可以憋一憋。
张艺谋：我不讨厌，真成习惯了。我觉得这样挺好，人总归要有一种自己的规律。
许知远：未来还有什么特别想去拓展的？
张艺谋：也不是刻意的，但是有机会我就做一点其他的，因为我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但其实我也就这几种，忙不过来的。拍电影是肯定的，我也一定会拍网剧或者电视剧，我一点都不排斥。我从来不认为只有电影才是伟大的，网剧和电视剧可以把故事讲得更好，可以把人物写得更生动，它的容量很大。另外年轻人也爱看，我只是没有碰到合适的。
许知远：会担心自己很努力地想去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但实际上还是隔得很远、很笨拙吗？
张艺谋：不会，首先你不是年轻人，你也不要装嫩，对吧？但同时我也很自信，我是从年轻过来的，其实是一样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情境而已。
许知远：但正常来讲，很多创作者都容易被凝固在一个时代，不能够进入下一个地方，看起来你好像总是可以穿过，至少已经在同代人之间最远了。是动力足够强，还是自己足够敏锐？是什么在起作用？
张艺谋：可能还是作品种类比较多一点吧。如果今天还有人要看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得比较多元一点。还有一个，商业片、文艺片都有，你的受众面可能就广一点。如果我咬死了一条路，比如说我就拍《活着》，把这个类型一直拍到今天，也就活不下去了。当然也许另一种结局是，特别大师范，特别深刻。
许知远：特别符合某种期待。这个模式你期待吗？
张艺谋：我根本就没打算这样干。创作不是提前给自己画一个像，给自己选择一个姿态，不是的，创作就是随心而动，这是根据人的性格，还有人的想法来决定的。我就是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仅此而已。你让我专门选择一个姿态，坚持不懈地打造下去，那对我来说也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