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描述的这两种区别,是6000年前中国新石器时代发生的变化。
距今6000年前(仰韶文化前期),村落规模不大,是独立的生活单元,房屋建筑或者中心环绕,或者整齐联排,可能和其他村落贸易、通婚,但固守着本村落的集体自治生活;有自己的防御体系,村落之间时而爆发冲突,坟墓里中箭或被斩首的尸骨是己方战死的勇士,而俘获的敌人则会被处死扔到垃圾坑中,还可能有一些零碎尸骨被抛撒在村落内外。
比如,宝鸡北首岭77M17,仰韶文化半坡阶段,距今6000年,墓主是一名成年男子,可能在对外械斗中被砍掉了头颅,族人特意用一个造型奇特、有黑色花纹的陶罐代替,以示哀悼。随葬器物比较多,还有骨镞等兵器。
宝鸡北首岭77M17出土陶尖底罐线图及照片 2 |
距今6 000年后,村落的集体生活特征逐渐变弱,独立防御体系也逐渐消失,出现了更大范围的政治体——十几个村落形成的“部落”。这些部落往往有上千人,有世袭的头人及各村(氏族)长老组成的议事会,还有自己部落的图腾和英雄传说。村落没必要再维持单独的防御体系,倘若受到威胁,整个部落都将集体应战,就像穿越者第二次到访的情景。
这种由若干个村子组成的部落,面积可能如同今天的一个或几个乡镇。头人居住的村落是中心,会建造一座比较高级的夯土地基的房子,大约100平方米,作为头人和长老议事的场所以及举行集体仪式的会堂。头人的中心村落可能有防御工事,如壕沟、栅栏等。
比如,秦安大地湾四期F901,距今5 000余年,主厅面积131平方米,包括院落在内,则为420平方米。房屋地基使用的是特殊的料礓石三合土,平整光滑,硬度接近现代水泥地面。厅内正中有一座圆形大火塘。F901应当是部落的中心建筑,具有较强的公共性,家庭生活的遗迹很少,可能并非部落头人的家宅,主要充当头人和长老议事的场所。
F901平、剖面图 3
以上,是距今6000—5000年间(仰韶文化中期)发生的最明显变迁。
在千年的维度上,很多变化都是缓慢的。各种技艺的水平,如农作物种植、家畜养殖、制陶、纺织等,一直在缓慢提高着,人口或村落的总量也在缓慢增长。但这些都是量变,而非质变。
唯一明显的变化,是人群“共同体”规模的扩大,已经从百人级别增长到千人级别。它带来的影响也更直接:村落之间的冲突成为过去,和平的日子更多了,但部落间的战争规模却更大了,伤亡也更多。
再到下一个千年,距今5000—4000年之间(仰韶文化末期与龙山文化期),有些地区的人群共同体则变得更大,几个或十几个部落汇聚成了早期国家,如陕西石峁古城、山西陶寺古城,能统治一两万甚至三五万人口,面积相当于今天的一个或两三个县。其中,统治中心已经形成城市,面积有两三平方公里,周围环绕着数米高的夯土或石砌城墙,城内有数百平方米的大型宫殿,上层贵族开始使用精美器物,死后的墓葬里也堆满了豪华随葬品,而且经常用人殉葬。
石峁遗址城东门址人头坑(K1) 4
有些较大的都城,居民会过万,多数是农夫,也分化出了手工业者、世袭统治精英,以及巫师等专业知识人群。巫师观察天象,编制早期历法,研究占卜通神之术。甚至可能已经有了记录语言的原始符号,初步的冶铸铜技术也在悄悄流传。
这时,国家、王朝和文明时代已经不远了。
以上两千年历程,是新石器中晚期到文明(青铜)时代前夜的变化大趋势:从村落到部落再到早期国家。通俗一点说,就是从村级到乡级、县级的递增升级。
对于如何称呼不同规模的人群共同体,特别是万人规模的早期国家,中外学者使用过不同的词,如方国、酋邦、古国等。从便于理解的角度考虑,本书采用“早期国家”和“古国”之称。
但需要注意的是,村落—部落—古国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描绘的总体趋势,并不意味着距今6000—4000年间的所有新石器时代人群都准时加入了这个进程。在有些交通不便的地区,孤立的村落可能存续到三四千年前,而部落共同体可能存续到一两千年前,甚至一百年前。这首先是地理条件的限制,越是偏僻、交通不便的地方,小型共同体越容易维持,而缺乏天险环境中的人群更容易被裹挟进更大的共同体。另外,也可能会有历史当事人的主动选择,但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已经无法验证了。
多数早期国家并不能维持长久繁荣。距今4300—4000年间,华北很多地方同步出现了古国兴衰的一幕:陶寺(山西襄汾)、石峁(陕西神木)、清凉寺(山西芮城)和王城岗(河南登封)等都曾出现古国气象,但在繁盛两三百年后,都发生了解体,重归部落共同体的水平。
为何迈入文明时代的门槛会如此艰难?现在尚未有确定的答案。